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州的回憶
說是回憶,仿佛是與蘇州有很深的關系,至少也總住過十年以上的樣子,可是事實上卻并不然。民國七八年間坐火車走過蘇州,共有四次,都不曾下車,所看見的只是車站內(nèi)的情形而已。去年四月因事往南京,始得順便至蘇州一游,也只有兩天的停留,沒有走到多少地方,所以見聞很是有限。當時江蘇日報社有郭夢鷗先生以外幾位陪著我們走,在那兩天的報上隨時都有很好的報道,后來郭先生又有一篇文章,登在第三期的《風雨談》上,此外實在覺得更沒有什么可以紀錄的了。但是,從北京遠迢迢地往蘇州走一趟,現(xiàn)在也不是容易事,其時又承本地各位先生懇切招待,別轉(zhuǎn)頭來走開之后,再不打一聲招呼,似乎也有點對不起?,F(xiàn)在事已隔年,印象與感想都漸就著落,雖然比較地簡單化了,卻也可以稍得要領,記一點出來,聊以表示對于蘇州的恭敬之意,至于旅人的話,謬誤難免,這是要請大家見恕的了。
我旅行過的地方很少,有些只根據(jù)書上的圖像,總之我看見各地方的市街與房屋,常引起一個聯(lián)想,覺得東方的世界是整個的。譬如中國,日本,朝鮮,琉球,各地方的家屋,單就照片上看也罷,便會確鑿地感到這里是整個的東亞。我們再看烏魯木齊,寧古塔,昆明各地方,又同樣的感覺這里的中國也是整個的??墒窃谶@整個之中別有其微妙的變化與推移,看起來亦是很有趣味的事。以前我從北京回紹興去,浦口下車渡過長江,就的確覺得已經(jīng)到了南邊,及車抵蘇州站,看見月臺上車廂里的人物聲色,便又仿佛已入故鄉(xiāng)境內(nèi),雖然實在還有五六百里的距離?,F(xiàn)在通稱江浙,有如古時所謂吳越或吳會,本來就是一家,杜荀鶴有幾首詩說得很好,其一《送人游吳》云:
君到姑蘇見,人家盡枕河。古宮閑地少,水港小橋多。夜市賣菱藕,春船載綺羅。遙知未眠月,鄉(xiāng)思在漁歌。又一首《送友游吳越》云:
去越從吳過,吳疆與越連。有園多種橘,無水不生蓮。夜市橋邊火,春風寺外船。此中偏重客,君去必經(jīng)年。詩固然做的好,所寫事情也正確實,能寫出兩地相同的情景。我到蘇州第一感覺的也是這一點,其實即是證實我原有的漠然的印象罷了。我們下車后,就被招待游靈巖去,先到木瀆在石家飯店吃過中飯。從車站到靈巖,第二天又出城到虎丘,這都是路上風景好,比目的地還有意思,正與游蘭亭的人是同一經(jīng)驗。我特別感覺有趣味的,乃是在木瀆下了汽車,走過兩條街往石家飯店去時,看見那里的小河,小船,石橋,兩岸枕河的人家,覺得和紹興一樣,這是江南的尋常景色,在我江東的人看了也同樣的親近,恍如身在故鄉(xiāng)了。又在小街上見到一爿糕店,這在家鄉(xiāng)極是平常,但北方絕無這些糕類,好些年前曾在《賣糖》這一篇小文中附帶說及,很表現(xiàn)出一種鄉(xiāng)愁來,現(xiàn)在卻忽然遇見,怎能不感到喜悅呢。只可惜匆匆走過,未及細看這柜臺上蒸籠里所放著的是什么糕點,自然更不能夠買了來嘗了。不過就只是這樣看一眼走過了,也已很是愉快,后來不久在城里幾處地方,雖然不是這店里所做,好的糕餅也吃到好些,可以算是滿意了。
第二天往馬醫(yī)科巷,據(jù)說這地名本來是螞蟻窠巷,后來轉(zhuǎn)訛,并不真是有過馬醫(yī)牛醫(yī)住在那里,去拜訪俞曲園先生的春在堂。南方式的廳堂結(jié)構(gòu)原與北方不同,我在曲園前面的堂屋里徘徊良久之后,再往南去看俞先生著書的兩間小屋,那時所見這些過廊,側(cè)門,天井種種,都恍忽是曾經(jīng)見過似的,又流連了一會兒。我對同行的友人說,平伯有這樣好的老屋在此,何必留滯北方,我回去應當勸他南歸才對。