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州張睢陽

黃州南門外安國寺，舊有睢陽張公祠。太守某遍毀神祠，誤以公像暴烈日中。

太守一輿臺隸，素來目不識丁，忽而發(fā)狂，嗔目怒罵，指太守曰：“爾以我為何人？敢來作踐耶！”命筆札至，隸走書曰：

〔皇天生我兮男兒，君王用我兮熊羆。力拔山兮風(fēng)雷，氣貫日兮虹霓。月正明兮拔槍捋劍，星未落兮擊鼓掀旗。搗賊陣兮焚寨，臠賊肉兮充饑。食馬草兮幾盡，殺妻妾兮心悲。誓與死戰(zhàn)兮身披鐵甲，愿為厲鬼兮手執(zhí)金錘。亦莫指我為張儀，亦莫指我為張飛，是張巡兮在世，與許遠(yuǎn)而同時。在東岳兮押案，都統(tǒng)事兮陰司。任蓬萊兮直殿，任酆都兮獄推。景佑真君兮人間封爵，忠烈大夫兮天上官資。漫濡毫而染翰，俾人世兮皆知。〕

書罷投筆而仆。蘇時問之，茫乎若迷。

太守睹此靈異，悚懼無已。具牲醴，陳鼓樂，拜而舁歸神座。至今春秋祀焉。

判官須

寧波樊道濟，家貧乏資，不能謀省試之費。七月望猶在牖下，未辦行李。或勸之，以貧告?；蛟唬骸按藱C何可失也！”贈以三金，乃行。

時歲歉，路有棄嬰，人皆莫肯收養(yǎng)，且啼且饑，命將垂斃。道濟見之側(cè)然，即以所有三金，托道旁磨腐者夫婦善撫之。

至杭，同考諸人皆厭其苦且貧，拒而不納。獨一僧與之相識，勉強留之。是夜，僧夢各府城隍以鄉(xiāng)試冊匯進(jìn)文帝，內(nèi)有被黜者，尚欲查補。寧波城隍進(jìn)曰：“樊某救人心切，是可中?！钡勖僦?。見其寒陋，曰：“此子貌寢，將奈之何？”城隍曰：“易爾須眉，可表丈夫?！狈?，無須之故。乃指一紫須判官曰：“爾其貸之?！迸心俗灶h下摘須，為之戴焉，如俳優(yōu)所假者。僧醒，不勝詫異。

次早披衣起，正欲告道濟以夢。及相晤，見其向本無須，一夕之間，忽滿腮萌動，若有飄飄之勢，相與笑不能止。道濟不知其故，僧始言之。是科果中式。

后歸，里人異之曰：“昔之小人樊須也，今其君子多乎哉！”樊官至司李。

〔七如曰：余儉于須，安得老判分惠半部耶？〕

折腰土地

鉅野有張文翰者，屢赴童子試不售，老于訓(xùn)蒙。嘗偕其徒應(yīng)考，弟子多獲雋，而文翰輒被放，鄉(xiāng)人號為“童生解子”。館于某村口廟中。日夕課畢，諸童蒙皆鳥獸散，惟張一人而已。

偶當(dāng)月望之夕，見門外有人蹀躞。張視之，一五十翁坐石上。廟前有積水一池，與月相映，須眉可鑒。張見其非本村人，問之，曰：“前村許姓，因愛此一泓水，故步月來游耳?！睆堁尤?，燃膏相對，瀹茗傾談，頗稱快。每夜必至，夜分而返。

張固岑寂寡侶，得許甚契，促膝談心，無有少間。甚至風(fēng)雨過從，嘗攜杯酌就教也。日間曾不一至。張偶問及，許曰：“向不敢告，今交深矣，言無不盡。余前村之許茂修，五年前拖官谷無算，赴此水死。”張亦以久契不為異，曰：“如君沉淪，將終于不返，遂郁郁久居此哉？”許曰：“不然。冥司如縊鬼、溺鬼以及虎噬、蛇傷，不比善終，皆有定額，五載為限。滿之日，自覓替身，方準(zhǔn)脫生。今期將屆，別有日矣?！睆堅唬骸鞍偎啦蝗缫簧?，愿君早脫此厄為幸?！?/p>

后許至，有喜色，謂張曰：“明日午有男子來汲，索斷桶沉，覓桶而溺，是我替身也。幸勿泄！”張賀之，夜深方散。張次日于廟中窺之，果有人來汲，索果斷，桶果沉，人果覓桶，則起而不溺，且汲以去。張以為許妄，及夜許來，曰：“我不忍此孤孽子也。有母八旬，瞽而待養(yǎng)，溺其于是殺其母矣。亡羊補牢，猶未晚也?！倍讼嗯c太息。

