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卞嘉回到家中,入內(nèi)見了陸氏及兒子天節(jié),將龍城縣設(shè)計破盜情由述了一遍,大家稱快。詩酒朋友皆來問候,一連吃了三日酒。第四日,李虛齋、施弘德父子要進(jìn)京去,三人同來拜見。卞嘉各各送了程儀,送出郊外,約來秋入京再會,如此方別。
那李施三人,不三四日間已到都門。見山川秀麗,風(fēng)俗古樸,真乃帝王建都之地。不上三月,施弘德貨已賣定了,算計賬目,足賣了五千之?dāng)?shù)。那五千借款亦已討清。便帶了萬金回豫章去,此正應(yīng)了李虛齋初見時的言語。
卻說李虛齋當(dāng)日同二人進(jìn)京,便找到歐陽譖下處,把名帖投進(jìn)。那門公見沒有包兒,不為傳入,反把李虛齋唐突。次日,李虛齋又來到寓所,遠(yuǎn)遠(yuǎn)望見歐公乘馬回寓。來到近前,李虛齋叫道:“歐陽公,道人在此,久相候了?!睔W公見了,連忙滾鞍下馬,喜得滿面堆笑道:“李恩兄,今日才來?!彼煜鄶v了里面,奉揖罷,嚇得那管門的方才把他的名柬呈上。歐公作色道:“既是昨日李相公有帖,怎么到今日才把帖子來稟?你這大膽誤事,該重責(zé)三十?!边@管門的駭?shù)没觑w天外。
歐公與李虛齋分賓主坐定,歐公方問何日起程至此。李虛齋將一路日期,遇著邵卞嘉為施弘德做一番事情細(xì)述一遍。歐公鼓掌叫絕道:“天下有邵卞嘉這等奇?zhèn)b之士,幾時得識一面,以滿我大愿?!崩钐擙S道:“他約來秋方進(jìn)京相訪?!睔W公喜有相會之期,遂入席飲酒,歐公又把別后遇著馮公前后的事也述一遍。是夜就在歐公衙內(nèi)宿了。至明晨下得床,只見管門長班姓段的,跪在廳上連連叩頭道:‘我老奴有眼不識泰山,昨日傳遲了李爺?shù)奶?,恐怕今日老爺難為小的,要求太爺方便一聲?!崩钐擙S叫他起來,那長班來叩個頭方爬起來。李虛齋道:“老爺處你,我自然與你方便,但是我看你三日之內(nèi)有個大災(zāi),非人力可救。今晚黃昏時分,先有虛驚,雖不傷人,也要損兩件器皿?!蹦情L班不曉李老靈驗,日里雖答應(yīng),心內(nèi)未肯全信,唯唯的自出去了。
少頃,歐公出來,李虛齋把長班有災(zāi)的話說了。歐公道:“既如此,須求齋公救他一救?!碧擙S道:“三見此老,口雖應(yīng)允,心內(nèi)還未肯信。待今晚有驗,明日自來求我,那時救他未遲?!?
卻說那長班因李虛齋早間的話,也有三分不快。臨時回家,買了一壺酒同妻兒正在吃夜飯。忽聽一聲響,夫妻大驚,移燈去看,卻是灶前一根椽朽折,連瓦跌下,把只水缸打個粉碎,方信李老之言,疑他是個神仙。及至天明,走入衙內(nèi),見了李老連忙跪下,把夜間之事說了,又問明早有甚災(zāi)殃,要求仙爺救命,連連叩頭。虛齋叫他起來道:“你不要心慌,今夜可虔心齋戒,明日黃昏時分到我這里來,我自然有策救你?!?
