龐觀老錄

元至元間，江南初附，民情未淳，法禁尚弛。金陵乃要沖重鎮(zhèn)，人物繁雜。其龍江關(guān)之側(cè)，有劉生者，博學好古，以詩酒自娛，以正大自處。凡親友相識之間，或吝于營求，或耽于風月者，則絕目不視。至于言語少涉褻慢，則必加之以叱責，人恒伏之。然吟作故雖有時，而飲酒通無節(jié)限。雖常以夜繼晝，亦未嘗見其甚醉也。故時人號其混名曰“劉醅甕”。言其腹之容酒，如釀甕也。又常因人論及男女之道，則曰：“夫婦者，天地也，乃人倫之本，萬物之源，五常之所宗，三綱之所主。圣人刪《詩》，獨取《關(guān)雎》冠之經(jīng)首，所以正男女重人倫也。何期今之淺俗，或敗家之子，或游手之徒，不知義禮，恣意妄為。輕則傷財敗德，重則殺身亡家。愚莫此甚，真可哀也?！笔且匀私苑湔?。然劉之為人，剛傲好勝，人皆得以諂譽欺之。

其諸友之中有張生者，為人性兇而輕佻，使氣而好強，人莫敢犯?；蛏倌嬷?，雖死不悔，人咸謂之“張舍命”。又有王生者，家產(chǎn)巨萬，其性好奢，揮金如土，人以“王十萬”呼之。然二人皆以能飲有名，又能以甘言巧譽，故劉醅甕亦與之契密。先是江口下市，有名娼號為四水和者，才色絕美，富商過客輻輳其門。張舍命恃其惡名，霸占不容留客。又因用度不足，乃誘王十萬同游，飲博以取其利。不料十萬暗用金珠，私買四和之心，遂使疏遠舍命。舍命雖憤恨切骨，奈何十萬人情財力，無計可治，常懷殺十萬之心，佯為親善。

一日，舍命謂十萬曰：“我想劉醅甕妝孤作態(tài)假老成，未必其心果能堅正。兄當邀彼痛飲，浮以巨觥，多方勸酬，務(wù)令沉醉。仆同兄送去四水和家，則真?zhèn)慰梢娨??！笔f如其言。至期醅甕果大醉，二人相笑扶送四和家，囑令留宿。二人復大笑而歸。及四鼓，醅甕乃醒，啟目視之，不知何處。見一美娃在側(cè)，而問曰：“此何處也？”娃答曰：“妾四水和也，日間君飲王郎處，頻興眷妾之言。王郎以至契，不較彼此，奉君之意，以妾為薦。又不知君何以見責，不釋衣冠，假寢待旦?！滨Y嘆曰：“予自不謹，為小物所欺?！绷季茫瑥痛笮υ唬骸拔译m非陶谷之可迷，然于清濁之間不可不白。”遂作《風光好》辭一闋，大書于壁。其辭曰：

理難明，事難明，可笑無情負有情。佳人莫作傷春泣，終無益，守殘更。爭奈巫山徹曉晴，夢何成。

書畢，擲筆于幾，飄然往矣。既歸，王、張相攜大笑而入曰：“昨晚樂乎？”醅甕大怒，正色責之曰：“古云益者三友，損者三友，公等故能損人，于己何益？”二人再三伏過良久，醅甕相待如初。既而，復命共飲，將半，醅甕忽出白金數(shù)兩，謂十萬曰：“此金煩寄與昨日之婦，我雖與彼秋毫無私，然大丈夫無故據(jù)人床榻，混男女之分，彼雖不介，我心其獨安之？”十萬不辭，遂依其命。

即別，舍命謂十萬曰：“劉醅甕真奸人也，其言決不可信。我等到四水和家，以金與之，其情自見矣?！奔戎了乃图?，十萬執(zhí)金曰：“劉郎奉此，少伸昨夕情愛之款?！彼暮鸵詾槭f之金，詐作此言而誑己也，亦佯受金懷之，笑謂十萬曰：“茲事者，君以劉郎惠我，非我故敢欺君。然情無兩偶，請君今日告別?！笔f聞言，思與舍命之論相合，遂變色大罵。四和急道本末，至于跪浼再四，十萬終不允信，奮衣不顧而出，遂與四和相絕。

