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二十左右的青年,雖(即)使他有一個由戀愛結(jié)合的妻,無事給他去做,要他安安分分守在家里,我想一定是不可能,況且又是未有娶妻的人。在這年紀上那些較活潑的青年,多會愛慕風(fēng)流,去求取性的歡樂。但是我所受的道德教訓(xùn),所得的性格薰陶,早把我這性的自然要求,壓抑到不能發(fā)現(xiàn),不僅僅是因為怕被笑做墮落青年。
不用講不能去做那有益人生的事業(yè),只是利益自己的事,也無可做。處在這樣環(huán)境,要消遣這無聊的時光,只有趁著有閑階級尋求娛樂,打球麻雀(麻將)是最時行,要去和他們一較輸贏,卻自缺少勇氣。市街廟院、村莊郊野,都已行過,別無值得賞玩的去處。那末幫做家里的工作?這卻又非所能,曾試挑過小時常挑的水桶水,腰意不能立直,便不敢再去試試較粗重的;小弟妹常被弄哭,都不親近我;尋朋友去閑談,談得來的朋友,有誰象我閑著?看小說,尚在學(xué)校的時代,被課程所迫,每恨沒有時間,常藏在衣袋里,帶進教室去,等先生注意不到,便即偷讀,現(xiàn)在時間余裕得過多,小說也看著到起厭。唉!真是無可消遣?——啊,打獵釣魚,是,這不用去招伙伴,真是自由的消遣法。不過擁護人類權(quán)益的銃(日語,槍)器,我已失去所持的自由,而且平時沒有習(xí)過,也使用它不來,只有釣魚于我較合適。
??!是,釣魚去。
準備好釣竿靠架,便自己動手去炒香糠。釣的器具算備齊了,攜著也就出門,卻無帶著魚筐,這有點醉翁之意不在乎酒的做作。出了門不知到什么所在(地方)去好,一下躊躕,便行向愚村方面去。在街的末端流著一條圳溝,這所在是東面諸村莊入街的咽喉,市聲走履,囂然雜沓,脫出這擾攘的包圍,便看見竹圍田圃,在竹圈里一口池塘貯滿著水,微風(fēng)過處,池水粼粼蕩漾,反射著西斜日光,似呈著笑臉在歡迎我。這魚池的主人,我與他有面識,也就不怕嫌疑,走向池岸上,在竹中尋一個較好的所在,移來幾粒石頭,鋪好一個坐位,安好靠竿的架子,撤下香糠,釣上香餌,就把釣絲垂下去坐等魚來上鉤。正是炎暑的夏天,風(fēng)來水面時涼,比食冰西瓜更快意,雖釣不到魚,也足借以避暑。
“喂!這魚池不許釣。”
“喂!臭耳人(耳聾)甚(是不是)?這魚池不許釣!”
“怎樣?不能釣?”
“不許釣就不能釣怎樣?”
“囝仔(小孩)兄!那用(何必)惡(兇)到這樣?”
“你的主人???主人干嗎?”
“我就是主人,要怎樣?這魚池已經(jīng)贌(租)給我們養(yǎng)魚?!?
“你無有禁釣的告示,誰都好釣?!?
“講笑話,我就不準你釣?!?
“你沒有告示,我已撒下香糠,不許釣?你不是騙人來給你飼魚?”
“講怣話?誰叫你撒?”
“我要釣魚啊。”
“我不許釣!”
“我偏要釣?!?
“我就敢給你戽水(撥水)?!?
“試試看!你不怕到池里去喝水?”
“放屁!”
“試看咧!”
