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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回 納禮典輕裘為花請命 論交關(guān)盛饌按日傳餐

春明外史 作者:張恨水


納禮典輕裘為花請命論交關(guān)盛饌按日傳餐

卻說楊杏園在長辛店送客回來,騎著一匹驢子,不住的在驢背思前想后。一個不留心,由驢背上滾了下來,摔在草地上。那驢夫連忙跑上前,要來扶他。楊杏園只覺頭暈眼花,天旋地轉(zhuǎn),便索性閉著眼睛,睡在地下。對驢夫搖搖手,叫他不要動。那驢夫也呆了,不知怎么一回事,兩只手不住的抓著大腿,睜開兩只眼睛望著。

楊杏園在地下休息了一會,神志已經(jīng)定了,慢慢的站了起來,撣了一撣身上的塵土。

又走了幾步,覺得并不怎樣。驢夫道:“先生,你沒有摔著嗎?”楊杏園道:“沒有摔著。你看,天上的鳥,一陣一陣的,從頭上背太陽飛了過去‘天不早了,我們快點趕路罷?!睏钚訄@重新騎上驢子,加緊的向北跑。一路之上,大家都不說話,只有驢脖子上的銅鈴,和四蹄得得的聲音。驢子趕進城,天還算沒有十分黑,楊杏園雇了一輛膠皮車,就回家去了。到了家里,人也疲倦極了,只洗了一把臉,連茶也沒喝一杯,就脫衣睡了。

這天晚上,半夜里醒過來,身上竟有些發(fā)燒。次日清早,竟爬不起來。但是睡到十一點的時候,聽見窗外聽差喁喁私議,心里想道:“莫非他們是笑我的?無論如何,我今日必得掙扎起來,真是要病,也到明后日再病。”這樣想著,自己又起了床。下午也沒有起床,只是捧了一本書,和衣躺在床上看。到了三點鐘的時候,人休息得久了,精神象好些,丟了書,正要到院子里去走走。只聽得一陣腳步聲,有兩個人說話,走了進來。就有一個人道:“楊先生出去了,沒有人。”聽那聲音,正是富家駒的聲音。說話時,那兩個人已經(jīng)走進外面屋里。楊杏園要出去,又怕人家是什么秘密事,特意躲到后面來說話,若是出去撞破了,大家都不好意思。因此索性睡下去,扯著被服,將半截身子蓋了。那隔壁兩個說話的人,除了一個是富家駒而外,其余一個人的聲音,也很熟悉,好像是會過幾面的人。只聽見富家駒說道:“這是怎么好?我這一個月,用得錢太多了,這時又要拿出四五百來,我哪里有?

你能不能給我想個法子?”那一個人道:“太多了,我哪里有法子。”富家駒道:“既然大家都沒有法子,就此散場罷,我不干了。”那個道:“咦!你這是什么話?

人家為你受了多大的犧牲。這時你說不干,不但你心太忍,連我都無臉見人?!备患荫x道:“他為我有什么犧牲?”那人道:“你想呀。設(shè)若他不是為你捧他,他不掉戲園子。不掉戲園子,就不會和后臺決裂,在家待這樣久?,F(xiàn)在人家要上臺了,只等你的行頭,你倒說得好,不干了,這個跟頭,還叫人家栽得小哇!”說畢,外面靜悄悄的并沒有聲音。停了一會兒,那人又道:“你說呀,不作聲就解決了嗎?”

富家駒道:“我并不是不理會。你替我想想,我哪里弄這一筆錢去?”說到這里,那聲音就小了。唧唧喳喳說了一陣子,富家駒笑道:“主意倒是用得,若是家里把這事發(fā)現(xiàn)出來,那我怎樣辦?”那人道:“你這樣顧前顧后,那就沒法子往下說了。”

