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五老集》又名“五老小簡(jiǎn)”，不知系何人所編，我所有的一冊(cè)是日本慶安三年（一六五○）重刊本，正當(dāng)清初順治七年，原本或者是明人編選的罷。書凡二卷，共分五部，上卷之一為蘇東坡，二為孫仲益，下卷之一為盧柳南，二為方秋崖，三為趙清曠，桂未谷跋《顏氏家藏尺牘》（今刻入《海山仙館叢書》中）云，“古人尺牘不入本集，李漢編昌黎集，劉禹錫編河?xùn)|集，俱無之。自歐蘇黃呂，以及方秋崖盧柳南趙清曠，始有專本?！狈奖R趙的尺牘專本惜未得見，今此書中選有一部分，窺豹一斑，亦是可喜，雖然時(shí)有誤字，讀下去如飛塵入目，覺得少少不快。

前年夏天買得明陳仁錫編的《尺牘奇賞》十四卷，曾題其端云：“尺牘唯蘇黃二公最佳，自然大雅。孫內(nèi)簡(jiǎn)便不免有小家子氣，余更自鄶而下矣。從王稚登吳從先下去，便自生出秋水軒一路，正是不足怪也?！边@里，在孫與王吳之間，正好把盧方趙放進(jìn)去，前后聯(lián)成一氣。我們從東坡說起，就《五老小簡(jiǎn)》中挑出一兩篇為例，如與程正輔之一謝賜餐云：

“軾啟，漂泊海上，一笑之樂固不易得，況義兼親友如公之重者乎，但治具過厚，慚悚不已。經(jīng)宿尊體佳勝，承即解舟，恨不克追餞。涉履甚厚重，早還為望。不宣?！庇秩缗c毛澤民謝惠茶云：

“軾啟，寄示奇茗，極精而豐，南來未始得也。亦時(shí)復(fù)有山僧逸民，可與共賞，此外但緘而去之爾。佩荷厚意，永以為好?！彪S手寫來，并不做作，而文情俱勝，正到恰好處，此是坡公擅場(chǎng)，孫仲益偶能得其妙趣，但是多修飾，便是毛病。如其賀孟少傅殿京口云：

“伏聞制除出殿京口，長(zhǎng)城隱然與大江為襟帶，而劉玄德孫仲謀之遺跡猶在也。緩帶之余，持一觴以酹江月，無愧于古人矣?！贝撕?jiǎn)在《內(nèi)簡(jiǎn)尺牘》及《五老集》均在卷首，便取以為例。又與前人謝惠茶云：

“伏蒙眷記，存錄故交，小團(tuán)齋釀，遣騎馳貺，謹(jǐn)已下拜，便欲牽課小詩(shī)占謝，衰老廢學(xué)，須小間作捻髭之態(tài)也?！鼻罢叩涮?，近于虛文，后者捻髭之態(tài)大可不作，一作便有油滑氣，雖然比起后人來還沒有那么俗?，F(xiàn)在再將盧方趙三公的小簡(jiǎn)抄出為例，各取其卷首的一篇，以免有故意挑剔之弊。盧柳南答人約觀狀元云：

“圣天子策天下英豪而賜之官，為首選者既拜命，擁出麗正門，黃旗塞道，青衫被體，馬蹄蹀躞，望灞頭而去，觀者云合，吁亦榮矣。然子欲為觀人者乎，欲為人所觀者乎。若欲為人所觀，則移其所以觀人者觀書?！狈角镅禄鼗莺ｅe(cuò)云：

“某以貧故食無魚，以旱故羹無蔬，日煮澗泉，飯脫粟耳。海物惟錯(cuò)，半含蒼潮，所謂眼中頓有兩玉人也?！壁w清曠賀人架樓云：

“某茲審華樓經(jīng)始，有燁其光，門下修五鳳樓手段，規(guī)模自是宏闊，將見百尺告成，笑語(yǔ)在天上矣?！?

這幾篇尺牘看去都很漂亮，實(shí)在是不大高明，其毛病是，總說一句，尺牘又變成古文了。尺牘向來不列入文章之內(nèi)，雖然“書”是在內(nèi)，所以一個(gè)人的尺牘常比“書”要寫得好，因?yàn)檫@是隨意抒寫，不加造作，也沒有疇范，一切都是自然流露。但是如上文所說，自歐蘇以后尺牘有專本，也可以收入文集了，于是這也成為文章，寫尺牘的人雖不把他與“書”混同，卻也換了方法去寫，結(jié)果成了一種新式古文，這就有點(diǎn)不行了。桐城派的人說做古文忌用尺牘語(yǔ)，卻不知寫尺牘也正忌做古文，因?yàn)槎哒轻樹h相對(duì)地不同。上邊盧的一篇卻是八大家手筆，或者可以說是王半山的一路罷？方趙則是六朝謝啟之化駢為散者，頗適宜于枯窘及典制題，不過情趣索然，這正是副啟又變做正啟之故也。我們?cè)倥e后來幾家，這種情形更為明顯，如《尺牘奇賞》中所選王穀百九日邀友人云：

“空齋無一枝菊，大為五柳先生揶揄。但詠滿城風(fēng)雨近重陽(yáng)，便昏昏欲睡，足下幸過我一破寂寥?！庇炙凸P云：

“惟此毛錐子，铦鋒淬礪，一掃千軍，知子闖鐘王之門，得江淹之夢(mèng)，謹(jǐn)令聽役左右?！庇謪菑南冉枘惧煸疲?

“雨中兀坐，跬步難移，敢借木屐為半日之用，雖非賭墅之游，敢折東山之齒?！卑堰@些與東坡去比，真覺得相去太遠(yuǎn)了。明季這群人中到底要算袁中郎最好，有東坡居士之風(fēng)，歸錢也有可取，不過是別一路，取其還實(shí)在罷了。

附記

《茶香室四鈔》卷十有宋人小簡(jiǎn)一則，引宋朱弁《曲洧舊聞》云：

“舊說歐陽(yáng)公雖作一二字小簡(jiǎn)亦必屬稿，然明白平易，若未嘗經(jīng)意者，東坡大抵相類，至黃魯直始專集取古人才語(yǔ)以敘事，士大夫翕然從之，亦一時(shí)所尚而已。方古文未行時(shí)，雖小簡(jiǎn)亦多用四六，而世所傳宋景文《刀筆集》務(wù)為奇險(xiǎn)，至或作三字韻語(yǔ)，近世蓋未之見。予在館中時(shí)盛暑，傅嵩卿給事以冰饋同舍，其簡(jiǎn)云，蓬萊道山，群仙所游，清異人境，不風(fēng)自涼，火云騰空，莫之能炎，餉之冰雪，是謂附益。讀者莫解，或曰，此《靈棋經(jīng)》耶？一坐大笑?！泵髦x肇淛《五雜組》卷十四云：

“近時(shí)文人墨客，有以淺近之情事而敷以深遠(yuǎn)之華，以寒暄之套習(xí)而飾以綺繪之語(yǔ)，甚者詞藻勝而諄切之誼反微，刻畫多而往復(fù)之意彌遠(yuǎn)。此在筆端游戲，偶一為之可也，而動(dòng)成卷帙，其麗不億，始讀之若可喜，而十篇以上稍不耐觀，百篇以上無不嘔噦矣。而啖名俗子襃然千金享之，吾不知其解也?！贝松w對(duì)王百穀等人而發(fā)，所說亦頗平允。

（廿三年三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