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第四十六回 開綺筵豪飲賽清歌 抱錦裯分房還故寵

紅樓夢補(bǔ) 作者:歸鋤子


話說黛玉在蘅蕪苑要與寶釵講話,原因聽了雪雁告訴上一夜在襲人屋門外聽見寶玉在里頭說的話,并他們前日兩個在雪雁屋里的事,知道寶玉向來脾氣是這樣的,叮囑雪雁不許多嘴。

不但不嗔怪襲人,反動了個垂憐之意。來到寶釵處,見探春、湘云同在屋里,未曾提及,等他們走了,便向?qū)氣O道:“襲人進(jìn)來有兩三個月了,萎萎蕤蕤的縮在我屋子里,連話也沒有一句,瞧他的光景也怪可憐。先前服事他二爺這幾年也還實(shí)心,可惜錯走了一步,橫豎這一個不理論這些,不如依舊到怡紅院去,同晴雯、紫鵑一樣的伺候,姊姊以為何如?”

那襲人出嫁這件事,是寶釵恨氣勸過他的,后來寶釵回生,知道襲人嫁到蔣家又退了回來,甚悔先前,不該勸他趕緊走這條路,如今進(jìn)來住在瀟湘館當(dāng)差,連這里也不見他常來走動。

想到他許多說不出的苦處,甚難為情,惟暗地里打聽他的光景,亦無可如何。難得黛玉發(fā)心說出這句話來,倒替襲人感激,便道:“我也有此意,妹妹既然疼顧他,是極好的了?!摈煊竦溃骸斑€有一句話,我瞧你的鶯兒頗有忠心,人也穩(wěn)重,何不一同收了他?”寶釵笑道:“林姑娘樛木之恩,怕他屋里的人太多了呢?”黛玉道:“我有樛木之恩,莫非你無江沱之悔嗎?”

寶釵道:“可惡鶯兒這東西,先前在園子里頭,見了這一個一般說笑不避,如今反是冷冷兒的臉,輕易不肯上前,我也猜不透他是什么緣故?!摈煊竦溃骸澳悴唤膺@緣故,我倒和你說了罷,這是他的余怒未消?!睂氣O道:“他怒什么?”黛玉道:“你不知道,他為的是……”黛玉說到這里,又一笑住了口,便道:“咱們講正經(jīng),鶯兒這件事須得要去回太太一聲。襲人等他病好了,叫過怡紅院去,只當(dāng)沒這件事,誰還來理論這些?只算咱們兩個人瞞官法度干了這節(jié)事?!睂氣O笑道:“按律治罪,你是個起意的,我該為從減等。”黛玉坐了一會自走了。

講到鶯兒竊聽剛才的話,心上雖感黛玉為人公平,只因?qū)氂襁@一走,待姑娘如此薄情,卻不愿做他屋里人,又想捐軀守義,原要同姑娘死活在一處,如今不允這件事,少不得有走散的日子;況且,寶玉待女孩兒們再沒得說的了,難道比這里還有好的地方?心上盤算了一會,也愿意了。

再講寶玉,出了蘅蕪苑,性急要聽王夫人認(rèn)的干女兒是那一個,在路上再三根問探春,探春早知細(xì)情的底細(xì),便和寶玉說明。一路閑話,到蓼風(fēng)軒,老婆子回報(bào):“妙師父打發(fā)人來請姑娘說話去了?!睂氂竦溃骸八拿妹玫搅嗣顜煾改抢铮幢鼐突貋?,咱們瞧邢大姊姊去?!闭f著,便往紫菱洲來。湘云道:“我從小兒到如今,再沒有像今年和邢大姊姊住的久了。來喝了林姊姊的喜酒,接連下去,竟沒空兒回家,瞧這園子里頭,比先前熱鬧了許多,該是興旺氣象,就沒這些敗興的事蹦出來了?!碧酱旱溃骸暗侥瓴贿^兩個來月,這兩個月里頭熱鬧的事正不少呢,你過年也別回家了?!毕嬖频溃骸熬团挛覌鹉锎虬l(fā)人來叫?!碧酱旱溃骸澳桥率裁?,只說老太太留你在這里,你嬸娘家里也不是一定少了你這個人?!睂氂衤牭酶吲d道:“我就想咱們這幾個人在這園子里玩一輩子,史大妹妹再別回家?!?

湘云截然無語,探春瞅了寶玉一眼,寶玉自知說話有病,也便默默。

一時(shí)到了紫菱洲,見岫煙一個人在屋里做針黹,連忙站起身來讓坐,敘了幾句閑話。湘云道:“三姊姊久不與邢大姊姊下棋了,今兒何不手談一局?”說著擺開棋枰。探春、岫煙對奕,寶玉與湘云坐在旁邊靜看,座中寂然,只聞枰間落子之聲。

院外一陣風(fēng)來,吹得檐馬叮當(dāng)作響,寶玉心中想道,好了,起這個風(fēng)信該作冷了。探春道:“二哥哥,你先回去穿衣服罷,我們這一局也快完了?!?