只聽啪的一聲,好像是用手拍衣裳響。接上富家駒大聲說道:“罷!我就照你這話做了去?!闭f畢兩個人都出去了。

楊杏園本來心緒很惡,這事又聽得沒頭沒腦,哪里知道他們?yōu)槭裁词?,因此也不去管他。慢慢的起來,依舊靠窗戶看書,不多大一會兒工夫,只聽前面院子里有人大聲唱道:“恨楊廣斬忠良讒臣當(dāng)?shù)姥酵?。”于是想起來了。富家駒有一個朋友叫錢作揖,他是最喜歡唱《南陽關(guān)》這一出戲的。而且他每一句倒板,最后有“呀哇”兩個字的口音,那是別人學(xué)不會的。聽這唱聲就是錢作揖,剛才在這屋子里說話,一定也是他了。他和富家駒兩個人最交好,富家駒所有的戲劇知識,也都是他傳授的。他兩人在一塊兒,自然是戲劇問題了。怪不得剛才所說有捧戲子,置行頭一派的話呢。這時錢作揖和富家駒又在對唱《武家坡》,大聲疾呼,唱得人一點心思沒有,只得丟了書靜坐。一直靜坐到開晚飯才到前面去吃飯,富氏兄弟和那個姓錢的,也都同桌子坐了。楊杏園雖然滿腹的心事,但是生怕他們弟兄知道,依舊談笑自若。吃完了飯,回房來洗臉,富家駒也跟了來。在袋里,掏出一張稿子,合手和楊杏園作了一個揖,笑道:“楊先生,就只這一次了,下不為例?!睏钚訄@笑道:“你又要登戲頌,是不是?”富家駒道:“什么叫戲頌,不是不是!”楊杏園道:“你的戲評,是專門恭維不加批評的,這不是戲頌嗎?”富家駒笑道:“只登這一次了,以后絕對不來麻煩。”楊杏園道:“我報上副張的戲評一欄,幾乎是你們香社里的人包辦了。前幾天我們的經(jīng)理,特為這事和我提出抗議,認為我也是香社的一份子,你說冤不冤?羊肉沒吃,惹了一身的膻,我這是《西廂記》里的紅娘,圖著什么來?”富家駒笑道:“我介紹楊先生和他見一見,好不好?若是能加入我們香社,我們是歡迎的。不過這里面的人,學(xué)問都罷了,楊先生未必肯來?!睏钚訄@笑道:“他是誰?你也不要給我這些好處,我也不是翩翩濁世佳公子,不配做這些風(fēng)月場中的事情。你既聲明只有這一次,我再和你登上就是了。”富家駒聽說,連忙將稿子遞給楊杏園,一連和他作了幾個揖。又問道:“明天能見報嗎?”楊杏園道:“明天是來不及,后天罷。”富家駒連聲道謝,然后走出。

錢作揖在外面探頭探腦,已經(jīng)是幾次。這時便問富家駒道:“答應(yīng)了登嗎?”

富家駒道:“答是答應(yīng)了,不過已經(jīng)說明,下不為例?!卞X作揖道:“我這里還有兩首詩,我抄出來,你索性送給他去登一登?!备患荫x道:“算了罷,你那個詩,也是六月天學(xué)的,在肚子里擱久了,再拿出來,未免有些氣味?!卞X作揖紅著臉道:“你批評人家,總是極嚴酷的。其實無論如何,比你家二爺?shù)男略娍偤眯??!备患荫x笑道:“你也不要攻擊他了。頭次我曾把你作的詩,送給楊先生去登。他說寧可多登一回戲評,這詩是罷了。你想,這也是我老二說的嗎?”錢作揖道:“這是你捏造出來的話,我不信。他不登我的戲評和詩,那不算什么,我一樣找得到一家大報去登?!备患荫x道:“你送到哪家去登?”錢作揖道:“我找大評劇家陳黃孽去。

憑他一鼓吹,比別家報上,怕不要強十倍哩。”富家駒道:“你哪里認得他?”錢作揖道:“我原不認得他。我有一個朋友,常在他那里投稿,和他認識。我的朋友說了,只要我請他吃一餐飯,這事就好辦。”富家駒笑道:“那就很好,若是能運動的話,我情愿出來請客。只是有一層,就怕他不到?!卞X作揖道:“有我朋友在里面運動,不至于不來。況且我聽見我的朋友說,說陳黃孽,最愛占人家一點小便宜。請他白吃,白喝,白聽?wèi)颍浊齐娪?,總沒有不到的。不過你的戲評,楊先生礙著面子,沒有不登的,你又何必另找他方?”富家駒道:“不成不成!在他那里投稿,稍微鼓吹一點子的話,他就要改去的,只當(dāng)白做。而且送三篇登一篇,就是天大人情。這是其一。其二呢,他報上登戲評,總是罵的時候多,你恭維一頓,過兩天有罵的投稿,他一樣登出來,一來一去還不是扯直。現(xiàn)在我們?nèi)羰悄苓\動陳黃孽,就徹底運動一下。要和他約好,他的報上,只許捧,不許罵?!卞X作揖道:“這個怕不容易。”富家駒道:“只要有熟人介紹,總可以運動。除我請客而外,叫晚香玉直接送他一些禮就得了?!卞X作揖道:“若是那樣辦或者有些希望。要不然,就叫晚香玉拜他做干老子,一定他會捧起來?!备患荫x道:“這個我反對?!?