過了一日,歐公因馮迪庵來答拜。李虛齋備酒留他。三人方才入席,那段長班直到虛齋邊叩頭求救。李虛齋把面前一杯酒,口中念些什么文,將左指在酒面畫了幾畫,向段長班耳旁說了幾句,便把這杯酒遞與他拿去。馮公見這舉動,便問道:“這是什么緣故?”李虛齋道:“天機(jī)不可預(yù)泄,稍停兩個時辰,自見分曉?!瘪T公亦不再問,且自飲酒。方將二鼓,忽聞外面喧嚷。馮公問是何事,家人進(jìn)來稟道,是絲線街一家火起。歐公失驚道:“絲線街是段長班的住處,李老之言驗矣??伤偻龋彩顷幍?。”虛齋笑:“且停一刻,自見明白。”
少頃,雷霆頓起,大雨傾盆,下了一個時辰方止。忽見段長班來拜謝李虛齋。你道他為何來謝?原來段長班領(lǐng)這杯酒去,依李虛齋的言語,當(dāng)晚不脫衣服,坐在屋里點三柱香,供那酒在桌上。守到二更將盡,忽聞間壁暴烈之聲,四面喊叫救火,連天不絕。他便捧這杯酒到庭心,向東南方誦“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”,將酒望東一潑??蓞s作怪,剎時烏云四起,雷雨交作。此時火勢正猛,被這雨沖得有氣無力,連間壁的房子,也只燒得一間,那火便熄了,只聞得遍地酒氣。知這雨是虛齋請來救他,所以前來拜謝。
馮歐二公聞知此事,無不駭異。長安城中都說歐學(xué)上有個仙人在家,官員士庶來拜見的擁擠不開。到明年七月,邵卞嘉領(lǐng)了兒子入京應(yīng)試。原來卞嘉之子小名天節(jié),諱十州,字有二,博通六經(jīng),綜貫百家,十二歲已入泮宮,今年十五歲,正屬賓興之秋。父子兩個來京就試,入了都門,未曾覓寓先到郭府。此時汾陽王郭子儀年已八十三歲,自擁一班歌童舞女,逍遙歲月。聞卞嘉來拜,急忙出迎,就敘了許多寒暄,隨即差人送至章敬寺行寓。
次日,卞嘉父子來拜李虛齋,門役投遞進(jìn)兩個名帖,一個教弟邵玉,一個眷侄邵十州。歐公便問此是何人,虛齋道:“這是貧道說的邵卞嘉;這寫眷侄的,就是他令郎?!睔W公遂請進(jìn)相見,言論投機(jī),留飲終日方散。次日虛齋到章敬寺答拜,卞嘉也留他酒飯。直到晚上,虛齋令從人出,語卞嘉曰:“弟觀賢眷梓氣色,令郎當(dāng)冠一省,卻因這顯名上起了一個大禍,數(shù)應(yīng)抄家滅族。若能父子相濟(jì),潛身五六千里外,方能免禍。至十六年骨肉完聚。令郎富貴非常,那時三代榮華,且有段奇奇怪怪的姻緣。待揭榜后,自必水陸兼程遠(yuǎn)去矣。小弟也有一件是非,凡有喪身之禍,又連累兩位大臣休官罷職。這是數(shù)之前定,說不得了。此言不可泄漏,有干天譴?!钡懒T辭去。到八月三場考完揭曉,邵十州中了解元。及進(jìn)鹿鳴宴時,房師座師許多人等,見解元是個垂髦童子,兼又生得清秀風(fēng)流,莫不暗暗稱奇。宴罷回寓,拜了父親,卞嘉一時喜憂交集。你道為何?他生平極信李虛齋的術(shù)數(shù),前月對他說一席話,今日十州果中解元,是應(yīng)了當(dāng)魁一省之言;又說因此生出患難,一家拆散,要骨肉完聚,必十六年后。所以一喜一憂,不能暢懷。
是晚郭令公、歐陽、陸漸、李虛齋皆送酒物到寺中稱賀,一晚熱鬧自不必說。席散各人皆去,只有李虛齋未去,虛齋曰:“貧道獨后去者無他言,今日此來,一則恭賀令嗣,二則與兄餞行。前言已盡,不必再續(xù),日今大難臨身,到明朝必不見容,速歸貴府,即日去棄家園,遠(yuǎn)遠(yuǎn)逃避,到了中途既有不測之禍,但須骨肉分離,自然逢險而安。茲有錦囊四封,倘遇患難之處,可開一封觀之,自有解救。三日后貧道也避厄出都,途次或獲一晤未可知也。”說罷揮淚而別。
