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第二天,太陽的金黃光斜照著屋頂和墻壁的時候,旅長就進了旅部。整夜不曾睡過的眼睛,發(fā)出血的紅色。洋狗們繞著他面前跑走。十幾個全武裝的還背了大刀的弁兵們簇擁著他。剛剛走到甬道的時候,張副官長就迎上來了,端正地站在他旁邊向他報告要公;他則沉了臉,瞪起一對紅眼睛。
“旅長,劉團長在那一小接觸后,損失了一連了!”
旅長斬釘截鐵地喝道:
“管他媽的!”
“旅長,那幾個商家躲起來了!我們已經(jīng)調(diào)查到他們在什么地方……”
“抓來!”
旅長氣沖沖的向里面走來了。遠遠看見余參謀站在天井邊,陳監(jiān)印官則在那旁邊指手劃腳的在說什么。
——這“吳派”的余參謀!
這一個念頭進入他的腦里,他立刻非常憤怒了。一走到天井邊,見他兩個慌張地向他垂手立正,他就怒瞪了余參謀一眼,伸手指著陳監(jiān)印官咆哮起來,同時還頓了一腳:
“你在這里干什么!不去辦公,在這里同人家講什么東西!進去!”
陳監(jiān)印官嚇得臉發(fā)白,趕快轉(zhuǎn)身,就進去了。
余參謀的全身汗毛都倒豎起來,捏了一把汗,低了頭,等著就要輪到自己身上來的咆哮??墒浅龊跛饬现?,只見旅長把兩眼一楞,輕蔑地轉(zhuǎn)過頭去,帶著一群弁兵就向里面轟隆轟隆走進去了。他感到非常不安起來,心里像塞滿亂麻般,起著惶恐。就在這一剎那,看見張副官長出現(xiàn)在他的眼前,他禁不住慘笑了一下。但張副官長輕蔑地把頭一轉(zhuǎn),走開去了。接著就聽見旅長在遠遠的里面咆哮罵人的聲音。他的脊梁都沁出微汗,輕腳地,幾乎是點著腳尖地向自己的房門走來,可是他忽見那門簾縫里邊,李參謀正在他(余參謀)的辦公桌抽屜里慌慌張張抽出一張什么,跑到他(李參謀)自己的床上揭起席子一角壓在下面。他不由得一怔的站了一會。他踏進門檻的時候,只見李參謀紅著臉望了他一望,就躲開臉去,并且立刻站起,走出去了。他趕忙拉開抽屜,取出卷宗,翻檢著分給自己待辦的公文,卻少了很重要的一件。他想,這是旅長今天就要要的!如果遺失,一認真起來是可以殺頭的!他的心卜卜卜地跳起來了?;琶ε苋ソ议_席子,那一份紅格紙的公文竟赫然地躺在那床上。他把它取回卷宗的時候,忽然非常害怕起來了:
——哼,這東西簡直要殺掉我!
他坐下去,拿兩手捧著頭。各種可怕的混亂思潮又在他腦里不斷涌現(xiàn)出來了:吳參謀長,周團長,李參謀他們的眼睛,和旅長,張副官長,趙軍需官他們的眼睛,仿佛就在他的眼前擁擠著不斷地出現(xiàn),每雙眼睛都對他射出輕蔑的光芒,那光芒里還隱藏著敵意!……
——唉唉,好可怕呀!在旅長們的眼里,我成了吳參謀長派;在吳參謀長們的眼里,我竟又成了趙軍需官派!我就在這樣的中間,竟成了他們擠軋的犧牲,唉唉,這是多么可怕的犧牲呵!……
外邊天井里一片黃光,反映在窗玻璃上。他于是想起了在那太陽照著的這廣闊的大地。
——唉,大地這樣廣闊,竟至沒有容我插腳的余地?“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……”在此刻看來,莊子的這些都不過是空話!……
他在桌上一拍,幾乎要大聲叫出:
“唉,我怎么辦呀!”
