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李阿壽為何有一匹松續(xù)？說起卻有個緣故得來的。原來阿壽隔壁有個姚胡子，綽號飛天夜叉，又生得一身好膂力，弄得兩把好板斧，專一結(jié)交好漢，做無本的生意?？勘究h的一個鄉(xiāng)宦，做了窩家，打劫往來客商。凡有所得，便與鄉(xiāng)宦并好漢八刀。地方明明曉得這人來歷，那奈這鄉(xiāng)宦不過，不敢惹他，只好一年抽他柴米，作為常規(guī)。故姚胡子起了家業(yè)。只是有件毛病，愛的是六塊小骨頭，終日住在賭場。他渾家是張待詔的女兒張一姐，年紀(jì)有二十一歲，頗有姿色。生性賢淑，見丈夫賭蕩，常常規(guī)戒。做親雖已四年，若說枕上的歡娛，一年不得幾回。隔壁李阿壽只有一個老母，年已六十余歲。阿壽自十二歲上替張氏買東西，得她一二碗飯度日。

一日，張氏見人抱個孩兒，觸她春夢的念頭，便央他到賭場尋丈夫，常把丈夫拿來的物私與阿壽。一日，姚胡子同那眾人打劫施家綢緞，共有八千余匹，一半是松綾。趙太爺獨分四分，姚胡子八人共分六分，每人分了七十余匹。晚上拿到家內(nèi)，張氏就把一匹私與阿壽做件棉襖，故送到染店里染去。不期今日這王酒鬼問起，唬了一唬。雖是賴過了，又恐酒鬼私到店門問起，露出馬腳，故急急走到染店問道：“我前日一匹花綾，你可就了么？若是未染，可拿來還我?！敝苋厩嗟溃骸袄钚」伲@綾子，方才那酒鬼王三官來吩咐，說是他的，不可與別人拿去。”阿壽聽了便嚷道：“胡說！你開店的好沒分曉，前日是我親手拿來交與你，如何今日說什么王酒鬼？”話尚未完，忽見王小三走入店來叫：“李阿壽，你莫亂說，我老王自在這里。”遂向周染青道：“你且把那綾子拿出來，三面交還，我兩個自有話說，省得連累你費嘴。”這王小三是個潑皮，人人怕他的。那老周聽說，就拿綾子出來道：“你二人當(dāng)面在此，綾子是他的你的我卻不管，你們拿去分剖則個。”才把綾子放在柜上，被小三扯住袖在袖里，竟自出門。阿壽跟他出來，過了條街，勉強說道：“三叔想是怪我方才言語不是，你恕我年輕不曉事，今拿還我，我買一壺酒賠禮罷?！蓖跣∪溃骸罢l要貪嘴？你方才說沒有匹綾子，今敢來問我取討？你若再言，我奉你幾家老拳，出我胸中的悶氣?！蹦前叟滤麩o賴，又且此綾有些毛病，恐弄出事來，沒奈何只得聽他拿去。那酒鬼拿了這綾，一直走到陸漸家里，把阿壽一段情由說了。又道：“趙太守也有十匹，見在周染青店中?！闭f罷，袖里取出綾子來。陸漸同王氏看了喝彩道：“真正好東西，怪不得太爺要買，買去奉承郭府?！庇盅胄∪饺齻€伙計家，請他們來商量。不一時三個伙計都到。陸漸便把托小三尋個一匹，并趙衙十匹緣由一一說了。三人道：“明日早堂，先把這一匹去稟明官府。等官府討那染店十匹來看，就拿個名帖去趙衙，問他哪里買的?！鄙套h已定，次日午堂四人齊到衙門前。恰好郁公送卞嘉出來，見四人在旁，便問道：“綾子有了么？”四人跪下道：“李阿壽有一匹拿來，又趙爺有十匹，現(xiàn)在染店。”話未稟完，郁公喝道：“胡說！你自去多方買來便了，怎么將這言語回我？”到是邵卞嘉叫差人拿這匹綾子來看。差人捧上，卞嘉兩頭看了字號，便附耳對郁公說，如此如此。郁公點頭，就出銀票，差皂隸到染店取那十匹花綾來回話。皂役去了，卞嘉卻不回寓，將身退入后堂。少頃，差人取了十匹綾，到后堂交進。郁公同卞嘉驗明兩頭字號，卻字號與那一匹是一樣的。隨吩咐禮房寫一個通家晚弟的名帖，差人去致意趙爺，動問他這綾子可有訪買，要求他轉(zhuǎn)買百匹，情愿原價奉上。

