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住在一家公寓里,是一間小小的正當(dāng)中的北房。凡是北京式的房子,都是三間或五間為一排,象一個高大的長方形的匣子,規(guī)規(guī)矩矩的,東西南北相對的平列著,但這房子一流落到開成了公寓,那內(nèi)部貫通的地方,就給一些干枯的蘆蒿裱上白粉紙,隔斷著,把中間的窗欞退了進(jìn)去,兩旁房子的側(cè)面劈出了新的門,于是這每個的平列,就成做凹字形的模樣,也就變?yōu)閱为毝窒嗦?lián)著的小小的房子了。
住在這房子,對于那相挨的鄰居,是無法去躲避那不見形的密切關(guān)系;因為只隔著一重薄薄的紙隔扇,無論何種響聲,縱是很輕微的,也都會坦白地,自自然然的流蕩過來。這是我許多年所得來的經(jīng)驗。
所以,能夠安安靜靜的,在任何時候只知道自己一人的動作,而不曾受到別的擾亂,是應(yīng)該僥幸在我左右的房子是空著。
為了這緣故,當(dāng)每次有人來看空房子時候,我就擔(dān)憂,覺得將有什么惡魔之類的東西來破壞我周圍的安靜,忽然恨起勤勤地招徠顧客的伙計,并且厭惡到看房子的那人;有時,我曾想,把這兩間空房子也租來好了,因之,我又發(fā)生了另一種感想,懊惱到自己太窮,窮人是必須等待著一切無因而來的迫害的!甚至,我想到前門外“天成老鋪”去買一面銅鑼來,用力的捶,表示我也是很胡鬧的一個人,在有人來看空房子的時候。然而這自衛(wèi)的思想,終不敢實現(xiàn),原因是因為我忽然了悟到別人全喜歡胡鬧的,假若聽見了鑼聲而認(rèn)做是他們很好的同志,竟住了下來,豈不是招虎入門,自討苦吃么。
此外我沒有另一防御的方法。
我只用懸虛的心,蕩蕩的,去揣測每一個看房子的那人的心意,一面私祝著空冥間有一種力與我以幫助:愿住下那室房子的人是一個例外的好人!
就在沒有人來看房子的時候,我的思想也常常會奔騰到那方面;真的,那死寂的空房子,已成我不能忘懷的極擔(dān)憂的事。
“豈有此理”,我常常想,“這一點點的事也居然給我這樣大的痛苦!”
其實,說是擔(dān)著憂,還不如直說是沉重地掮著許多罪惡,更為切實吧,所以每見到每一個來看房子的那人臉上的表情,現(xiàn)出在租價或房子方面的不滿意,搖搖頭,我就潛然私喜,覺得我這回又得救了。
這自然是一個損失:我的思想——不,簡直是心靈的一部分是毫無解脫的為這事犧牲!
然而這空房,在我東邊的那間,終于搬來了一個官僚模樣,衣服漂亮的年青人。
“真糟糕”,我想,“這是一個部員或和部員相類的當(dāng)差事的,必定更胡鬧……”
可是第二天在此君的門楣上,卻釘出一張名片來,自白他是“皇宮大學(xué)?!钡挠⑽南祵W(xué)生。
“原來——”我又想,“一個學(xué)生,這比那當(dāng)差事的,該要安分點吧?!?
幸而我對于此君,并沒有作過若何的希望,象我所私祝的例外好人,否則,其失望,我該是無力去擔(dān)當(dāng)了。
那個學(xué)生搬來的那晚上,很忙亂的,一個人在房子里走來走去,收拾他所有的物件,于是在他腳下的那一雙硬牛皮的鞋底,踏在地上,不停的,叫出那吱仄吱仄,就混合到其余的許多不同的響聲:抽屜子,拖床鋪,推書架,以及放下洗臉盆,放下胰子盒,放下痰盂,……
忽然從這些響聲中,發(fā)出了異樣的,清脆散漫的聲音,是打破了茶杯之類的磁器罷。跟著,此君就含怒的——然而是那么爽利的叫了一句:
“媽拉爸……”
接上他的腳尖就向磁器的碎片去蹴了兩下,就又發(fā)出細(xì)末的清脆聲音。
零碎和紛雜的物件亂過之后,是近于夜深時候,全公寓的住客都安睡了,周遭現(xiàn)出寂寞來,但此君還在努力著,跳上板凳,跳上桌子,上上下下的,用鐵錘在墻上到處釘釘(鐵的聲音就引了不堅實的墻的顫動),掛起許許多多的中國畫來,所以那裱褙得發(fā)脆的畫幅,就嘩嘩呱呱的叫,象蛙鳴似的。
隨后呢,一種急促的東西疴到痰盂里,發(fā)過一陣喳喳的水聲之后,這才滿足似的,躺到床上去,但好象還不曾蓋好棉被,就呵呵呵呵地哼出了鼾聲了。
第二天,那個大學(xué)生一起床,雖說近午了,但還是睡眼惺松地,把那張名片用水紅色圖釘釘?shù)介T楣上。
于是就站在房門邊,慢慢地扣鈕子,同時是長久的把蘋果綠的綢褲帶露到兩胯邊,并且抖起嗓子,帶著威風(fēng)模樣喊伙計。
伙計來了,他便大聲的喚道:
“打臉?biāo)?,要熱!?