他焦灼地皺著眉頭站了起來,但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站起來,立刻又坐下去。但隨即他又站起來了,走到自己床邊,躺了上去。但又覺得全身不舒服,又一翻爬起,在地上踱了起來。他的心緒慌亂得很。
忽然,他站住了。抬頭望著那窗外天井上一角帶憂郁味的藍天,往常曾經(jīng)起過的憧憬又在他腦子里一閃出來了:
——那藍天下的遠極,也有山,也有水的彼方呵!……也許該有我托腳的地方吧?……
他的胸脯仿佛有火燃燒了起來,起了鼓動,一種在往常還模糊的帶有詩意的詞句,好像就要從胸里流了出來。他緊張了兩眼望著藍天,那詞句竟也明確地流出來了:
“我無所歸棲,
我只有飄泊,
飄泊呵,飄泊呵,
那海闊天空的遠極……”
——唉,“飄泊”,不也是人干的么?即使去孤獨地對了那遠極的???,不也勝似此地的提心吊膽,卑躬屈節(jié),污濁的人生?!……
他記起那曾經(jīng)和自己作過朋友,在這城外的江邊,一同踏了暮靄散過步的元亨久家大兒子李志華來。當旅長那次奪回此地,把他父親打了一頓的時候,他忽然憤憤的拋了他快要畢業(yè)的中學,跑向外邊飄泊去了。據(jù)他弟弟李志明說,他沒有錢的時候,曾在上海作了一次苦工,后來飄泊到了廣東,進了革命軍的軍事學校。來信上曾經(jīng)這么寫道:
“……我背著槍遠望著我那一片黑暗的家鄉(xiāng)呵!我詛咒你……”
他仿佛就看見了在那遠天下的草場上,一個年青的帶了神秘意味的軍人,背了槍挺直的站住,還拿“詛咒的”的眼睛望著那遠遠的家鄉(xiāng),而那家鄉(xiāng)的所在,則就是一片黑棉絮似的云霧。他覺得這實在是多么美麗的圖畫,而又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壯觀。
但他由李志華所望著的“家鄉(xiāng)”,連想到自己的家鄉(xiāng),又皺起眉頭了。他想起那在家里,那滿額皺紋,兩眼深陷的父親,和那矮小的腮巴子打皺的母親。當那年因了一個親戚把自己薦到此地來作差遣,要離開家門的時候,父親那深陷的兩眼曾含了淚水,一手抓住他的肩頭說道:
“小余,你這一去,要好好給長官效勞呵!什么都要忍耐。做得一官半職回來,也給你爸爸爭這一口氣!你要時時想到你爸爸在從前為你的讀書,到處去張羅,受了人家的多少惡氣!……”
到了因為長久的忍耐升到上尉參謀的時候,父親的來信上曾高興的說,母親是如何歡喜得常常一個人坐著獨笑,從前看不起他們的親戚也送禮物來了?!?
他的兩眼感到了無限的悵惘。但同時又覺得這樣的“忍耐”,在自己的肩上,好像一盤大磨石般,令人喘不過氣,直不起腰,是一個多么重的負擔呵!
他心里覺得非常的沉重,覺得這負擔,他實在忍受不住了。他想:
——像李志華是多么舒服!有父親在開生意,而且還有一個弟弟,一說聲飄泊,就漂泊去了!而且他還讀了中學的!可是,像自己窮到連中學都讀不起,一無所有,又一無所長的人,怎樣去法,去了又怎么辦?唉唉,即使真的到了不得已時,就算咬住牙去做苦工吧?……
他把自己的一雙精瘦的手拿起來看看,就搖搖頭,嘆一口氣,他感到前途又像霧海一般的渺茫,而且虛無,……
二
忽然,窗外邊一陣腳步亂響,他又大吃一驚,豎起耳朵,只聽見一群勤務兵在氣喘的向副官處跑,之后,就聽見一陣嘈雜的說話的聲音。
“報告副官長,那鼎泰同元亨久都抓來了!”