錢作揖笑道:“瞧你這份醋勁兒?!备患荫x道:“并不是我吃醋,非親非故,叫人家做老子,這事誰肯做?我們將心比心,也不應(yīng)該讓晚香玉做這種事。”錢作揖見他如此,也不堅持他的主張。當(dāng)時告別回去,約了明日去會那個朋友,晚上回信。

錢作揖的朋友,是個旗人明秋谷,并沒有什么職務(wù),是吃瓦片兒的。這天錢作揖來找他,只見他站在大門口,靠著電燈桿,右手捉著一只鴿子,左手伸開巴掌,舉平眉毛,擋著陽光,向半空里,張望著不了。天上一群帶響鈴的鴿子,汪汪的繞著圈子飛呢。錢作揖走上前,正要和他答話,只見他把右手望上一揚,啪啪啪一陣響,他手上那只鴿子,已經(jīng)飛入半空里,也加入那個團體去了。猛然間一道影子在眼前直飛了過去,倒嚇了錢作揖一大跳,看那明秋谷時,籠著衫袖,昂頭望著天上,嘴里不住的微笑。錢作揖道:“秋谷兄,真有個樂兒呀。”明秋谷回頭一看是錢作揖,連忙拱手作揖道:“請家里坐,請家里坐?!卞X作揖道:“我聽說你每月養(yǎng)鴿子,要花幾十塊錢,就為的這一扔一瞧嗎?”明秋谷笑道:“我這算什么,家里養(yǎng)了四五十對,也值不了人家一對的錢?!闭f時,把他讓進家里客廳里去坐。錢作揖先說了一些閑話,后就談到陳黃孽的戲評。明秋谷笑道:“他的戲評,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。我們懂一點戲的人,那還值得一瞧?”錢作揖是來運動人家的,當(dāng)然不能加以攻擊。便笑道:“他的戲評自成一家,意在雅俗共賞,那倒怪不得那樣做。

我知道你和他很好,我也有戲評的稿子,請你介紹去登登,行不行?”明秋谷道:“可以,不成問題,你交來得了?!卞X作揖道:“并不是說一回的事。希望以后,有稿子送去都登。”明秋谷道:“那可不成。你想,人家又不是傻子,他辦的報,為什么干替你捧角?!卞X作揖道:“我自然對他要表示一點好感,不能讓白登,我請他吃飯,也請你作陪。”明秋谷道:“我沒關(guān)系,介紹一下,不算什么??墒悄阋M笈跻幌拢馐浅砸徊惋?,那是不成的。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,我很知道他的脾氣。凡是請他吃一餐飯,照例他送登一篇戲評,一條菊訊。若是不登戲評,光登菊訊,就可以奉送登三回。過了這個定章而外,他就不管。”錢作揖道:“若是要他老棒,又要什么條件哩?”明秋谷笑了一笑說道:“這個又何須于問?”錢作揖道:“若是要送點禮,那也辦得到,總要他合作才好?!泵髑锕鹊溃骸八褪裁炊Y,你干脆送他的錢得了?!卞X作揖道:“你看要送多少錢?”明秋谷道:“錢出在你身上,這個話我就不便于說了?!卞X作揖道:“我也是人家的事呢,怎好作主?

我看這事索性公開的辦起來,請你去問一問他看,他要多少錢才愿意辦?”明秋谷道:“問倒是可以問。最好你先拿一點現(xiàn)款來,讓我?guī)ズ退f話?!卞X作揖道:“我又不知道說人情要帶現(xiàn)錢的,身上哪里預(yù)備有款子呢?”明秋谷道:“可惜你沒有現(xiàn)款。若是有現(xiàn)款,我可少說許多話。”錢作揖道: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明秋谷道:“你有所不知。陳黃孽的五官,沒有一處不害饞病的。只要把東西引出他的饞蟲來,然后要求他的條件,就很容易合拍?!卞X作揖道:“若是照你的法子,果然有效力時,你不妨明天去說,我今天弄些錢來,讓你帶去。”明秋谷道:“那樣最好?!卞X作揖道:“你看要帶多少錢?”明秋谷想了一想,說道:“鈔票都不成,你拿個三十塊現(xiàn)洋來,我包和你辦成一個極圓滿的結(jié)果?!卞X作揖道:“一出手就拿三十,以后還要不要呢?”明秋谷道:“既然現(xiàn)錢交易,當(dāng)然是一回交代清楚,不能拖泥帶水。少了這個數(shù)目,也辦不動。“錢作揖見明秋谷說得很有把握似的,也就一口答應(yīng)了。