過一時差人同趙衙一管家，捧一個緞盒，走入衙來。差人將名帖呈上，是通家晚生趙言拜。管家趙長跪下稟道：“適蒙老爺下問家爺這綾子，家爺多拜上的，舊歲因家小姐出門，差人往松江府買三十匹，裁用去了十匹。今小相公畢姻，所以染這十匹在店中。家下還存十匹，聞老爺要用，家爺特差小的送上?！倍脊溃骸岸嘀x你老爺厚惠，容日面謝?！卑l(fā)回柬帖，趙長叩頭說：“曉得?！弊曰厝チ恕Ｓ艄茨眠@十匹一看，卻與那十匹是一樣印記，心中已自明白。卞嘉對郁公曰：“且悄悄拿前一匹的小廝來，相究他的來歷，此事便有下落。但要吩咐差人委曲喚那孩子來，不要驚動地方，恐走漏了消息?！庇艄溃骸邦I(lǐng)教?！本蛦究焓株憹u，吩咐去拿李阿壽，“不許一刻耽擱，可委曲叫他來，不準(zhǔn)驚動地方。”

陸漸領(lǐng)了命，正出縣門，遇見王小三，陸漸密告小三，小三就同陸漸走到東門外。恰好阿壽買一包棗糕在前面走，王小三退后向他一指道：“前面那個穿藍布棉襖的，就是那人?！标憹u忙忙趕上，把他肩上一拍道：“壽哥哪里來？”阿壽回頭一看，卻不認他。陸漸道：“壽哥，前面一個朋友要送還你一件東西，他說你的物，當(dāng)五錢銀子買酒吃。今要遠出，特著小弟請你去當(dāng)面認得了店，日后你自己好去取贖。”阿壽聽了，疑是小三因問道：“貴友可是姓王的？”阿壽便不疑心，同他轉(zhuǎn)回。行到縣門前，只見那人摸出一根板簽來，向阿壽道：“太爺請你說話，且同我過去?！眹樀媚呛⒆幽康煽诖?，腳也移不動，被陸漸拖入縣門，直到后堂。邵卞嘉見差人帶個孩子進來，曉得是那個事，便喚那孩子到身邊來。阿壽跪下叩頭。邵卞嘉叫他起來，見他生得卻目清眉秀，暗想：“此處哪有此綾子？此地又無處可買，其中必有個得來的緣故，令人猜測不出。若是他父子打劫來的，連這小廝都不能干凈了。待我先問他備細?！敝鹆畈钊顺鋈?，不許閑人進來。乃閉了門叫阿壽近前低低問道：“你這匹綾子從何處來？適才有人告你是殺人大盜，這綾子就是贓證。倘太爺夾打起來，看你小小年紀(jì)如何受得刑具，眼見是性命難保了。如今趁首府未出來，你把這綾子來處的根由，一一說與我聽，一字不許隱瞞，我就向太爺討個方便。你若不說真情，到堂上就要救你也無用處了?！卑勐犃藘蓽I交流，只得把姚胡子還有綢緞藏在閣板上黑漆箱內(nèi)，說了一回。又問：“姚胡子平日往來的人，你個個認得他姓名么？”阿壽便將個個姓名念出。卞嘉取幅白紙，把姓名記了，收在袖里。又問：“這班人可一齊尋得著么？”阿壽道：“俱在賭場中賭錢，平時一人有事，眾人齊到料理?！北寮蔚溃骸澳憬駥嵳f，待處置了強盜，日后我還要照顧你?！卑圻殿^拜謝道：“得老爺救拔，小的感恩不盡。但姚胡子的妻子，小的受她大恩，求老爺一發(fā)看顧她便好?！北寮蔚溃骸澳阋秒]望蜀了?！闭f罷郁公步出后堂，阿壽退立一邊。卞嘉把阿壽情由述與郁公，又將八個大盜名字遞與郁公，遂附耳說目今可如此如此。郁公笑道：“妙算妙算，弟出堂料理?！奔磦鞴纳?，郁公批一張票：“即拿三條街失節(jié)婦人張氏，系姚大妻，立刻赴縣。”票后又批一筆：“其夫無涉，不必牽連?！辈钊巳顼w去拿。張氏正立在門首盼望阿壽買糕回來，忽見差人擁入，手執(zhí)衙批說道：太爺有請?！辈挥煞终f，左右扶了兩臂就走。張氏叫喊鄰人，央他寄信丈夫。差人道：“官府吩咐，與他丈夫不相干涉，不必喚他。”倏忽之間，早已到縣，差人解進，郁公喝帶過一邊，簽押完了聽審。