“那他們關起來!”張副官長嚴厲的聲音。
“已經(jīng)關到衛(wèi)兵室了!副官長!”
“去把大堂立刻準備好!叫派一排兵站堂,旅長馬上就要來問案!”
“傳令兵!副官長叫你馬上去叫連上派一排兵站堂,快!……”
接著,又是一陣腳步亂響,又是一個氣喘的聲音:
“報告副官長!那宋保羅也抓來了!一抓住他的時候,他就慌張的說,他就是要來見旅長的,要來報告鄉(xiāng)下人反對煙苗捐的事情的。他說他正騙了兩個佃戶在他家里。他請我們放了他,把那兩個交給我們??墒遣还芩叨?,我們通通都帶來了!”
“還有兩個鄉(xiāng)下人?”
“是的,兩個鄉(xiāng)下人,副官長!那老的一個叫阿發(fā),他兒子叫老大。一抓他們的時候,那老的嚇得直發(fā)抖,跪在地上,直哭,他說,‘大老爺,冤枉呀!’他兒子也嚇得發(fā)抖,人剛一轉(zhuǎn)眼,他就向著后門飛跑,幾個弟兄趕去抓住他,他還很兇的一奔,奔脫了又跑了,有一個弟兄向他開了一槍,打著了他的腿,他還跑了幾步,可是終于把他抓住了!副官長!”
“勤務兵!”張副官長粗大的喊聲?!澳脦讞l鐵鏈子出去,通通把他們鎖起來!”接著,他還喃喃了一句:“哼,看你們這些東西還敢造反!”
一陣洗哩嘩啦的金屬聲,鐵鏈子響著出去了。接著就聽見人們跑進跑出,忙亂了起來。
余參謀的心又卜騰騰直跳起來,著急地想:
——唉,元亨久又抓來了!他家李志明不曉得怎樣呵!
忽然,一個馬弁大喊了一聲:
“旅長下來啦!”
只聽見那群洋狗汪汪地直叫著跑了出去。接著,地板轟隆轟隆響了起來。打門簾縫望出去,只見那十幾個武裝弁兵簇擁著滿臉怒氣的旅長在門外經(jīng)過,向外面走去。他立刻想象著那大堂上的光景:旅長威武的坐在公案上,案兩旁八字形地站著持槍的三十個兵,雪亮的刺刀在槍頭閃爍,那些帶了鐵鏈的犯人,連元亨久一起,就跪在階下……這一種森嚴的景象,使他全身緊了一下。
一會兒,就聽見旅長粗暴的咆哮聲,傳了進來,在咆哮聲里,非常清楚地響著“驚堂木”敲拍著公案的聲音。接著,咵咵咵……的響起來了,是柴棍打屁股的聲音,隨著那聲音,一個像被拖進殺房的豬一般,嘶聲哭叫起來;
“旅長呀……!我們不敢呀……!哎呀哎呀……!”
那聲音,尖銳,顫抖,沖破空氣,震蕩了全房子的角落,余參謀感到一種陰慘,汗毛都根根倒豎。
忽然,有兩個人,一面說著一面向窗外的天井走來了:
“……那鼎泰家說他還債以外,他愿意出多少錢?”
“哪,這樣多。”
“那么,軍需官,我們就去給旅長說了吧,是吧?”
“我想不忙,副官長。等他家里人再來求我們添一點再說,……”
旅長咆哮的吼聲,“驚堂木”的敲聲更響了,那打屁股的聲音也更響,但哭叫聲卻漸漸嘶啞,漸漸微弱下去了,但接著,卻又一個新的哭叫聲突的傳了進來。這前后兩個聲音比較起來,先一個像豬叫,這一個卻像狼嚎。聲音越嚎越大,像一把鋒利的直刺人心窩的尖刀……
余參謀的呼吸都好像停了似的,每根神經(jīng)都緊張的繃了起來。忽然,門簾縫那兒什么東西一晃,他吃驚的掉頭一看,是李參謀,可是一下子又不見了。他發(fā)怔的看著門簾好一會。
——唉,這李參謀這兩天老在我面前鬼鬼祟祟,他簡直要害掉我!