泊泊泊,開始有潑水的飛濺聲。
“好!你真要?!崩^之有憤怒的叫聲。
“唉,啊!”驚喊聲。
撲通,重物的墜水聲。
“娘的!好,看你敢淹死我?”是復(fù)仇的狂叫聲,啪啪啪,肉的搏擊聲。
撲通,再一次的墜水聲。
“啊?。∧锏?,死鱸鰻(死流氓)!著(就)不要走!”這是弱者被侮辱時,無可奈何,聊以泄憤,帶著悲鳴的威嚇。
“哈哈!好漢!怎也會哭?”嘲笑之后又有“喂!不要哭!拿幾點錢去買餅喰!”的輕蔑。
“死鱸鰻。”
當這喜劇要開幕時,因為也有吵嘴的鬧臺鑼鼓,所以圍來不少觀客,看看要動起真刀真槍的時候,有的觀客便來勸阻,有的卻興高彩烈在拍手歡迎。武劇終于扮演下去,等到開幕,觀客還不散去,隨后便有評戲的議論。有的講那囝仔演得不錯,這就是在譏誚我演了有些不應(yīng)該,有的卻直接在講我的橫逆。這也難怪,人的心本來是對于弱者劣敗者表示同情,對于強勝者懷抱嫉妒和憎惡,對于理的曲直是無暇去考察??墒窃谶@“力即是理”的天下,我看是受了不少冤枉,有幾個認識我的,便在我難于下場的時帶著不可思議的面容,來勸我回去,我也就很掃興地把釣具收起。
是將近黃昏的時候,我家里忽然來了一個訪客,這訪客象是帶來很重大的事情,所以同時跟來不少好事的人,把門口圍繞著,在等待看有什么值得他們開心的事發(fā)生。
“請問例!這里不是有一個叫做豐的?”
“有什么貴事?那就是小犬?!备赣H不曉得什么事由,看見這款式,很有驚疑不安的臉色,雖然卻也很從容地答應(yīng)著。
“我也聽講是你的公子,所以專工(專程)來訴給你聽,這事情不知道他有什么道理好講?”這訪客具有強健的身驅(qū),沒有被袖管遮去的兩臂,露出很有氣力的筋肉,講話時兩個拳頭握得要流出汁來。
“哦!去得罪著你嗎?我完全不知道,他是回來不久,罕(少)到外面去……”
“他去釣我們的魚,我那個十三歲的囝仔去阻止,他竟把伊推落池里去。”
“嗄!真有這樣事?你怎么這樣亂來?”
父親帶著微怒而又不相信似的聲音轉(zhuǎn)向我。
“他就是你的孩子嗎?”我看見事情不是小可便抱定覺悟,面對著那訪客,反問起他。
“你怎把他推落池里?”這句話很充分地含有問罪的口氣。
“他潑我一身軀泥水,你自己沒有問問看?”我也反問起他的責(zé)任。
“難道你以為打得過他,就把他推下去嗎?”
“我替你教示(教訓(xùn)),你不喜歡嗎?他那款亂來,沒有教示,若是碰到別人,一定要受著大大的吃虧?!甭犞@句話,父親似著了一驚,但是我卻看見他在抑制著口角的微笑,一方那訪客竟握緊拳頭立了起來。
“多謝你的教示,兩次落到水里去,喝了一腹肚水,你還以為不是吃虧嗎?”看到形勢這樣緊張,圍在門口的閑人中,忽鉆出了幾個人,竟自踏進我的廳里來。這幾個人是和我家較有交陪(交情、交往)的,萬一相打起來,很可助我一臂的健者,我的膽也就壯了許多。
“還不至淹死,有什么相干。”
“呸!亂來,給我進去!”父親再也不能放任,再也不能沒有一些教訓(xùn)的表示了。
“你不是讀書人?你以為打得來就算數(shù)?”
“你的兒子無禮,你總不講?!?
“你不來告訴我?”
“你沒有預(yù)先告示,我怎會識得他是你的兒子?!?
“給我進去!”父親又有了責(zé)任上的訓(xùn)話。
“你實在有些橫逆,若碰到和你一樣的人呢?”
那訪客的氣勢,到這時候似有些衰落,話的力量已較軟和。
“若會把我推下水去,也只有自認晦氣。”
“不許開嘴!給我進去!”父親真有點生氣了。
“看我的薄面,不用理他,對令郎我總要賠個不是?!?