卻說姚胡子這一班正在賭場，方賭得高興，忽然沸沸揚揚，有人傳說：“縣里在三條街拿一個少年婦女，說是為著奸情事，大家去看一看?！币勇犃?，有些錯愕的意思。忽見他間壁安老官走來道：“姚大官，你家娘子被大爺出個衙票來丟去了?！币哟篌@，問道：“曾看見票上是甚言語？”安老官道：“票是我親眼看見，寫失節(jié)婦人張氏，又寫與丈夫無涉，不必牽累?！币影迪耄骸笆Ч?jié)婦，分明是偷漢子；與丈夫無涉，想是我無罪了。”連忙把錢收起，飛跑到縣，這些兄弟見姚大妻子有事，個個隨后跟來。到得縣前，見眾人擁擠不開，要看太爺審個奸情，但是畏懼郁公的堂規(guī)清肅，不敢十分?jǐn)D擁。只有姚大一班七八個，自恃掛名在趙衙內(nèi)，兼討一個圖書名帖來，遂擁進儀門。

郁公早在堂上，遠遠見得分明，便叫快手下堂來問：“方才進來是什么人？”差人下來查問，姚大一班應(yīng)說：“我們都是趙府里，家老爺因太爺拿他家人姚大的妻子來，就差他丈夫拿個名帖，同我們在這里探望?！辈钊松咸脤⒋嗽挿A明郁公，郁公道：既是這等，可叫眾人上來看個真假?！辈钊司蛦颈娙松咸茫积R跪下，將名帖呈上，郁公看了名帖說道：“你老爺向日曾對我說，他有十二個得力的眾人，恐有棍徒冒名來稟事的，寫一個名單送在這里。你們可一一報名來，以辨真假?！蹦前藗€人齊齊唱名上來：姚大、黃魁、李小三、翁及能、賈常、王阿任、周滿、杜孝。眾人報名已畢，郁公喚出李阿壽來問道：“下面八個人，可是你說的八個名字么？”阿壽稟道：“正是此八人?！庇艄憬心贸鲒w府送來的松綾，放在桌上道：“你這大膽強盜，前日新豐驛打劫江西客人三千銀子綢緞，又殺他的家人，今告在我臺下。方才趙太爺來說，是你這班奴才，借他名色在外打劫。今許多綾羅藏在何處，好好招來，免受重刑?！?

眾人面面相覷，解說不出來。那贓物又在上面，不敢強辯，只是叩頭求饒一死。郁公就點三十名民壯，二十名皂快，到各家搜出贓物。須臾箱籠扛滿一堂。打開看時，俱是黃白之物，檢出那綢緞只有六百多匹，卻不見了四百之?dāng)?shù)。郁公喝令行刑。八個人齊稟道：“老爺不須動刑，犯人直供就是。前日新豐驛打劫客貨綾羅綢緞共一千多匹，拜匣一只，內(nèi)銀一百七十兩，約票一紙，砍傷男子一名。其綢匹作十份均分，家主趙太爺?shù)盟姆?。其余六份，乃我等八人均分。所少四百，實在趙家?！庇艄鼤粲涗浟丝谠~，仍點齊民壯皂快，親身到趙府來，一齊進門，趙知府公服出迎，作揖罷，郁公道：“學(xué)生有句得罪話說，適才拿得打劫江西客人一班殺人大盜，皆系老先生之仆，贓物俱在，供詞已錄。但失單上尚有綢緞四百余匹，據(jù)眾盜說，俱寄在老先生貴府，前日承惠那十匹，就是那贓內(nèi)之物。故本縣躬自來領(lǐng)余贓?！闭f罷，竟喝令眾人打開殿門，攙了趙老的手，步入中堂，直抵內(nèi)室。郁公對趙老道：“所言之物，學(xué)生若命衙役進取，不惟得罪老先生，反有所失，不若老先生自己照數(shù)點出來付與學(xué)生，又為兩便?！?