他聽著外邊旅長的打人的威風,想到自己的危險,就深深的倒抽一口冷氣。
——唉!這樣的地方,我還住得下去么?!
立刻,他又回到他剛才正在想著,忽然一下子被打斷了的問題上來了。他責備著自己:
——你就這么懦弱么?你就這么因循么?你就這么無能么?你還留戀些什么呢,在別人這樣陰險的窺伺下?唉唉,在前面,雖然是漫漫的長途,也許你將只得到虛無,可是究竟得到的是虛無,不也勝過了這含垢忍辱的偷生!……
他一下子捏緊拳頭,牙關咬緊,好像感到了自己將要咬嚼著那遠極的,雖然苦,但卻帶了誘惑性的蜜味的酸辛。他非常感動了,眼眶邊起了濕潤,一摸,竟粘了一手指的淚水。他更感動了,鼻翼鼓脹著,索性讓眼角的淚水滾了下來。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,沒有這樣大膽飛躍的想象過。只覺得往常是多么卑劣,軟弱與無聊!而現(xiàn)在則是明朗而清新的靈魂展布在自己的面前。他于是橫了蔑視一切的眼睛,堅決的想道:
——是的,我得趕快辭職!離開!
三
一陳急促的腳音又響到外面的天井邊了,只聽見一個說道:
“報告副官長!旅長叫拿一只洋油桶來,給那個家伙上火背兜!……”
“現(xiàn)在上刑的是哪一個?”張副官長的聲音。
“就是那叫做什么老大的,這家伙打了他,他死不肯招,嚇,好別扭的家伙!”
“來拿去!”
于是,一個洋油桶乒乒乓乓響起來了。
“還要點鐵絲!”
“炭呢?”
“炭到后面拿去!”
“走!去燒他媽一盆紅火來!”
一會兒,一群錄事慌忙的從里邊走出來了,一面七嘴八舌的議論著——
“這火背兜我還沒有看見過?!?
“嚇,你連這都不懂么?這在古時候,就叫做‘炮烙’呀!”
門簾一響,一個錄事伸進光頭來喊道:
“余參謀!你不去看么?上火背兜呢!”
余參謀呆呆地看他一眼,就搖搖頭。那錄事也很匆忙,放下簾子就跟了那一群出去了。
接著,就看見幾個勤務兵抬了一盆炭火,說著話,打門簾外經(jīng)過,他的心忽然一動,不由自主地,立刻鎖了公文抽屜,跟著跑了出來。到了大堂背后,只見那兒圍了一群同事,沈軍醫(yī)官和李參謀也都擠在里邊,張著嘴巴,滿臉緊張的向外看;有一個矮子還特別點起腳尖,把頸子長伸起來。他走近人堆,打頭縫中望出去,就看見在咆哮的旅長坐著的長公案外,兩排衛(wèi)兵森然直立,閃亮著密密層層刺刀的尖;和他剛才的想象完全一樣。那下面階沿邊一字兒跪著五個人,一看就認出那左邊的頭一個就是元亨久的老板,右邊的頭兩個是鼎泰和宋保羅,都在啼哭著,一面?zhèn)饶靠粗蛟诋斨械?,在一個啼哭的老農(nóng)民旁邊的,一個年青強壯的農(nóng)民;幾個兵正在七手八腳的剝下那年青農(nóng)民的土布衣,裸露出黑紅寬厚的上體,兩個兵繃直他的兩手,別的兵就把洋油桶給他綁貼在背上;他臉上變成土色,口里嘶啞地哭喊著:
“大人呀!我不曉得呀……!”
“快招!”旅長拿起“驚堂木”在公案上亂拍。
“大人呀!我沒有呀……!”
“燒起來!”
