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李斯(死于前二八)
在秦始皇和李斯的鐵手腕之下,學術(shù)思想都遭遇很嚴厲的壓迫。我們看始皇的泰山刻石云:……治道運行,諸產(chǎn)得宜,皆有法式。
大義休明,垂于后世,順承勿革?!樞翱淌疲骸仗熘?,摶心壹志。
器械一量,同書文字。
日月所照,舟車所載,
皆終其命,莫不得意。
應(yīng)時動事,是維皇帝?!房淌疲骸帐┟鞣?,經(jīng)緯天下;永為儀則。
大矣哉!宇縣之中,承順圣意!……在這些刻石文字里,我們可以看出始皇帝的志得意滿的神氣。他們第一次做到一統(tǒng)的大功業(yè),確有開辟一個新局面的感覺,難怪他們在這時候起一種“一勞永逸”的夢想。普天之下既是“摶心壹志,承順圣意”了,還有什么思想的必要呢?所以博士七十人,只有歌頌功德,鼓吹升平的用處;儒生術(shù)士幾百人,也只有議封禪禮儀,求神仙,求不死奇藥的用處。此外他們還有什么用處呢?
然而這般書生偏要不安本分,還妄想替始皇帝出主意。博士淳于越說: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,非所聞也。這種口氣正觸犯了大丞相的忌諱。李斯是荀卿的弟子,韓非的學友,呂不韋的賓客,他的政治哲學正是要人不法先王。于是他提出了他的焚書政策:五帝不相復(fù),三代不相襲,各以治。非其相反,時變異也。今陛下創(chuàng)大業(yè),建萬世之功,固非愚儒所知。且越言乃三代之事,何足法也?
異時諸侯并爭,厚招游學。今天下已定,法令出一,百姓當家則力農(nóng)工,士則學法令辟禁。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,以非當世,惑亂黔首。
丞相臣斯昧死言:古者天下散亂,莫之能一,是以諸侯(當作儒)并作,語皆道古以害今,飾虛言以亂實,人善其所私學,以非上之所建立。今皇帝并有天下,別黑白而定一尊。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(此句《始皇本紀》有誤,從《李斯列傳》改),人聞令下則各以其私學議之;入則心非,出則巷議;夸主以為名,異趣以為高,率群下以造謗。如此弗禁,則主勢降乎上,黨與成乎下。禁之便。
臣請史官非秦紀,皆燒之。非博士官所職,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,悉詣守尉雜燒之。有敢偶語詩書,棄市。以古非今者,族。吏見知不舉者,與同罪。令下三十日不燒,黥為城旦。所不去者,醫(yī)藥、卜筮、種樹之書。若有欲學法令,以吏為師。(《史記》六,參八七。)這一篇大文章受了兩千多年的咒罵,到了今日應(yīng)該可以得著比較公平冷靜的估價了。我們研究中國古代思想史的人,看了這篇宣言,并不覺得有什么可以驚異的論點。古來的思想家,無論是那一派,都有壓迫異己思想的傾向。儒家如孟子、荀子,都有過很明白的表示?!澳苎跃軛钅?,圣人之徒也”,這便是孟軻?!敖袷ネ鯖],天下亂,奸言起,君子無勢以臨之,無刑以禁之,故辯說也”,這便是荀卿。儒家不曾造出孔子誅少正卯的故事嗎?墨家也要“壹同天下之義”,他們的理想政治是“上之所是,必皆是之;所非,必皆非之:上同而不下比”。韓非也說:“言行而不軌于法令者,必禁。”所以古代思想派別雖多,在壓迫異己的思想和言論一點上,他們是一致的。他們不幸“無勢以臨之,無刑以禁之”,故只能說說罷了,都不曾做出秦始皇、李斯的奇跡。李斯是有勢有刑的帝國大丞相,故能實行當日儒墨名法所公同主張的壓迫政策。這叫做“一朝權(quán)在手,便把令來行”,孔丘、墨翟,荀卿、李斯,易地則皆然,有什么奇怪?后世儒者對于孔丘殺少正卯的傳說都不曾有貶辭,獨要極力丑詆李斯的禁書政策,真是知二五而不知一十了。
李斯的建議中的主要思想是根本反對“以古非今”、“不師今而學古”、“道古以害今”。這個思想也不足奇怪。我們研究了《莊子》、《荀子》、《韓非子》、《呂氏春秋》的思想,應(yīng)該可以明白當時思想界的幾個重要領(lǐng)袖確是相信歷史演化的原則。韓非和《呂氏春秋》講的最透切。韓非說:古者丈夫不耕,草木之實足食也。婦人不織,禽獸之皮足衣也。不事力而養(yǎng)足,人民少而財有余,故民不爭。是以厚賞不行,重罰不用,而民自治。
