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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回 送舊衣嗔查紅綾襖 證回生錄寄柳絮詞

紅樓夢補(bǔ) 作者:歸鋤子


話說黛玉叫小丫頭去找晴雯,來認(rèn)老婆子送來的衣服。不多時(shí)晴雯到來,掀簾走進(jìn),笑道:“姑娘得了什么好東西,叫我來瞧?”黛玉道:“二爺?shù)男氖鹿值涝蹅兇蠹也虏煌?,如今倒尋出些蹤影來了,你瞧這件衣服可認(rèn)得是誰的?”晴雯接過一看,脫口嚷出來道:“這是我的襖子,那里來的?”黛玉聽說是晴雯的衣服,一時(shí)倒弄得糊涂了,便問道:“既是你的衣服,老婆子在那里拿來的呢?這里頭的緣故又奇了?!蹦乔琏┮粫r(shí)嘴快說破了,及被黛玉問住,回想從前私情,不覺臉上一紅,露出羞澀的光景。

黛玉察言觀色,知其中又有別情,便逼住了晴雯,問他道:“這又有什么說不得的事?”晴雯暗想,這件事亦不必在黛玉跟前隱瞞,便講明寶玉出去看他的病,穿了衣服回來,留作死生永訣的情由,如今問起,這件衣服總無下落,忽然送到這里,來自何處?反尋根到底的追問起來。紫鵑說明緣故,晴雯立刻打發(fā)人去叫了送衣服的老婆子來查問,說是二爺叫他到襲人處,家里去拿來的。晴雯火冒沖煙,不顧黛玉在跟前,便罵道:“這不要臉的東西,把我的衣服藏在他家里算什么?”賭氣要撕那件衣服,紫鵑連忙趕過奪祝晴雯沒處出氣,便移怒在老婆子身上道:“頭里就為你們遞東遞西,鬧到姑娘們房里也抄檢了,把我們都攆出去,如今還不守規(guī)矩。這樣混鬧起來還了得!奶奶發(fā)他外邊去打了四十再講?!蹦抢掀抛又还芸念^求饒,說:“是二爺叫去拿進(jìn)來,饒過這一次,以后再不敢了?!摈煊癖憬欣掀抛悠饋恚愿赖溃骸叭糁v二爺?shù)牟钍?,自有二門外小廝承辦,或者二爺要送二姑娘、史大姑娘的東西,打發(fā)小子去不便,就近叫你們走園子后門出去也是正經(jīng)。再要到別處地方去走動(dòng),就是二爺吩咐也得進(jìn)來回一聲,叫咱們知道?!崩掀抛勇犚痪洌瑧?yīng)一聲“是”。

黛玉又道:“還要問你,襲人家去是二爺同去的,還是你一個(gè)人去的?”老婆子道:“二爺沒有同去,叫我去見了花大姑娘,他把衣服給我,說是二爺叫拿回去交給雪雁姑娘的?;ù蠊媚镞€病著躺在炕上呢?!鼻琏┑溃骸熬菇兴宦暿Y奶奶就是了,什么花大姑娘,葉大姑娘!”黛玉道:“明白了,想是二爺?shù)侥抢镒吡艘惶藖淼摹!?

那老婆子還站在門外發(fā)戰(zhàn)。紫鵑道:“還不謝了奶奶等什么?”老婆子聽了,忙向黛玉并紫鵑、晴雯都磕了頭,然后退了幾步,轉(zhuǎn)身走了。紫鵑笑向晴雯道:“你這個(gè)人也太不公道,好意把襖子送還了你,不謝謝人家,倒要把送衣服的人出氣,這算什么!”晴雯道:“我的衣服為什么要他拿去做陪嫁呢?”

說著,叫自己的小丫頭拿了衣包,自要收拾他的衣服去了。

原來那一天寶玉瞞了眾人,趁著早涼出了怡紅院,走園子后門,想去看著襲人。寶玉是到過花自芳家的,依稀認(rèn)得路徑,一個(gè)人找到他家門首,四下寂靜無人,便溜了進(jìn)去。花自芳并不在家,寶玉站定嗽了一聲,不見有人出來,一徑走進(jìn)里邊,正到了襲人的臥室。見炕上一人面向里睡,頭上挽的慵梳髻,枕的半新不舊大紅頂繡花枕,蓋著一條豆綠西紗夾被,像是襲人的舊物。炕邊桌上燈臺(tái)茗具俱全,比從前去見晴雯睡在蘆席上的光景雖大不相同,而心中已如沁梅潑醋一般,又恐不是襲人,不便造次,只得輕輕喚了一聲。

