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一七

光明在我們前面 作者:胡也頻


西單牌樓正是夜市的日期。馬路的兩旁,象兩個奇形的行列似的,排滿著夜市的攤。封建的北京城的特征。在那些攤上,那些交易的方法上,那些游人——那些并不一定是買物者的腳步上,充分地表現(xiàn)出來。被歷代帝王的統(tǒng)治而馴服了的京兆人民,依然沒有脫離帝政時代的風格,整年整月的繼續(xù)著,那農村社會的買賣。而且把這個古代式的市場,還當做專有的集合的娛樂。尤其是那些滿族的人,在漢土中居住了兩百年之久,在完全失去“旗人特權”的當代,并不改革他們的習慣。他們甚至于在清室的余燼里,還想保存他們的特殊階級的趣味,在各種廟會和各種市集里,打扮得花枝兒招展地。無論那一個的夜市中,都可以看見不少拖著辮子和旗裝的男女。

這一個夜市的情形也并不例外。象那種黑壓壓的一層又一層地延長去,人影接連著人影,市集的攤和攤,一切遲鈍的騷動在黯淡的燈光下造成夜市的情景,恍然是工業(yè)社會里的世外桃源——沒有機器的聲音和煙囪的叫鳴,只有從手工造成的物件,擺滿了閑散者的腳邊。

從這種夜市的行列當中走過去,劉希堅皺了眉頭,他覺得這是他今天所眼見的第一個不痛快的現(xiàn)象。尤其是在一個賣宮粉的攤邊,許多人圍著吵架,其中尖銳地響著一個女人的聲音:

“好,你這個小子,人家還是一個姑娘,哼!巡警在那里?”

當然,他不想去知道那吵架的內容,只瞥了一眼,便感著沉悶的室息似的,用飛快的步伐走過去。

前面的兩邊依然是夜市,仿佛這夜市象一個山脈似的蜿蜒地延長到幾百里。一眼望過去,盡是人影,攤,攤和人影。

“糟糕!”他不耐煩的想。

可是在那些閑散的逍遙者之間,他忽然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——白色的裙邊的飄舞,白色的女體的活動。他不禁的把皺緊的眉頭展開了,一種意外的喜悅潛然地跑到他的心里,使他一直往前快走了好幾步。

那白衣的人已經(jīng)看見到他了,站在那里向他微笑的示意。

他走近去低聲說:

“怎么,白華,你也在這里?”

白華高興的回答:

“你不看見么?我在這里散傳單呢?!?

的確,她的手里還剩著好幾張中國無政府黨敬告全國父老兄弟姊妹的宣言。一面,她又繼續(xù)地把手上的傳單分給那些慢慢的走路的人們。顯然,這些傳單并沒有發(fā)生怎樣的作用,因為在這里,“溜跶”的人們,都是專門來逛夜市的,他們的意識都集中在市攤上。差不多都把這傳單當做普通的廣告,毫不經(jīng)意的拿著,甚至于看了一眼便丟開了。倒是有許多人很注目的望了這一個美麗的散傳單者。

劉希堅看著她把傳單散完了,便笑著問:

“你怎么不給我一張呢,我倒是很想看一看的?!?

白華,她已經(jīng)發(fā)現(xiàn)在這里散傳單的缺點了。但是這不是她所能夠預料的——在這樣熱鬧的地點散傳單會得到失敗的結果。所以她對于劉希堅的后面一句話,覺得他是有意的給她的諷刺。

“不?!彼鷼獾穆曇粽f:“你和他們一樣,你不會看的?!?

“不要誤解。”他解釋說:“我實在是想看的。任何方面的傳單我都想看……”

“說不定你單單不肯看我們的?!?

“這沒有理由?!?

她大約停頓了幾秒鐘,便氣平了,向他親熱的望著,一面說:

“往南去么?好,和我走幾步路?!?

劉希堅點著頭。他完全歡喜地和她并排的走著。近來,雖然只有幾天的日子,可是他覺得已經(jīng)是很長久的時期了,他和她的晤談,是減少到最低的限度。那五卅慘案事件的工作,使他們沒有私人聚會的時間。工作的忙迫,是這樣無情地把親密的朋友分開去。他們,自從五卅慘案的巨浪沖到北京來之后,顯然是疏遠了。同時,顯然從前的他們是怎樣的親密。

這時他們走在夜市的中心——走在那空闊的馬路當中,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腕上,如同在公園里散步的樣子。

劉希堅感到一種美感,這種美感在忙迫的工作中而深深的感覺著,覺得十分愉快和滿足。

“你近來還到中央公園去么?”白華張著眼睛問。

“沒有,”他回答:“近來太忙了。你呢?”