今人有五子不為多,子又有五子,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。是以人民眾而貨財寡,事力勞而供養(yǎng)薄,故民爭,雖倍賞累罰而不免于亂。……
是以古之易財,非仁也,財多也。今之爭奪,非鄙也,財寡也。(《五蠹》)《五蠹》一篇全是這種歷史變遷的議論,而結(jié)論歸到“不期循古,不法???;論世之事,因為之備”?!秴问洗呵铩芬舱f:先王之法胡可得而法?雖可得,猶若不可法。凡先王之法,有要于時也。時不與法俱至,法雖今而至,猶若不可法?!鋾r已與先王之法虧矣,而曰,此先王之法也,而法之以為治,豈不悲哉?(《察今》)《呂氏春秋》的結(jié)論也歸到“時已徙矣,而法不徙,以此為治,豈不悲哉?”這種根據(jù)于歷史演變的事實而主張變法的哲學,便是李斯的議案的思想背景。
韓非早已說過了:今巫祝之祝人曰:“使若千秋萬歲!”“千秋萬歲”之聲括耳,而一日之壽無征于人。此人所以簡(輕慢)巫祝也。
今世儒者之說人主,不善今之所以為治,而語已治之功;不審官法之事,不察奸邪之情,而皆道上古之傳,譽先王之成功。儒者飾辭曰:“聽吾言則可以霸王。”此說者之巫祝,有度之主不受也。故明主舉實事,去無用,不道仁義,故不聽學者之言。(《顯學》)韓非要除去的《五蠹》,其中之一便是那“稱先王之道以藉仁義,盛容服而飾辯說,以疑當世之法,而貳人主之心”的學者。韓非并且很明白的說:故明主之國,無書簡之文,以法為教;無先王之語,以吏為師。(同)韓非的書在秦國最流行,秦始皇早已熟讀了他的《孤憤》、《五蠹》之書(《史記》六三);李斯也是熟讀《五蠹》、《顯學》之書的(《史記》六三,又八七);連那昏庸的胡亥也能整段的征引《五蠹篇》的話(《史記》八七)。故韓非雖死,而韓非的主張卻成了秦帝國的政策。李斯焚書令中的話便是《五蠹》、《顯學》的主張,而“若有欲學法令,以吏為師”竟是直用“顯學篇”的文句了。
平心而論,這種思想可算是中國古代思想中最大膽、最徹底的部分。古代思想家談?wù)瓮嗍莾?nèi)心冥想,而捏造堯舜先王的故事來作證據(jù);內(nèi)心的冥想無窮,故捏造的堯舜先王故事也無窮。這種風氣有種種流弊。名為道古,其實是作偽;閉戶造證據(jù),其實全無證據(jù),養(yǎng)成懶惰詐偽的思想習慣,是一弊。什么事總說古昔先王怎樣好,“不善今之所以為治,而語已治之功”,養(yǎng)成迷古守舊的心理,是二弊。說來頭頭是道,而全不觀察現(xiàn)狀,全不研究制度,“不審官法之事,不察奸邪之情,而皆道上古之傳,譽先王之成功”,養(yǎng)成以耳為目的不曉事習氣,是三弊。故滿地是“先王之語”,其實大都是假歷史;遍地是“書簡之文”,其實大都是成見與瞎說。所以韓非發(fā)憤說:無參驗而必之者,愚也。弗能必而據(jù)之者,誣也。故明據(jù)先王,必定堯舜者,非愚即誣也。(《顯學》)愚是不自覺的受欺,誣是有心欺騙。李斯的焚書政策只是要掃除一切“非愚即誣”的書籍,叫人回頭研究現(xiàn)代的法律制度,上“以法為教”,下“以吏為師”。他不是有意要“愚黔首”,只是如始皇說的“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”。翻成了今日的語言,這種政策不過等于廢除四書五經(jīng),禁止人做八股,教人多研究一點現(xiàn)代的法律、經(jīng)濟、政治的知識。這有什么希奇呢?我們至多不過嫌李斯當日稍稍動了一點火氣,遂成了一種恐怖政策,不僅是取締那應(yīng)該取締的“以古非今”,竟取消一切“私學”的權(quán)利,摧殘一切批評政治的自由了。但政治的專制固然可怕,崇古思想的專制其實更可怕。秦帝國的專制權(quán)威,不久便被陳涉、項羽推翻了。但崇古思想的專制權(quán)威復(fù)活之后,便沒有第二個韓非、李斯敢起來造反了。我們在二千多年之后,看飽了二千年“道古以害今,飾虛言以亂實”的無窮毒害,我們不能不承認韓非、李斯是中國歷史上極偉大的政治家。他們采取的手段雖然不能全叫我們贊同,然而他們大膽的反對“不師今而學古”的精神是永永不可埋沒的,是應(yīng)該受我們的敬仰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