那人在睡夢里直聲叫了兩聲“寶玉”,寶玉知是襲人尚在夢中,便連推他兩推。襲人驚醒,回過臉來見了寶玉,把兩眼亂揉,坐起身來。寶玉就炕沿坐下,拉了他的手,可憐花枝瘦損,非比舊日豐姿。襲人瞪著眼,怔怔的看了寶玉半晌,哽噎不出半句話來。寶玉忙把襲人撫慰一番,道:“等你病好了,總要叫你進(jìn)去的?!币u人聽見要叫他進(jìn)去這句話,又感激又慚愧,越發(fā)淚如泉涌,放聲大哭起來。寶玉道:“你的事我都已明白,不用提他。你只把咱們頭里的話想去就是了,調(diào)養(yǎng)你的病要緊?!币u人嘆口氣道:“你的話我也記得,你的心我也知道,只恨我自己發(fā)昏,一時(shí)錯(cuò)了主意,抱怨得誰呢?偏又死不了活在世上,現(xiàn)人家的眼?!睂氂竦溃骸斑^去的事都撩開,再別放在心上。”

襲人道:“你今兒來瞧我,我又想起一件事來了。不是那一年晴雯出去了,你去瞧他,換了一件襖子穿了回來,還撩在我箱子里。這是你們兩個(gè)人的恩情在上頭,比別的衣服不同,別說我有心掯他的。”寶玉道:“正是,晴雯要過幾次,我問麝月,說你收著,如今還了他很好?!币u人便叫一聲“嫂子”,那花自芳家的聽見襲人和人說話,過來看是寶玉,便站在門外竊聽。襲人叫他,連忙進(jìn)去與寶玉請安。襲人叫他在一只箱子里取了一件舊銀紅襖子出來,花自芳家的便去開箱尋取,交給襲人,自出去了。襲人抖開衣服,掉下一個(gè)紙包,寶玉拾起開看,就是晴雯的指甲,重又包好藏在身邊。襲人把那件襖子拿在手里,翻來覆去看了一會(huì),追想晴雯當(dāng)年,又想自己今日,比晴雯與寶玉換穿衣服的時(shí)候一樣傷心,禁不住撲簌簌淚珠滾下,倒將晴雯的襖子濺濕了一大片衣襟。襲人落了一回淚,見寶玉還呆呆的站著,便向?qū)氂竦溃骸澳愠鰜碛袝r(shí)候了,快回去罷。有誰同你來沒有?”寶玉竟似沒有聽見,一手接過襖子,便要穿在身上。襲人道:“這樣熱天還穿得上棉襖子嗎?你回去悄悄打發(fā)一個(gè)老婆子來拿罷?!?

寶玉只得把襖子撩在炕上,又安慰了襲人幾句話,出了花自芳家,仍來園子后門回來,并無人知道。叫管園門的老婆子到襲人家去拿了一件衣服回來,交給麝月。那園子里自從傻大姐拾了香囊,鬧事以后,嚴(yán)禁私自傳遞物件,因?qū)氂穹愿?,不敢不聽,那老婆子偷空兒到襲人家去取了襖子回來,又錯(cuò)記了寶玉的話,把襖子遞在雪雁手里,被紫鵑瞧見,回了黛玉,鬧起這件事來。

那時(shí)晴雯說的拿去做陪嫁的話,正值平兒拿了支銷總簿送與黛玉過目,進(jìn)來聽見,便笑問道:“又是那一位姑娘要辦嫁妝,我們好端整送添箱。”紫鵑把話岔開道:“小紅去做蕓二奶奶,又是好幾天了?!摈煊竦溃骸扒皟耗闼退^來,早知道要配蕓哥兒的,不該受他這個(gè)頭。”平兒道:“蕓哥兒也是下一輩子,聽說寶二爺認(rèn)過他做兒子,奶奶還是他婆婆呢。”說著,都笑起來。平兒又道:“我送他來,為是我們奶奶送還二爺賞蔣琪官的,誰料到后來這節(jié)事,真是姻緣前定?!摈煊竦溃骸靶〖t正是你一個(gè)幫手,得用的時(shí)候,你奶奶為什么急巴巴打發(fā)他出去?”平兒笑道:“恁也不妨,就為二爺多看了他兩眼。”