越日許又謂張曰：“晨有少婦自東南來，以蒲扇蔽朝陽，為風(fēng)吹墮入水，婦拾扇而溺?！睆垖僭唬骸叭绻锰嫔?，尚須言別。”許應(yīng)之。次早，張又伺之，果有婦來，果如許言。但拾扇洋洋而去，又毫不見異。候許來，張問及故，許曰：“又不諧矣。吾見此婦腹膨膨，孕將臨蓐。溺之是二命也，如前善何？”張贊其德。

自是二人訂交聚首，此甘訓(xùn)詁，彼樂沉淪，曾不作一解館脫厄想。許忽數(shù)夕不至，張懸望綦切。

一夕來，許著新氅冠幘，后隨一人如廝役。張驚愕。許謝曰：“今真遠(yuǎn)別足下矣。冥曹以我前二事聞于帝，嘉之，授我河南滑邑李疃土地之神?？坍?dāng)就道。今夜與君欲盡所言。”遂呼伻羅酒果，各相于悒。張曰：“君今脫離苦海，行見飛騰，鶯遷指顧。如我轗軻一世，莫測榮枯，將來正不知作何底止也?！毖粤T，欷歔欲絕。許亦悲曰：“君無福相，雖一芹猶難擷也。功名富貴，自不可強。此地去滑只三百里，明春花暖，君可一游，我當(dāng)為君不負(fù)囊橐。”張亦應(yīng)之。

雞鳴，兩人握手灑淚而別。嗣后終夜寂然，張亦辭館而歸。

次年，張如其言，裹糧而往，不數(shù)日抵滑。至一村，村前有數(shù)人遮道而問曰：“先生吾神之故人張文翰乎？”張驚曰：何以知之？”鄉(xiāng)人曰：“前月村中家家得夢，夢神告我，今日有鄉(xiāng)里來訪，為神至交。我里中穆卜于明日為神開光首會。今先生果來，真奇驗也?！?/p>

張晨起盥漱，整衣入廟，見廟中神新塑，因祝曰：“故友張文翰如約來訪，許君有靈，尚其鑒諸?！弊．叄瑥垈鴥E拜，而座上神亦如鞠躬狀。眾鄉(xiāng)人乃扶張云：“毋過謙抑，神不安矣?！睆埬酥埂?/p>

于是張在村盤桓月馀，比戶雞豚。去之日，鄉(xiāng)人于會中取二百金贐焉。張返里置田舍，稱小康。至今滑村之中，猶有折腰土地云。

〔七如氏曰：友道消沉已久，如張、許，可謂死生一契。彼許之二善足稱，固知張之生平，自有不異于許，聲氣應(yīng)求，吾知其必有合也。

這亦往往有雷同記之者，獨折腰傴僂最新。〕

深深

漢陽孝廉魯柬，讀書自好，性恬雅，寡交游。居家茗碗香爐、草堂木榻，無不楚楚明潔。住灄口，瓦屋數(shù)椽，起小閣，顏曰“畹香閣”。生篤于伉儷，妻乙娘最幽嫻。

夫妻愛植花木，二人無事相與分香弄色，挹翠搖紅，顧而樂之。人謂閨房清福，魯生占盡矣。閣房廣可一畝，所種群芳外，更有西府海棠十樹。芳時迷望，所謂胭脂欲滴，而愛護(hù)灌溉，靡不盡心。聽其自開自落，從不令人拗取，示以可玩而不可狎。魯曰：“弱質(zhì)終年一花，猶人半生，只此幾時好運，轉(zhuǎn)瞬即過。其自愛當(dāng)復(fù)何如？我輩忍而殘藉，是誠何心哉！”夫婦相對芳菲，未嘗不泫然欲絕。至蝶使蜂媒，鶯儔燕侶，一入魯園，栩栩自得，嬌聲盡態(tài)，機心為之胥化。

一日生外出，乙娘坐閣中，覺墻頭有人探視。乙娘覷之，乃十六七歲女子，盤百子結(jié)，豐姿韻絕，著松黃衫，向園中凝視。乙娘驚異起，出閣問：“是誰家姑姑，窺我園中卉？”女曰：“奴前巷鞠姓。知娘子園中金錢花盛開，偶一探視?！币夷镌唬骸邦寥胱?，瀹一甌茶？”女首肯。乙娘執(zhí)花架代梯，女冉冉而下。

登小閣，恰值生歸，瞥見不及避，女子趨乙娘身后，俯身自弄衣帶。乙娘曰：“有客?！鄙叧?，問乙娘，知為鞠姓女，頗動心。女辭歸，仍自小墻出。從此花晨亭午，時來時去，生夫妻艷之而不敢啟，恐其恚而不來。然生訪里中，并無鞠姓。