一盆紅火放在他面前了,火焰尖熊熊地亂跳,張著它那吃人的嘴巴。一個兵鏟了一鏟紅炭就向他背上的洋油桶倒進去,接著,二鏟,三鏟,……只見那農(nóng)民哇的一聲大喊起來了,身子向前亂躲,掙扎,可是兩手卻被緊繃著。在一陣焦臭味兒揚溢出來,夾著皮肉的吱吱聲,那農(nóng)民已哭不出來了,把變成烏白的嘴唇咬緊,臉就成了死灰色,……
余參謀兩手把臉一蒙,就轉(zhuǎn)身,瘋狂般地向里面跑來了。到了自己的房間,發(fā)癡地坐在自己的床沿上,淚水沿著他的手指流了下來。
四
到了聽見人們轟隆轟隆進來——大概退了堂了——各歸自己房間的時候,他的一個勤務兵悄悄跑到他身邊,說道:
“參謀官,元亨久家二少爺在營門對面,在那兒哭,他看見了我,他就請我來請請參謀官。”
余參謀發(fā)呆地把他望一望,立刻站起來。但隨即他又躊躇起來了:
——我好不好去呢?在旅長剛剛打了他父親之后,而我卻跑去和他會面,是不是會犯嫌疑?假使李參謀趁這時機弄我一下,我怎么辦呢?
他感到了非常大的苦惱,頭腦都脹了起來。
“參謀官,他先前在營門口的時候,衛(wèi)兵拿槍把他趕開,他就只哭,哭得眼睛都紅了!”
他又仿佛看見那二十歲光景的年青的李志明,那悲痛的一張滿是淚水的臉,他心里又覺得難受起來,感到一種石頭壓住似的沉重。他覺得:當朋友正在受難的時候,自己還這么多的顧慮,還能是一個人么?他于是咬牙下了決心,喃喃道:
“管他媽的!去看他吧!”
他看看抽屜,是鎖得好好的,就鼓起勇氣一直跑出來了。剛出營門,就看見街兩旁店家的柜臺外邊站了無數(shù)在呆看著旅部的市民。李志明的身上穿著青布學生裝,和幾個同學站在斜對面的一家店外的階沿上,正拿著手巾在擦著他那白凈面皮的圓臉上的眼睛。余參謀一氣跑過去;李志明一把就抓住他的手喊道:
“呵,參謀官!”眉梢上就帶著凄慘的神色。
“你受驚了!”
“參謀官!我父親不曉得怎樣了!唉,我怎么看得見他呵!”他一說,眼眶里又進出淚水來了。“我們今天學校正沒有課,我家學徒跑去喊我,說我父親抓來了!我馬上趕回家去一次,馬上又趕了來,跑到營門口,可是那幾個衛(wèi)兵卻拿槍指著我,要打我,不準我進去。唉,參謀官,我那時真想,算了!就這么閉住眼睛給你們殺死算了!可是,恰巧這幾個同學從學校里趕來看我,拚命把我拖過來了!唉,參謀官,我父親這回可完了!……”
“志明!這不是說話的地方!”
他們兩個把那幾個同學留在那里,于是走了起來,剛剛拐彎進一個巷口的時候,李志明又張著一雙淚水模糊的眼睛,掉過臉來說道:
“唉,參謀官,我們怎么辦呀!我剛才跑回家的時候,我們?nèi)叶紒y了,我母親哭得死去活來的,撞著壁頭。說是我父親沒有了!唉,參謀官,我真痛苦,我真恨,我真叫也叫不出來,……”他說著,一面握起了拳頭。
余參謀提醒他說:
“當心,面前一灘水!”
他只是無意識的看了看,很快又掉過頭來說道:
“唉,我們真是弄到家破人亡了!我哥哥早已跑到廣東去了,現(xiàn)在就剩下我們兩母子,唉,我們怎么辦呀!我想算了,死了算了!我真想撞到那衛(wèi)兵的槍上去!”
余參謀一把拉住他:
“你踩在水里去了!”