是夜卞嘉收拾起身,趕回家去,喚齊家人,每人賞銀二十兩,叫他遠(yuǎn)去生理。租田八千畝,交于本處庵院,托他收租,以濟(jì)孤貧。自己單裝兩車細(xì)軟,二個家人,四個婦女。當(dāng)時李阿壽夫婦抵死要跟家主。連夜趕行,走出潼關(guān),向山東去了不提。
且說虛齋別了邵卞嘉,回到署中對歐公道:“弟有一件大是非,恐不利于臺翁,明日即便遷寓,到了邵兄處去?!钡搅舜稳?,告辭遷離??垂俾犝f:你道虛齋所言的是非,從何而起?卻起在邵十州的主考楊炎身上。原來這楊平章取了邵解元,年少才高,又是世家,心中大喜,連序齒錄,都吩咐梓人刊刻,裝訂齊整,與同寅同袍,當(dāng)時送于一位新授平章事的官員。那平章事是誰?就是當(dāng)初未遇時來謁邵卞嘉,笑殺眾人,他沒趣跑去的鬼面盧杞便是。盧杞自那年懷恨在心,發(fā)憤讀書,得擢選科,三四年內(nèi)遂居顯職。德宗因他有口才,心常愛他,用以為相。楊炎因輕杞無學(xué),每托疾不與會食,杞甚恨之。今日看他送一本解元全卷,上有齒錄,寫第一名邵十州,父邵玉,縣廩膳生,祖邵弘,吏部左待郎具慶下,猛然想起前事,不覺大怒罵道:“這該死的奴才,倒有這樣好兒子,萬一他連科起來,我要出這口氣更煩難了,不如早早下手為強(qiáng)?!鼻既f想沒個緣由。猛然想出都中有個道人李虛齋,人稱他是個半仙?!叭缃穹?zhèn)紛紛反亂,這就在此人身上生出波瀾,動他個本兒,說他妖言惑眾,與邵玉朋黨,潛往京師,為外藩耳目,共謀不軌。況邵十州系我仇人楊炎門生?;噬戏脚c炎有隙,我今逢上之意,奏炎有異志,交結(jié)左道,可不一網(wǎng)打盡?”算計已定,寫成本章,五鼓奏上。上果大怒,批下旨來,楊炎貶小崖州司馬,邵玉、李施特發(fā)鎮(zhèn)撫司嚴(yán)究。旨一下,錦衣衛(wèi)官同一班從役來見盧杞,討個詳細(xì),遂往章敬寺來拿。方進(jìn)寺門,忽然狂風(fēng)大作,甚是厲害,但見山崩地裂,石走沙飛,陰云密布,伸手不辨五指,自辰時亂起,直至雞鳴方息。把這十六個校尉在黑暗里凍餒了一晝夜,手足麻木,動彈不得。黎明風(fēng)起,走入方丈尋到寓所。房門大開,并無一人。問眾僧時,俱說邵卞嘉父子往五臺山燒香去了,已去數(shù)日。李道人昨日好好的在房內(nèi)燒香打坐,不知怎么不見了。莫不是他曉得未來之事,借此惡風(fēng)遁去了?大家委決不一。眾人只得帶了寺僧回復(fù)盧杞。
杞大怒道:“這一發(fā)是妖人了?!庇志弑緩?fù)奏,請移文各處畫影圖形,要拿李虛齋。又令一班錦衣衛(wèi)飛騎到集賢村捉邵玉父子,限三日往還。錦衣衛(wèi)星夜飛奔,一日夜已到邵家門首。見門封鎖,壁上貼一張曉諭,上寫道:
集賢村邵府原某志甘泉石,性好空門,今同子眷往五臺山修行,凡爾家人各散營業(yè),所有租田盡舍寺院,爾等毋得仍居宅內(nèi),此諭。
那錦衣衛(wèi)官看了,各人面面相覷,無可奈何,只得帶了鄉(xiāng)鄰保甲地方進(jìn)京回話。盧杞見一個都獲不著,把差官下獄,連了無辜許多的人。行文到四方州縣嚴(yán)緝,務(wù)在必獲。后因邵卞嘉一人,吹毛求疵、凡與往來者,如學(xué)士歐公,都御史馮公,皆革職回鄉(xiāng)。欲知卞嘉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