陣宜

天之積卒，陣之宗也。內(nèi)外方圓，左右顧應，曲折參連，互隱奇正，備而簡，固而整。雖神圣握兵，不外乎是。故伏羲氏觀積卒而立五軍九營，謂順靜臨險，或不可測，遂名之曰師卦陣也。申奇正之用，明進退之理，而兵家節(jié)制，昭然始見。軒轅氏又發(fā)積卒之秘，變師卦之體，立天地風云，衡軸沖之義，而成握奇陣也。其主持在兩軸，其司變在四衡，智巧之端始根于是。呂望變軒轅之制，畫為九區(qū)，方諸井字，而作三才五行陣也。其用相生，井然條理，實正兵之經(jīng)緯。周公立伍兩卒旅師軍之法，以六軍為正，奇兵在正軍之外，從兵又在奇兵之外，而立農(nóng)兵陣也。此為伍法，車騎徒因用之，則其功固不在師陣、握機之下矣。鄭子元按周制以偏為前，以伍承偏之后，一軍二十五車，列方勢，而名魚麗陣也。其巧在彌縫，其勝在周密。楚武王以山澤車少人多，五十人為兩，百人為卒，十五乘為偏，偏后別有游闕，以三軍為正列，左右二廣為親戎，而列荊尸陣也。若有制則不敗，其勝負抑在人耳。晉荀吳法周制而為前拒，左右角，每伍分五方而立，每兩每卒亦分五方而立。地險則舍車為步，步如車布，五車為隊，隊之布如卒，二十五車為偏，偏之布如隊，五偏為陣，陣之布如偏。故車法起于步法，步法不外車法，因而作崇卒陣也。大抵因地行權(quán)，得用步之妙。吳闔閭以步兵三萬為三軍，一軍分百行，一行卒百人，列成方勢，以白為中，以赤為左，以黑為右。惟取相生之義，不施詭譎，不練戎車，故不敢抗于中國。后巫臣教吳以偏乘之法，以罪人居先，三軍居后，以步卒居先，戎車居后，與楚戰(zhàn)于雞父，乃稱雞父陣也。拙在百行，后亦無制，然罪與步先，亦摧陷之始。管仲更周制，以三萬人、六百乘、一軍各五旅，小戎各四十乘，別有卒萬人、車二百，為奇兵，而分先驅(qū)、申驅(qū)、啟、胠、廣、戎、駟乘、大殿八名。欲使人相疇，福相共，居同樂，行同和，死同哀，而立內(nèi)政陣也。條達雖軒然，而制亦不簡，何能旬月而治齊？觀其入孟門，登太行，張武軍，封少水，一戰(zhàn)而服三十余國者，恐非此圖。司馬穰苴廢管仲五偏，而行周公丘乘，復黃帝之握奇，以萬二千五百人，取十之三為奇兵布之中壘，十之七為正兵布之外營，而曰握奇營陣也。體方用圓，參錯泥變，守之僅可，其能戰(zhàn)乎？齊孫武因伏羲師卦內(nèi)外俱圓，黃帝握奇內(nèi)圓外方，乃變而為內(nèi)外俱方，取河洛經(jīng)緯之義，八八相乘為六十四，奇正分合，大小包容，復配以鳥蛇龍虎，而為乘之陣也。本易作圖，聚散瑣屑，輕重不分，變化易竭，當勿以此陣而累孫子之名。戰(zhàn)國巧士，以象棋三十二子倍之，或方或圓，內(nèi)外四層，而為象棋陣也。得發(fā)機超距之源，盡進戰(zhàn)退守之術(shù)。韓信以三十萬人分為五軍，孔將軍居東南而為左，費將軍居西南而為右，自將前軍居漢王之先鋒，絳侯、柴將軍又居漢王之后，而有垓下陣也。值項氏自恃侮人，施之則可；若遇智者，信必苦其搗左右脅矣。諸葛亮乃原握奇，因乘之，推河洛之方圓，寓井田之遺制，分四奇四正。以西北乾位，故名天陣；西南坤位，故名地陣；東南巽位，故名風陣；東北艮位，故名云陣。東方屬青而為龍陣，西方屬白而為虎陣，南方屬火而為鳥陣，北方屬水而為蛇陣。大將居其中，握四陣，為馀奇，別有游騎二十四陣，以系八陣之后。大抵陣隊相包，奇正數(shù)別，伸縮翕張，進退有節(jié)，為方、為圓、為曲、為直、為銳，或滾、或歸、或前、或后，合而為一，列而有九，變之無窮，觸處為首，名之曰八陣圖也。昭泄幽微，委曲周備，極明作陣之理，得非三代之遺才乎？