“是咯,這樣就可以了,恭叔也在責(zé)罵他?!睅讉€閑人,便也插下嘴,給我們和解。
“他還以為我是可以欺負的?!?
“少年人不識世故,休去理他,恭叔自己要教責(zé)就好了?!庇质情e人的勸解。
“既然是相痛疼(疼愛),總看我的薄面?!?
“是咯!算了罷!”不管那訪客怎樣,幾個閑人便硬把訪客挽了出去。
“不過我不能不來講一聲?!蹦窃L客留了最后的一言。
“勞煩大家,真多謝?!备赣H也向著了人們表表謝意。這一次累到他老人家賠了不少不是,而我也受到教(連累到)母親去代承受叱責(zé),我曉得免不了有一番教訓(xùn)就早便閃到外面去,所以父親只有向著我的母親去發(fā)話。
“喲—號—喲,咬—咬—”種菜的人拍手跺腳在喊雞。
“娘的,畜生也會傍著勢頭來糟踏人。”喝喊既嚇它不走,隨著便是咒罵。
一群雞母雞仔在菜畑里覓食,腳抓嘴啄,把蔬菜毀壞去不少。這時候象是聽到“咬”的喊聲,有些驚恐的樣子,“啯啯啯”,雞母昂起頭來叫兩三聲,似是在警告雞仔。但是過了一少(些)時,看見沒有危險發(fā)生,便又啯啯啯地招呼雞仔去覓食。
“畜生!也真欺負人!”種菜的看用嘴嚇不走,便又無可奈何地咒罵起來,憤憤地放下工作,向雞群走去,卻不敢用土塊擲它,只想借腳步聲要把雞嚇走。雞母正啄著半條蚯蚓,展開翅膀啯啯地在招呼雞仔,聽到腳步聲,似覺到危險將要發(fā)生,放下蚯蚓,走向前去,用它翅膀遮蔽著雞仔,啯啯地要去啄種菜的腳。
“畜生!比演武亭鳥仔更大膽。”種菜的一面罵,一面隨手拾起一支竹刺,輕輕向雞母的翅膀上一擊,這一擊才挫下它的雄威,便見它向生滿菅草的籬下走入去,穿出籬外又啯啯地在呼喚雞仔,雞仔也吱吱叫叫地跟著走。
“咬——”種菜的又發(fā)一聲泄不了的余憤。
這一群雞走出菜畑,一路吱吱叫叫,象是受著很大的侮辱抱著憤憤的不平,要去訴訟主人一樣。
大家要知道,這雞群是維持這一部落(村莊),保護這區(qū)域里的人民幸福,那衙門里的大人(日據(jù)下臺灣人對警察的尊稱。)所飼的,“拍(打)狗也須看著主人”,因為有這樣關(guān)系,這群雞也特別受到人家的畏敬。衙門就在這一條街上,街后便是菜畑,透(通往)菜畑內(nèi)的路,就在衙門邊。路邊和衙門的墻圍相對,有一間破菜厝(茅屋),住著一家貧苦的人,一個中年寡婦和一對幼小的男女,寡婦是給人洗衣及做針線,來養(yǎng)活她這被幸福的神所擯棄的子女。
這群雞母雞仔走到菜厝口,不知是否被飯的香氣所引誘,竟把憤憤的不平忘掉,走入草厝內(nèi)去,把放在桌下預(yù)備飼豬的飯,抓到滿地上。雞母啯啯地招呼雞仔,象是講著:“這是好食的,快快!”但是雞母又尚不滿足,竟跳上桌頂(上),再要找些更好的來給它可愛的雞仔食。桌的邊緣上放著一腳(只)空籃,盛有幾片破布,雞母在桌頂找不到什么,便又跳上籃去,才踏籃邊,籃便翻落到地面去,雞仔正在這底下啄飯,湊巧有一只走不及,被罩在籃內(nèi)。這一下驚恐,比種菜的空口喝喊,有加倍效力,雞母由桌頂?shù)聛?,拖著翅膀,啯啯地招呼著雞,象是在講:“快走快走!禍事到了。”匆匆惶惶走出草厝去。
大人正在庭里渥(澆)花,看見雞母雞仔這樣驚慌走返來,就曉得一定是有事故,趕緊把雞仔算算看,“怎樣?減去(少了)一只?”他便抬起頭看看天空,看不著有挾雞仔的飛鳶,“那就奇,不是被種菜的撲死了嗎?”大人心里便這樣懷疑起來,因為這一群常去毀壞蔬菜,他是自前(本來,一直)就知道的,而且也曾親眼看過。一面他又相信伊所飼的雞,一定無人敢偷拿(偷捉)去,所以只有種菜的可疑了,“哼,大膽至極,敢撲死我的雞!”大人赫然生氣了,放下水漏,走出衙門,向菜畑去。
“喂!你仔(日本人對臺灣人的賤稱),你怎樣撲死我的雞仔?”