黛玉道:“你們奶奶這個(gè)醋罐子總丟不了。”

一語未了,鳳姐處又打發(fā)小丫頭來找平兒問:“鶯兒姐姐為什么不過去?姨太太那里又打發(fā)人來催,說等著他去瞧寶姑娘呢?!摈煊耋@問:“那一個(gè)寶姑娘?”平兒也瞪了眼,說:“剛才姨太太那里打發(fā)人來叫鶯兒過去,我也只道是沒要緊的事,這里拉著說話兜搭住了,我還不知道是那一個(gè)寶姑娘,打量就是寶琴姑娘也不定。”黛玉搖頭道:“向來人家都叫慣琴姑娘的,況且琴姑娘好好在太太那里,姨太太叫鶯兒去看他什么呢?莫非鐵檻寺有了些消息?但這里并沒知道,斷沒有姨太太那邊先得信的。這句話倒把人糊涂住了。”平兒笑道:“那有這件事,想是他們錯(cuò)聽了話。這簿子留著,奶奶看過了,我再來取。”說著連忙走了。

黛玉便叫雪雁過去打聽,一時(shí)寶玉進(jìn)來問:“平姑娘來說什么?”黛玉道:“他有什么說?就送支銷簿子來。我問起小紅的事,好笑鳳姊姊還是那么愛吃醋,他把這條子也改了過來,豈不變了一個(gè)好人了?!睂氂竦溃骸拔胰缃裣肫饋恚室彩桥拥暮锰?,不是女子的壞處?!摈煊裾艘徽溃骸斑@話又是那里來的?《周南》詠‘后妃之德’多半在不妒處稱其賢,你反說妒是女人的好處,后妃不妒倒是不賢的了?!睂氂裥Φ溃骸岸视袃煞N,有悍妒,有情妒。女子貌劣才庸,惟恐寵移愛奪,比如庸臣竊位,不得不忌賢嫉能以自保其爵祿,甚至詭譎兇殘,正人罹害。此與婦人悍妒無異。若情妒則不然,即如妹妹所言后妃風(fēng)詩,詠‘君子好□(此處為缺字),求之不得’,至于‘寤寐反側(cè)’。君子用情既如此,以情感情,淑女人非木石,其間時(shí)勢常變不同,人事遭逢不一,憂愁思慮悲恐驚憂無所不至,不免釀出一個(gè)‘妒’字來了。妒由情生,情到十二分,便妒到十二分,此與勃谿悍厲之妒大相徑庭?!摈煊衤牭竭@里,竟如把他自己從前的光景道破,體貼入微,無可辯駁,不覺臉上一紅,微笑道:“誰來聽你這些胡謅。”

正說著,見雪雁手里拿了一紙字帖兒來,道:“請姑娘看了再講?!睂氂駟枺骸笆鞘裁醋痔麅海俊泵ο蜓┭闶掷锝舆^一瞧,連叫“奇異”,便遞給黛玉看道:“這不是寶姊姊的筆跡嗎?”黛玉此時(shí)分外留神,一面與寶玉觀看。寶玉看到“好風(fēng)頻借力,送我上青云”這兩句,便記起這一闋詞來,因說道“這是寶姊姊填的《柳絮詞》,他們抄來做什么?”又看到末后寫的一行,“薛寶釵錄前生于大觀園填《臨江仙》詞”。

寶玉還不明白,黛玉道:“是了,一定是寶姊姊借體還了陽了,如今在那一家呢?”雪雁才笑答道:“聽說那家姓張,張家姑娘死去又活了,這個(gè)帖兒是張家姑娘寫的。張家打發(fā)人到姨太太那里,香菱看了叫老婆子送來的。”黛玉笑向?qū)氂竦溃骸斑@件事還沒有告訴你。就是姨媽生日這一天,他老人家晚上夢見寶姊姊說要回來了。咱們都盼望他還陽,那里想到是這樣還陽的!”寶玉道:“我還不信有這件事。”黛玉道:“漳郡蘇宗尸為朱進(jìn)馬所借,汝陽張宏義附李簡之體而活,古來借尸還陽原是有的。”寶玉道:“寶姊姊回生,不該借體才好。這節(jié)事好叫我懸心。”黛玉瞅著寶玉道:“這一件天大的喜事,倒還有什么懸心?”寶玉道:“你知道張家是什么樣人家?這位姑娘多少年紀(jì)?才貌怎樣?倘是一個(gè)粗陋不堪的女孩子,叫我還去認(rèn)和不認(rèn)呢?”幾句話,把一個(gè)黛玉也聽得躊躇起來,只得把寶玉勸說道:“你別性急,等鶯兒回來,底細(xì)都知道了。”