會大比，生束裝北上。臨行，女子隔墻呼乙娘，贈以百花糖餅百枚，為新貴人壯行色。乙娘持以告生，生益愛之，因謂乙娘曰：“連日匆促，未遑訪問。此女柔婉多情，見之令人忘味。注意在卿，曷為我圖之？”乙娘曰：“郎君當(dāng)勉圖光大，努力青云。承君托，無不竭心?！倍幎鴦e。

自此女子知生北上，與乙娘往來愈密，知女名深深。乙娘謂女曰：“爾態(tài)度堪憐，雖名閨淑媛，無以過此。吾郎才品，亦頗不凡。吾欲俟伊京旋，以赤繩系爾兩人足。爾何如？”女曰：“妾久有言，但恐駭異。奴非人非鬼，非仙非狐，感君夫婦憐惜，愿托宇下。今蒙大娘相契，敢不唯命，第恐以非類見猜，忝君清華耳?！币夷镌唬骸盃柂q人尚不可得，況神之來降耶？”遂不令其去，居閣中。晨女起出園整理花叢，為乙娘分勞；夜與乙娘共枕，呼吸之間，香溢肌膚。

逾歲，得都中書，知生被放，大病旅邸。乙娘聞信嗚咽，罔知所措。女曰：“無傷，妾往視之?！币夷镌唬骸皫浊О倮?，豈裙釵所易至？”女曰：“不難，夜當(dāng)發(fā)。”乙娘問歸期，女曰：“三晝夜當(dāng)偕郎君返也。”夜分女至園中，袖中出五色帕鋪地上，與乙娘作別，疾若飄風(fēng)。乙娘舉首北望，惟銀漢之間，一點黑子如豆而盡。

生在京病劇，延醫(yī)罔治，幸逆旅主人頗賢，視湯藥。午間，有人叩門曰：“南中魯家人至?！毖又?，則翩翩少年也。入視生，而生惘惘瞪視而已。主人告以病，女謝主人。主人入內(nèi)。女坐生床間，生執(zhí)女手曰：“卿不似男，將毋是鞠？”女曰：“然?！鄙?。女診生脈，云：“此病抑郁傷臟，猶可刀圭。”乃出藥一丸，令生咽之，生覺周身溫暖，竟體舒泰，頃刻之間而愈。曰：“夢耶？非耶？真耶？贗也？爾來何暮？幾不相見！”

晚飯畢，生命女襆被于生臥側(cè)。生曰：“卿為鞠家女，何以改妝，數(shù)千里一人至？”女曰：“家中大娘得書，惶惑無地，妾固星夜來視。”生曰：“計程甚遠(yuǎn)，來日無多，何也？”女曰：“俟君返里，便悉其詳。明日可束裝也?！鄙熘怼粝抡ヒ鹿谝m履，宛然前日粉面鳳尖，毫不差錯，而氣息如百“花競馥，沁入心脾。生蕩思求合，女曰：“愿少安而勿躁也，妾已許郎，固遠(yuǎn)接郎歸去。今病少愈，不可以茍?！鄙鷳z之絮絮。

曉起，生霍然。謝主人辭歸。覓車馬出彰儀門，女曰：“可令輿返。我已備長行，前途不遠(yuǎn)來迎也?！彼煨缎欣钭琅裕瑏砣司闳?。

女取帕置行李，攜生一蹈，倏然而起。生駭欲墜，女摟之。時北風(fēng)習(xí)習(xí)，女又?jǐn)S一帕直豎云表，如江上晴帆高掛滿飽。生覺身在舫中，行云際則沖絮而過。生見下方一道黃流，曲折不斷，問曰：“此何處？”女曰：“郎不聞天上來者？即此水也?！奔榷L(fēng)微帕卷，指顧之間，已在故園閣下矣。乙娘驚起來迎，夫妻各相慰。

由是生閉門高尚，無意騰達(dá)。遂納女為妾，坐臥不離。魚水之歡，雖南面王不易也。乙娘嬖女如親娣，衣履與易，更無間言。而女之事乙娘也備摯。

后女生一子，皙肥如瓠，長慧，身輕舉，十二入庠，稱神童。生年八十馀，夫妻相繼無疾而終。女措辦后事，竭盡誠敬。逾月馀亦卒，香滿一室。入殮后，舉棺皆空。其子知為解去。

是年，里中見天際一物，蔽月如篷，望南而飛。至今魯園花卉，猶嘖嘖稱盛焉。

泗州城隍

有司馬崧者，字松山。宜章人，知名之士。赴省試，泊舟耒陽。

夜靜，聞岸上有書聲，慕之，舍舟而徒。見一破屋，四圍敗堵，欞間燈火閃爍。崧窺視，一人岸幘危坐，嘔嘔苦讀，相間似哭。崧心動，叩門請見。生延入，通姓氏。自言陳十洲，邑庠生，偃蹇場屋。崧曰：“長沙之行何時？”生對以乏資。崧慨然自任，促其同往。陳即卷書整篋，闔戶反關(guān)，與崧登舟。