“大人,無,我無。”受著意外的責(zé)問,而且問的又是大人,種菜的很是驚恐。
“無?無,我的雞仔怎減去一只?”
“這!這我就不知。”
“不知?方才那一群雞,不是有來過此處?”
“有……有,我只用嘴喊走它,因為蔬菜被毀壞得太多,大人你看!所以……”
“你無去撲它或擲它?”
“實在無,大人?!?
“好!你著仔細(得小心),若被我尋到死雞仔。”大人象是只因為一只雞仔,不大介意,所以種菜的能得著寬大的訊問,雖然不介意,也似有些不甘心,還是四處找尋,糞窖,水堀,竹莿內(nèi),籬巴腳,總尋不見雞仔的死體。
“老實講,棄在何處?”大人不禁有些憤憤。
“大人!無啦,實在無撲死它?!?
“無?好?!奔热粚げ坏阶C據(jù),哼!“撲死更滅尸”,大人只氣憤在腹里。
大人離開菜畑,沿路還是斟酌,到那寡婦門口,被他聽見雞仔的喊救聲,“嗄,這就奇,”大人心里很是怪呀,雞仔聲竟由草厝里出來,“出來時專想要去責(zé)問種菜的,所以不聽見嗎?”大人自己省悟著,他遂走進草厝內(nèi)。厝內(nèi)空空,并無人在,雞仔在籃底叫喊,這一發(fā)見,使他很是歡喜,他心里想:“這寡婦就是小偷,可見世人的話全不可信,怎講她是刻苦的人, 自己一只手骨(手)在維持一家,保正甚至要替她申請表彰,就算好笑了。他又想到有一晚,自己提出幾塊錢要給她,竟被拒絕,險至弄出事來,那未消的余憤,一時又涌上心頭。哈,這樣人乃會裝做,好,尚有幾處被盜,還未搜查出犯人,一切可以推在她身上。”大人主意一決,不就去放出雞仔,便先搜起家宅,搜查后不發(fā)見有什么可以證明她犯案的物件,“大概還有窩家,這附近講她好話的人,一定和她串通?!贝笕诵睦镉痔砩弦稽c懷疑,不相干,現(xiàn)在已有確實的物證,這一只雞仔便充足了。他心里還不失望,就去掀開倒罩的空籃,認一認所罩是不是他的雞仔,認得確實無錯,才去厝邊(鄰居)問那寡婦的去處,既曉得是去圳溝洗衣,同時也就命令她厝邊去召喚。
那寡婦呢?她每日早起就有工課(工作),料理給八歲的兒子去上學(xué)校,料理給九歲的女兒去燭仔店做工。兩個兒女出了門,她才捧著一大桶衫褲去圳溝洗,到衫褲洗完已是將近中午,這時候她才有工夫食早飯。她每日只食兩頓,儉省些起來飼豬,因為飼豬是她唯一賺錢的手段,飼大豬是她最大的愿望。
今早她照向來的習(xí)慣,門也不關(guān)就到圳溝邊去。她厝里本沒有值錢的物,而且她的艱苦也值得做賊仔人同情,所以她每要出去,總沒有感覺到有關(guān)門的必要。要厝邊來喚她時,衫褲還未洗完,又聽講是大人的呼喚,她的心里很惶惑起來。
“啥事?在何處?”她想向厝邊問明究竟。
“不知,在你厝里?!必冗呉仓荒苷諏嵒卮稹?