“要熱……”這響亮的音波蕩到屋上去了。
等到洗臉?biāo)騺頃r,他才吸著那淺湖色緞子繡花拖鞋,風(fēng)流態(tài)度的,塔塔地進(jìn)房去。
他彎著腰,伸長頸項,嘔似的咳著,掙死一般的括著舌頭,——正在這當(dāng)兒,他的朋友就來了,一擁是五六個,全漂亮,頭發(fā)光溜光溜的,并且每個人有一雙相似的眩眼的花緞鞋子。
“好Beautiful!”一進(jìn)房門兩三個客就同聲這樣喊。
那個大學(xué)生遂停住他的作嘔,站直了,拿下薄薄的銀括舌,便用手指頭抹下那上面象瘡膿一般的舌苔來,毫不經(jīng)意的順手就摔到臉盆里,——盆里的水就漾了一下。
“不見得——”他咭咭的說,卻現(xiàn)出自滿的一個笑臉。
“客氣!”另一個客回答。“假使說上海話,這房子就叫做頂呱呱叫!”尾聲是特別用力的。
大家遂哄然的打起了哈哈。
“哈哈……”這笑聲還在響,也不知是誰,卻失了神(好象是一伸手),把窗上的玻璃碰破了:這燒料的家伙就發(fā)出許多響亮的清脆聲音。
為了這意外的事,那略低的哈哈又重新響起來了,并且是更復(fù)雜更樂然的。
不久其中的一個客忽勉勉強強的停住了笑聲,從余笑的臉上,張開闊的嘴,叫道:
“碰破玻璃這是預(yù)兆,哈,你今天非輸錢不可!”
“我不信——”一半是笑聲。
“我有過許多回的經(jīng)驗了——準(zhǔn)輸?shù)模 ?
“準(zhǔn)輸!”接著又是哈哈笑。
聽到玻璃打碎,公寓的伙計就跑來,是一個瘦黃,帶點傻樣的鄉(xiāng)下小子,站在只剩著空框的窗外面用眼睛向里面直瞄。
“看什么!”
“玻璃……”被威武的聲音嚇了一跳,停半晌才囁嚅的說,“玻璃打……”臉上卻發(fā)笑。
“什么?”那個大學(xué)生在房里又吆。
小伙計便告訴他,說玻璃打破了,這于刮風(fēng)下雨都不便,是要補上一塊的。
“那自然!”
“那末,”小伙計又討好的囁嚅的說,“陳先生,您就給六毛錢吧,我替您配一塊去?!?
“誰說,玻璃破了,還得我掏錢?”
“這是您先生自己打破的——”
“媽拉爸!”
“你是先生,可不要罵娘——”
“罵你,怎么樣?”
“那我也有嘴——”
跟著就發(fā)生擾亂了。
這擾亂平息了之后,瘦黃的小伙計變了蒼白,怯怯地躲在房里土炕上面,腫臉,青鼻,耳朵上流些血,用戰(zhàn)顫的手去撫摩那肩膀,那胸部,以及那背脊,余剩的眼淚鑲在眼眶里發(fā)光。
但同時,公寓的掌柜便謙卑的站在那個大學(xué)生面前,柔順得象一個小女人似的,下聲低語的認(rèn)錯,陪禮,還另外說了一些恭維話,又滿臉春風(fēng)的走了出來,諾諾連聲的答應(yīng):
“是的是的,馬上就去配,準(zhǔn)馬上……”說了,就用嚴(yán)厲和冷淡的臉色到別的房間里去要賬。
于是那個大學(xué)生才沒氣了,恢復(fù)了原狀,詼笑在客的中間,卻伸出那剛剛用過力氣的拳頭來,揚聲說:
“憑這個……他媽拉爸……就再來十人,也不行!”說著,得意極了。
一個客就贊嘆:“你真會兩手!”