寶玉因探春催他,便起身出了紫菱洲,路上遇見四兒,手里拿了一件大毛衣服,急急走來。寶玉問道:“你那里去?”

四兒道:“奶奶到老太太屋里去了回來,瀟湘館奶奶留住吃晚飯,天氣忽然冷了,叫我去拿大毛馬褂換呢?!睂氂裢怂膬阂宦沸凶?,見四兒還穿著小毛羊皮坎肩,因向四兒問道:“你替奶奶拿了衣服,自己為什么不換一件穿上?!彼膬旱溃骸拔也焕??!睂氂裼謫査膬旱溃骸澳棠檀阍趺礃樱俊彼膬旱溃骸岸敶覀儗捄?,自然奶奶也疼顧我們的?!睂氂竦溃骸拔医心愕脚f時(shí)住的地場去可好不好?”四兒一扭頭,斜眼脧著寶玉,臉上一紅才說道:“我是要在蘅蕪苑服事奶奶的,鶯兒姐姐又要出去了。”寶玉忙問道:“鶯兒到那里去?”四兒道:“二爺假裝不知嗎?”寶玉道:“我真?zhèn)€不明白。”四兒笑了一笑道:“二爺自去問他。”寶玉見四兒這一笑,心里倒有些疑惑起來,還要向四兒根問,不覺已到了瀟湘館門前,二人便進(jìn)里邊。

寶玉先去看了襲人的病,然后到黛玉屋里,笑道:“太太認(rèn)的人,你們都不肯和我講,我問三妹妹,已經(jīng)知道的了?!?

寶釵道:“誰來瞞你呢?你也在同年里頭留心,招一個好姊夫,叫老太太歡喜歡喜是正經(jīng)?!睂氂竦溃骸皽惽捎幸粋€人在我肚子里,只等太太那里認(rèn)下了,我就通一句話過去,他那里自然央媒來說親?!摈煊竦溃骸疤抢锖髢壕鸵獢[酒唱戲,還請媽媽過來喝喜酒呢。且講出你肚子里的人來,年紀(jì)可配得上?相貌可看得過?”寶玉道:“又是同年,又是世交,年紀(jì)也在二十以內(nèi)。論相貌,卻不算出眾。”寶釵道:“別十分丑陋,叫鴛鴦姊姊抱怨?!睂氂竦溃骸熬秃臀乙粋€樣兒,先要請問二位奶奶,可抱怨不抱怨?”寶釵、黛玉都笑道:“別聽他胡謅,沒有這個人的?!睂氂竦溃骸澳銈冋f沒有這個人,我老實(shí)告訴了你們罷,扳了咱們的親,討老太太的歡喜,不用說,連我也補(bǔ)他的情了。我說的不是別人,就是甄寶玉。”寶釵問道:“你為什么要補(bǔ)他的情?”寶玉笑道:“不是張家姑娘同林妹妹兩個人,甄寶玉都去求過親的?兩回都被我奪了來,可不該補(bǔ)他的情嗎?”寶釵道:“才說你胡謅,可不是真的!他們扳親,難道不細(xì)細(xì)察聽?況且,甄太太也到咱家里來過,他們的老婆子也常來走動,說是太太的干女兒是使女出身,甄家就愿意嗎?”寶玉道:“你們不知道,里頭有個緣故,因?yàn)檎鐚氂裼H事屢說不成,前兒把他年庚叫張鐵嘴排了一排,說定親到不要人家親生女兒,須得如芝草無根,醴泉無源的,來歷、出身貧苦的姑娘,螟蛉到這一家的,才是姻緣,可許和諧到老。甄家最聽信張鐵嘴的話,這里有了一點(diǎn)口風(fēng),甄家就來求親?!摈煊竦溃骸澳汶m是那么講,再別先在老太太跟前說話,倘事不諧,倒叫他老人家心里不舒服?!睂氣O道:“妹妹說的話很是,我就不信甄家當(dāng)真沒處去定出一頭親事來了。”

黛玉笑道:“姊姊,我問你一句話,你未曾還陽之前,倘張家姑娘已受了甄寶玉的聘,張家定要把你送到甄家去,你到底去也不去?”寶釵道:“我也要問你,雨村先生來說媒,你嬸娘作主允了,你還從也不從?”黛玉道:“我是不相干,已經(jīng)跳出三界外的人了,怕什么?”寶釵哼了一聲道:“你跳出三界外的人,為什么又跳進(jìn)這園子里來,想是你愿修行是甄,不愿修行是賈的嗎”黛玉便笑著站起身來和寶釵廝鬧,道:“什么真的假的,倒要問問你這位張家小姐?!?

