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十一

三姊妹 作者:柔石


從此以后,挫折是完全沒有了。愛神是長著美麗的翅膀飛的,因此,他和蕙姑的進行,竟非常的快,儼然似一對未婚的夫妻了。蕙姑對于他,沒有一絲別的疑惑,已完全將她自身謙遜的獻給他了。他驕傲的受去,也毫不擔心地占領了她。他每天必從校門出來,向校后走,到她們的家里。在那里也是談天,說笑,或游戲;坐了許久,才不得已地離開她們,回到校內。這已成了他的習慣了,他每天到她們的家里一次,就是下雨,還是穿起皮鞋走的。姑母的招待他,更和以前不同了,細心的,周密的,似一位保姆一樣,而且每天弄點心給他吃,使他吃得非常高興。

一面,他和蕙姑就口頭訂下結婚的條件了。他已向她們表示,明年正月在杭州舉行婚禮,再同蕙姑回家一次,住一星期,仍回到杭州來。一面,他供給這位姑母和藐姑每月幾十元的生活費,并送藐姑到女子中學去讀書??傊齻円患胰说囊磺?,這時他統(tǒng)統(tǒng)愿意地背上肩背上去了。

多嘴的社會,這時是沒人評論他。有的還說以他的年輕與地位,能與平常的女子結婚,還算一回難得的事了。學生們,也因校長是一個光棍,找一個配偶,并不算希奇,也沒有人非議他。只有幾位教師,向他取笑,有時說:

“章校長,我們一定要去賞鑒一下校長太太,究竟是怎樣一位美人呢?”

于是他笑答:

“好的,我領你們去罷?!?

他就領他們到蕙姑的家里,胡亂地說一回。他們好像看新娘一樣的看蕙姑,于是大贊其美麗。而他也幾次叫蕙姑是“我的”,使得蕙姑滿臉嬌羞,背地里向他討?zhàn)埖卣f:

“章哥哥,你不要這樣罷?!?

而他笑瞇瞇的要吞她下去一樣地說:

“解放一點罷,怕什么呢?我們終究要成夫妻了!”

有時他在搖椅上搖著身子,看看蕙姑想道:

“我的這一步的希望,已經圓滿地達到了!”

這樣過去了約兩月,在太湖南北的兩省,起了軍事上的沖突了。杭州的軍隊,紛紛的向各處布防,調動;杭州的空氣,突然緊張了?!敖悴痪镁鸵_火,”當人們說完這句話,果然“不久”接著就來。人們是逃的逃,搬的搬,不到一星期,一個熱鬧的西子湖頭,已經變成凄涼的古岸了。這簡直使他愁急不堪,他一邊顧念著蕙姑姊妹,一邊天天在校里開會,在學校議決提早放假的議案以前,學生們已經一大半回家去了。一邊,學校的各種預備結束。

這一晚,在十時以后,他又跑到蕙姑的家里,蕙姑姊妹正在哭泣。他立刻問:“你們哭什么呢?”

蕙姑說:“鄰舍都搬走光了?!?

“姑母呢?”

“姑母到親戚家去商量逃走的方法,不知逃到哪里去好,人們都說明天要打進這里呢!”

他提起聲音說:

“不要怕,不要怕,斷沒有這件事。三天以內,決不會打到杭州的。而且前敵是我軍勝利,督署來的捷報。不要怕,不要怕!”

“人們都說火車已經斷了,輪船也被封鎖了?!?

“沒有的事,我們校里的教師,有幾位正趁夜班去的呢?!?

他說了許多的理由,證明她們可以不必害怕。于是她們放心下來。一時,藐姑問:

“章哥哥,我們究竟怎樣好呢?”

“等姑母回來商量一下罷。”

“不要逃么?”

“或者暫時向那里避一避?!?

靜寂了一息,她又問:

“那末你呢?”

“我?我不走。等它打進杭州再說?!?

“為什么呢?”

“不愿離開杭州?!?

“學校要你管著么?”

“并不,不愿離開杭州?!?

又靜寂了一息,姑母慌張地回來了。她一進門就叫:

“不好,不好,前敵已經打敗了!此刻連城內的警察都開拔出去了?!?

他隨即疑惑地問:

“下午快車還通的呢?”

姑母沮喪地說:

“不通了!不通了!車到半路開回來了。”

藐姑在旁邊聽得全身發(fā)抖,牙齒骨骨地作響,她向他問:

“章哥哥,我們怎樣呢?”

他向她強笑了一笑說:

“你去睡罷,明天決計走避一下好了。”

而姑母接著說:

“我想明天一早就走,到蕭山一家親戚那里去。現(xiàn)在趕緊理一點東西,藐姑,將你冬天要穿的衣服帶去。”

于是他搔一搔頭,又向藐姑說:

“小妹妹,你先去穿上一件衣服罷,你抖得太厲害了。”

藐姑悲哀地叫:

“事情真多!我們好好的只聚了三月,又什么要避難了!”

同時,蕙姑不住地滴下眼淚。姑母又向他問:

“章先生,你不逃么?”

“叫我逃到哪里去呢?”

凄涼的停了一息,又說:

“我本想待校事結束以后,倘使風聲不好,就同你們同到上海去。現(xiàn)在火車已經斷了,叫我哪里去呢?我想戰(zhàn)事總不會延長太長久,一打到杭州,事情也就了結了。所以我暫時還想不走。”

藐姑很快地接上說:

“你同我們到蕭山去好么?”

他隨向姑母看了一眼說:

“我還有一個學校背在背上,我是走不干脆的。”

姑母又問:

“聽說學校統(tǒng)統(tǒng)關門了?”

“是呀,只有我們一校沒有關門。因為我們料定不會打敗仗的?,F(xiàn)在沒有方法了,一部分遠道的學生還在校內呢!”

喘一口氣又說:

“不過就是打進來,學校也沒有什么要緊。最后,駐扎軍隊或傷兵就是了,我個人總有法子好想?!?

姑母著急地說:

“章先生,眼前最好早些走;現(xiàn)在的打仗是用炮火的。打好以后,你總要早些回到杭州來?!?

這句話剛才說好,外面有人敲門。她們的心一齊跳起來,藐姑立刻跑到他的身邊。他探頭向外問:

“哪一個呀?”

外面的聲音:

“章校長,王先生請你去?!?

他看了一看表,長短針正重疊在十二點鐘。一邊姑母已經開了門,走進一位校役來,隨向他說:

“今夜的風聲非常緊張,聽說前敵已經打敗了,退到不知什么地方?;疖嚨蔫F橋也毀了,還說內部叛變,于是校內的學生們騷擾起來,王先生請你趕快去?!?

“還有別的消息么?”他又問。

“聽說督軍老爺親身出城去了,城內非常的空虛,連警察也沒有。”

“還有別的消息么?”

“方才校門外燒了一個草棚,學生以為敵兵打到校內,大家嘩起來。”

校役奇怪地說。他笑了一笑,向校役說:

“好,你去,我就來?!?

校役去了。他一邊又向姑母問:

“你們決計明天走?”

“只好走了!”蕙姑流出淚來。

他執(zhí)住蕙姑的手說:

“那末我明天一早到這里來,我們再商量罷。”

姑母說:

“請章先生一早就來,否則我們要渡不過江的。”

“天亮就來。”

他一邊說,一邊向門外急忙地走出去,留下蕙姑姊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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