惜后之庸將，不識其去留盈縮，妄捏形勢，失其本來，故世俗相傳，舛謬甚矣。晉馬隆循衛(wèi)、李選士三千二百人，配車一百二十八乘，三百人為游奕，依孔明八陣而為四層，路廣，車上以木為拒馬向外，結(jié)營而行，名鹿角車營；路狹，更施木屋，以蔽矢石，木屋拒馬以低為式，治力前拒，兼束部伍，且戰(zhàn)且進，故曰偏箱車陣也。能損益，即便利，尚可成出塞之營耳。李靖六花，本孔明八陣而變，其中隅落鉤聯(lián)，曲折相對，無不參綜古法，步騎與車三者相兼而用。以車曰駐隊，步曰戰(zhàn)鋒，居前為正；騎曰戰(zhàn)隊，又曰跳蕩，居后為奇，遂名六花七軍陣也?？偛蝗艉笾逍畏肿?yōu)槊睿孰S其地勢，去其中營，而變?yōu)榍?、直、方、圓、銳五圖，而名之曰六花曲陣也、六花直陣也、六花方陣也、六花圓陣也、六花銳陣也。若遇險阻，仍用七軍，向背得法，作偃月營。其征遼也，乃結(jié)束七軍為四團，方揚高祖之制，為四門斗底陣也。此即行營之法。其征突厥時，因乘之陣法，復變六花為十二，以四奇八正首尾相因，行止相隨，生死同義，名曰十二將兵陣也。此即牙角相制之意。其定邊時，雜蕃漢之兵而用之，外營十二陣皆步，而騎各包步卒之中，一奇各當一正，一正不離一奇，一陣受敵，各自為戰(zhàn)，奇正相混，使人不知，所謂無不是奇、無不是正，名曰十二辰陣也。此即多方誤人之術(shù)。宋太宗以車四千三百二十乘、騎三萬六百五十匹、步卒一十四萬九百三十人，布為五軍，各以二行為表里，中以三陣相從為輔弼，故五軍而有七陣焉，則曰平戎萬全陣也。迂繁累墜，恐為分合所滯。宋真宗之常陣，有先鋒隊，策先鋒前隊，東西拐子馬，后有拒后陣，內(nèi)有無地分兵隊，大約與萬全陣小異也。凡用步兵，欲以寡斗眾、弱勝強者，無如吳起之進止隊、李陵之馳驟隊、韓信之輕凌隊、張巡之聚散隊、李牧之蓄銳勢、岳飛之任機勢、楊素之摧陷勢、吳璘之三疊陣、戚繼光之鴛鴦陣及臣之連環(huán)，因之二陣而已。然皆參古法今而作，其用變?nèi)伲饔猩癞?，在學者變通之耳。能將握步根本，練之精，出之熟，變之神，自可驅(qū)步卒橫行而無敵也。故善作陣者，無一定之形，必以地之廣狹險易，即據(jù)方、圓、曲、直、銳而因之可也，又從敵之眾寡強弱治亂而因之可也。至于我之多少重疊，或為犄角、或分五行、或列三才，卻在隨時布演，務(wù)須首尾相顧，必應表里，陣隊能容，形名故別，沖之不亂、撼之不動，斯為有得。是以出正兵不外三疊法，出奇兵不外奪前蛟二勢耳。地窄只用一伍，地廣便用十伍、百伍、千伍、萬伍亦可也。地窄只用戰(zhàn)隊，地廣則加翼隊、包隊、伏隊、應隊亦可也。夫兵以進輕退重，進易退難，所以非鳴金不退。茍退一如進法，各以前隊之兵稍稍退立于后隊之后，更番止齊，盡如迎戰(zhàn)之勢，以備敵之乘我，故止而齊，齊而整，渾沌而不亂，紛紜而條理，是為有制。世稱孔明八陣曲而繁，管子內(nèi)政直而簡，其說似矣。但言曲而繁者，尚不知其何以為繁曲；言直而簡者，尚不知其何以為簡直。惟以聲字相傳，訛舛不辯，漫浪妄談，何可為式？須將古人已成之制，苦心求之巧思變之，務(wù)令前后左右動無不利，而后因時立宜，舉其可用之法行之可也。若謂吾胸中自能行出千百萬陣，不必方效前哲，即我作始亦可也?；虿荒茏冇霉欧?，而吾胸中又無自得之妙，只僅僅循守節(jié)制，以方、圓、曲、直、銳五勢，因地用之，縱不大勝，必無大潰也。談兵者若欲強執(zhí)一圖，穿鑿附會，妄立繁曲直簡，謂吾必勝古人，足以應敵于無窮，恐終不免為李希烈之縛。