說的雖是半玩半笑的話,我的意思卻是完全誠實的,只是沒有為平伯打算罷了,那所大房子就是不加修理,只說點燈,裝電燈固然了不得,石油沒有,植物油又太貴,都無辦法,故即欲為點一盞讀書燈計,亦自只好仍舊蟄居于北京之古槐書屋矣。我又去拜謁章太炎先生墓,這是在錦帆路章宅的后園里,情形如郭先生文中所記,茲不重述。章宅現(xiàn)由省政府宣傳處明處長借住,我們進去稍坐,是一座洋式的樓房,后邊講學的地方云為外國人所占用,尚未能收回,因此我們也不能進去一看,殊屬遺憾。俞章兩先生是清末民初的國學大師,卻都別有一種特色,俞先生以經(jīng)師而留心輕文學,為新文學運動之先河,章先生以儒家而兼治佛學,倡導革命,又承先啟后,對于中國之學術與政治的改革至有影響,但是在晚年卻又不約而同的定住蘇州,這可以說是非偶然的偶然,我覺得這里很有意義,也很有意思。俞章兩先生是浙西人,對于吳地很有情分,也可以算是一小部分的理由,但其重要的原因還當別有所在。由我看去,南京,上海,杭州,均各有其價值與歷史,唯若欲求多有文化的空氣與環(huán)境者,大約無過蘇州了吧。兩先生的意思或者看重這一點,也未可定。現(xiàn)在南京有中央大學,杭州也有浙江大學了,我以為在蘇州應當有一個江蘇大學,順應其環(huán)境與空氣,特別向人文科學方面發(fā)展,完成兩先生之弘業(yè)大愿,為東南文化確立其根基,此亦正是喪亂中之一切要事也。
在蘇州的兩個早晨過得很好,都有好東西吃,雖然這說的似乎有點俗,但是事實如此,而且談起蘇州,假如不講到這一點,我想終不免是一個罅漏。若問好東西是什么,其實我是鄉(xiāng)下粗人,只知道是糕餅點心,到口便吞,并不曾細問種種的名號。我只記得亂吃得很不少,當初《江蘇日報》或是郭先生的大文里仿佛有著記錄。我常這樣想,一國的歷史與文化傳得久遠了,在生活上總會留下一點痕跡,或是華麗,或是清淡,卻無不是精煉的,這并不想要夸耀什么,卻是自然應有的表現(xiàn)。我初來北京的時候,因為沒有什么好點心,曾經(jīng)發(fā)過牢騷,并非真是這樣貪吃,實在也只為覺得他太寒傖,枉做了五百年首都,連一些細點心都做不出,未免丟人罷了。我們第一早晨在吳苑,次日在新亞,所吃的點心都很好,是我在北京所不曾見過的,后來又托朋友在采芝齋買些干點心,預備帶回去給小孩輩吃,物事不必珍貴,但也很是精煉的,這盡夠使我滿意而且佩服,即此亦可見蘇州生活文化之一斑了。這里我特別感覺有趣味的,乃是吳苑茶社所見的情形。茶食精潔,布置簡易,沒有洋派氣味,固已很好,而吃茶的人那么多,有的像是祖母老太太,帶領家人婦子,圍著方桌,悠悠的享用,看了很有意思。性急的人要說,在戰(zhàn)時這種態(tài)度行么?我想,此刻現(xiàn)在,這里的人這么做是并沒有什么錯的。大抵中國人多受孟子思想的影響,他的態(tài)度不會得一時急變,若是因戰(zhàn)時而面粉白糖漸漸不見了,被迫得沒有點心吃,出于被動的事那是可能的??傊谔K州,至少是那時候,見了物資充裕,生活安適,由我們看慣了北方困窮的情形的人看去,實在是值得稱贊與羨慕。我在蘇州感覺得不很適意的也有一件事,這便是住處。據(jù)說蘇州旅館絕不容易找,我們承公家的斡旋得能在樂鄉(xiāng)飯店住下,已經(jīng)大可感謝了,可是老實說,實在不大高明。設備如何都沒有關系,就只苦于太熱鬧,那時我聽見打牌聲,幸而并不在貼夾壁,更幸而沒有拉胡琴唱曲的,否則次日往虎丘去時馬車也將坐不穩(wěn)了。就是像滄浪亭的舊房子也好,打掃幾間,讓不愛熱鬧的人可以借住,一面也省得去占忙的房間,妨礙人家的娛樂,倒正是一舉兩得的事吧。
在蘇州只住了兩天,離開蘇州已將一年了,但是有些事情還清楚的記得,現(xiàn)在寫出來幾項以為紀念,希望將來還有機緣再去,或者長住些時光,對于吳語文學的發(fā)源地更加以觀察與認識也。
(民國甲申三月八日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