“可不是!”他即時答說,聲音更分外的快樂了,“在我十五歲——不,實在的只十三歲半,我就學(xué)完了全套的金雞獨立法!”遂平平地張開兩臂,做出就象是雞的兩只翅膀。
他又補充一句:“我的師父就是四川峨眉山的鐵頂和尚!”
“怪不得,你一張手,那小子就滾遠(yuǎn)了,皮球似的!”另一個客又贊嘆。
“我還不敢用勁……假使……他媽拉爸,早就見鬼了!”
“真可以!”這又是另一個客。
于是那先前的響亮哈哈又響亮了。
突然一個客提倡說:
“別盡笑,來,咱們現(xiàn)在來四圈,怎么樣?”
大家就附和的贊成了。
桌子和板凳,遂急促的響動起來,麻將牌象暴雨一般地散到桌面上。
大家的談笑便到了另一方面。他們差不多是連續(xù)的,彼此說出極通俗的俏皮話,是想從別人身上得到屬于肉感之類的淺薄的口頭便宜,甚至于象英文的My Wife這兩字,也居然被采用了,時時在各種的丑詆,刻薄,和戲謔的笑聲中響起來,來回的流蕩于香煙的煙霧里面?;蛘撸幸粋€人從牌理中得到了某種幸運或某種失利,這就波動了,歡樂的嬉笑和惱怒的叫嚷同聲的糾纏著,并且屬于失利那方面的,就把那無知覺的小木塊用力的摔下去,擊到桌面上發(fā)出更兇的啪的聲音,又象是泄憤似的,沖口而出的叫了一句:
“媽拉爸……”
有時,許多的聲音哄然了,這是因為一張牌,大家根據(jù)自己的意見,討論應(yīng)該不應(yīng)該打,便各不相讓的爭執(zhí)著,至于吵鬧了,也象是潑婦罵街似的。
到牌聲靜寂時候,天色已漸漸地黑了。
“我們還沒有吃午飯呢?!币粋€客說。
“啊,可不是?”
大家這才覺得,肚子是空空的。
于是從黯澹的房門口,便擁出來了一個活動的顏色漂亮的人堆。
這晚上他回來時,在背后,便緊緊的跟來了一個又矮又小,類似學(xué)生裝束的年青女人。
關(guān)于這女人,公寓的掌柜就向他解釋,說是因為警察廳的禁止,頂好是——
那個大學(xué)生登時就發(fā)怒了,把拳頭向桌上一擊,桌上的墨水瓶便象小鳥一般的跳了起來,瞪眼的說出——凡是可以使他過分的自尊和自傲的夸張話,差不多都在嘴唇邊響透了。
最后他又示威說:
“只要他敢!……媽拉爸!……有多大膽子?拉到咱們司令部去,宰這小子!”
因為在目下的古城中,正是這大學(xué)生的老鄉(xiāng)們獨霸而且是大盛時代,所以這區(qū)區(qū)的公寓掌柜,只因了“媽拉爸”這方言的出處,就必須栗然了,——況乎這掌柜還是買賣中的一個聰明人,識時務(wù)的。
“本來,”所以他連忙極謙恭的陪笑說,“我們開公寓的,只要先生們喜歡——”
“不要費話!……誰不怕宰,誰就來!”
掌柜靜悄悄地走了。大學(xué)生就轉(zhuǎn)過身去,向女人——那又矮又小的身段畏縮在燈影的一角。
“不要緊的?!彼话氚参康恼f。
女人才勉強的現(xiàn)出笑容。
第二天,太陽照到院子時候,在鮮明的曉光之中,現(xiàn)出一個苦的病容和瘦弱的身體,這便是那又小又矮的女人,羞羞怯怯的走出門外去。
在房子里,大學(xué)生是躺在床上,攤著四肢。
那個大學(xué)生還會哼戲。
他哼的戲是整出的“武家坡”,所以常常是很雄邁的唱了一句,緊接的卻是女子的尖聲音。每當(dāng)他唱到愈加高興的時候,便搖頭,并且把全身都擺動起來,腳兒用力的拍到地上,或者他的手指頭也幫了這個忙,敲著桌上,發(fā)出噠噠噠噠的響聲。
在唱戲中,他也常常拉起二胡來協(xié)調(diào),可是那弦上所發(fā)的聲音,卻象豬入屠場的喊叫,——這不但惱別人,他自己也生氣。
“見閻王去!”生氣到極點,胡琴就在他手上嘩剝的打斷了。
這樣不灰心的學(xué)胡琴,是嗜好于音樂的一種志愿嗎?不。
那末,他為什么要這樣學(xué)?
其中是隱藏著一個秘密在。
秘密是從他和他的朋友們談話中間暴露出來的。
他說:“媽拉爸,越拉越象牛叫!”眼睛便狠狠的望到胡琴上。
“慢慢來,”一個朋友說,“象瞎子走道似的,總有一天,達(dá)到你的目的?!?