陰符家每好穿鑿，或假知兵之名，而妄作陣圖，為害深矣。豪杰之士，固宜識之。如風后之握機陣者，宋人所作，獨孤及附會而記之也。穰苴之握奇營者，元人許洞之所作也。孫武之方陣、圓陣、牝陣、牡陣、雁行陣、罘罝陣、車輪陣、沖方陣、常山陣者，皆唐人裴緒所作。嗣而王氏分配八陣，李筌附之，而有天覆、地載、風揚、云垂、龍飛、虎翼、鳥翔、蛇蟠之名，張燁配而為新變風揚陣、新變云垂陣、新變龍飛陣、新變鳥翔陣、新變虎翼陣、新變蛇蟠陣，去天地二陣而為六焉。再作太乙曲陣、太乙直陣，又并諸八陣，乃配天地風云鳥蛇龍虎，而復加之符咒，詭鑿甚矣。更以五行分配曲直方圓銳焉，又復變八陣六陣為鉤連蟠曲焉。又作十二將兵，以配周制車乘焉。又作當頭陣法焉，又作滿天星陣焉，又作八翼陣焉，又演馬隆偏箱車陣焉，又演李靖六花陣焉，又廣六花七軍陣為五花陣焉。許洞曰：“敵為彎陣，應以飛鶚；敵為直陣，應以重霞；敵為突陣，應以長虹；敵圍四面，應以八卦?！笔请m作陣應敵之一端，但勢在一面，四隅無兵，而中軍無握奇，外列無伍法，恐為智者出奇兵以搗心脅也。他如許洞之穿鑿者，不可類數(shù)。大抵負誕好奇，不究根本，形勢日巧，實用日拙。若乃執(zhí)而行之，不免為武安君之所侮。穰苴謂位欲嚴，政欲栗，力欲窕，心欲一，正縱橫，察名實。吳子謂賢者居上，不肖者處下，則陣自定矣。若徒以形名機巧為宗，而不信二子之說，猶未得作陣之秘也。況可以奇名巧勢為穿鑿哉？臣是以知二子得作陣之旨。

凡作陣，須安而靜，出而理，輕而簡，重而治，變化前后，率然進止，車騎相因，終以繼始。故曰：營陣靜治以為固，甲兵堅利以為雄。又曰：車列得式，騎出有翼，徒步憑陵，水潰雷擊。然兵必雜以短長，行列欲其疏朗，士卒能以不浮，戰(zhàn)斗自致齊一。且列不可疏，疏則難應；亦不可密，密則難用。大約步兵一人占地兩步，騎兵一人占地四步。故陣因地勢而立眾寡之則，幡圖神怪以彰殺伐之威，步雜車馬而變奇正之用。若夫用步貴知變動，用車貴知地形，用騎貴知別徑奇道。善兵者，不外三才而用陣焉。陣頭不宜遠過，陣尾必識變更，陣腹最須實整，陣翼務(wù)使輕凌。太公曰：“臨敵必置沖陣，復以車騎分為烏云?！背贾^沖陣者，戰(zhàn)陣也，正兵也；烏云者，翼隊也，奇兵也。烏之聚散無常，云之行止不測，以烏散云合而變化無端，故取義為烏云陣焉。有沖陣，則有營陣矣。營陣者，大隊也。沖陣出自營陣之中，學兵者觀此，可見用陣之則。李靖曰：“車徒當教以正，騎隊當教以奇?！笔獠恢囃皆荒嘤谄妫T隊亦可以為正。曹孟德用三騎之法，每回軍轉(zhuǎn)陣，則戰(zhàn)騎當后，游騎當先，以陷騎為應變，此更番自備之意得矣。戚繼光曰：“列陣無難，使人各識我陣為難。人之各識我陣亦未為難，使人之能用我陣為難。所謂非知之難，行之難也?！彼拐Z似能作陣者矣。臣謂雖能作陣用陣，而不知駐札營陣之吉兇，善之半也。故間宜向陽以受生氣，不飲死水，無營死地，無居地柱，無息地牢，無處天灶，無棲龍頭。無當大谷之口，恐敵所沖，猶防決水；無止大山之端，慮敵所圍，不利水草。大將所處，必從九天，青龍華蓋常坐我前。地無草木，不集禽獸，不可營也；古城古社、窯灶丘墓，不可營也；焦石砂礫，水道逆行，不可營也。必得水泉清澈為上，黃黑濁者，即投膠礬澄之。水停不流，慮有汙毒；源在敵所，無得輕食；水流有黑脈，散而不定者，食之必死；水多糞草人獸尸骸者，食之必病。須從傍鑿井，宜得甘泉。所謂軍井者，指旋鑿之井也。水流而盈減倏忽者，上有壅囊之謀；水止而陂沮洳限于路者，下有澤淖之陷；水要在敵，而無甲士守者，或有陰伏之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