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第六講與第九講里,我們談過詩是文藝各枝的母親。在第八講里,我們看清了詩與散文的分別?,F(xiàn)在應(yīng)講:(一)詩與其他文藝的區(qū)別,這是補(bǔ)充第八講。(二)詩的分類。(三)詩的用語。
一、詩與其他文藝的區(qū)別:在第八講里,我們看到詩與散文的所以不同。因為這么一劃分,往往引起一些誤會:詩的內(nèi)容是否應(yīng)與戲劇小說等根本兩樣呢?現(xiàn)代的文藝差不多是以小說為主帥;詩好象只是為一些老人,或受過特種教育的有閑階級預(yù)備著的。一提到詩,人們好似覺得有些迷惘:詩的形式是那么整齊,詩的內(nèi)容也必定是一種不可了解的東西??墒牵覀冊囅崎_一本詩集,不論是古代的還是當(dāng)代的,便立刻看到一些極不一致的題目:游仙曲,酒后,馬,村舍;假如是近代的,還能看到:愛,運動場,洋車夫,汽車……;這又是怎回事呢?游仙曲與汽車似乎相距太遠(yuǎn)了,而且據(jù)一般不常與詩親近的人推測,汽車必不能入詩。及至我們讀一讀汽車這首詩,我們所希冀的也許是象小說中的一段形容,或舞臺上的布景;可是,詩中的汽車并不是這樣,十之八九它是使我們莫名其妙。這真是個難題:詩與戲劇小說或別種文藝在內(nèi)容上根本須不同吧,這詩集里分明有“汽車”這么一首;說它應(yīng)與別種文藝相同吧,這首汽車詩又顯然這么神秘!怎么辦呢?
詩的內(nèi)容與別種文藝的并沒有分別,凡是散文里可以用的材料,都可以用在詩里。詩不必非有高大的題目不可。那么,詩與散文的區(qū)別在哪里呢?在第八講里說過,那是心理的不同。詩是感情的激發(fā),是感情激動到了最高點。戲劇與小說里自然也有感情,可是,戲劇小說里不必處處是感情的狂馳。戲劇小說里有許多別的分子應(yīng)加以注意,人物,故事,地點,時間,等等都在寫家的眼前等調(diào)遣,所以,戲劇家小說家必須比詩人更實際一些,更清醒一些。他們有求于詩,而不能處處是詩?!耙怀罕M紅顏老,花落人亡兩不知!”《紅樓夢》的作者是可以寫首長詩補(bǔ)救散文之不足的。至于詩人呢,他必須有點瘋狂:“詩要求一個有特別天才的人,或有點瘋狂的人;前者自易于具備那必要的心情,后者真能因情感而忘形?!保▉喞锸慷嗟隆对妼W(xué)》十七)詩人的感情使他忘形,他便走入另一世界,難怪那重實際的現(xiàn)代的偵探小說讀者對詩有些茫然。詩是以感情為起點,從而找到一種文字,一種象征,來表現(xiàn)他的感情。他不象戲劇家小說家那樣清楚的述說,而是要把文字或象征煉在感情一處,成了一種幻象。只有詩才配稱字字是血,字字是淚。
詩人的思想也是如此,他能在一粒沙中看見整個的宇宙,一秒鐘里理會了永生。他的思想使他“別有世界非人間”,正如他的感情能被一朵小花、一滴露水而忘形。“身無彩鳳雙飛翼,心有靈犀一點通?!保ɡ钌屉[《無題》)他的思想也許是不科學(xué)的,但“神女生涯原是夢”是詩的真實;詩自有詩的邏輯。況且詩是不容把感情,思想,與文字分開來化驗的。詩人的象征便是詩人的感情與思想的果實,他所要傳達(dá)出的思想是在象征里活著,如靈魂之于肉體,不能一切兩半的。他的象征即是一個世界,不需什么注解。詩也許有些道德的目的,但是詩不都如此,詩是多注意于怎樣傳達(dá)表現(xiàn)一個感情或一思想,目的何在是不十分重要的;詩人第一是要寫一首“詩”。詩多注重怎么說出,而別種文藝便不能不注意于說些什么。