當(dāng)日晚上,找著了富家駒,一五一十說了。說是最好一把拿出五十塊現(xiàn)洋來,一下就把他砸倒。富家駒道:“真是陳黃孽能和我們合作,這個數(shù)目,卻也不算多。

但是明天就要拿出來,我實辦不及。”錢作揖道:“難道你忘記了嗎?下個星期就是他們竹社葉社和金竹君秋葉香題贈封號的日子,我們香社不出風(fēng)頭則已,要出風(fēng)頭,應(yīng)該于這個星期,大事鋪張一下。到了下個星期,我們也可以和晚香玉題贈封號,和他們比一比。那末,運動報館,豈非刻不容緩?”富家駒道:“你這話說得也是。不過我一時拿不出許多,怎樣辦?”錢作揖道:“昨天我看見你那件灰鼠皮袍子很好。現(xiàn)在灰鼠是最值錢,你何不拿去當(dāng)一下。過個幾天,有了錢把它再取來,也不妨事?!备患荫x道:“這個使不得。要我自己去當(dāng),我是沒有進過當(dāng)鋪門。叫聽差去當(dāng),我又不好意思說?!卞X作揖道:“這樣辦罷。你把皮袍子交給我去替你當(dāng)。明天我交當(dāng)票子給你,你自己去贖。你看如何?”富家駒道:“不能當(dāng),我又怎能贖?”錢作揖道:“那也好,只要你出錢,我替你包當(dāng)包贖就是了?!备患荫x一想,除此也沒有第二個法子,只得照辦。他馬上在箱子里取出那件嶄新的灰鼠皮袍子來,交給錢作揖笑道:“我還沒有上過身呢,倒要先進當(dāng)鋪子了?!卞X作揖道:“那要什么緊,手頭不方便的時候,我就常當(dāng)當(dāng)?!备患荫x拿了幾張報紙,將皮袍子包了。又栽了一張紙條,寫了一行字,是”請順文李梅軒兄“。粘了漿糊,貼在報上。錢作揖道:“你交給我去當(dāng),怎么又叫我交給李梅軒。”富家駒道:“我哪里是要你交給他,我怕他們看見了要問。你就說李梅軒要借我這件皮袍子去做樣。

這上面貼有現(xiàn)存的字條,證據(jù)確鑿,人家就不疑心我是隨口撒謊了?!卞X作揖笑道:“你真也想的周到,別瞧你老實,例會辦事?!闭f著,夾了那包袱出門去了。次日上午,就在當(dāng)鋪里當(dāng)了五十二塊錢。要了二十塊現(xiàn)洋,其余的是鈔票,鈔票揣在里衣口袋里?,F(xiàn)洋用一張紙包了,捏在手里,然后來見明秋谷。他一見面就作了一個揖,說道:“事情是辦得了。不湊巧,遇到一個朋友,拉去上小館子,我身上又沒帶錢,就把整款花去了兩塊。我真不是存心,要存心我就是個畜類?!闭f時,把二十八塊錢,手里托著問道:“你瞧成不成?成就請你帶去。不成我好帶回去,補上再送來。”明秋谷見他把錢已拿在手上,而且又說出這種話。那末,他用了兩塊錢,也許是真的。便道:“既然如此,你且交給我,這三十塊錢,又不是定價,有什么少不得。不過要一個整數(shù)給人家,才好看些。到那時再說,果然要添我就給你添上罷?!闭f著,便將錢接了過去。錢作揖道:“我也就走了,明天聽你的回信?!泵髑锕鹊溃骸斑@個時候,陳黃孽也還沒有上報館,我正好趕到他家里去。我們一路出門罷?!八舱伊艘患R褂套上,和錢作揖一路走了出去。錢作揖自去聽?wèi)?,明秋谷卻到陳黃孽家來。