李志明的兩腳都在水洼里,但他沒有看,只是踏著水走,仍然繼續(xù)不斷的興奮的說下去:
“唉,參謀官!我父親不曉得打得怎樣了!他那樣的年紀,怎么還再挨得起那樣的柴棍呵!”他說著,就拿起手巾擦著眼睛,又抽搐著肩頭哭起來了。
余參謀的心里也感到非常的難過,而且覺得人家那么悲憤的忘了一切在向自己說訴,而自己還光只擔心人家的鞋子!他又感到了一種慚愧,耳根微微發(fā)紅,蔓延到臉上來。他拍著他的肩頭道:
“老弟,不要太傷心了!”但他又覺得除此以外也無話可說。
“參謀官,”李志明忽然站住?!拔椰F(xiàn)在拜托你幫忙看看我父親吧!看看他打得怎樣了!”
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難題,余參謀看著他,張開口沉吟起來了。
——當旅長正在大發(fā)雷霆之后,是不是好去看他所打的人?而況自已也同樣的隨時有被打可能的人物!
李志明見他不說話,臉上就現(xiàn)出了一點失望的神色,但喊道:
“參謀官!唉,……”
余參謀又覺得非常痛苦起來了:
——也許他鄙視我了!他在這樣危急患難中來找我,而我還只念念著自己的安全,這還算得夠朋友么?還算得一個人么?……可是,也難呀!我怎么好去呢?……
當他聽見他又喊了一聲:“參謀官!”的時候,他就痛苦的痙攣了臉,抓住他的肩頭道:
“老弟,請你不必喊我參謀官吧!我也是要離開此地的人了!你的事情……”
“怎么,你要走了么?”李志明完全吃驚了,失望的臉色非常明顯了起來。
余參謀的心里慌亂了,于是又趕快改口道:
“老弟,你放心!我雖然要走,你的父親我一定要去幫你看的,你就不托我,我也應該……管他媽的,反正一走完事!”他這么滑口說出,倒覺得心里豁然開朗起來了。
李志明立刻又興奮起來,閃著淚水的眼瞳示以感激的光,抱歉而又認真的問道:
“參謀官!怎么你為這事就要離開么?”
“唉,一言難盡!總之這樣的地方我是過不下去了!不過,你放心,我現(xiàn)在就去好了!”
李志明馬上拉住他的手,從袋子里拿出一紙包銀元來塞進他的手去:
“參謀官,這個……里邊要買上告下的用錢,請參謀官帶去吧!”
余參謀一下子張開嘴巴看著他,腦子里忽然這么一閃:
——這是錢!也許倒可以幫助我的路費吧?——但立刻他又責備自己。你還有人氣么?貪人家這樣的錢!
他馬上把紙包塞還李志明手上,帶了責備的口氣說道:
“老弟,你這算什么?!你這是什么意思?!難道,你看我還是‘這樣的’人么?算了吧,里邊也用不著‘買上告下’!”
李志明非常感動了,一手接了紙包,一手拖住他的手,眼眶里又涌出來了淚水。他覺得余參謀竟是這樣的義氣。
余參謀說道:
“好,我去吧!”
他快走出巷口的時候,忽然聽見李志明在耳邊說道:
“唉,參謀官!我真痛苦呵!我真恨不得有一支手槍——”
余參謀吃驚的站住,把他望著,端詳他的臉色:
“怎么?你竟想要自殺么?”
“不,不是!唉,我想呀!我把這條命去拚了算了!”
余參謀立刻伸手拍拍他的肩頭,道:
“老弟!別這樣瞎想吧!你還年青,還有遠大事業(yè)在你前面!不要單憑一時的氣性,凡事要看清楚些!”
五
他走出巷來,心里感到一種酸澀的痛苦,但也感到一種酸澀的愉悅。他覺得此刻雖然要為李志明冒著很大的危險去看他的父親,但同時又覺得自己今天真正做一個人了。他向自己大大的下了一個決心道:
“是的!我一定把這責任負起來!”
