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——馬離了——西涼——界”,突然在水畔發(fā)出了那樣高亢的西皮調(diào),嗓子是清爽中帶著柔和,尤其是全句的重音著在“涼”字上,曲折下來,重行蕩起,這唱法與喉音一準(zhǔn)是義修,他聽見這句戲詞,便下意識地立起來,想著走開,不愿同他們這群興致很好的朋友見面。然而他還沒挪動一步,那只小船已經(jīng)靠岸了。幾個人的說笑聲聽得很清楚,還有一支電筒一閃一滅地向湖心與臺上照著。
“橫豎他們要下來,這里除卻坐船也沒有路回去,走不及被他們照見又說什么?就是吧,這么巧,該當(dāng)在我遠(yuǎn)走的前日同他們聚會一次。……”
堅石轉(zhuǎn)了念頭卻反而喊了一聲:
“巧透!你們猜,我也在這里,——一個人!”末后三個字的聲音似乎咽下去,新來的游客們并沒曾完全聽清。
“誰?”有一個人發(fā)問。
堅石并沒答復(fù)。下船的另一個的笑聲:
“真有巧事!我們今兒晚上可把我們的‘佛學(xué)家’找到了?!?
“哈哈!……哈哈!……”接著一陣雜亂的笑聲。
因為他們一提到我們的“佛學(xué)家”,都明白在石階上的人是誰了。
一團(tuán)巨大的電光即時映到階石上,堅石立在那里一動不動,宛如一個石雕的神像。
“還是巽甫的耳朵真靈。”
“不,這是佛爺?shù)谋S樱y得,難得有此仙緣!來來,——來咱這里望空一拜了?!闭f這么俏皮話的是剛才高唱戲詞的,在同人中曾出過文學(xué)風(fēng)頭的義修,他是個風(fēng)采俊發(fā)的中學(xué)高材生,紅紅的腮頰,身個不高,有一對靈活的眼睛,會拉胡琴,會唱幾段舊戲,凡是在學(xué)生界有游藝會的一類事總得他作戲劇組主任。他的交際最廣,女學(xué)生,凡是稍稍有點名頭的女學(xué)生他很容易認(rèn)識。
他們不顧岸上的泥濘,亂嚷著向臺階上跳來,堅石在空中揚起了右手若作表示,為的是不再說話。
巽甫抓著一個手巾包搶上去,用自己空著的左手也高高地抬起,握住這立像的右手。電光下先上來的是三個,還有走在后面的那一位。
“真是詩人,還是佛門詩人!獨個兒在北極臺前的石階上參禪、做詩,新鮮啊,還是雨后的黃昏!”
年紀(jì)最小而平日最好與堅石抗辯的小弟弟身木,披散著一頭的黑發(fā),搖搖頭,這么說。
“你,——小孩子,懂得什么?你以為佛門弟子會同踢足球玩童子軍木棍的孩子講理?我還差不多。”巽甫的左手把舉在空中的堅石的右手牽落下來。
“還開玩笑,既然碰到了說句話吧。”
堅石無氣力地向他們說出這一句話,接著在后面手提著白夏布長衫的戲劇家慢慢地走上來。
“了不得!我們來是命運的支配,不是?‘佛學(xué)家’要待一會投水自盡,應(yīng)該叫大家來監(jiān)護(hù)他。”
這倒不是玩笑話,巽甫與身木還有在后頭那位不好說話的金剛都被戲劇家的話提醒了。本來他們都是這個城中學(xué)生界的領(lǐng)導(dǎo)者,又共同組織了一個學(xué)會,差不多天天見面,堅石近來的言語,行動,早已引起了他們的猜疑。因為他雖然事事熱心過,可是也最容易被刺激,這些日子在學(xué)會中早沒有了他的影子,他在宿舍里偷空看《大乘起信論》與帶注解的《金剛經(jīng)》已成為他們同人中皆知的秘密,于是各人對于這個性格奇異的堅石有種種猜測。恰好在這末幽靜的地方遇到,于是戲劇家的聰明話便打動了大家的尋思。
身木還是十七歲的孩子,他與堅石是遠(yuǎn)房的兄弟。雖然他每每好同他這樣呆呆的哥哥大開辯論,這時他首先跳過來,用兩只有力的手按住堅石的雙肩說:
“你再要怪氣可不成!連性命都不管。我看你,哥,快回家去,不必讀書了。幸而大家來碰的巧,要是明天湖上漂起你的,……”這熱誠的年輕孩子他為急劇的感情沖動,說話有點嗚咽了。
“身木,你以為我會死?”
堅石的呼吸有點費力,還是用上門牙咬住下唇。
巽甫把深沉的眼光在電光下向堅石蒼白的臉上轉(zhuǎn)了一圈。
“你,——義修的猜測,我就不敢替你這怪人做保證。如果是那么想,太傻了,太傻了!為的什么?”
巽甫是個心思最周密性格最堅定的工業(yè)專門的學(xué)生,他的年紀(jì)比二十歲的堅石還大兩歲,學(xué)級也最高。因為天天習(xí)算學(xué),弄科學(xué)的定理,無形中使他特別具有分析的能力。對一切事不輕易主張??墒且膊惠p易更改。說話能負(fù)責(zé)任,尤其是有健強(qiáng)的意志力。
然而在這一晚上看著堅石的態(tài)度,他也有點相信這可憐的青年是要投入絕路了。
義修在堅石的背后,用指尖抹抹自己的眉頭,低念道:
“茍余心之所善兮,雖九死其猶未悔!堅石,堅石,你果然向死路上打計劃,——也未必全然不對呀!……”
原來手拿著電筒的那一位,只在石塊上立住,照著他們說話,沒曾加入說話。這時他聽了義修念的詩句,便冷冷地道:
“看你們糊涂到什么時候,有想死的,還有贊嘆的,哼!好一些自命不凡的青年,都像你們,還說什么‘新運動’,說什么‘中國的復(fù)興’!”