寶玉忙把兩個人拉開道:“別再鬧真的假的了,留寶姊姊在這里,端整什么好東西請他?”黛玉道:“沒有好東西呢,就是照常的菜,叫廚房里添了兩樣,不知弄些什么來?!碑?dāng)下送上杯箸,三個人一同坐下,點(diǎn)景用了幾杯。酒飯畢,敘談一會,寶玉便問寶釵道:“你的鶯兒到那里去?”寶釵還不理會這句話,道:“左不過在園子里頭,他到那里去呢?”黛玉道:“好快的耳報(bào)神?”寶玉聽出話中有因,便涎臉挨近黛玉身旁,叫聲“好妹妹,你知道的,告訴了我。”黛玉臉上一紅,把寶玉推開,便借話取笑他道:“鶯兒是要送他到太太那里認(rèn)干女兒去了?!睂氂竦溃骸澳銈兊挂粯诱f的藏頭露尾的話?!?

正說著,見鶯兒提了燈來接寶釵回去。寶玉瞧了鶯兒一眼,便笑問鶯兒道:“你不在姑娘屋里伺候,要到那里去呢?”鶯兒只當(dāng)沒有聽見,并不理著寶玉。寶釵、黛玉忍不住,大家一笑。寶釵出了屋門,又回頭向?qū)氂竦溃骸澳阍谶@里,晚上細(xì)細(xì)問林妹妹罷?!睂氂裾酒鹕韥淼溃骸澳銈儾豢厦靼赘嬖V我,我問晴雯、紫鵑去。”說著,連忙趕上寶釵同走。寶釵在臺階上站住了,叫丫頭“掌燈,送二爺?shù)解t院去”。里面黛玉笑應(yīng)道:“在這里點(diǎn)呢。”當(dāng)下五兒提了一盞紅紗燈,趕上寶玉,一同出了瀟湘館,分路各自走了。黛玉等五兒回來,問了幾句話,也就安歇。次日無事,書中少敘。

到了后天,薛姨媽早就同了寶琴、香菱過來,因是園內(nèi)便門,先到了瀟湘館。才坐下,釵、黛二人已從賈母、王夫人處請安回來。黛玉道:“我才與姊姊說,媽媽同妹妹們就該來了,老太太早在那里吩咐?!毖σ虌尩溃骸拔覀円膊蛔??!闭f著,一同起身,出了瀟湘館。正走間,聽得后面有人叫道:“姨媽、姊姊們等一等,咱們廝跟著走?!毖σ虌尰仡^,見是湘云同他丫頭翠縷,只聽笑語之聲,急急趕來。薛姨媽道:“慢些走,我們在這里等呢。”話未完,湘云已到跟前。一路敘話,出了園門,來到賈母處。見邢、王二夫人、尤氏婆媳、李紈、鳳姐、探春、喜鸞、四姐兒一眾人先已到了,便向賈母、王夫人道了喜,然后彼此相見讓坐。賈母便問:“親家太太為什么不來?”

薛姨媽道謝。

只見鴛鴦已妝扮得珠圍翠繞,居然繡閣千金,叫林之孝家的挑了兩個小丫頭進(jìn)來給鴛鴦使喚。早上在王夫人屋里供了南極、西池,與王夫人行禮,又在賈母前磕了頭。此時(shí)卻與邢夫人、薛姨媽見禮,不免推讓一會。各人的賀禮覿儀早已備送,以次姑嫂姊姊俱系平輩相見。寶玉一早出門拜客回來,忙到賈母處叩頭道喜,然后在王夫人跟前照樣行了禮,便恭恭敬敬向鴛鴦叫了一聲“姊姊”,作了四個揖。賈母笑道:“底下也像你玉釧妹妹,替他招一個好姊夫,我也歡喜呢?!辟Z母一句話,說得鴛鴦臉泛桃花,只得把頭垂了下去。一面薛姨媽道:“老太太調(diào)教的人,出來果然比眾不同。我瞧鴛姑娘滿臉的福氣,將來自然有一位好姑爺配他呢?!辟Z母道:“姨太太知我的心。我有什么調(diào)教,就為我老的越發(fā)記性不好了,全靠他在跟前提醒我一點(diǎn)。瞧這孩子,人還本分,心地也明白。想我已是八十以外的人了,將來我故世后,就不把他配一個小子,也沒有對頭好親事,可惜糟蹋了這孩子。我要把他認(rèn)在身邊,礙著寶玉姊妹們倒壓下一輩子去了,又使不得;不如拜在你姊姊身邊,做個干女兒,送他飛上高枝兒去,算替我成全了這個人。一時(shí)我還離不開他,等把琥珀、翡翠這幾個人領(lǐng)了起來,能接手他的事情了,才放他出去呢。這會兒不過應(yīng)個名,托你姊姊的福,定下一頭親事,再不怕有人起什么壞心了?!?

