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第七 莽闖

舊時代之死 作者:柔石


第七 莽闖

時候已十時以后,空氣中有一種嚴(yán)肅的寒威,而地面又似蒸發(fā)著一縷縷的郁悶的熱氣。

他推進(jìn)了后門,一口氣跑上了樓。一邊他急忙地脫下他的青灰色的長衫,擲在梯邊的欄桿上。一邊他就立住,抬起下垂的頭向前樓一看。好似前樓有人叫了他一聲,而且是女子用嬌脆的聲音叫他似的?;杳缘乃?,竟用兩眼在半幽半暗的空氣中,對前樓的門上,發(fā)出很強(qiáng)的光來看著。他的全身著了火,而且火焰陣陣地沖出,似要焚燒了他自己和一屋似的。

這時他腦膜上模模糊糊的現(xiàn)出了四個字來。

“一……個……處……女……”

接著就有一個傍晚時在他的房內(nèi)要問他什么秘密的女子的態(tài)度,恍惚在他的眼中活動。一邊他就立時轉(zhuǎn)過身,躡著腳向前樓一步一步一步的走了三步。他又立住,他似不敢進(jìn)去,又似無力進(jìn)去。他的頭漸漸的斜向地上,兩眼昏昏地閉去,他幾乎要跌倒了。但忽然,又似有什么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拍,又帶著笑聲跑走了。他一驚,又什么都幽暗,一切如死的,只有從前樓的門縫中射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光來。

這時他身上的火焰更爆發(fā)了一陣,他立刻似吃下狂藥一樣,他的勇敢到了極度。他走重腳步,竟向門一直沖去。很快的推開了門,立著,一看,呀,在燈光明亮的床上,阿珠睡著,阿珠睡著,而且裸體仰睡著!白的肌膚,豐滿的乳房,腹,兩腿,呀,阿珠裸體仰睡著。床上的女人,這時也似乎聽到有人闖進(jìn)門,轉(zhuǎn)一轉(zhuǎn)她的身子。但他呵,在千鈞一發(fā)的時候,心昏了,眼迷了,簡直看不出什么。身體也賣給了惡魔似的,不能由他自己作主。他向前撲去,神經(jīng)錯亂地;帶著全身的火,抱住了床上的女人的頭,用兩手捧住著她的兩頰,他似要將她的頭摘起來一樣,他吻著,吻著,再吻著!但這時卻驟然使他駭極了,他感不到半絲溫愛的滋味,他只覺得有一種極濃臭的煙氣,沖進(jìn)了他的喉,沖進(jìn)了他的鼻,沖進(jìn)了他的全身。滿懷的火,這時正遇著一陣大雨似的,澆的冰冷。他用極奇怪而輕急的聲音叫,

“阿珠!”

這頭沒有回答。

他又叫,

“阿珠!”

只聽這頭答,

“叫誰?”

“阿珠!”

可是他的聲音重了。

但這女人,就自動起來,用手緊摟著他的背部,而且將她自己的胸部密湊上去,觸著他的身體;一邊又將他的頭用力攀到她的臉上,一邊又摸著他的下部。她的呼吸也急迫而沉重。

“阿珠的媽么?”

他到此切實的問了一聲。

“一樣的!你這該死!”

他聽的清楚了,同時也就看的清楚了,確是阿珠的母親!皮膚黃瘦,骨骼顯露著,恰似一個披著黃衣的骷髏。他的手觸著她的胸上,感到一種無味的燥熱。他急捷想走了,這時他的身子半傴在床上,而他的腳卻踏在地下,他想跑了。他用手推住這婦人的兩肩,而這婦人卻不耐的說,

“你為什么跑到這里來?”

“阿珠呢?”

“你不自己想想!”

“我恨她!我要她!”

他忿忿地說出這兩句話。他的牙齒,簡直想在她的胸膛上大咬一口,又想在她的腿邊大咬一口!他的欲火燒到極點,他一下掙扎了起來。而這婦人卻還揪著他的衣叫,十分哀求的,

“先生!先生!求你!一樣的!”

“哼!”

他重重的兩聲,就很快的跑去到后樓。床上的寡婦,正在床上嚷,還是怒而不敢張聲的,

“該死!你這樣!我要叫了!”

他沒有聽到,又重重地在敲阿珠的門。危險,門是怎樣也推不進(jìn)。這時那位婦人一邊穿衣,一邊嚷,

“你這該死的!你這發(fā)狂的!你發(fā)狂么?現(xiàn)在是半夜,任你發(fā)狂么?”

失敗了!他知道什么都失敗了!清清楚楚的。阿珠的聲音,恐懼如哭一般在房內(nèi),

“什么呀?什……么……呀?什……么……呀?”

他在她門口,很重地痛恨的頓了一腳。他胸中的無限的苦悶的氣餡,到此已滅熄殆盡了。他嘆息一聲,

“唉!”

一邊跑回他的亭子間,睡在床上。

在這時那個寡婦,穿起衣服,到他的門外,高聲咒罵,

“你該死么?你發(fā)昏么?半夜的時候到處亂闖!想強(qiáng)奸么!想奸我女兒!你這該死的!你狂了么?”

一邊又換一種口調(diào)叫,

“阿珠!你起來!為什么不起來?你們早已成就……!起來!阿珠!為什么不起來?我們送他到巡捕房去!這個該死的!”

阿珠倒反一點沒有聲音。

他睡在床上,簡直知覺也失去了,身子也粉碎了,每一顆細(xì)胞,都各自在跳動,這種跳動,又似在猛火里燒煉!他的肺部也要漲破了!一袋的酸氣,一時很高的升到鼻中,要似噴出;一時又很低的向背,腰,腿,兩腳間溜去。他一時能聽見婦人的咒罵聲,一時又什么也聽不見。

而婦人正在咒罵,

“你這該死的,發(fā)狂的,……”

以后,又聽見一邊說,

“阿珠,你起來呀!”