這樣,我們才能明白為什么詩能使我們狂喜,因為它是感情找到了思想,而思想找到了文字。它說什么是沒有大關(guān)系的,馬,汽車,游仙曲,都是題目;只要它真是由感情為起點,而能用精美的文字表現(xiàn)出,便能成功。因此,我們也可以看清楚了,為什么詩是生命與自然的解釋者,因為它是詩人由宇宙一切中,在狂悅的一剎那間所窺透的真實。詩人把真理提到、放在一個象征中,便給宇宙添增了一個新生命。坡說:詩是與科學(xué)相反的。詩的立竿見影的目的是在愉快,不在真實。詩與浪漫故事是相反的。詩的目標(biāo)在無限的愉快,而故事是有限的。音樂與愉快的思想相聯(lián)結(jié),便是詩。我們不是要提出詩的定義,我們只就這幾句話來證明為什么詩能使生命調(diào)和。因為詩的欣悅是無限的,是在自然與生命與美中討生活的,這是詩之所以為生命的必需品。“詩的力量是它那解釋的力量;這不是說它能黑白分明的寫出宇宙之謎的說明,而是說它能處置事物,因而喚醒我們與事物之間奇妙、美滿、新穎的感覺,與物我之間的關(guān)系。物我間這樣的感覺一經(jīng)提醒,我們便覺得我們自己與萬物的根性相接觸,不再覺得紛亂與苦悶了,而洞曉物的秘密,并與它們調(diào)和起來;沒有別的感覺能這樣使我們安靜與滿足?!保∕atthewArnold)醒著,我們是在永生里活著;睡倒,我們是住在時間里。詩便是在永生里活著的仙糧與甘露。雪萊贈給云、葉、風(fēng)與草木永生的心性;他們那不自覺的美變?yōu)榍逍训目芍?,從而與我們?nèi)祟愓{(diào)和起來。在詩人的宇宙中沒有一件東西不帶著感情,沒有一件東西沒有思想,沒有一件東西單獨的為自己而存在?!岸牯~鳥渾相識,三月鶯花付與公?!保ㄌK軾)這是詩人的世界,這是唯有詩人才能拿得出的一份禮物。
我們不愿提出詩的定義,也不愿提出詩的功用,但是,在前邊的一段話中,或者可以體會出什么是詩,與詩的功用在哪里了。
二、詩的分類:這是個形式的問題。在西洋,提到詩的分類,大概是以抒情詩,史詩,詩劇為標(biāo)準(zhǔn)的。亞里士多德的《詩學(xué)》差不多只是討論詩劇,因為談到詩劇便也包括了抒情詩與史詩。史詩,抒情詩,詩劇是古代希臘詩藝發(fā)展的自然界劃。這三種在古代希臘是三種公眾的娛樂品。在近代呢,這三種已失去古代的社會作用,這種分類法成為歷史的、書本上的,所以也就沒有多少意義。就是以這三種為詩藝的單位,它們的區(qū)劃也不十分嚴(yán)密。史詩是要有對話的,可是好的史詩中能否缺乏戲劇的局勢?抒情詩有時候也敘事。詩劇里也有抒情的部分。這樣看,這三種的區(qū)別只是大體上的,不能極嚴(yán)密。
對于詩的分類還有一種看法,詩的格式。這對于中國人是特別有趣的。中國人對于史詩,抒情詩,戲劇的分別,向來未加以注意。偉大的史詩在中國是沒有的。戲劇呢,雖然昌盛一時,可是沒有人將它與詩合在一處討論。抒情詩是一切。因此提起詩的分類,中國人立刻想到五絕、七絕、五律、七律、五古、七古、樂府與一些詞曲的調(diào)子來。就是對于戲劇也是免不了以它為一些曲子的聯(lián)結(jié)而中間加上些對話,有的人就直接的減去對話,專作散曲。大概的說起來呢,五古、七古是多用于敘述的,五絕、七絕是多用于抒情的;律詩與詞里便多是以抒情兼敘事了。詩的格式本是足以幫助表現(xiàn)的。有相當(dāng)?shù)母袷礁阋园阉枷敫星楣适卤憩F(xiàn)得完美一些。