說著,又向王夫人問道:“鴛鴦家里還有他娘老子沒有?”

鳳姐忙答道:“他老子金彩,在南京看房子,兩口老子都死過的了。有他哥子金文翔兩口子,現(xiàn)在里頭當(dāng)差?!辟Z母道:“你們多給金文翔幾兩銀子,將來不許他們?nèi)プ邉?,別教他妹子丟臉?!蓖醴蛉撕网P姐都應(yīng)了一聲“是”。

鴛鴦聽了賈母的話,想起先前鉸下頭發(fā),立定主意等老太太天年后自尋一個了結(jié),不想這樣抬舉他起來。人想衣裳花想容,世間那有有福不愿享的人?轉(zhuǎn)想到主人豢養(yǎng)如此操心,直同恩撫兒女一般,不但不覺歡喜,禁不住心上一酸,兩行珠淚直滾下來,怕人瞧見,忙把臉兒背轉(zhuǎn),用手帕拭干。

獨(dú)有邢夫人觸起前情,自覺慚愧。等賈母眾人用過早膳,起身推病告辭,自回去了。賈母滿屋子里瞧了一瞧,向李紈道:“迎丫頭偏碰著他家里有事,要后天才來呢。你兩個妹妹是愛熱鬧的,為什么今兒不來呢?”李紈道:“因?yàn)閶鹉锷碜硬凰?,他們走不脫身,過一天就要來呀?!辟Z母又道:“四丫頭早上在這里,為什么就走了?”

正說著,只見惜春同了妙玉、蓮貞進(jìn)來。妙玉先向賈母稽首,然后見了王夫人,挨次辭行。賈母并不留心到妙玉臉上,王夫人因早知這件事,向妙玉仔細(xì)瞧了一瞧,帶笑說了惜春幾句,也不究問根由。又向蓮貞問道:“這位小師父倒像有些面熟,幾時(shí)進(jìn)來的?”蓮貞便向王夫人行了個全禮。鳳姐笑道:“太太不認(rèn)得他了?他就是芳官,先前住在水月庵,如今到妙師父那里沒有幾時(shí)了?!蓖醴蛉寺犃锁P姐的話,便叫丫頭去拿了兩匹綢子來給芳官。

蓮貞當(dāng)著王夫人,不好推卻,勉強(qiáng)受納。當(dāng)下蕊官、藕官拿了戲目上來,見了蓮貞,彼此一笑,并不搭話。蓮貞想,他們舞衣歌扇,老此齷齪場中。幸我回頭,不為馮婦。

乃妙玉見戲班里上來點(diǎn)戲,起身告辭道:“奶奶、姑娘們都在這里,我也不到各處去了。”說著,同了蓮貞回去。惜春送他們出了園門,轉(zhuǎn)身進(jìn)內(nèi),陪賈母、王夫人聽?wèi)?。蓮貞帶了兩匹綢子,心想先前太太成全了我,今日行此一禮,乃因報(bào)德?lián)敢?,非為乞恩屈膝。受此倘來者何用?行至沁芳橋上,便要將綢匹撩入河中。又轉(zhuǎn)念道:毀壞綾羅,也是罪孽,只得帶回庵內(nèi),留著送給柳家的了。

這里賈母處席終戲散,王夫人約定尤氏婆媳明日早來。寶釵因時(shí)候還早,拉了尤氏到他屋里去坐坐,蓉哥媳婦先自回家。

黛玉留下薛姨媽同寶琴、香菱要回瀟湘館去。寶釵拉住黛玉道:“媽媽先要睡覺,琴妹妹和香菱同了媽媽去,你同三妹妹、史大妹妹陪珍大嫂子到我那里說說話。”黛玉只得隨著他們到了蘅蕪苑,才坐下讓茶,寶玉也趕來道:“你們不言語一聲兒,悄悄的都在這里,叫我找個難。”說著,便向尤氏道:“后兒妙師父進(jìn)院,大嫂子可去送不送?”尤氏道:“我和他沒有什么交接?!?