阿珠的聲音,

“他跑了就算了,何必多罵,真嚇?biāo)廊耍 ?

“喊你不起來,還說這話!”

“被鄰舍聽去有什么好聽?半夜的時候,他酒喝醉了,跑了就算了?!?

“我不肯放松,你起來,送他到巡捕房去!”

“我不起來!他酒喝醉了,送什么?”

婦人的聲音更怒了,

“你養(yǎng)漢子!”

“誰?”

“你為什么幫他說話?”

“你自己常睡覺不關(guān)門。關(guān)好,會闖進(jìn)去么?”

阿珠冷淡的樣子。

“你還說這話么?你這不知丑的小東西!”

“不是么?你常不關(guān)門睡,你常脫了衣服睡,所以夜半有人闖進(jìn),不是么?”

于是婦人大嚷而哭,

“唉,我怎么有這樣強(qiáng)硬的女兒,她竟幫著漢子罵我!她已早和這該死的窮漢私通了!這個不知丑的東西!”

她竟罵個不休,于是阿珠說,

“媽媽,不必多說了!鄰舍聽去不好,他是個醉漢,算了他罷!”

“誰說醉?他有意欺侮我們!”

“他喝了一瓶膏粱呢?!?

“你這不知丑的東西!”

他劇痛的心臟,這時似有兩只猛獸在大嚼它,無數(shù)只鷹鷙在啄吃它一樣。他用他自己的手指在胸上抓,將皮抓破了。血一滴滴地流出來,向他的腹部流下去。一時他又從床上起來,他向黑暗中摸了一條笨重的圓凳子,拿起向腦袋擊,重重地向腦袋擊。他同時詛咒,

“毀碎你的頭罷!毀碎你的頭罷!毀碎你的頭罷!”

空氣中的擊聲的波浪,和他腦的昏暈的波浪成同樣的散射。這樣,他擊了十?dāng)?shù)下。他無力執(zhí)住這凳子,凳子才落在地上。

黑暗的房內(nèi),似閃著電光。

無數(shù)的惡魔在高聲喊彩,鼓掌歡笑。

一切毒的動物,用碧綠的眼向他諂媚,向他進(jìn)攻。

時光停止了,夜也消失了,大地冷了。

他恍恍惚惚撲倒在床上,耳邊又模模糊糊的聽見婦人的咒聲,

“你這個混蛋!”

“你這個流氓!”

“你欺騙我的女兒!”

“你這個發(fā)狂的!”

這樣,他又起來,無力昏沉的起來,咬破他的下唇,手握著拳,戰(zhàn)兢的,掙扎著。又向桌上摸了一枚鉆子,他竟向耳內(nèi)鉆!

“聾了罷!聾了罷!”

一邊自咒,一邊猛力而戰(zhàn)抖地刺進(jìn),于是耳內(nèi)也就迸出血來,流到他的頰。他再也站不住了,他重又仆倒在床上。婦人的罵聲,至此畢竟不到了。

這樣,他昏睡了一息。突然又醒過來,身子高高的一跳。他夢中被無數(shù)的魔鬼擎到半空,又從半空中拋下到地面來。他不能再睡覺,他覺得這房很可怕,和腐臭的墳穴一樣。他一動身子,只覺全身麻痹,肉酸,骨節(jié)各不相聯(lián)絡(luò)。頭如鐵做的一樣,他恍惚聽到很遠(yuǎn)很遠(yuǎn)的地方,有女人在哭她的丈夫,什么“丈夫呀!”“我的命苦!”“有人欺侮她!”“女兒又不聽話!”這一類的話。一忽,又什么都如死,只有死的力量包圍著他。

又過一刻鐘,他漸漸的精神豁朗一些。好像已經(jīng)消失去的他,到此時才恢復(fù)了一些原有的形態(tài)。他漸漸了解起他自己和那位女人并婦子的胡鬧來。

“我怎樣會到了這個地步?唉!死去罷!”

一邊,從他眼中流出涌洶的淚來。

“唉!死去罷!

死神喲,請你賜給我秘訣罷!

簡捷了當(dāng)去死去!

可憐的人!

還有什么最后的話?

也太作惡了!

除了死去外,

沒有別的方法!”

這時他又轉(zhuǎn)展一下身子,但還是手是手,腿是腿,軀干是軀干;身體似分尸了。他覺得再不能停留在這房內(nèi),他的房如一只漏水的小舟,水進(jìn)來了,水已滿了地面,房就要被沉下海底去了!他再不找救生的方法,也就要溺死了。

但一時,他又不覺得可怕,只覺得可恨!他不愿求生,他正要去死!

他起來向窗站著,全身寒戰(zhàn)。

他一時用手向耳邊一摸,耳中突然來了一種劇痛。一時又在額上一摸,覺得額上有異樣的殘破。一時兩手下垂很直。

他在黑暗的房內(nèi),竟變做死神的立像!

“離開這墳穴罷!

快離開這墳穴罷!

不能夠留了,

而且是人類存在的地方,

也不能駐足了。

離開罷!

簡捷了當(dāng)?shù)?!?

他又慢慢的環(huán)顧房內(nèi),房內(nèi)是怎樣的可恨呵!

這時隱隱約約的聽見,什么地方的鐘敲了二下。

“走罷!快走!死也不當(dāng)死在這房內(nèi)!”

勇氣又鼓起他,惟一的離開這里,避了婦人的梟的鳴叫。

他垂下頭,似去刑場被執(zhí)行死刑一般地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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