這陳黃孽雖然是一個平常的新聞記者,但是排場是有的。門口掛了一塊“正陽日報記者住宅”的牌子。接上門房門口,就掛了一塊“傳達處”的牌子。小小一個四合院子,也不過一丈多見方,可是東西南北房,他一律都用牌子標起來。什么客廳,書室,內(nèi)室,分別得很清楚。明秋谷一進門,正要往里閉,門房里跑出來一個小聽差將他攔住。說道:“明先生你給我一張名片,讓我先進去回一聲罷?!泵髑锕鹊溃骸暗昧?,這一趟我沒帶名片,不要過虛套了?!毙÷牪畹溃骸皼]帶名片也不要緊,您先在此待一待。您不知道,我要不進去先說一聲,回頭老爺是要罵我的。”

明秋谷見他如此說,怕他真?zhèn)€挨罵,只得站在門洞子里,讓他進去回稟。去了一會,他出來請明秋谷到小客廳去坐,然后陳黃孽才出來。他一見面,早是深深一點頭說道:“請坐請坐?!苯由媳悴僦蟀顺傻墓僭捄暗溃骸皝硌?,倒茶來呀?!泵髑锕群退嗄甑呐笥蚜耍浪慈竟賵龅臍饬?xí)很深,越客氣越禮節(jié)多。便道:“我只能坐一會兒,我就要走。我現(xiàn)在有一樁事和你來商量?!标慄S孽道:“什么事?

總要我能辦得到罷?!泵髑锕鹊溃骸澳亲匀?,辦不到的,我也不必來說?!闭f著又笑了一笑。然后說道:“現(xiàn)在有兩個朋友,要捧晚香玉,請你多幫一點忙。”陳黃孽風(fēng)車般的搖著頭,說道:“不成不成!我一些朋友,無論是誰,也說她海派。虧你還玩過票的,怎樣來捧她?!泵髑锕鹊溃骸耙彩菦]奈人情何啦。我那朋友說,一兩天之內(nèi),就要請你吃飯。”陳黃孽道:“那倒不必?!泵髑锕鹊溃骸安坏埬愠燥?,還要送東西給你呢。”陳黃孽笑道:“那就不敢當(dāng)了。怎么著,他想登一張相片嗎?”明秋谷道:“他倒不在乎此。希望你常常幫他的忙,他送了稿子來,都給他原文登上?!标慄S孽搖著頭道:“這就難了。報館里犯一個捧角的名義,那都不去管它,我和晚香玉什么關(guān)系,那樣捧她,又不是發(fā)了瘋。況且她那種角色,剛剛是半紅半黑的時候,也受不起人家大捧特捧。我要捧她,人家真要罵我陳黃孽瞎了眼哩?!泵髑锕纫娝陲L(fēng)如此之緊,便在身上掏出二十塊現(xiàn)洋,疊起來作一注放在桌上。陳黃孽見他擺出一疊現(xiàn)洋,眼睛望著,便問道:“這是做什么?”明秋谷道:“我原來知道你是一個清高的人,不敢用這一點小款來送你??墒俏夷莻€朋友,一定要我拿來,說是送給你買點茶葉喝。我受那方面重托,又沒有你的話,所以不敢代為拒絕。帶來了,聽?wèi){你怎樣辦?!标慄S孽穿的是短小的西裝,兩只手全露在外面。于是兩只巴掌,互相搓個不住,笑著對明秋谷道:“你這朋友太……太什么了?!?

明秋谷道:“他也知道直接送錢來,欠雅一點??墒撬兴南腩^,以為送錢來,由你自買東西,可以挑合意的?!标慄S孽道:“那絕對沒有關(guān)系,送東西錢都是一樣。只是我……”說著,把手又不住的互相搓著。明秋谷道:“他既出于誠意,你落得收下。只當(dāng)他請你吃飯,你就不去,他酒席錢,不也是花了嗎?”陳黃孽道:“我憑了你老哥的面子,還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嗎?只是他那條件也特苛些。你想,來了稿子就登,這不太沒有限制嗎?”明秋谷道:“那當(dāng)然只以捧晚香玉為限,除此以外,登不登仍在你。”陳黃孽用手抓一抓頭,又笑道:“真就這樣賤賣?!泵髑锕嚷犓强谝簦延芯欧衷敢饬?。自己是二十八塊包辦下來的,多出一塊,就少賺一塊,萬萬松不得口。便將手扶著洋錢,捏著上面幾塊,只是轉(zhuǎn)動??诶镎f道:“這又不是我的款子,只要前途肯出,我還有什么不答應(yīng)的?!闭f到這里,明秋谷摸著那一把錢,就要往身上揣,陳黃孽大吃一驚,連忙將他的手按住,很親熱的樣子說話。說道:“你老哥這番盛意,我豈有不感激的?!闭f時,握住明秋谷的手,搖了幾搖,說道:“就是這樣辦罷。我還不知令友貴姓?!泵髑锕鹊溃骸罢f起來,這人你也應(yīng)該知道。他是在各報常常投稿的富家駒先生。署名是‘醉玉少年’?!?