“不知—是啥事呢?”她不思議地獨語著。
“象是搜查過你的厝內(nèi)。”厝邊已報盡他的所知。
“搜查??。坑惺裁词虑槟??”她的心禁不住搏跳起來,很
不安地跟厝邊返去,還未跨入門內(nèi),看見大人帶有怒氣的尊嚴面孔,已先自戰(zhàn)栗著,趨向大人的面前,不知要怎樣講。
“你,偷拿雞有幾擺(幾次)?”受到這意外的問話,她一時竟應(yīng)答不出。
“喂!有幾擺?老實講!”
“無!無,無這樣事。”
“無,你再講虛詞?!?
“無,實在無?!?
“證據(jù)在此,你還強辯,”啪,便是一下嘴巴的肉響,“籃掀起來看!”這又是大人的命令。寡婦到這時候才看見籃翻落在地上,籃里似有雞仔聲,這使她分外恐慌起來,她覺到被疑為偷拿雞的有理由了,她亦要看它究竟是什么,趕緊去把籃掀起。
“??!徼幸(可憐)喲!這是哪一個作孽,這樣害人。”她看見罩在里面是大人的雞仔,禁不住這樣驚喊起來。
“免講!雞仔拿來,衙門去!”
“大人這冤枉,我……”寡婦話講未了,“啪”又使她嘴巴多受一下虧。
“加講話(多話),拿來去!”大人又氣憤地叱著。她絕望了,她看見他奸猾的得意的面容,同時回想起他有一晚上的嬉皮笑臉,她痛恨之極,憤怒之極,她不想活了,她要和他拚命,才舉起手,已被他覺察到,“啪”,這一下更加兇猛。她覺得天空頓時暗黑去,眼前卻逆出火花,地面也自動搖起來,使她立腳不住。
“要怎樣?不去?著(得)要縛不是?”她聽到這怒叱,才覺得自己的嘴巴有些熱烘烘,不似痛反有似乎麻木。她這時候才覺到自己是無能力者,不能反抗他。她的眼眶開始綴著悲哀的露珠。
“看!看!偷雞的?!眱和@奇地在街上呼喊著噪著,我也被這呼聲喚出門外。
“奇怪?這婦人怎會偷雞?”我很不相信,但是事實竟明白地現(xiàn)在眼前,她手里抱著一只小雞,被巡查押著走,想是要送過司法。我腦里充滿了懷疑,“不是做著幻夢嗎?”一面想把事實否定,一面又無意識地走向她的厝去。她的兒女還未回家,只有幾位厝邊各現(xiàn)著不思議的面容,立在門前談?wù)撨@突然的怠事(事情)。
“是怎樣呢?”我向著在門前談?wù)摰呢冗叀?
“講她把雞仔偷拿去罩起來?!庇腥嘶卮鹞摇?
“是怎樣罩?”
“講是用那個籃罩在廳里。”
“奇怪?若是偷拿的怎罩在這容易看見的所在(地方),哪會有這樣道理?”
“就是奇怪,我也不信她會偷拿雞。”
“這必有什么緣故,雞仔當不是自己走進籃去。”
我因為覺得奇怪,就走進廳里看看是什么樣。廳里那個籃還放著,地上散著幾片破布碎,地面也散有不少飯粒,籃里也還有布屑,桌面上印著分明的雞腳跡。由這情形,我約略推想出雞仔被罩住的原因,我便講給她的厝邊聽,大家都承認有道理,而且我們談?wù)摰闹虚g,有一個種菜的走來講他的意見。他講:
“這樣事,實在冤枉了?!?
