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邵才發(fā)誓罷，立刻要秀郎說明緣故。秀郎垂淚道：“我家相公有急務(wù)要進京去，不意在高陵鎮(zhèn)上遇見了相公，想是前生少了相公孽債。那晚酒后回寓，一夜不曾合眼，私對我道：‘我自幼會考結(jié)社，海內(nèi)名士相通無數(shù)，再未有如邵相公這樣妙品。若得朝夕，就是要我灑掃執(zhí)御也是愿的。’因此撇開正務(wù)，一路附驥而來。前日到河南府又悄對我說道：‘我著邵相公每每有顧盼之意，你可陪他幾夕。枕席之間，不可虛了邵相公意思?！∪苏f，癡奴家主的事，只好服侍相公，如何服侍別人？主人又道：‘癡心奴，這邵相公是人中之瑞，就是要我服侍他也甘心，何況你的身子！’因此那晚推個有病時，發(fā)作小人來邵相公床上睡了。哎，邵相公你莫負(fù)了我主人之意。小人雖是役賤，在主人身邊同食同眠，閑人也不容看小人一看。今日肯叫小人伴邵相公睡，這是我主人生平?jīng)]有的事。相公若肯這般念及，救他一救便好。”邵才呆了半晌道：“你主人好癡，難為你這般做。你說要我救他，卻是如何救得？”秀郎笑道：“相公是個高明之士。何須細(xì)講!你看我主人舍命而至，不過為著相公。所以鐘情如此，因相公是個剛正碩士。雖有私衷，不敢微露，以致茶里飯里、夢里眼里、行止坐臥，只是在一個邵相公身上。即欲不病不可得也。邵相公，你難道猜不出我家主心事來么？”說到這話，邵才面上都紅了不開口。秀郎便跪下道：“家主病原還有小人知得。相公若不急救，再過幾日，定然斷送了。”邵才挽他道：“你且歸去商量罷。”二人移步歸寓。秀郎走到床前，將此言回復(fù)，成名歡喜點頭。邵才在外還踱來踱去，想了半日，肚里好笑道：“我又不是女子，他何處這般偏愛我？若不依他，又恐真送了性命；若要從他，我是個詞林大臣，豈可淫污狎褻，干這勾當(dāng)？哎，我高邵才有甚孽，今日偏遭甚難處的？”踱了數(shù)百遍，忽然思想道：“他性命要緊，我如今姑且哄他，暫應(yīng)承了，等他歡喜一番，倘或騙他好了，臨時用個金蟬脫殼之計便了。哎，成兄，你為我不顧身子，哪知我是個翰林，藏頭露尾在此。我想你病人膏肓，也說不得。今夜故在秀郎面前，許他佳期，待他病好了再作道理?！?

打算已定，到得晚上，秀郎撒嬌弄那邵才，云雨中間問道：“相公日間所言之事如何？”邵才道：“我與你相公皆是當(dāng)代的人物，怎么做這不可言之事？”秀郎笑道：“呆相公，你原不曉得這樣事都是烏紗貴客，白面書生做的。你看如今子帶金袍叫老先的，少時哪個不搭識幾個朋友。若是沒人相愛的，必定是缺唇瞽目，三家村的瘌痢哩?！鄙鄄乓残Φ溃骸叭粢滥氵@說，你到是個尚書國志了。”秀郎道：“相公莫要取笑，我家相公的病，相公可急急救他?！鄙鄄诺溃骸叭缃裎乙矝]奈何了，待他病好時，完他心愿罷?！毙憷傻溃骸懊魅瘴野严喙脑捠雠c他聽，這自然包好?！?

當(dāng)夜，秀郎極力奉承，到明日起來，就將此話告于成名。成名喜甚，迸出一身冷汗，便覺身子爽快些，這日就吃起兩碗粥。一天兩日，病就減了萬一，痊愈時節(jié)，身強健旺，便打點精神，盼望佳期取樂。那知道邵才肚子里好不煩愁，他見成名病勢已減，萬一痊愈時節(jié)要踐約起來，叫我怎么處？