寶玉一時(shí)有了這件心事,坐立難安,只盼鶯兒回來問個(gè)明白。

講到寶釵的真魂,留住太虛幻境數(shù)月,算準(zhǔn)還陽日期,因肉身已壞,湊巧有個(gè)做過南韶道張家大老爺?shù)呐畠罕┎∝矚憽?

那一日仍是尤家姊妹和秦氏送寶釵真魂到張家,附在那小姐身上借體回生。

寶釵如同夢醒,看了衾帳房屋并上下人等,心已了然。那張家只有這個(gè)女兒,愛如掌上明珠,忽患暴病身亡,他父母哀慟無已。今見死而復(fù)蘇,張?zhí)阈母喂匀饨胁唤^口。寶釵睜眼細(xì)看,開口便稱太太道:“我不是你的女兒,快送我回家。”

張?zhí)坏朗遣∪说淖d語,急請名醫(yī)診治,肝氣和平,已全然無玻兩三日后,起身梳洗,步近妝臺(tái),啟奩一照,竟與前生所見鏡里的容顏無異,暗暗稱奇道:“天下那有這樣相像的?”房中也有三四個(gè)丫頭伺候,都叫不出他們的名兒,只得一一問明,連生身的父親張大老爺進(jìn)來,也要回避。便對(duì)張?zhí)溃骸拔倚昭Γ缱友ξ钠?,母舅王子騰”,家住什么地方,要坐車回去見見母親。張?zhí)绾慰戏?,便說:“既有這些緣故,不如請薛太太過來,大家說說話倒可以使得?!?

附身的薛寶釵聽了歡喜,巴不得立刻即見母親。又恐他不信,要等尋一件東西帶去作憑證。睜眼首飾衣服都是張家之物,因想起前生在大觀園與諸姊妹填的《柳絮詞》,詞義巧與如今附體還陽之事有些映合,便要紙筆寫了出來,送去為證。張?zhí)釉谑种校叱鰜韺⒃~遞與張老爺觀看,并說明去接薛太太的話。張老爺看了《柳絮詞》大為夸美,知他女兒不過識(shí)得幾個(gè)字,那里填得上這首詞來,方信軀殼空留,性靈已易,自是傷感。本來知道薛家是榮府的親戚,住居離榮府不遠(yuǎn),便叫一個(gè)老婆子,細(xì)細(xì)告訴了他的話來請薛姨媽。薛姨媽聽了以為奇事,所以來叫鶯兒同去的。

是日,薛姨媽帶了鶯兒坐車來到張宅,張?zhí)Τ鰜碛印?

薛姨媽進(jìn)去,見了這位張家小姐倒吃了一驚??磥砭共幌窀襟w還陽的,如同寶釵活了轉(zhuǎn)來一樣,鶯兒在旁也看得呆了。薛姨媽沒有開口,母女二人便抱頭大哭。張?zhí)套∫磺坏钠喑?,倒把他們勸慰,然后讓坐道敘寒溫。張小姐開口便叫“鶯兒”,拉著手又哽噎了一會(huì)。

這里薛姨媽細(xì)問緣由,張?zhí)珜⑺畠翰⊥?,蘇醒轉(zhuǎn)來便不是原魂的話一一說明。薛姨媽又問他年紀(jì)生日,取何閨名,張?zhí)鸺嬖V了。薛姨媽笑道:“天下那有這樣奇事!不但同歲同生,閨名也叫寶釵,而且長來竟是一個(gè)模樣兒。我剛才進(jìn)來見了太太的令嬡面貌,竟是我的亡故女兒。若這兩個(gè)人好好的都還活著,叫站在一堆兒,我和太太見了,真認(rèn)不出誰是誰的女兒來呢?!?