但是,??锤袷?,往往把格式看成一種死的形式,而忘了藝術(shù)的單位這一觀念。中國人心中沒有抒情詩與敘事詩之別,所以在詩中,特別是在律詩里,往往是東一句西一句的拼湊;一氣呵成的律詩是很少見的,因為作詩的人的眼中只有一些格式,而沒有想到他是要把這格式中所說的成個藝術(shù)的單位。這個缺點就是偉大詩人也不能永遠(yuǎn)避免。試看陸游的“利欲驅(qū)人萬火牛,江湖浪跡一沙鷗,日長似歲閑方覺,事大如山醉亦休?!笔嵌嗝醋匀?,多么暢快,一點對仗的痕跡也看不出,因為他的思想是一個整的,是順流而下一瀉千里的。但是,再看這首的下一半:“衣杵相望深巷月,井桐搖落故園秋。欲舒老眼無高處,安得元龍百尺樓?”這便與前四句截然兩事了:前四句是一個思想,一個感情,雖然是放在一定的格式中,而覺不出絲毫的拘束。這后四句呢,兩句是由感情而變?yōu)槠椒驳臄⑹?,兩句是無聊的感慨。這樣,這首《秋思》的前半是詩,而后半是韻語——只為湊成七言八句,并沒有其他的作用。這并不是說,一首七律中不許由抒情而敘述,而是說只看格式的毛病足以使人忽略了藝術(shù)單位的希企:只顧填滿格式,而不能將感情與文字打成一片,因而露出格式的原形,把詩弄成一種幾何圖解似的東西了。
再說,把詩看成格式的寄生物,詩人便往往失去作詩的真誠。而隨手填上一些文字便稱之為詩??刺K軾的《祥符寺九曲觀燈》:“紗籠擎燭迎門入,銀葉燒香見客邀。金鼎轉(zhuǎn)丹光吐夜,寶珠穿蟻鬧連朝。波翻焰里元相激,魚舞湯中不畏焦。明日酒醒空想象,清吟半逐夢魂銷。”這是詩么?這是任何人所能說出的,不過是常人述說燈景不用韻語而已。詩不僅是韻語??梢?,把格式看成詩的構(gòu)成原素,便可以把一些沒感情,沒思想的東西放在格式里而美其名曰詩。燈景不是個壞題目,但是詩人不能給燈景一個奇妙的觀感,便根本無須作詩。
由上面的兩段看出,以詩藝單位而分類的,不能把詩分得很清楚。但是有種好處,這樣分類可以使詩人心中有個理想的形式,他是要作一首什么,一首抒情的,還是一首敘事的;他可以因此而去設(shè)法安排他的材料。以詩的格式分類的容易把格式看成一切,只顧格式而忘了詩之所以為詩。研究格式是有用的,因為它能使我們認(rèn)識詩藝中的技巧,但是,以詩而言詩,格式的技巧不是詩的最要緊的部分。
再進(jìn)一步說,詩形的研究是先有了作品而后發(fā)生的。詩的活力能產(chǎn)生新格式,格式的研究不能限制住詩的發(fā)展。自然,詩的格式對于寫家永遠(yuǎn)有種誘惑力,次韻與摹古是不易避免的引誘,但是,記住五六百詞調(diào)的人未必是個詞家。這樣,我們可以不必把詩的格式一一寫在這里,雖然研究詩形也是種有趣的工作。研究詩形能幫助我們明白一些詩的變遷與形式內(nèi)容相互的關(guān)系,但這是偏于歷史方面的;就是以歷史的觀點看詩藝,它的發(fā)展也不只是機(jī)械的形體變遷;時代的感情,思想,與事實或者是詩藝變遷更大的原動力。
三、詩的用語:劉禹錫作詩不敢用“糕”字,因它不典雅?,F(xiàn)代一位文人把“尿”字用在詩中,而自夸為創(chuàng)見。詩的用語到底有沒有標(biāo)準(zhǔn)呢?這是個許久未能解決的問題。在大詩人中,但丁是主張用字須精美,Wordsworth是主張宜就日常生活的言語用字。歐·亨利幽默的提出這個問題,而未能加以判斷(看ProofofThePuddin g)。我們應(yīng)怎樣解決呢?