她搖一搖頭。

“恐伯將來還要忙呢。”他接著說,卻望了白華一眼,覺得她在不分明的燈影里,有著特別迷人的風致,尤其是那黑晶晶的放光眼睛。

于是他喜悅地挨她更近些,微微的感到她手臂上的可愛的熱氣,一直透到他自己的心上來。

白華也不說話。她好象在深思著什么。同時又象是不大舒服的樣子。她只是默默的向前走,走得很慢。

夜市的攤的行列在他們的兩旁縮短去。夜市的鬧聲依然前前后后的在夜氣里流動。天上繁星的點,慢慢的閃著,而且分明。

“你預備到那里去?”劉希堅問,因為他忽然看見那宣武門的城樓。

“不到那里,”她顯然是不很快樂的。

他停了一停說:

“一直往前走么?”

她把眼睛張開去,圓圓地——“你自己應該往那里去呢?”

“我是應該拐彎的,”他直率的回答??墒撬匆娝哪樕苌鷼?,便加了一句:“我的時間還沒有到,再走一走不要緊?!?

“不。你走你的吧。”她簡截的說:“你終究要走的。”

“為什么這樣生氣?”他笑著說,實在也覺得有點詫異。

“不是生氣。只是煩惱,”她辣聲的說。

“煩惱?”他又笑著望她說:“為什么,為我?”

“不?!?

“為誰?”

她默著了,同時,一種猜想,便開始在劉希堅的頭腦里活動起來??墒撬孪肓嗽S多事實,都不能認為是她的正確原因,便微微的皺起眉頭了。

過了一分鐘的光景,白華忽然說——的確,聲音是很煩惱地:

“我今天一天都是很不高興的?!?

隨后她把她的不高興的原因說出來:“我的思想有些動搖了!”她開始說,帶著許多憤慨。

這句話,簡直把挨在她身旁的人嚇了一跳了——一半歡喜和一半驚詫的一直望著她。

她繼續(xù)的說——很客觀的批評了她的同志們的自由行動,一種不負責任的羅曼蒂克。

她說著,顯然,她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的。

劉希堅笑著望她。在他的心里,被強烈的歡喜充塞著。因為,這一年來,他差不多天天都在等待這一個迷惑于“新村”的女友的反省。現(xiàn)在她已經(jīng)被事實給了一個很大的教訓了——他想——她已經(jīng)開始動搖和懷疑了。

接著她又告訴他:

“本來,許多工作是,已經(jīng)由每個人自己分擔了的,可是結果呢,大家都自由去了,留下我一個人,不能不包辦——我自己起草,自己寫鋼板,自己油印,自己跑到馬路上去散。”

“這樣還不好么?”他玩笑的說:“你一個人就代表了整個的行動?!?

她這時并不計較那語意的譏笑,只憤慨的說出她的意見:

“非紀律化不可!”

“是的,一個組織就應該有它的鐵的紀律,”他笑著說。

“當然,把基礎建設在個人主義的水門汀上,把有規(guī)則的形式當做不自由的行為來看待。他們怎么會紀律化呢?——”白華心里這樣躊躇。

他們的談話就這樣的停止了。那高聳在黑暗中的城樓,已經(jīng)象一個巨大的山坡似的橫在他們的前面。夜市的攤已沒有了。路上的行人非常的稀少,一片嘈雜的混音遠遠地響在腦后。這里,他們的腳步也停止了。

“我們還往前走么?”

“不。我回去了,”她很難過的說。

劉希堅便和她緊緊的握一下手,覺得她一點也不用力,顯見她的心情是很灰色的,沒有任何的興趣。

“明天早上我在家……”他說。

她只笑了一笑,很勉強地,在她的眼睛里沒有喜悅的光。于是她轉過身走去,走了幾步,便坐上一輛洋車。

劉希堅也回頭了,因為他沒有走出宣武門外的必要,便遠遠的送著白華的影子,一面感想著——實際的生活在慢慢地教育她。心里十分高興的又向著夜市走去。

他發(fā)現(xiàn)馬路上有著被人丟下的傳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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