舍命乘機而與四和更復舊好，日每與十萬誣說醅甕與四和往來密意，又假為勸激之言，浸潤備至。十萬轉(zhuǎn)加憤恨，常謂人曰：“我若不殺醅甕，終被氣死?！倍崦财涞糜?，乃謂四和曰：“十萬之言，人皆以為信然。我若潛殺醅甕，官府必捕十萬償命，爾我方遂久遠?！彼暮驮唬骸版拇诵?，自今死生從郎便了，何必殺人？”舍命曰：“此言既出，如何可止。若其發(fā)露，必先殺汝?！彼暮妥杂嫃闹畡t死，不從亦死，憂畏交切，無計可脫。適有舊識上江客人李頂缸來訪，遂與相謀，乘夜?jié)撟呱辖?，其家無一人知者。其母慮四和止有張舍命、王十萬、劉醅甕三人交講是非，累有飛語，或死或逃，定是三人所為，遂將本末情詞赴巡檢司告理，致將三人拘禁在官。百方追問，刑無所施，終無情實。

俄值舊官任滿而去，有新任龐巡檢者，名觀老，為政敏捷。吏白張舍命等三人，乃前官未斷之疑獄，觀老大笑曰：“即是人命，殺之便了，又何疑也？”即押三人赴市用刑，出而復回者數(shù)次，遠近喧傳，觀者如堵。觀老乃改服，遍行市肆。忽聞一人曰：“冤哉！人在何處，而此處殺人?！彼觳镀淙艘詺w。責問，供曰：“聞四水和先于某時被上江客人李頂缸拐去，即今頂缸又來買賣，見在江口船上?！庇^老大喜，令其作眼，當時捕至。觀老曰：“汝既是李頂缸，就拿去殺了，不必多問?！表敻茁勓裕蠛粼唬骸拔译m拐去，活人見在，乞為差人押取前來回證，虛實便見?！庇^老笑曰：“我若不殺你，你定不輕認。”既差人往，不一月果得四和到官。乃提各犯當官面證，各執(zhí)情詞。觀老大怒，各杖二十，令其從實具供。于是劉醅甕供曰：

念某昔崇儒業(yè)，致力有年，因達世機，遂思退逸。但知詩可忘情，不料酒能致禍，是以遭人欺，遭人誘，無術(shù)關(guān)防。致身危，致身辱，何能拯救？戀三盞之黃湯，喪一生之清德，有玷伯倫之裔，更染醅甕之名。言行不虛，甘情伏罪。

四水和供曰：

伏念妾本良家，幼遭不幸，父娘賣我以圖財，身命從人而失節(jié)。女工不習，樂藝是供。日日倚門巧笑，朝朝掩扇清歌。東家食而西家宿，乃有四水和之稱。張郎婦而李郎妻，故惹眾人之爭禍。自期禮法之難容，至此所供是實。

王十萬供曰：

念某生于富室，長在明時，不知父祖之勤勞，乃效狂徒之放肆。倚錢威，仗錢勢，任意施為。稱心計，隨心好，全忘匱乏。揮金如土，招人啟十萬之稱；得罪為囚，恨我至一貧如洗。興言至此，欲悔何追？禍敗自求，敢辭公判。

張舍命供曰：

本非仕宦之家，原少父師之教，養(yǎng)成愚俗之才，習就兇頑之性。義禮茫然，貪欺是尚，損于人利于己，自以為常。愛之生惡之死，誰能敢犯？轉(zhuǎn)目妄恩，吹毛復怨，憑血氣之強，仗粗豪之勇。一語不容，半錢不舍，惡極刑加，何辭脫罪。

李頂缸供曰：

念某生來愚鈍，老大無才，不識高低，強隨好惡，比楊妃之病齒，效越女之顰眉。食嚼殘之蔗，空慕其名；披已弊之裘，甘希其色。貪餌忘鉤，愛囮入網(wǎng)。捉閑捕空，名為趕剗；替人受禍，可謂頂缸。既同眾犯之名，敢避一身之罪。

五人供畢，侍吏奉上。觀老詳視良久，揮筆判曰：

人非圣哲，豈有全德。雖物欲之難除，然是非之易鑒。心為欲宰，欲聽心施，心若端良，欲何不善。酒色財氣乃世所當然，但人有君子小人之分，故事有敗德成仁之道，所以用同而功異也。君子正心節(jié)欲，節(jié)之則吉；小人縱欲亡心，縱之則兇。其酒色財氣，豈能成人敗人者哉！切照劉醅甕，以酒虧儒者之名；四水和，以色失良家之節(jié)；王十萬，以財傾殷富之基；張舍命，以氣損買身之理；李頂缸，乃各犯之干連，于情理則庶幾少減。依明條各杖從輕，自此后，須當改業(yè)。

是后傳播遠近，至今江湖間以為調(diào)笑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