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者偕張君于十二月五日夜里離開都伯林,所乘的輪船于當夜八點鐘開,六日上午六點鐘到利物浦,張君因該處有美國友人約談,須稍作勾留,我獨自一人先由利物浦乘八點三十分鐘的火車回倫敦。離輪船時天剛漸漸黎明,于灰暗渺茫冷氣襲人中,提著衣箱乘輪船公司所備的公共汽車直達車站,于當日下午一點半鐘到倫敦。我暫時以倫敦為“家”,所以這段經(jīng)歷算是從愛爾蘭的歸途中。
在這歸途中,陸陸續(xù)續(xù)看完了一本英文的凡勒拉傳記,覺得現(xiàn)在他在實際上雖似乎漸成了過去時代的領袖人物(參看上節(jié)),但是在他盡著使命的那個階段間,英勇赴義,浩然置生死于度外的激昂悲壯的犧牲精神,和每遇大難當前,都能處以冷靜鎮(zhèn)定的態(tài)度,也很足以使我們感到興奮,所以在此處不妨略談他的奮斗生涯。
凡勒拉今年五十一歲了,他的父親,據(jù)說是個西班牙的醫(yī)生,因做了政治犯而亡命到美國,他的母親是愛爾蘭人而生長于美國的,他便在美國紐約產生。他出生才兩歲,便成了孤兒。后來他的母親改嫁,把才三歲的他送到愛爾蘭她的兄弟——一個小農夫——處養(yǎng)育。這時愛爾蘭的一八八六年《自治議案》 (Home Rule Bill) 剛被英國國會否決,愛爾蘭自由的希望正在無限期的黑暗中,這三歲的凡勒拉便在這黑暗的國難中長大起來,應時代的要求,在那個階段的民族解放斗爭中,擔起他的領袖的職責。但是他這領袖不是突然間從天空中掉下來的,讀他的歷史,便知道他這領袖是由實際斗爭中——繼續(xù)不斷的實際斗爭中——產生出來的。他受過初等教育之后,考得大學公費,性喜算學,原想研究天文學,畢業(yè)后任算學教員,很得學生的崇敬,他們都說:“凡勒拉先生教授算學的時候,算學不再是算學,卻成了一件令人快樂的東西!”這樣看來,他原來是個好教員,但是愛爾蘭國難的緊迫,不容許他繼續(xù)弄這件“令人快樂的東西”,一九一三年十月,負起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使命的新芬黨(Sine Fein原義為“我們自己”)創(chuàng)辦愛爾蘭義勇軍,私買軍械,對英國作實力斗爭,這位“凡勒拉先生”慨然投粉筆而從戎,由課堂而兵房,用全副精神加入這個運動,不久即因戰(zhàn)績升任指揮官。這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情。他在這兩年的(指在一九一六年的革命戰(zhàn)爭以前)軍事的實際斗爭中,也就好像受了兩年的實際軍事訓練。我們知道在一九一六年的革命戰(zhàn)爭里面,凡勒拉的英勇血戰(zhàn),震動了全世界,但是我們要注意,他并不是由課堂里的算學教員,一躍而為兵房里的指揮官,在此時以前還受了兩年的實際軍事訓練,換句話說,這個指揮官也是從實際的革命斗爭中產生出來的。他在行動上表現(xiàn)他是個組織者,是個戰(zhàn)士,在每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危難,或是生死俄頃的關頭,他總是沉靜而勇敢。
他當時有了七個子女,一九一六年在都伯林革命起來的那一天,他受命統(tǒng)率百人(當時義勇軍全數(shù)不過千人),守一個要隘名叫博蘭彌爾斯(Boland's Mills),他先和妻子訣別,下決心作殊死戰(zhàn),身先士卒,軍官對他說指揮責重,請他審慎些,他喊道:“已有比我好的人犧牲了生命的啊!”他還是拚死的向前作戰(zhàn)。英國大軍奔臨,凡勒拉的軍士以一敵二十,雖后來義勇軍全部以眾寡不敵而終于失敗,但英軍始終未曾沖破凡勒拉所死守的陣地。他的死守博蘭彌爾斯是愛爾蘭一九一六年革命史中最光榮的一頁,好像我國翁照垣將軍和他的軍士死守吳淞一役是一二八抗日血戰(zhàn)史中最光榮的一頁。
當時大勢已去,他隨著若干革命領袖被捕入獄,在軍事法庭上很鎮(zhèn)定而尊嚴地聽受死刑的宣判。好幾個革命領袖都被今天槍決一個,明天槍決一個,死刑就要輪到他了。但是說也奇怪,反因為他是血戰(zhàn)最英勇的一人,死守到最后的一人,震動了英國全國的輿論,英國國會里面也有人提出抗議,于是他的死刑宣判竟被臨時改為終身徒刑,但是當時有人把這個消息告訴在獄中的“凡勒拉先生”的時候,他正在看一本書,他的頭由書上仰起來靜聽了之后,對這個人道了一聲謝,仍很鎮(zhèn)定而靜默地繼續(xù)看他的書。他由課堂而兵房,現(xiàn)在是由兵房而牢獄了。
他是當時若干革命領袖死著剩下來的唯一的一個,在牢獄里還在計劃并主持外面的革命運動,同時暴露牢獄中對政治犯的虐待情形,一九一七年,英首相路易喬治正想運動美國加入世界大戰(zhàn),并要召集愛爾蘭會議以求和平解決愛爾蘭問題,對這些使英國丟臉的事很感到棘手,遂無條件釋放一九一六年事變的政治犯,凡勒拉才同被放了出來。但后來他還好幾次被捕入獄。
我們承認在他盡著使命的那個階段內,他的確有過他的光榮的斗爭史,但現(xiàn)在他似乎已漸成了過去時代的領袖人物,這理由我在上節(jié)里已說過,不再贅。
五日夜里在船上吸煙室里和張君談話的時候,他談起加拿大人對種族成見很深,兩年前他在美國有位中國朋友當醫(yī)生的,娶了一個美婦,同往加拿大旅行,上岸時移民廳官吏依向例要使白種和有色人種分成兩列問話,不許混合,這位朋友隨前聲明說“I am her husband. She is my wife.”(“我是她的丈夫。她是我的妻子。”)這個官吏很沒有禮貌地板著面孔說道:“I don't care whether husband or wife. I only look at your face!”(“我不管是丈夫還是妻子,我只看你的面孔!”)我聽了很難過。我們可以想象此君當時的苦痛,但這豈僅是此君一人的苦痛!
(廿三,一,二十,倫敦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