一日偶同富高到府里來，忽見前面二三十個胖頂大帽人，押了一個十三四歲俊童。生得千般俊秀，萬種風(fēng)流。邵才將他一看，雖是雙眉緊鎖，淚眼悲凄，卻如太真泣于馬嵬，風(fēng)流自在。后面又著許多人隨著，擁進府門去看，人人都說道：“可惜這樣好孩子，兼一身好本事，卻叫他受太爺這板子。”邵才聽了便問道：“大人，方才這童子是甚緣故？”那人道：“這也冤枉。敝府有個楊公子，他父親在蘇州做知縣，今年二月在任所回來，見蘇州一小班內(nèi)，有個旦角生得好，費了三百金討他回來，叫做輕綃，就是這個孩子，討到家中，因是懼內(nèi)，私養(yǎng)在外，一般時時與他同宿，上下卻瞞鐵桶相似房里。誰知公子的舅爺秦仕卻是秦樞密的兒子，與楊公子平素不相睦，知他有個歌童在外廂，就報與妹子，又添些惹氣的話，尋妹子說了。那妹子領(lǐng)幾個婦女，打進書房，搜了輕綃出來，打了一頓。楊公子舍不得他，出來救護，夫妻反目了一場。秦公子見妹子受氣，又去唆那父親到女婿家。看見女兒這般狼狽，大怒起來，捉這孩子送到太爺處置他。這太爺是秦樞密的門生，平素是奉承樞密的，今日這孩子送進去，憑秦家人吩咐，要死便死，要活便活?？蓱z這孩子，不但面目絕好，而且曲子甚妙。送他經(jīng)過了太爺這棒時，定是兇多吉少。我們眾人所以為之嘆息?！鄙鄄诺溃骸霸瓉硎沁@個緣故！”心下又想道：“我今救了這孩子，倒有用處！”便叫富高火速取了拜匣來。富高如飛而去，取拜盒復(fù)到府前，知府已坐堂投文了。

邵才借一家紙鋪里，開出個紅單帖兒來，寫個侍生帖兒，用了圖書。又寫一張報條與他，上寫著：“乙未探花，欽授四省參贊機務(wù)，兼理糧餉。奉敕協(xié)同御倭翰林院編修來”，遞與富高，吩咐道：“你將這名帖上復(fù)李太爺，說這輕綃是家老爺家童，一向流落在外，今老爺正要尋他回去，求老爺寬容，回謝。”富高曉得，拿了報條帖子，忙忙趕進府堂。衙役見他有名帖報條，不敢阻擋。富高進去稟道：“家老爺有柬拜上太爺?！睂⒚c報條呈上。知府看了大驚，問道：“你家老爺何時到此？因何不曾傳報？”富高道：“家老爺因皇命嚴(yán)迫，一路微服行來，只帶小的跟隨，所以無人知道。方才來到府前，看見輕綃，原是家老爺家童，流落在外，正欲尋他，不期見解至太爺堂下，不知犯著何事，特差小人來求老爺寬宥。故將此候帖來到致意，即當(dāng)面謝老爺?！敝犃?，事也不問，便向富高道：“既是老爺之人，即刻送上。你可多多拜上你家老爺，我就來回拜。”富高謝了出來，陰陽生就問：“你老爺寓何處所？”富高道：“在南門三板橋張家房子里住?！闭f了就走出來回復(fù)邵才，叫他急回寓，恐防太爺來拜。邵才聽了忙忙回寓。

卻說李知府吩咐備謁帖，打轎去拜。李爺又命衙役典衣店里買套新鮮衣服，把輕綃通身上下?lián)Q個簇新，門官替他挽起時髻，打扮得十分齊整，隨著太爺?shù)霓I子竟到轅門來。衙役先拿謁帖來，飛跑尋問到張姓的寓所。那張家見說太爺將至門首，只得回道：“我這里有成相公、邵相公，卻沒有什么來爺?！蹦羌姨吮闳碌溃骸胺讲艁頎?shù)墓芗遥诟镎f下處在你家，如何回說沒有？”此時邵才在里聽得明白。只因他有一件圓領(lǐng)無紗帽，已令富高拿幾分銀子，在戲箱里賃一頂紗帽，富高正拿在手里走來。陰陽生見富高忙問道：“大叔，你家老爺哩？太爺特來相拜。”富高道：“我家老爺在里面，待我進去通報?！闭f罷就走入去。不期然李太爺下轎步入前堂，富高在里面替邵才穿起圓領(lǐng)，戴上烏紗，開了屏門步將出來。李太爺跪下道：“卑職不知大人駕到，有失遠(yuǎn)迎，負(fù)罪良多。”邵才雙手扶住道：“小弟皇事彌艱，微服驅(qū)馳，不煩驛擾，又累賢府光顧。適聞小仆又荷垂宥，沐德匪淺。”行禮罷，相坐敘談。成名在內(nèi)看見謁帖上寫：“青州府知府李邦孝稟謁?！卑迪耄骸斑@邵才是什么人．李年兄如此是恭？”遂走到屏后向外一張，見邵才烏紗藍(lán)袍，起花玉帶，大是駭異。秀郎托茶出來。獻(xiàn)罷，李公把秀郎一看，忽然問道：“老大人，這位尊使是一向服役的？”邵才道：“是契兄諱成名的童子，不是小弟的?！敝銌栃憷桑骸澳慵依蠣斒峭瑏頎斠积R來的？”秀郎含糊答道：“是同來?！崩钪溃骸霸趺磧晌焕洗笕斯馀R敝治，并沒人通報？卑職獲罪多矣！”邵才駭問道：“成名是賢府相契么？”知府道：“就是卑職同袍。這秀郎童子是服侍馬年翁，所以認(rèn)得?！鄙鄄虐迪氲剑骸八趺匆哺男諄砘煳?！”知府就叫禮房補個年弟的帖來，并拜馬翁，命秀郎傳進去。秀郎稟道：“家老爺因路上抱病，在此調(diào)理，如今因和衣半眠，另日答拜老爺相會罷?！敝溃骸澳闱疫M去拜上老爺，若不得出來相會，我要到里面來看候?！毙憷陕犃耍坏媚锰尤雰?nèi)來。成名在屏風(fēng)后聽了明白。料躲不過，只得叫秀郎到外面去賃頂紗帽圓領(lǐng)來。秀郎答應(yīng)，出來先對知府道：“家老爺拜上老爺，就整衣出來。”說罷，忙到外面，去賃這二物。須臾都送進來穿戴了，步出堂前。李知府一見，笑臉相迎。二人是相知同年，不容客話。茶罷，知府起身辭去。隨后一府官員都來恭賀。二人迎送完了，換衣冠一套，相對好笑。成名見邵才身邊添了標(biāo)致童子，定睛一看，三魂六魄被他攝去了。原來輕綃顏色身材比秀郎件件俊雅，故成名一見就著意了，便問道：“來兄，此人何來？”邵才把遇見情由說了。成名笑道：“原來是這個緣故。若非此童，李公不來拜兄，弟竟不曉得兄是個鼎甲。”邵才也笑道：“不為這童子，弟終不識兄是個前輩?！北舜司阌X好笑。