陳黃孽道:“知道知道!他的文字做得很好,若是到我們這報上來發(fā)表,我們是極端的歡迎的?!笨诶镎f著,眼睛可不住的看那堆洋錢,心想如何才能到手?明秋谷的眼睛,比他的眼睛更厲害,卻又不住的偷看他的眼神,恰好聽差端上茶來,陳黃孽將明秋谷面前的洋錢移了一移,然后將茶杯放在一堆洋錢里面。說道:“你這錢收起來吧?我若先收了錢,仿佛對富先生不客氣一點。”明秋谷道:“那倒不要緊,這是他愿意的?!泵髑锕日f著,那錢依舊擺在桌上。陳黃孽便把錢又移了一移,笑著說道:“既然如此,我只好收下了?!北沩樖謱⒀箦X又一移,移到自己這邊來。

明秋谷道:“錢先生說,日內(nèi)他一定請你吃飯,請你聽?wèi)颉S袝r候他來篇把稿子,你也要幫忙才好。”陳黃孽道:“只要是熟人,那都不成問題,何必一定要請我吃飯。”明秋谷道:“這也無非是大家敘敘的意思。不能說是奉請?!标慄S孽道:“既然這樣說,我一定是到的。你一說起這個,我想起來了。和你打聽一件事,聽說他們竹社明日請客,運動選舉票,你知道不知道?”明秋谷道:“有這個話吧?

我倒是沒有留心。”陳黃孽道:“可惡極了,他們沒有請你嗎?”明秋谷道:“他們的首領(lǐng)是袁友竹,和我們的意見不同,因為我們是反對金竹君捧秋葉香的呢?!?

陳黃孽拍一下桌子,一巴掌撲在洋錢上說道:“好,我?guī)湍愕拿Γ跚锶~香,反對金竹君?!泵髑锕刃Φ溃骸澳菢泳秃?,明天請你坐包廂?!标慄S孽手握著洋錢,望回一縮,順便望衣袋里一揣。然后伸出手來,捏著拳頭捶著桌子道:“金竹君的戲,平常得很,他們捧她,太沒有道理,我必定要出來罵罵?!倍苏f得高興,聽差送上四五封信來,一把交給陳黃孽。他一看那信封,有兩個是西式的,都未曾封口,似乎是一封請柬。先抽出一封來看,果然是請柬,乃是竹社全體社員出的名字,日期就是明日。再打開那一封,更好了,是金竹君自己出名請的。請的是后日,而且還是西餐。陳黃孽看了這個,又看了信,都放在一邊。明秋谷仍繼續(xù)的反對竹社。

說道:“你要大罵,我可以供給你的材料。”陳黃孽道:“剛才我不過是一句笑話。

你們一個捧竹,一個捧葉,我們何必幫一個打一個。況且金竹君……”明秋谷見陳黃孽立刻變了態(tài)度,也不知是何緣故。便道:“葉社的人,我認得一大半。就在這兩三天之內(nèi),他們有一種聚餐,我介紹你去客串?!标慄S孽道:“我哪里登過臺,你這不是和我開玩笑?”明秋谷道:“不是要你登臺。他們聚餐,是專請捧秋葉香的黨人,不帶外客的。我叫他們下你一封帖子,請你去吃飯,豈不是客串?”陳黃孽聽了,摸著胡子笑道:“我對秋葉香,向來很贊成的。他們就不請我,我也不會罵的。”明秋谷聽他口風(fēng)有些轉(zhuǎn)了,索性說明白,便道:“日期就是后天,你務(wù)必到?;仡^我打電話通知他們。”陳黃孽想后天已經(jīng)有一餐了,兩餐并在一天吃,很不經(jīng)濟。一個上午,一個下午,那還罷了。若又同是一個時候,只好算一飽,越發(fā)不是算盤了。便道:“我有一個約會,你們遲一天,成不成?”明秋谷道:“他們原打算今天晚上決定日子,這樣說時,就展期一天罷。“陳黃孽收了二十塊錢,各方面又請他吃飯,很是歡喜。明秋谷起身要走,又留著他坐了十分鐘,然后才送出來。