“怎知道她是冤枉?”我反問種菜的。
“這群雞先是在我的菜園覓食,蔬菜被踏死得很多,所以我把它趕過去?!?
“你看見雞走進她的厝里?”
“雞走了我就不再去注意,但是大人失去了雞仔,疑是我撲死它,曾來責(zé)問我?!?
“你報給他雞走進這厝里來嗎?”
“沒有,這是他自己看到的,但是那寡婦去洗衣是在先,雞仔被我趕過去尚在后。”
“你確實知道嗎?”
“她去洗衣是我親見過的?!?
由這證明,愈堅強我所推想的情形,是近乎事實的信念。
“對于事情不詳細考察,隨便指人做賊?!蔽乙幻嫣婺枪褘D不平悲哀,一面就對那大人抱著反感,同時我所知道這幾月中間他的劣跡,便又在我腦里再現(xiàn)出來:“捻滅路燈,偷開門戶,對一個電話姬(日語,小姐)強奸未遂的喜劇,毒打向他討錢的小販的悲劇,和乞食(乞丐)撕打的滑稽劇”。這些回想,愈增添我的憎惡?!芭懦馊?,這種東西讓他在此得意橫行,百姓不知要怎受殃?!蔽乙粫r不知何故,竟生起和自己力量不相應(yīng)的俠義心來。
“排斥?”怎會排斥他去,我一時想無好的方法,“向監(jiān)察他的上司,提出告訴?!边@能有效力嗎?他是保持法的尊嚴的實行者,而且會有人可以做證嗎?現(xiàn)時的人若得自己平安就好,誰要管閑事?況兼這又是帶有點危險,誣告詭證這個罪名,還容易擔(dān)得么?投書?這未免卑怯,想來總想不出好方法。
已經(jīng)是隔日了,我們的保正奉了大人的命令,來調(diào)集甲長會議?!鞍?!這不是可以利用一下看?”我心里有了主意,便對著保正試試我的說辭。
“保正伯!那寡婦的事情,你想敢(豈、可)是真的!”
“證據(jù)明明,敢會是冤枉?”保正是極端信賴官府,以為他們的行為,就是神的意志,絕無錯誤,但是由這句話的語氣,我已覺到保正對這件,也有點懷疑。
“在我想,雞仔不上半斤,刣(殺)來也不能食,賣來也不值錢,她偷拿去有什路用,而且大家都曉得是大人飼的雞仔,她哪會有這樣大膽?!?
“你講得都也有點理氣,但是……”
“這不單是推想的,還有確實的證據(jù)。昨早我曾去她厝內(nèi),看是怎樣情形,看了以后,我就曉得籃是放在桌頂,被雞母跳翻落來,下面的雞仔走不及,被罩住的?!?
“事情怎會有這樣湊巧?”
“菜畑的種菜的可以做證?!?
“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無法度(沒辦法)啦,講有什么用?”
“講雖然無用,但是這種人讓他在,后來不知誰要再受虧呢?我自己也真寒心?!?
“已經(jīng)是碰到他,算是命里注定的……”
“不好來把他趕走嗎?”
“趕走他?”
“是!”
“要怎樣去趕走他?——很得到上司的信任,因為他告發(fā)的罰金成績占第一位?!?
“我自己一個人自然是沒有力量,你們?nèi)粢澇?,便有方法。?
“什么方法,不相干(沒問題、沒關(guān)系)?”
“不相干!只要這次的會議,給他開不成,允當(穩(wěn)當之誤,必然、一定)就可以趕走他?!?
“上司若有話說的時候呢?”
“這可以推在我的身上?!?
“不會惹出是非來?”
“是非?那是我的責(zé)成?!?“要怎樣才開不成?!?
“就用這理由,講給各人聽,叫他不用出席?!?
“別人不知怎樣呢?”
