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困學(xué)紀(jì)聞》卷十八云:“朱新仲詠昭君云,當(dāng)時夫死若求歸,凜然義動單于府,不知出此肯隨俗,顏色如花心糞土。”閻若璩注,“《后漢書·南匈奴傳》,呼韓邪死,前閼氏子欲妻之,昭君上書求歸,成帝敕令從其俗。”何焯注,“昭君只當(dāng)惜其淪落,無容更求備也,欲論高而至不近情,文章所戒?!庇衷疲靶轮俨恢逗鬂h書》中本有求歸事,未深諒其曲折,豈不蒙冤哉。”何義門評注多盛氣凌人,有時亦不免如全謝山所說露出批尾家當(dāng),俞理初更斥之為用批時文法批書,但是這里的批語,特別是頭一條,卻很有情理。大抵深寧本不長于詩,又受了宋朝河南派的習(xí)氣,喜歡說理論事一類的詩,故其評詩一卷中所標(biāo)舉的佳句難免多如何云“以詩論總不佳”,朱新仲亦正其一例。三箋中程易田卻強(qiáng)為之辯云,“新仲詩正是藍(lán)本《后漢書》,觀詩中一肯字,言敕令從俗即肯隨之也。”但是我們觀詩中當(dāng)時若求歸五字又不知出此四字,卻正與《后漢書》昭君上書求歸六字相抵觸,何也?惜不能起程君于九原而問之也。
《鶴林玉露》卷十二云:“胡澹庵十年貶海外,北歸之日飲于湘潭胡氏園,題詩云,君恩許歸此一醉,傍有梨頰生微渦,謂侍妓黎倩也。厥后朱文公見之題絕句云,十年浮海一身輕,歸對梨渦卻有情,世上無如人欲險,幾人到此誤平生。文公全集載此詩,但題曰‘自警’云?!蔽胰ゲ樗牟繀部尽吨煳墓募?,在第五卷里查著,題曰“宿梅溪胡氏客館觀壁間題詩自警二絕”,其詩云:
貪生莝豆不知羞,靦面重來躡俊游,莫向清流浣衣袂,恐君衣袂涴清流。
十年湖海一身輕,歸對梨渦卻有情,世路無如人欲險,幾人到此誤平生。
接著又是一首七絕,題曰“擇之所和生字韻語極警切次韻謝之兼呈伯崇”,其詩云:
不是譏訶語太輕,題詩只要警流情,煩君屬和增危惕,虎尾春冰寄此生。
抄完這三首詩,我坐著想了許久,這是什么詩?是圣賢之詩乎,詩人之詩乎?《鶴林玉露》卷六云,“胡澹庵上章薦詩人十人,朱文公與焉,文公不樂,誓不復(fù)作詩,迄不能不作也。”則文公自承不是詩人,且詩人之風(fēng)必當(dāng)敦厚溫柔,而此則否,其非詩人之詩明矣。然則其圣賢之詩乎?其或然也,予所不能知矣。我所覺得奇怪者,只在胡澹庵因請斬秦檜而被貶十年之后,在席間留戀一歌妓的笑靨,便被狗血噴頭的痛罵,而罵的詩又傳為美談。王漁洋在《萬首絕句選》凡例中說唐人詩有最可笑者,下斷語云,“當(dāng)日如何下筆,后世如何竟傳,殆不可曉?!庇栌诖艘嘣?。
《癸巳存稿》卷十二云:“秦觀詞云,醉臥古藤陰下,了不知南北。王铚《默記》以為其言如此,必不能至西方凈土,其論甚可憎也。宋陽谷周文璞有《浪淘沙》云,鵝黃雪白一醒然,一事最奇君聽取,明日新年。張雨《貞居詞》和之云,自家天地一陶然,醉寫桃符都不記,明日新年。張又有《早春怨》云,半剔銀釭,片時春夢,過了元宵。其閑適之意,真凈土也?!逗铛涗洝?,東坡舉一鬼詩云,湘中老人讀黃老,手援紫藟坐碧草,春至不知湘水深,日暮忘卻巴陵道,言此必子建太白鬼。亦秦詞流亞。張輯《謁金門》云,樓外垂楊如此碧,問春來幾日。吳琚《浪淘沙》云,幾日不來春便老,開盡桃花。又云,時有入簾雙燕子,明日清明。朱敦儒《好事近》云,經(jīng)過子陵灘畔,得梅花消息。又云,長醉是良策,昨夜一江風(fēng)雨,都不曾聽得。蓋流連光景,人情所不能無,其托言不知,意本深曲耳。”俞理初的確可以說是嘉道時豪杰之士,其《癸巳存稿》《類稿》都值得閱讀,關(guān)于宗教的好些研究固可佩服,見識思想之寬博尤可禮贊,這一節(jié)里略見一斑,甚可憎也一語說得極妙,我于此忽然貫通覺得上邊所舉兩位朱先生的詩與其態(tài)度均可以此語包括之。大抵言文學(xué)者多喜載道主義,又不能虛心體察,以至物理人情都不了解,只會閉目誦經(jīng),張目罵賊,以為衛(wèi)道,亦復(fù)可笑也。欲言文學(xué)須知人生,而人生亦原以動物生活為基本,故如不于生物學(xué)文化史的常識上建筑起人生觀,則其意見易流于一偏,而與載道說必相近矣。此事即在科學(xué)教育發(fā)達(dá)的現(xiàn)在猶未易言,然則對于六七百年前的宋人亦可不必過于責(zé)備了罷。
(二十二年十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