辰發(fā)，三日抵省，共棲止焉。崧匆匆場事。生則終日寢，夜起向隅而泣。所讀多非時藝，皆古人哀怨之作，如《招魂》、《山鬼》、《古戰(zhàn)場》、《祭十二郎文》，尤為三復(fù)不輟。崧謂陳曰：“將屆試期，人皆殷然，子獨漠然，何也？”陳曰：“我疾作，不可以戰(zhàn)。”崧不能強。三場畢，陳謂崧曰：“松山高第矣?！贬略唬骸昂我匝灾俊标愒唬骸笆姿嚱^佳，用‘高辛才子’八人，對以‘寧王世弟’八人，可謂工力悉敵，前茅必拔?！贬裸等弧ｊ愒唬骸拔矣^主文衡者，皆無根行實際。視其頂上，常出穢氣熏人，恐不能不顛倒誤人耳?！?/p>

揭曉，竟落孫山，陳為之大痛。崧曰：“我之被放，誠不如兄之抱病也。文固不足憑，而命竟何如乎？”相與慰藉。崧乃治任，屬陳同行，陳諾。舟中二人茶鐺酒碗，頗不寂寞。至耒陽，陳告歸，崧訂后期。陳曰：“小春當(dāng)造廬耳?！鄙談e，依依灞岸，如有所失。

崧歸，至十月而陳不至，崧如望歲。有《歲暮懷人》二絕云：

不見耒陽陳十洲，霜花千點故人秋。

當(dāng)時幾樹蕭疏柳，難綰江心離別舟。

相逢不啻十年交，杯酒論文客意消。

何事雁回湘水上，教人懶聽五更潮。

一日，陳生忽至，又偕一友來。崧喜，各道離思。又問友人姓氏，陳曰：“此山東許伯端也。吾于伯端之文，師之也，于詩歌，則友之而已矣?！痹S笑曰：“陳良楚產(chǎn)也，奈何從許子之道哉？”陳曰：“兄北方之學(xué)，莫之先者?！毕嗯c狂喜。遂亦與崧通款曲。

崧見許如澄波千頃，汪汪大度，愈加欽佩。于是三人跫然足音，鼎峙而立，有缺一不可之勢。崧乃額其齋曰“歲寒知晚軒”。軒外舊有松一本，自取為號者；更植梅花竹樹，復(fù)為圖以紀(jì)之。所謂相遇不疏以相與于有成也，名曰“三友圖”。許有詩曰：

爾我三人上畫圖，阿誰俊逸阿清癯。

美人君子知何許，漫向山中憶大夫。

陳有詩曰：

冰霜非幸事，各抱歲寒情。

身外無馀想，圖中好共盟。

忘年風(fēng)更雨，要久死同生。

漫賦嚶鳴句，區(qū)區(qū)求友聲。

崧有詩曰：

千古論文結(jié)契真，每逢搖落倍精神。

相與閱歷寒中味，同是蕭條雪里身。

覿面未須傷晚節(jié)，素心端許說前因。

莫愁吾道孤無侶，寂寞香魂更有鄰。

忽一日，陳、許托故出。夜歸，二人若相私語。崧詰之，不肯言。固問，陳曰：“言之恐見異耳。我二人非人也，實鬼耳。生前淹滯名場，郁郁而沒，無可告語。伯端與我有同情也，今冥中加科取士，名曰‘敦宿科’。蓋以新進(jìn)多無實學(xué)，凡有游魂幽彥、耗鬼闇修，其年分深遠(yuǎn)者，令造具歷冊以聞。此千戴一遇，倘得一擷青紫，亦足償我二人困頓之苦。”崧聞言，深為慶幸，更無疑異。