他的聲音沙沙地卻如鐵條的迸動,十分有力。
“忘了你。金剛,你的話格外有力量。向來二哥同你辯不來。忘了你,應(yīng)該早勸勸他!”
身木還是用一只手按住堅石的肩頭,生怕他跑走了一般。
“時代的沒落!”被身木叫做金剛的他,一手叉住腰,白嘩嘰的學(xué)生服映著他的黧黑的面目,在微光下現(xiàn)出剛毅不屈的神色。
他再喊一句“時代的沒落!……”卻急切里說不出下文來。
“好好,好一個‘時代的沒落’!就是這五個字已經(jīng)費解,是人在時代中沒落了,還是時代自然地沒落?譬如堅石,是他自己沒落,還是時代沒落了他?”
義修老是好發(fā)這樣議論,而金剛卻冷笑了。
“你們就是吃了能咬文嚼字的虧!堅石也是一個。不過他太認(rèn)真,還不像你的‘飄飄然’罷了?!粶?zhǔn)得有沒落的,一準(zhǔn)!”
他不善于說理,只能提出大意來。
到這時堅石方能從容地同大家說話。
“謝謝你們的好意!誰也不必替我耽心,我沒有那么傻!……不是?我實在缺少那股勇氣。義修贊美死,對!老金要‘扎硬寨,打死仗’掙扎著作一個健強(qiáng)的青年,對!——更對!我死不了,我就是死也被你們救了,還說什么!我,任憑你們批評,沒得置辯。我現(xiàn)在無論對誰不會同人打口架,干么?人家的未必不對,自己的有什么把握便以為是真理?日后,……我想從另一個環(huán)境中找尋‘真理’去。”
身木把按在堅石肩上的手放下來,手指捻住自己的額發(fā)。
“怎么一回事?噯!你們這一套真真聽了煩死人。怪,我就什么不理會,讀書、踢球,與軍警沖突,咱就來一套全武行。多樂!老是哼哼唧唧,人生、道德,又加上什么哲學(xué),什么戀愛,不怕把腦子沖亂了,有什么味!”
“哼!”又是金剛的不平的發(fā)泄。
身木彎著身子向金剛立處探了一探,即時縮回來,伸伸舌頭道:“哥,快下船回去吧,別再惹二花臉生氣了?!?
“本來,這是什么時候?像在這個地方開會,又死又活地。叫船家聽了去不得大驚小怪?上船,上船,回去,哪怕今兒晚上不睡覺談到天亮?!?
巽甫首先提議,身木在后邊擁著堅石重行回到船上。
暗中竹篙點著湖水,這只小筏子便鉆進(jìn)葦叢中去。
沉靜中唯有星星在空中散著灼灼的光芒。偶然有三兩只飛鳥從蘆葦上掠過去。那些長垂的綠葉,發(fā)放出一種特殊的含有澀味的香氣。荷葉在水面上不容易看得出,獨有夜間把花瓣閉攏起來的白蓮?fù)ねさ卦谒巷@出淡白色的箭頭。一股霉?jié)駳鈴乃奶幷舭l(fā)著,混合了夏夜的輕露,他們坐在船上都聞得出這種味道。
一壺清茶已經(jīng)冷了,身木不管顧地端起壺把順著嘴子向自己的口里倒下去。
“這孩子!……”巽甫的話。
“你們都以為是大人了,老成,懂得這個,那個,我不服氣!還不如我齊思叔夸贊我是‘天真爛漫’哩!”
“噢!齊思,他方從北京回來不久,你該見過他來?”義修問堅石。
“見過。”
“他該對于你的態(tài)度有所批評吧?你們又是叔侄。”
“有什么,你知道我這個牛性的人,我執(zhí)著的很厲害,他又能說什么!”堅石答復(fù)的很含糊。
“難道他就贊成你這么不三不四,而且——不要生氣,而且有點顛倒的樣子?”巽甫也在問。
“我述說我自己,不贊成也沒辦法。他倒還尊重我的自由。”
“什么自由?”
“不,”身木搶著講,“若是我,準(zhǔn)得狠狠地數(shù)說上你一頓,為什么年輕輕地終天哭喪著,東想,西想。好,我明天也去問問二叔的意見?!?
“好啊,你們倒是一個家族中的人,叔叔、哥哥會在一處了?!易濉?,你們還很信服這等魔術(shù)呀!”義修又唱起高調(diào)來。
“無聊!與一家人談?wù)劸褪侵v家族主義?為什么你還聽你父親的命令回縣中去娶個鄉(xiāng)下女人?——別嘴上說得太快活了。都是在這個過渡時代胡混的一樣人,少說些不負(fù)責(zé)任的話吧。”
巽甫敢用強(qiáng)制的口氣責(zé)備義修,義修反而默然了。因為講到婚姻,他另有所想。同時兩只腳一來一回盡著向濕漉漉的船板上拖著踏。
“紀(jì)念著這一個晚間,你們!”
堅石低低地說出這句話,大家卻沒留心。
小船由密葦中撐出去,漸漸望見湖南岸明亮的燈火。向從來處看,那古舊的高出的建筑物已經(jīng)消失在夜幕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