自次日起,他便接連大吃了三天。也是他的口福好,作到了第四天頭上,又是夕陽廬詩社雅敘的日子。陳黃孽原不是遺老名流,可是他作得來七絕五絕兩種詩,毛遂自薦也加入了這個詩社。他雖不出社費,好在社里的人,都是名公巨卿,出得起錢的,讓他一人白來,也就沒有什么影響。這社里共有二三十位詩友,每會不見得盡來,也不至于不來,大概總到個上十位。這天是林雪樓太史作東,到的有趙春水,周秋舫,楊夏峰,葛冬雪,周西坡,孟嘯廬,梁蕉夢一十幾位。陳黃孽也在其中。大家先是把報上的新聞搜羅出來,談了一陣。后來慢慢的就談到聽?wèi)?,葛冬雪便笑著對林雪樓道:“聽說你有好些時,沒上天橋落子館了。‘自有人間金翠喜,不妨日日上天橋,’風(fēng)情大減了。”林雪樓笑道:“床頭黃金盡,壯士無顏色?!?

那邊趙春水笑道:“我得一聯(lián)詩鐘了,是‘蓮花落后金歸翠,秋葉香時客上樓’。”

于是乎大家哈哈大笑。座中也有一二位不懂的。便道:“上一聯(lián)即景生情,那是知道的。下一聯(lián)是什么意思?”林雪樓笑道:“這也是給我開玩笑呢。因為這些時候,我總?cè)タ辞锶~香的戲。當(dāng)她要出臺的時候,我就到樓上包廂里去。這不是秋葉香時客上樓嗎?”大家見他直認不諱,于是又第二次大笑起來。林雪樓一面笑著,一面用左手扯著右手的衫袖去擦眼淚。說道:“這孩子的戲真不能說壞,在現(xiàn)時這些坤伶花衫里面,沒有人蓋得過她的?!敝芮雉车溃骸斑@話當(dāng)真嗎?”林雪樓道:“你也看過她的戲,你平心說,誰還能比她好?”周秋舫道:“我以為金竹君比她好?!?

林雪樓道:“空說比她好不行,你得從色藝上仔細評判出來,那才能算數(shù)?!敝芮雉车溃骸澳悴灰约?,我慢慢兒的說給你聽?!绷盅情]著眼睛,搖著頭道:“吾斯之未能信,姑妄言之。”周秋舫道:“論作工秋葉香跌宕有余,而端莊不足。論唱工用力過剛,而圓轉(zhuǎn)欠周。金竹君就不然了。演青衣是青衣,演花衫是花衫?!?

林雪樓不等他再望下說,已經(jīng)是撅著胡子,搖頭不已。正好陳黃孽在下手,回過頭便問陳黃孽道:“你是一個評劇大家,你說說看,秋葉香和金竹君的戲,是哪個的好?”陳黃孽一想,秋葉香金竹君都請我吃過飯,總算熟人。這里林雪樓幫著秋葉香,他是一個太史。那邊周秋舫幫著金竹君,又是一個總裁,也都不能不幫忙。便笑道:“各有各的好處?!壁w春水道:“雖然各有各的好處,不能兩個人的色藝,就一五一十,分得那樣平準,總有一個好些,一個差些?!标慄S孽吃了金竹君兩餐飯,比較是要袒竹的??墒撬髦?,今日的東道主林太史,乃是一個捧葉最熱心的,要說秋葉香不如金竹君,又怕東家不快活。便笑道:“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,這是無法下定評的?!壁w春水道:“怪不得你們評劇家,有許多白戲看。原來你連一個也不肯得罪?!绷盅堑溃骸澳銈儾灰常矣幸粋€最公正辦法,來評判甲乙了?!贝蠹衣犃诉@話,就中止?fàn)幷?,來聽他的辦法。要知他說出什么辦法,下回交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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