至期二人遂杳，三日后始返。崧為慰勞，問以何題，許曰：“善為吏樹德，不善為吏樹怨論。”二人頗自負(fù)。至深更，許、陳出。半晌陳獨歸，謂崧曰：“許伯端擢第二，我落榜矣?！毖粤T，淚落如雨。崧曰：“升沉變態(tài)，悉如夢幻。得何足喜，喪不足憂。固當(dāng)為伯端幸，亦何必不自達(dá)觀耶？”陳曰：“我挾此區(qū)區(qū)之志，五十年來苦心孤詣，不獲一售。至潦倒淹忽，終不灰頹，寧復(fù)計幾經(jīng)磨礪。逢此機緣，竟成畫餅。嗚呼！悲哉，誠不可與命爭也！今伯端扶搖直上，足為老儒吐氣。我有褊心，不愿見之?！贬乱酁橹嗳?。嗚咽之頃，而十洲頓失所在。崧急相招，其人已杳，從此數(shù)日寂然。崧離索之感，大難為情。

一日，許峨冠至。見崧，深道喜幸。問陳，崧告之故。許曰：“相需殷者遇偏疏，十洲其老于無聞乎！”又告崧曰：“我已授泗州城隍，即日赴任。從此遠(yuǎn)別，相見無期。我當(dāng)遣人覓十洲同我往泗也。君后當(dāng)發(fā)，但場厄未滿，猶須躓挫數(shù)科?！贬赂嬉圆辉盖筮M(jìn)。許曰：“此天定之?dāng)?shù)，不可逃也?！遍T外車馬填溢，許遂別崧而行。后“歲寒軒”中，寂寥寡偶。每一念及，吊影傷情，未嘗不嗟悼于室邇?nèi)隋谝病?/p>

崧五十歲中鄉(xiāng)榜，截取五河令，升泗州牧。抵泗之日，崧宿廟見許，并詢五十洲下落，相為凄惋。廨中崧獨營一室，夜則許來談宴。一切民隱輿情，無不預(yù)聞，故崧于泗有司馬青天之目。凡民間鵝鴨之爭，雀鼠之訟，誠有不敢瀆我神君清聽者。

后許告崧曰：“兄可營后事，將不永于年?！笔涨?，清厘案牘無馀，遂卒于官。百姓哀之，如嬰兒之失父母云。

湘潭社神

湖南湘潭鎮(zhèn)有張姓者，走無常，恒數(shù)日臥不起。后以泄陰曹事，杖革之。然冥路悉熟，時或一游。

會夜出，背后一人呼曰：“張大哥，有事奉懇?！睆垇幸?，乃冥司肩夫石五也。石曰：“有鬻婦者夜覓輿，急無人，兄可與我舁之，得楮鏹，當(dāng)瓜分以佐酒資。”張曰：“冥中錢我固無用，我助一臂可也?！彼炫c舁一空輿，往至一處，門署“北郭福社”。張曰：“鬻婦者誰與？”石曰：“神也?！睆埉愒唬骸耙蜇毮耸耍M仕猶貧？今以一方保障，尚不能庇一渾家，何以官為？豈誠國而忘家耶？抑不足以養(yǎng)廉也？”

頃內(nèi)呼輿。一婦著藍(lán)紵衣，出登輿，神敝衣破靴，慘沮送之，相與灑淚而別。張視神，故同鎮(zhèn)濫賭秀才尹某也。遂舁婦行，后一役隨之。婦嗚嗚不輟，其役扳杠慰之曰：“夫人勿過傷也。從來博之一道，無常負(fù)之理。倘主人一旦為雄，呼盧輒勝，則完璧歸趙，猶反手也。”婦曰：“負(fù)心人殆以我為孤注耳，今何望矣！請從此辭。彼實負(fù)我，非忍相負(fù)也！”張知尹在生時嗜賭，產(chǎn)蕩盡，后為博徒所困，陷以滾賭，冤死獄中。今死后猶不悛改，至割床頭昵愛，甘心一擲，亦可哀也。

行十馀里，至鎮(zhèn)上社祠前，役入內(nèi)，良久出曰：“盧以金償，不許以人代。盍舁之返？”張憊不欲行，石哀之。張不得已，復(fù)舁返北鄉(xiāng)。婦入，聞內(nèi)洶洶然，又欲呼輿。張苦其煩，躲隱處，逸而歸。

寤時天已曙，聞鎮(zhèn)上人傳社神增一夫人塑像。張至祠視之，果然。乃告曰：“此北郭之社夫人也。北社神與我社神博，北社負(fù)，窮不能償，以夫人抵。”后北郭人來舁以歸，至夜其像仍返。屢舁屢返。今湘鎮(zhèn)社主齊人也，而北郭之神猶鰥焉。

〔余于役彝陵。合郡守掾至丞尉莫不從事于博。其勝者雖屬吏亦傲上臺，負(fù)者即長官且氣沮于末僚，將不至北郭社神之去妻償債也不止。呵呵！〔七如〕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