正說笑著,薛姨媽忽然想起一件要緊事來,便問:“令嬡在日定過親事沒有?”張?zhí)溃骸耙蚴菦]有合意的人家,將這件事耽誤了。現(xiàn)在倒有一頭姻事在這里,說是賈雨村賈大人作媒,說的南京甄家。”薛姨媽著急,問道:“占定了沒有呢?”張?zhí)溃骸翱垂饩皟捎H家都愿意的了,還沒過聘?!毖σ虌尩溃骸疤觳灰獞?yīng)許了,我的女兒寶釵是已經(jīng)出嫁配與賈寶玉的了。”張?zhí)袅税肷蔚溃骸扒以偕塘??!币幻娣愿缽N房備席款待,要留薛姨媽在那里多住幾天。薛姨媽定要回家,席散后謝了張?zhí)?,就叫套車?

寶釵想跟他母親同回,張?zhí)辉?。薛姨媽心上躊躇,想寶釵借了他家的女兒的身體生轉(zhuǎn)來,到底是張家的人,反將寶釵勸住,叫他不用性急。寶釵也是個(gè)明白人,斟酌其事,未便造次,只得叮嚀他母親速到榮府議出個(gè)萬全之策,接他回去。

現(xiàn)在此間,人家看他猶如親人,他看人家竟同陌路,要留鶯兒陪伴,鶯兒即便住下。張?zhí)脱σ虌屔狭塑?,回到里邊自與張老爺議論這件事。

這里薛姨媽回到家中,天色已晚,一宵易過,次日起身便往榮府。先到王夫人處細(xì)細(xì)說明此事,鳳姐正過來探問,賈母處已打發(fā)琥珀到王夫人屋里來請薛姨媽過去。王夫人道:“老太太也惦記這件事,咱們一同過去,先回明了,就在老太太那里商量怎么樣個(gè)辦法?!?

說著,便請了薛姨媽帶著鳳姐來到賈母屋里。賈母滿臉笑容,先向薛姨媽恭喜,道:“難得又鬧出這件新奇事來。我活了八十多歲,從沒聽見過呢。昨兒只聽說寶丫頭借體還陽了,姨太太去看,到底是怎么樣的,要姨太太細(xì)細(xì)講給我們聽聽。”

薛姨媽陪笑道:“托老太太、太太的福,寶丫頭有造化該來侍奉老祖宗一輩子。”賈母道:“我先要問問這位姑娘長來相貌怎樣?別碰著一個(gè)丑陋的,白糟蹋了寶丫頭了。”薛姨媽道:“不講俊丑,第一件奇事,叫那位姑娘站在老太太跟前,老太太再不說是別人家的姑娘,竟要嚇老祖宗一跳,認(rèn)是寶丫頭又活了。”賈母道:“聽姨太太說來,竟同寶丫頭一個(gè)樣兒的了。這是越發(fā)難得。”

于是薛姨媽又向賈母細(xì)細(xì)講了一遍,賈母聽到賈雨村現(xiàn)在與甄家說媒一事,便不樂道:“寶丫頭是我家的人了,怎么又與甄家說媒?那雨村荒唐,我不依他呢!”鳳姐笑道:“雨村本家還是去說張家小姐,知道后來的事,自然也不去說了。”

賈母道:“寶丫頭已經(jīng)與寶玉圓房的了,如今咱們只當(dāng)他是寶丫頭,不知道什么張小姐、李小姐?!闭f的大笑起來。薛姨媽道:“老太太講的真不錯(cuò),但昨兒寶丫頭要跟我回來,張?zhí)€不肯放。我想寶丫頭這個(gè)身子終是張家的人,寶丫頭也沒法兒,只得把鶯兒留在那里。我今兒過來,一則報(bào)老太太個(gè)信,二來就要商量這件事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倒想出個(gè)主意,回老太太看使得使不得?”賈母道:“你有什么主意?說出來同姨太太大家計(jì)較?!蓖醴蛉说溃骸拔蚁霃埣业囊馑迹K不肯把這個(gè)沒性靈的空殼子女孩兒推了出來。既是雨村替甄家提過親,沒有放定,咱們就央雨村去說媒,如同與張家再結(jié)了一門子親,仍舊行聘迎娶,寶玉又算做了他家的女婿。這樣辦法,諒來張家再?zèng)]有不允的?!辟Z母笑道:“這樣也好,寶玉又多了一個(gè)丈母娘。”便問:“璉兒在家沒有?”鳳姐道:“剛才聽說馮大爺來拜,出去會(huì)他,不知這回兒客走了沒有?”說著,叫小丫頭子去對(duì)興兒說:“等客去了,老太太叫二爺呢。”