由文字的本身看,文字都是一樣有用的,文字自己并沒有天然的就分為兩類:詩的字與非詩的字。文字正象色,會用色的人才會畫圖,顏色本身并不是圖畫。文字自己并沒有詩意,是在詩人手里才成為詩的組成分子。這樣看,詩人用字應(yīng)當(dāng)精細(xì)的選擇。他必須選擇出正好足以傳達(dá)他的思想與感情的字——美的是艱苦的。這是無可推翻的道理。專顧典雅與否是看字的歷史而規(guī)定去取,這與自我創(chuàng)造的精神相背,難免受“劉郎不肯題糕字,虛負(fù)詩中一代豪”的譏誚。主張隨便用字的人,象Wordsworth以為好詩是有力的情感之自然流瀉,只有感情是重要的,文字可以隨便一些。只雕飾文字而沒有真摯的感情是個大錯誤。但是,有了感情而能嘔盡心血去找出最適當(dāng)?shù)?、最有力的字,豈不更好?這樣,我們便由用什么字的問題變?yōu)樵鯓佑米值膯栴}了。用什么字是無關(guān)重要的,字本來都是一樣的,典雅的也好,俗淺的也好,只要用的適當(dāng)而富有表現(xiàn)力。作詩一定要選字;不是以俗雅為標(biāo)準(zhǔn),而是對詩的思想與感情而言。詩是言語的結(jié)晶,文字不好便把詩毀了一半;創(chuàng)造是兼心思與文字而言的??崭〉囊黄哉Z,不管典雅還是俗淺,都不能算作詩。中國的舊詩人太好用典了;用典未必不足以傳達(dá)思想,但是,以用典為表示學(xué)識便是錯誤。有許多杰作是沒有一個典故的。中國的新詩人主張不用典,這是為矯正舊詩人的毛病,可是他們又太隨便了,他們以為隨便聯(lián)串上一些字便可以成詩。詩不是那么容易的東西。白話是種有力的表現(xiàn)工具,但是,詩人得抓住白話那“有力”之點;能捉住言語的精華不是一般人所能作到的,就是詩人也要幾許工夫而后才能完全把言語克服了?!凹t杏枝頭春意鬧”的“鬧”字,“云破月來花弄影”的“弄”字,都是俗字,可是這兩個俗字要比用兩個典故難得多了。王安石的“春風(fēng)又綠江南岸”中“綠”字原是“到”字,后改為“過”字,又覺不好而改為“入”字,最后定為“綠”字。這些字全是俗字,為何要改了又改,而且最后改定的確比別的字好?天才的自然流露是確有其事,但是,“自昔詞人琢磨之苦,至有一字窮歲月,十年成一賦者。白樂天詩詞疑皆沖口而成,及見今人所藏遺稿,涂竄甚多?!保ā洞轰炯o(jì)聞》)這足以給新詩人一些警戒。用白話寫的與用典故寫的都不能算詩,假如寫的人只是寫了一段白話,或?qū)懥艘欢训涔?;美的是艱苦的。
詩的體裁也與用字有關(guān)系:“詩莊詞媚,其體元別?!弊苑谴_當(dāng)?shù)脑挘且皇灼吖排c一首詞間所表現(xiàn)的自然有些不同。《琵琶行》不能改入《虞美人》和《玉階怨》,因為體裁不同,所表現(xiàn)的內(nèi)容也便不同。因此,找到適當(dāng)?shù)母袷剑€要找相當(dāng)?shù)奈淖?,才能作足這形式之美。自然,一個格式也可以容納許多不同的思想感情,但有的格式是只能表現(xiàn)某一些思感的,絕句與多數(shù)的詞調(diào)的容納量是比律詩窄狹得多。詩雖未必都“莊”,而許多小令是必須“媚”的。新詩的發(fā)展還正在徘徊歧路的時期,在形式上有許多人試用西洋詩體,這個嘗試是應(yīng)小心一點的:專拿來一種格式,而不管它適于表現(xiàn)什么,和它應(yīng)當(dāng)用什么文字,當(dāng)然會出毛病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