他走到營門里邊的衛(wèi)兵室門外,卻看見門邊守著幾個持槍的兵,而在大天井后面的公堂一帶有幾個馬弁的影子在那兒晃動,他又遲疑起來了:
——那些馬弁會不會看見我?我好不好冒險進衛(wèi)兵室去?
就在這當兒,那些馬弁的影子卻一晃就不見了,他抓緊機會,再下了決心,硬著頭皮踏進衛(wèi)兵室來。一看見那滿目凄涼的情形,他全身都打了一個寒噤,只見滿是灰塵的地上,橫橫直直的爬伏著五個人在呻吟。一眼就認識的三個是:元亨久,鼎泰,宋保羅;另兩個不認識的是:一個老農(nóng)民,一個年青的農(nóng)民。大概大腿和屁股都打爛了,不能坐,也不能躺,只能爬伏著,此起彼落地呻吟著,把整個陰暗而狹小的房間形成了非常陰慘的氣象。最觸目的,是那個滿臉死灰色,咬牙呻吟著的年青農(nóng)民,他那赤裸著的背上的皮膚全變成鍋粑似的焦黑,也鍋粑似的破爛,像燒烤壞了的豬皮,裂開幾條縫,綻出變紫了的血跡,在那焦黑的邊緣,則紅腫起來,光亮地非常可怕地突起。那老農(nóng)民則爬伏在他的旁邊嗚嗚啜泣,下巴下的胡須掃著地面。余參謀趕快把眼睛躲開去,心里感到非常的難受和憐憫,隱隱這么感到:
——他們也是人呀!唉,好悲慘的世界!
他的眼光和元亨久的淚眼碰著的時候,只見元亨久把頭翹起,呆呆望了他一會,才搖搖頭,深沉地嘆了一聲,道:
“唉……!參謀官!”
那好像是一個深埋在土地里,一下子從一個裂縫泄漏出來的嘆聲,顫抖,低沉,而又非常沉痛,哀傷。余參謀的眼眶忍不住起了潮潤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接著,又來了第二聲的嘆息:
“唉……!參謀官!”
“李先生!”他竭力壓抑住自己的情感,輕聲地說道?!澳愕纳贍斘乙芽匆娏?!”
元亨久輕輕搖一搖頭,胡須也跟著抖動。
“唉……!參謀官!”他又哽咽住,說不出話來了。
“李先生!你不必太傷心吧!”
元亨久伸手摸著自己的屁股邊:
“我……這兒打爛了!”
余參謀皺起眉頭,真不知道要說什么話才好。呆了一會兒,又才說道:
“你好好將息著吧!”
“唉,我這回是完了!”說著,就嗚嗚的哭了起來;同時很吃力地一手撐住地,一手抹著眼睛。
余參謀皺起眉頭看著他,竭力搜尋著安慰他的話,終于,他好容易才搜到一句:
“你不要這樣想吧!”但除此以外,也無別話可說。于是仿佛覺得為要彌補這缺憾,就該索性蹲下去,扶住他那一手在地上撐得很吃力的身體。但他又覺得衛(wèi)兵在門口邊看著,是很不妥當?shù)?。他就只得痛苦地痙攣著臉看著。
元亨久又嘆一口氣說起來了:
“參謀官!我請你……”他忽然咬緊牙關?!鞍?,好痛呵!嘖嘖嘖嘖嘖……我請你,參謀官,叫他們,想法,弄錢來……買我這條命……回去…y…”
“你放心,李先生!我一定去說得到的!”余參謀一說完,實在忍耐不住了,把臉掉了開去,但視線卻又碰著了那焦黑鍋粑似的背皮,他更感到非常的難受,喉癢癢的,仿佛要嘔出什么來,他又只得把臉掉了回來。他不知道就這么走開的好,還是不忙走的好。
就在這里時候,營門口的衛(wèi)兵忽然騷擾起來了,好像在和誰吵架似的。他嚇了一跳,想到自己不能在這久留,便慌忙的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