寶釵接口道:“正是有句話要問大嫂子,四妹妹要去住櫳翠庵,你可知道?”尤氏道:“我是怕沾污了他的清白身子,如今不敢去親近他。他也沒有和我提起這句話,就是他的丫頭入畫的娘,昨兒進(jìn)來纏住了我,說他女兒也是改志的了。自從里頭出去,給他說婆家不愿意,死活賴在家里,幾回要把頭發(fā)鉸下去當(dāng)姑子。如今聽說四姑娘要進(jìn)櫳翠庵,他還要去伺候,沒法兒求我和四姑娘說一聲。倘不許他進(jìn)來,只有尋死一條路。你們都知道,頭里攆入畫,有多少人勸他不聽,我也不犯著再去碰這個釘子。”黛玉道:“據(jù)我看起來,如今找四姑娘講去,這個人情倒一定準(zhǔn)的?!庇仁系溃骸澳敲粗芎?,就求二奶奶去行個方便。”寶玉道:“我明兒和四妹妹說去。”尤氏坐了一會,起身道:“我要走了,明兒再來鬧你們。”于是眾人各散。次日仍在賈母處,又唱了一天戲。寶玉切記入畫之事,就在席上告訴了惜春,果然許他進(jìn)來。

過了一天,黛玉便叫人去傳了柳家的來,吩咐他在太虛宮備六席素面。林之孝家的伺候出門,叫外面去套齊車輛,妙玉的行李及一切動用器具,已陸續(xù)運(yùn)去。飯后約在庵中會集,一眾奶奶、姑娘們,還有各人隨身的丫環(huán)、老婆子,都到了櫳翠庵,一同起身送至太虛宮??疵钣?、蓮貞拈香拜了警幻仙子,然后拜謝眾人。又同到各處瞻仰一會,看至妙玉塑像,已非舊時(shí)面目,查問起來,知是妙玉自己涂壞。惜春笑道:“本來無一物,何處著塵埃?妙師父還是天花著身者。”妙玉聽了,自愧參悟不及惜春。黛玉一眾人都在殿上,五兒、四兒拉蓮貞到房里去瞧了一瞧,怕外邊叫喚,不敢停留,便同蓮貞出來。

不多時(shí),用了午齋,各人起身作別。妙玉、蓮貞送至門外,黛玉們上了車自回榮府。妙玉住在太虛宮,因里邊院宇寬大,又叫林之孝家的回明里頭,把園里玉皇廟、建摩庵散出去的小尼姑、道姑揀了十幾個,招進(jìn)去同居,共修正果,書不細(xì)表。

再講黛玉與寶釵商議,擇定吉日送鶯兒、襲人進(jìn)怡紅院去。

那一天就在怡紅院擺酒,喚了清音,邀集園中諸姊妹,又邀了鴛鴦、玉釧、平兒。眾人陸續(xù)來到,湘云先開口道:“晴雯姑娘同紫鵑姑娘的好日子,聽了一天清音,今兒又是清音。清音班倒成了姑娘們的老主顧了,不知底下還要唱幾回清音呢。”

黛玉道:“就是你嘴快,知道了,一個人放在肚子里,嚷的什么?”

話未完,鴛鴦、玉釧也到了,大家讓坐,敘談一番,卻去瞧了瞧屋子。鴛鴦道:“先前這個所在,老太太使我走動的回?cái)?shù)不少,如今好久沒來,倒像屋子也改了樣子了?!庇疋A道:“我還記得太太叫我送荷葉湯來走了一會,后來好像沒有來過。”

又笑道:“二哥哥如今再不像頭里那么淘氣了呢?!睂氣O道:“也難說,趁他的高興?!毕嬖茊柕溃骸盀槭裁床灰姸绺?,那里去了?”鴛鴦道:“早上在老太太屋里,說要到襄陽侯府里拜壽,想被他們拉扯住了?!摈煊袂浦x鴦微笑道:“他倒不專為去拜壽,怕還有正經(jīng)事,又到一個地方去了。”寶釵也是一笑,眾人卻不理會。

當(dāng)下清音開了場,黛玉見鶯兒來了,單不見襲人,便叫五兒去同了他來。一面對湘云道:“史大妹妹,你這張嘴是沒關(guān)攔的。襲人到了,再別和他取笑?!毕嬖泣c(diǎn)首。一時(shí)襲人進(jìn)來,見了眾人,自有一種羞澀之態(tài),局促難安。眾人亦恐說話間有不留神之處,未免傷觸了他,不過淡淡的兜搭了兩句。紫鵑過來把襲人拉到自己屋里坐下。

接著,寶玉同了平兒一路說笑進(jìn)來,大家讓坐,問道:“為什么這會兒才來?你們兩個人在那里碰著了同來的?”平兒道:“珍大爺送了一本子修葺祠堂的工料帳來,還有外邊送進(jìn)來的太虛宮、四局里頭支銷帳,我?guī)椭棠滩閷α艘粫?,寶二爺就進(jìn)來,等著我同來的?!摈煊竦溃骸澳銈兡棠痰箍戏拍銌幔俊逼絻盒Φ溃骸拔覀兡棠踢€叫我來問奶奶,為什么不去請他?停會兒來闖席呢?!闭f著又向慶齡、遐齡道:“你們?yōu)槭裁纯偛坏轿覀兡沁吶ス涔??師父也太管的?yán)了?!?