“我去試看怎樣,若是大家贊成,就照所講的來實行。”
“這里很有幾個要討他好的人,若被漏泄,怕就費事?!?
“自然,形勢怎樣,我總會見機?!?
這次活動的結(jié)果,得到出乎預(yù)期的成績,大家都講這是公憤,誰敢不贊成?而且對于我的奔走,也有褒獎的言辭,這很使我欣慰。我也就再費了一日的工夫,再去調(diào)查他我所不知的劣跡,準備要在他上司的面前,把一切暴露出來。
一晚——這是預(yù)定開會的一晚,日間我因為有事出外去,到事辦完,就趕緊回來,要看大家的態(tài)度如何。跨下火車,驛里(日語,車站里)掛鐘的短針正指在“八”字,我不覺放開大步,走向歸家的路上,行到公眾聚會所前,看見里面坐滿了人,我覺得有些意外,近前去再看詳細,我突然感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,失望羞恥,有如墜落深淵,水正沒過了頭部,只存有朦朧知覺,又如趕不上隊商,迷失在沙漠里的孤客似地徬徨,也覺得象正在懷春的時候,被人發(fā)見了秘密的處女一樣,腆靦。現(xiàn)在是我已被眾人所遺棄,被眾人所不信,被眾人所嘲弄,我感覺著面上的血管一時漲大起來,遍身的血液全聚到頭上來,我再沒有在此立腳的勇氣,翻轉(zhuǎn)身要走,這候忽被保正伯看見了,他便招呼我:
“進來!進來坐吧,你有什么意見?”他們正通過了給大人修理浴室及總鋪(床鋪)的費用,各保的負擔(dān)分費,尚未妥當,這保正伯是首先和我表同意的。我聽見他的招呼,覺得了很大的侮辱,一時興奮(激動)起來便不管前后,走到聚會所的門口,立在門限上講起我的意見來。我滿腹怒氣正無可發(fā)泄,便把這大人的劣跡橫暴一一暴露出來,連及這一些人的不近人情、卑怯騙人也一并罵到。話講完我也不等待他們有無反駁,跨下門限,走向家里,晚飯雖不曾食過,這時候也把饑餓忘卻去,鉆進自己的床中亂想了一夜。
翌早我還未食飯,就聽見父親喚聲(因為昨夜失眠,早上起來較晏),走廳里一看,那保正伯正和父親對談,看見我便笑著問:
“你昨晚飲過酒么?”
“無,無有酒?!庇蛇@句問話我已曉得保正的來意了。
“你講過的話,尚還記得?”
“自己講得話,那便會忘記?!?
“大人很生氣,我替你婉轉(zhuǎn),恐怕你是酒醉?!?
“我怕他!”
“你想想看,大人講你犯著三四條罪,公務(wù)執(zhí)行妨害,侮辱官吏,煽動,毀損名譽?!?
“由他去講,我不怕!”
“少年人,攏(都)無想前顧后,話要講就講?!备赣H憤憤地責(zé)罵起來,以為我又惹了禍。
“你返來以后,我們大家和大人講了不少話替你講情,大人才……不過你須去向他陪一下不是?!北U谷徊慌卤晃蚁霝榭謬?,殷殷地勸說著。
“我不能,由他要怎樣?!?
“你不給我去,保正伯和你一同。”父親又發(fā)話了,似有一些不安的樣子。
“……”
“少年人,不可因了一時之氣?!北U质且笄趧駥?dǎo)。
“總不知死活,生命在人手頭?!备赣H又是罵。
我覺得這款式,對于我很不利,恰好關(guān)于就職問題,學(xué)校有了通知,我暫時走向島都(指臺北),遂入里面去向母親要些旅費,不帶行裝,就要出門,來到廳里,父親和保正伯尚在商量,看見我要出門,父親便喝:
“要到何處去!”
我一聲也不應(yīng),走出門外,直向驛頭(日語,車站),所有后事,讓父親和保正伯去安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