小丫頭去不多時(shí),便同了賈璉進(jìn)來。賈母便問賈璉道:“你知道寶妹妹還陽的事情嗎?”賈璉答道:“昨兒孫子媳婦說還不知底細(xì),剛才聽見姨媽過來了,正要問姨媽呢?!辟Z母道:“叫你媳婦講罷?!庇谑区P姐就把此事一一說明,并要央雨村說媒的話也講了。賈璉道:“咱們?nèi)パ胨徲甏逡膊缓猛妻o。就是事情碰得太湊巧了,怕雨村作難。老太太、太太不記得上年老爺寫信來,雨村替甄家提林妹妹的親,如今又替甄家作媒,求張家的親,翻轉(zhuǎn)來又說到寶兄弟身上,雖然有這些情節(jié)在里頭,覺得朝秦暮楚,不但到張家去不好開口,而且甄老伯面上也難為情。想起來倒有兩個(gè)現(xiàn)成原媒在這里,何不央他們?nèi)ィ芤徽f便成。”王夫人道:“寶玉幾時(shí)提過他家的親?”賈璉道:“不就是做過南韶道的這一家張家嗎?太太忘記了,與邢大舅舅家也有些瓜葛親誼。那位姑娘長得很俊,也還識(shí)字,因是獨(dú)養(yǎng)女兒,要招贅女婿到他家去,老祖宗不愿意,回報(bào)他們的。”王夫人同鳳姐聽說,都記起這件事來,笑道:“原來就是那一家!”鳳姐又道:“如今還要入贅女婿,叫寶兄弟入贅到姨媽家去。”王夫人又問賈璉:“頭里說媒的是誰呢?”

賈璉道:“就是咱們家里的清客相公王爾調(diào)、詹光兩個(gè)人。”

賈母聽了道:“這更好,又不用到外邊去央人,璉兒快去辦妥。”

賈璉應(yīng)了一聲“是”,退了兩步,轉(zhuǎn)身出外走了。

這里賈母又與薛姨媽提起舊話道:“頭里娶寶丫頭,因?qū)氂裼胁?,又碰在國孝里頭,胡弄局的完了姻,太委曲了寶丫頭。如今聘娶了張家的親,總要成個(gè)局面,也算補(bǔ)還了寶丫頭先前的虧缺?!庇窒蛲醴蛉说溃骸澳銈円牢业脑??!蓖醴蛉藨?yīng)道:“老太太想的到,遵著老太太吩咐去辦就是了。”賈母又問道:“寶玉做親的屋子現(xiàn)在空著,不用替另收拾罷。就是林丫頭這班姊妹都住在園子里,又隔遠(yuǎn)了?!蓖醴蛉说溃骸斑@件事告訴過老太太,不是同姨媽那夜兒夢見寶丫頭,說他若進(jìn)來還住他的蘅蕪苑?!辟Z母道:“我倒忘了。那么著很好,就依了他罷?!?

當(dāng)下薛姨媽在賈母屋里,又說了一會(huì)閑話,然后進(jìn)園,來到瀟湘館。

黛玉因等鶯兒不見回來,無處打聽信息,正在焦急,今聽說姨太太在老太太處正要過去。薛姨媽來了,黛玉忙問寶釵還陽的事。薛姨媽重又講了一遍,黛玉才替寶玉放了心。薛姨媽又把賈璉去央王爾調(diào)、詹光到張家說親一節(jié)也講與黛玉聽了。

敘話至晚,黛玉款留薛姨媽,薛姨媽也因要聽媒人的覆信,即便住下。大丫頭同貴留在家里照應(yīng),只帶同喜過來。黛玉便叫柳五兒過去服事。

再講賈璉從賈母處出去,便到書房里見王、詹二位,先將寶釵附體還陽之事說明,然后托他們作伐。王、詹二位聽了,大家驚異,道:“這是府上的喜事,算得世上的奇事,當(dāng)?shù)眯凇!蓖鯛栒{(diào)站起身來,取通書一看,道:“今兒就是黃道吉日?!北阃补鈸Q了衣服。各人命小子備了馬,至儀門外上馬,出大門離了榮府大街,揚(yáng)鞭來到張宅求親。未知允與不允,再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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