“捧角有耐心,”又一個說,“難道學(xué)胡琴反沒有?”
“可不是!”那個大學(xué)生似乎嘆氣了?!叭欢莻€鬼——她就知道,要我受這個苦!”
“別說鬼——鬼給人家聽見了,不怕她不要你下跪!”
“鬼,這名字,真是侮辱人!你真不對,為什么把心愛的人叫做鬼?”
“那不是成心的?!贝髮W(xué)生分辯說,“不說她,就是我自己,我也忍不得心——”
“肉麻話!”
哈哈便打起來了。
他急急的又說:“別開玩笑!這幾天胡琴老拉不好,心焦透了!喂,老王!你可不可以替我說情去,拉琴換別的條件,不成嗎?”
“誰叫你要和她合唱‘武家坡’呢?要合唱,那就得會拉胡琴……”
“為什么定要我拉?”
“那也許對于你太蜜咧!”
“什么‘蜜’!她簡直是給我苦——”
“那不對。人家怎么知道你老是拉不好呢?”
“哼,”大學(xué)生又嘆氣了?!翱偠灾?,我倒運!什么都行,就是胡琴拉不好,單單人家就要我拉得好胡琴,這不是故意和老陳開玩笑嗎?他媽拉爸……”
“要想吃天鵝肉就得有吃的本領(lǐng)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
這談話的結(jié)果是努力,是加勉,是挺奮而前,于是大學(xué)生便下了決心,差不多是整天的,抖起嗓子,尖起聲音,唱著“衣服破了”“自己縫”等句,一面就小小心心的勤勤地拉著胡琴,然而那琴聲卻象不可馴服的野獸一般,始終是倔強的,如同豬之類臨死的喊叫。
大學(xué)生便氣憤的自語說:
“和老子搗麻煩,——媽拉爸……”
雖然如此,然而那個大學(xué)生在另一方面,究竟還表明他是一個大學(xué)生,這表明就是那些簇新的,不曾染過指紋,其中的每一頁都如同處女的心,是隱秘著,從沒有給人的眼睛游歷過的英文書。這些書,是滿滿地,端端正正的排列在書架上,——而這書架就等于這些書籍的永遠(yuǎn)的一個墳?zāi)埂?
然而在這些書的外表上,大學(xué)生卻很能夠盡他的殷勤,常常是極其謹(jǐn)慎的,用雞毛帚拂去灰塵,盡誠盡意的保護(hù)那每本封面的漂亮顏色,和輝煌眩眼的金字,——便成為這房子里頂雅致頂美麗的一種裝飾。
他又致力于幾個洋式信封上面。這信封是放在墨水瓶和“英華對照字典”中間,寫著英文花字的中國地名和姓名,雖說曾很早就貼上了郵票,卻永遠(yuǎn)不付郵去,只是安放著,安放著,幾乎象了一種古物陳列品,也就是他的用意:僅在這一點,不是已顯明的表明他自己懂得英文了么?
但是為什么不更隨隨便便的打開一本書,平平地放在桌上呢?這不難說,多半是因為他還不曾想到這種妙法的。
他又特別的做出官僚模樣,歪著嘴,咬住五六寸長的假琥珀煙管,吸著香煙,因為這煙氣散到臉上來,就半瞇著眼,搖搖擺擺,慢步的走了出去。
這一走,常常是直到夜深時,才把公寓的大門擂得象鼓響,進(jìn)房了,便酒氣洶洶的開始唱“武家坡”。
“哈哈……”
并且這笑聲,在靜寂的夜里,象是一聲雷,響到遠(yuǎn)處去了。
倘若那個大學(xué)生遇見了同寓中的或一人,而這人的衣服是近于寒傖或樸素,他立刻就高高地抖起藍(lán)色華絲葛長袍,故意弄得飄揚了,并且還露出那水紅色環(huán)白邊的里子,露出那淺湖色的褲腳,又露出一小節(jié)蘋果綠的褲帶,……極力顯現(xiàn)他自己漂亮得象一個類于妖精的女人似的。
但在他臉上,卻是堆滿著自傲自夸的飄然神氣。
一個星期后我搬到另一家公寓去了。
雖然是逃脫了那個大學(xué)生,但在或人用大的嗓子喊伙計時候,我就會不自主的想起他,以及屬于他的各種可駭?shù)氖孪螅孟笪业男倪€飄蕩在這種外來的擾亂之中,耳邊又響起一種聲音來了。
“媽拉爸……”
于是那個大學(xué)生就又活現(xiàn)在我眼前。
北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