話不多時(shí),老婆子們已上來調(diào)排桌椅,里邊擺了兩席,又叫他們在翻軒底下靠欄桿東面擺兩席。湘云道:“酒燙熱了就端上來,咱們喝酒聽唱,白坐在這里干什么”李紈笑道:“就是他性急,再沒聽見客人先催酒的!”湘云道:“正是,你們別裝憨。大嫂子的蓮花落酒,也該還還席。”眾人都笑道:“底下別再想大嫂子作東,饒是白擾了他,還送他這個美名。”

當(dāng)下各人就坐,并無推讓。湘云道:“再沒有像這樣爽快的了。我就怕陪老太太同席,拘拘謹(jǐn)謹(jǐn)。前兒這兩天戲看得我好不舒服?!摈煊竦溃骸案易欣咸辉诟埃媚愕母吲d兒,愛怎么就怎么!”一時(shí)里面坐定,外邊平兒、晴雯、紫鵑、鶯兒、襲人、麝月、秋紋、素云、侍書、彩屏,當(dāng)下晴雯又拉了翠縷、小螺。黛玉往外一瞧,便去拉了平兒進(jìn)來道:“外面人多了,你來同咱們坐。”

接著清音班上來點(diǎn)曲,便把戲目放下,先執(zhí)壺與各人斟酒。

斟到外邊桌上,叫了一聲“干媽”。湘云聽見,忙向外一瞧,慶齡正站在晴雯面前斟酒。湘云笑道:“恭喜晴姑娘,早就做了媽了?!鼻琏┬δ樜⒓t,向慶齡腮邊輕輕的擰了一把道:“都是你們胡鬧,惹出史大姑娘的話來了?!庇窒蛳嬖频溃骸肮媚飫偤臀覀?nèi)⌒λ闶裁茨?!”黛玉接口道:“再沒有云丫頭這張嘴討人厭?!毕嬖频溃骸澳闶锹犃死咸脑?,要圖舒服,怕做媽呢?!毕虾迦灰恍?。黛玉道:“等明年咱們都到他家鬧去,少不得有翻冤的日子。”

一面講話,聽唱了《訪素》、《踏月》兩套。湘云道:“剛是哼哼咀咀的聲音,不耐煩聽他。慶齡去叫他們開一套闊口?!?

慶齡道:“唱大凈的嗓子疼,不能唱曲?!睂氂竦溃骸澳敲唇袘虬嗬锏娜藖?,他們是走得轉(zhuǎn)的。”便叫老婆子去,不多時(shí)大凈葵官進(jìn)來,各人面前請了安,就站在湘云跟前。湘云道:“葵官,好好的唱兩套曲子給咱們聽,走了板眼是要捶的?!?

葵官忙去入座,開口唱了一套《山門》,又接唱一套《掃殿》。

一面湘云又要行令射覆,黛玉道:“你才聽了兩套大凈曲子,好比大碗的酒,大塊的肉解過你的饞了,這會兒閑情逸致,令興又發(fā)。勸你蠲了這條子罷,怪慪人的,誰去弄這個!”湘云道:“不行令便搳拳,三拳后,勝贏家過拳,輸家唱一支昆曲。他們的笛笙鼓板現(xiàn)成,不會唱曲的叫他們代唱,會唱的不準(zhǔn)代?!北娙寺犃硕颊f,這倒公道。便推湘云出手,湘云一伸手就找鴛鴦。鴛鴦道:“史大姑娘,怎么先找起我來?”湘云道:“你還叫我史大姑娘,先罰一杯?!北憬写淇|與鴛鴦姑娘斟酒。當(dāng)下?lián)娏巳?,偏偏湘云輸了。眾人都道,盼他輸了拳,咱們好聽昆曲。湘云不等人家催他,叫遐齡吹笛,接了鼓板過來,開口唱了一支“蝴蝶呵”。慶齡道:“闊口最難,史大姑娘好嗓子,我們班里唱凈的那里趕得他上來?!睂氂竦溃骸笆反竺妹脨鄢髢羟樱惹捌桶芽俜纸o他,再沒那么巧的。”

一面鴛鴦向岫煙對手,鴛鴦輸了后拳,叫他們代唱。岫煙又找了玉釧,以次而及黛玉、寶釵,輸了因無外人,都自己隨便唱了一支。席上鶯聲燕語,翠舞紅飛,呼姊喚妹之聲,與叫二猜三之韻,徹于怡紅院外。