此時，趙老驚得沒有主意，眼見郁公這般光景，料難瞞藏得過，只得叫丫環(huán)婦女們將那紗羅綾緞一齊運出。郁公捆束明白，叫手下扛出來。趙老送郁公到門外上轎，郁公拱手說聲“得罪”，如飛回縣，又出飛票去拿盜首趙言到案。趙言見票，即將管家趙長代解，剎時趙長拿到，郁公對他道：“你老爺是朝廷命官，如何還去為盜？我今尚未便案問，且待奏疏上司，請命過了再處?！北憬惺┛万炚J贓物。見綢緞機頭上俱有豫章世德四字圖書記號，其所存碎銀，與那五千兩借卷，郁公盡叫領(lǐng)去。其余各盜積年打劫所蓄金珠玩物，約有五千余金，俱籍沒入官。趙長同各盜皆責(zé)四十板收監(jiān)。李阿壽并張氏討保釋歸。

卻說趙知府見牌票上言語，并對趙長聲口來得厲害，甚是不安。要與郁公通個關(guān)節(jié)，又無人敢向他說話。聞邵公子與郁公相好，就來哀求卞嘉，轉(zhuǎn)求郁公，情愿送五千金于郁公，另一千五百兩與卞嘉。卞嘉見求之不已，只得入縣去見郁公。去了半日方才出來。趙老忙問道：“所話之事何如？”卞嘉搖首道：“不濟，他明日就要據(jù)實申奏朝廷，小弟再三哀求，始得將底借來一觀?！彼鞂⒈靖暹f于趙老，趙老一看，見上面寫道：

知龍城縣事臣郁有道謹(jǐn)表奏為蠹國害民、亟請?zhí)煺D以肅官方事。臣某蒞任龍城，惟以安民緝盜為務(wù)。因有前任廣西桂林知府趙言，身列仕宦，行同虺蜴，日則橫行鄉(xiāng)里，奪民脂膏，夜則扌票掠江湖，思羅商賈。今于某月某日劫掠江西綢客施弘德，于新豐縣地方，殺入舟中，砍死家人某某，搶奪貨物，共計三千余金。臣捕捉大盜姚大等八人，共稱趙言為首，其贓物盡從言家追出。洵冠裳大變，而國法所不容也。但言官居四品，以不敢擅自勘問。謹(jǐn)此奏疏天顏，恭候雷霆下命，臣不勝待命之至。

趙老看完，駭?shù)梦鍍?nèi)崩裂，三魂飄蕩，只得哀求邵卞嘉道：“老朽一時失算，被這些奴才誤了。今竭生平所蓄，湊足萬金之?dāng)?shù)，一惟臺翁笑納，只求郁公這本不上，出脫老朽，便是再生之恩了。”說罷，流下幾點淚來。卞嘉應(yīng)允，吃酒到雞鳴，趙老方才回去。

次日，卞嘉入縣，見郁公把趙老之事一一說了。郁公笑道：“此老一生蓄積，一旦與了他人，也處得夠了。這數(shù)千金供世兄幾年之費，弟自出他的罪便了?！北寮无o謝出來，見趙老已在寓所守候。卞嘉道：“郁公執(zhí)拗異常，再三言之，方才允許?！壁w老拜謝，回去不提。

郁公將這八人申詳上司，回文下來道：既是殺人大盜，著該縣依律懲治。郁公見趙長是代主人之罪，將他配徒。其余八盜盡告處死。姚大之妻張氏，卞嘉著人拿十二兩官價當(dāng)堂買去。喚李阿壽來對他說道：“趙衙因你受累，定不肯干休?？治移鹕砣ズ螅愕男悦槐?。我憐你年幼，有心照顧，你可悄悄領(lǐng)你母親來，我替你收得人情在此，索性與你配合，完你一點情意，可同我回家過活?！卑矍Ф魅f謝，母子三人一同相隨。第二日卞嘉辭了郁公，同李虛齋、施弘德父子四人歡喜一齊回家。這龍城縣百姓因郁公處了那趙知府，人人稱快。欲知后事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