當(dāng)晚由太守送兩桌酒來，二人開懷暢飲。來邵才叫輕綃試歌一曲。輕綃就輕敲扇板歌一詞曲：

皎月初斜金風(fēng)起，瓊瑤馥郁蘭亭高。契陽典起休拘束，越琴秦苗都發(fā)了。雙雙個人知是諳，芳情脈脈無言。憑欄立，低聲喚，輕移玉捧金卮斟來釀醞。只這柔荑心已醉。那堪更抱行云。若是別面時煩煩了。

輕綃歌罷，成名即擊節(jié)稱妙，賜以大爵，一飲而盡。又飲了一回，彼此酩酊，命童子撤席。成名見左右無人，低笑向邵才道：“賤體已痊，不識兄臺何時踐約？”邵才也低低微笑應(yīng)道：“今夜就有人來赴襄王約了。”成名就唱喏相謝笑道：“弟今醉了，要先告辭。”邵才佯醉道：“弟也上床了。”邵才悄悄對輕綃道：“我看你伶俐，將來當(dāng)重用你。如今我有句話對你說，不可說破。”輕綃道：“小人蒙老爺救了蚊命，恩同再造，倘有所使，水火不辭。”邵才道：“你今晚悄悄到馬爺床上去睡，任他戲弄，你不要開口?！陛p綃含羞答應(yīng)了，忽然見秀郎服侍主人睡過來了。此時富高已睡了。邵才同秀郎入房，回首看輕綃，把嘴扭一扭。他會意就走到成名床前，爬上床去，側(cè)身向外眠了。成名料是邵才來赴約，將手摸他身體光滑細(xì)膩，著興勃然，輕輕用些工夫，直搗巢穴。輕綃是熟路的，弄有時辰，成名爽快之極，完了事低低問道：“恩哥好么？”輕綃不應(yīng)。成名認(rèn)是邵才害羞，摟定睡了。到天明，成名將他面兒一看，見是個輕綃。輕綃閉了眼微笑，成名也微微而笑。雖然不是邵才，情意比秀郎更多幾分。

忽邵才推門進來道：“日色已高，兩位新人該起來了！”成名笑道：“好個適意詞林！”邵才也笑道：“正好對饞臉的吏部。”大家大笑，輕綃紅了臉，披衣走出。邵才問道：“此子何如？”成名道：“承兄惠我，是極妙的?！鄙鄄诺溃骸爸粸殡y以報命，故覓童贈兄，今兄當(dāng)恕弟矣！”成名道：“弟今亦不復(fù)相強，但將來弟與兄伯勞飛燕，輕綃何歸？”邵才道：“弟專以此伸薄意，當(dāng)送兄北行耳!”成名稱謝。吃了早飯同去拜知府，并及各道。晚上領(lǐng)了府尊的酒，三鼓回寓，邵才道：“弟因皇事孔迫，明日必欲南往，未知相晤何期，此心耿耿，奈何！”成名道：“兄此去不過幾月，掃平倭寇，凱歌到京，聚首亦未遠(yuǎn)，弟欲以秀郎暫侍左右，使兄見彼即如見弟也。俟兄復(fù)命之日，還見如何？”邵才道：“此誠所愿，但割兄之愛，弟心何安？”成名道：“弟恨微職在身，不能侍兄左右，豈吝一童？”邵才致謝。到明日收拾起程，說聲“保重”，分袂而去。未知去后如何？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