獨(dú)有襲人,心想自己此時(shí)仍得與晴、鵑等并住怡紅院,人逢喜事精神爽,合當(dāng)開懷,奈思前算后,似有一團(tuán)郁結(jié)在胸,難以消化之處。和他們坐在席上,意興索然,只得推病向眾人道:“我身子疲倦,要歇歇去呢?!鼻琏┲臇|西還在瀟湘館里沒有拿過來,便道:“你到我炕上去躺躺罷。”襲人起身走上臺階,晴雯笑道:“睡便去睡,別像在雪雁屋里?!柄L兒問道:“在雪雁姊姊屋里怎么樣?”紫鵑知道這件事,便瞧了睛雯一眼,道:“鶯姊姊,你別聽他的話?!柄L兒還向晴雯根問,晴雯忍不住要笑,道:“他在雪雁屋里,就像你今天晚上在你自己屋里一個樣兒的?!柄L兒還怔怔的想了一回,道:“我不明白你的話?!北娙硕疾焕頃暝乱崖牫鲈拋?,瞅著鶯兒只是笑。半晌說道:“你盡管慢慢想去,到了明兒,包管你就明白了。”

話未完,只聽里邊探春道:“外面姑娘們?yōu)槭裁春鹊哪苎澎o?”晴雯接口笑道:“他們裝新的裝新,作客的作客,不像奶奶、姑娘們那么高興呢?!庇谑乔琏┕钠鹋d來,各人也拇戰(zhàn)了一會,天已晚了,各席上并翻軒下掛的燈,一齊點(diǎn)起蠟來。

湘云嚷熱,叫翠縷去拿小毛衣服換上。李紈道:“這天氣太暖了,怕要蒸下雪來?!睂氂竦溃骸鞍胂砷w前的紅梅都開了。我天天在這里盼下雪,老天老天,快快下一場雪就好?!睂氣O道:“諸葛孔明在東吳借得東風(fēng),大破曹兵百萬。風(fēng)可借,雪也借得,可惜如今請不來一位孔明先生。”岫煙道:“四妹妹就算得一個女諸葛,何不求他去一借。”惜春在袖里占了一課,算準(zhǔn)長至前三日有一場瑞雪,便道:“二哥哥,你們盼雪我就借一場下來?!睂氂駟枺骸皫讜r(shí)可有?”惜春道:“遲了日子不算為奇,要借便借在冬節(jié)前?!睂氂竦溃骸澳敲凑埨咸桨胂砷w去賞梅,咱們大家樂一天。”湘云道:“四妹妹果然有這樣神通,賞梅酒席之費(fèi),攏共算我的?!毕Т旱溃骸罢沁@樣,冬至前沒下雪,我便作東賞梅何如?”探春道:“咱們是腳踏兩頭船,不用掏腰總有吃喝?!睂氣O道:“誰的東都沒要緊,倒要瞧瞧四妹妹的本領(lǐng)?!摈煊袂南?qū)氣O道:“你不信,這東道云丫頭要輸呢?!?

一時(shí)清音班里鬧起絲弦鑼鼓來,各席上洗盞更酌,又暢飲了一會。湘云站起身來,叫翠縷掌燈,道:“少陪你們了,留些量在這里做‘消寒會’?!北娙丝此铰撵バ?,舌音(舌延)(舌單),今兒又喝得大醉了。黛玉便叫門外伺候的老媽子掌了燈,同翠縷送史大姑娘回去。湘云步下臺階,眾人送他也不理會,還唱的“醉熏熏眼花,被旁人笑咱。行過了碧峰尖,早來到山門下”。連清音女孩子都笑道:“史大姑娘醉了。”李紈道:“咱們也該散了,別盡仔鬧下去?!碑?dāng)下用飯盥漱已畢,各自起身回去。

這里晴雯、紫鵑都說:“鬧了這一天,我們都乏了。聽鐘上的點(diǎn)子,也該歇的時(shí)候了。不知二爺?shù)侥且晃还媚镂堇锶バ??”晴雯又笑道:“二爺還該先進(jìn)襲姑娘屋里,今夜可再沒人來打你們的岔了?!蹦侵u人已經(jīng)閉門安歇,晴雯道:“如今鶯姑娘可不能把二爺推到怡紅院外頭去了?!闭f著,便同紫鵑送寶玉到鶯兒屋里,又來拉了鶯兒進(jìn)去。晴雯、紫鵑轉(zhuǎn)身出來,拽上屋門,一路嘻笑,各自回去。

鶯兒屋里早炷上安息甜香,湯壺茗具一切安備停妥。鶯兒背著燈遠(yuǎn)遠(yuǎn)站在錦子旁邊。寶玉拉他坐下,道:“怎么常見面的人重新生分起來?你可記得在這屋子里給我打梅花絡(luò)子的時(shí)候?”鶯兒道:“如今倒記得的?!睂氂竦溃骸奥犇愕脑?,莫非頭里竟忘了?為什么到如今又記得呢?”鶯兒臉上一紅道:“見了這屋子自然記起來了?!睂氂竦溃骸澳阏f你姑娘有幾件好處,果然不錯??上蚁惹皼]有細(xì)細(xì)領(lǐng)略。如今第一樣,他身上這般甜靜可愛的香味兒就沒了。”鶯兒道:“這是張家姑娘不服冷香丸的緣故?!睂氂竦溃骸澳銥槭裁床环湎阃??”

鶯兒“撲嗤”的一笑,道:“這是姑娘醫(yī)病的,我服他怎么呢?”寶玉道:“你服了這個,一般像你姑娘有這樣好處了?!?

鶯兒聽了寶玉這句話,羞臉微紅,把頭低了下去。一時(shí)松扣寬衣,少不得如晴雯輩共試橫陳之樂。

次日起身,鶯兒到賈母、王夫人處磕了頭,又往各處去走了一走。襲人只在瀟湘、蘅蕪兩處與黛玉、寶釵磕頭。黛玉叫他坐了,才說道:“我有幾句話和你講?!币u人聽了,料黛玉此時(shí)定有一番嚴(yán)飭,心上怔怔的,忙站了起來。黛玉笑道:“不為別的,就因二爺如今伺候他的人多,有時(shí)候倒沒人伺候了。一時(shí)要穿起那一件衣服來,不知那件衣服撩在什么地方,找也沒處找。你同晴雯是向來經(jīng)由慣的,鶯兒、紫鵑是生手。我派你同鶯兒管二爺夏、秋衣服,晴雯、紫鵑管春、冬衣服。比如出門要穿什么,二爺在我這里,這里打發(fā)人去告訴你們,就拿了出門衣服到這里換上,回來又在蘅蕪苑奶奶那里,自有蘅蕪苑的人去告訴了,把出門的衣服換下,拿去收拾。我叫人把二爺?shù)乃募疽路渥佣继Я诉^去。講到吃飯,他玩高興了,連飯也可以不吃的。這里估量他在那邊吃了,那邊又道他在這里,歸根兒一處也沒有著落。如今叫廚房里替另備了二爺?shù)囊蛔里?,二爺在那里,就叫那里的人去傳飯,也?zé)成你們四個人留心,到擺飯時(shí)候,打發(fā)人到廚房里去問一聲,二爺?shù)娘埌l(fā)到那里去。倘廚房里回報(bào)沒人去傳過飯,即刻到園子里各處去查問了,再傳你們的飯。這樣定了一個章程,你們伺候的便有個頭緒。至于別的事情,也要你們留一點(diǎn)子神,別叫他放縱了。自然,你們各人也都知道,不用我囑咐這些話。晴雯、紫鵑幾個人,我也要告訴他們。”

話未完,門外老婆子們報(bào):“蘅蕪苑奶奶來了?!痹缬行⊙绢^打起簾子,寶釵進(jìn)來。黛玉見他已換上衣服,一面讓坐,便問:“姊姊那里去?”寶釵道:“我們都不知道,四妹妹就是送妙師父那一天,他回來已悄悄的挪到櫳翠庵去住了。昨兒他在我們跟前說起,今兒早上知道,來邀你同去走一趟?!摈煊竦溃骸版㈡⒕驮谶@里吃了飯,邀云大妹妹同去?!睂氣O道:“我是飯吃過了,這時(shí)候?yàn)槭裁催@里還不見擺飯?”黛玉道:“因是剛才和襲姑娘多說了幾句話,所以遲了些。”于是,黛玉便把吩咐襲人的話,和寶釵講了。寶釵道:“原該這樣的,是你想的周到?!摈煊窕剡^臉來,見襲人還站著,便道:“你也該回去吃飯了。”然后襲人轉(zhuǎn)身走出,自回怡紅院去。

這里雪雁端茶送了寶釵,春纖、五兒兩個伺候黛玉用飯已畢,換了衣服,四兒、五兒跟著寶釵、黛玉,徑往紫菱洲來。

岫煙、湘云也正要到櫳翠庵去。寶釵笑問湘云道:“夜兒回來,半山亭可打塌了沒有?”岫煙道:“我回來的時(shí)候,他早已酣入醉鄉(xiāng)的了。”說著,出了紫菱洲,又去邀了探春。不知眾人到櫳翠庵見了惜春怎樣光景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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