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唐
王維
《全唐詩》 王維,字摩詰,河東人。工書畫,與弟縉俱有俊才。開元九年,進士擢第,調(diào)太樂丞。坐累,為濟州司倉參軍。歷右拾遺,監(jiān)察御史,左補闕,庫部郎中,拜吏部郎中。天寶末,為給事中。安祿山陷兩都,維為賊所得。服藥陽瘖,拘于菩提寺。祿山宴凝碧池,維潛賦詩悲悼,聞于行在。賊平,陷賊官三等定罪,特原之。責授太子中允,遷中庶子,中書舍人。復拜給事中,轉(zhuǎn)尚書右丞。
維以詩名盛于開元、天寶間,寧、薛諸王間,駙馬豪貴之門,無不拂席迎之。得宋之問輞川別墅,山水絕勝。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,彈琴賦詩,嘯詠終日。篤于奉佛,晚年長齋禪誦。一日,忽索筆作書數(shù)紙,別弟縉及平生親故。舍筆而卒。贈秘書監(jiān)。
寶應中,代宗問縉:“朕常于諸王坐聞維樂章,今存幾何?”縉集詩六卷,文四卷,表上之。敕答云:“卿伯氏位列先朝,名高希代??剐兄苎牛L揖《楚辭》。詩家者流,時論歸美??顺删庝洠瑖@息良深。”殷璠謂維詩“詞秀調(diào)雅,意新理愜;在泉成珠,著辟成繪”。蘇軾亦云“詩中有畫,畫中有詩”也。
馬端臨《文獻通考》 維詩清逸,追逼陶、謝。輞川別墅圖畫,摹傳至今。嘗與裴迪同賦,各二十絕句。集中又有與迪書,略曰:“夜登華子岡,輞水淪漣,與月上下,寒山遠火,明滅林外,深巷寒犬,吠聲如豹。村墟夜舂,復與疏鐘相間。此時獨坐,僮仆靜默,每思曩昔,攜手賦詩。當待村中卉木蔓發(fā),輕倏出水,白鷗矯翼,露濕青皋,麥雉朝雊,倘能從我游乎?”余每讀之,使人有飄然獨往之興。迪詩亦佳,然它無聞于世,蓋亦高人也。
輞川在藍田縣西南二十里,本宋之問別圃。維后表為清源寺。終,墓其西。
《云仙散錄》 詩非苦吟不工,信乎!古人如孟浩然,眉毛盡落,裴祐袖手,衣袖至穿,王維走入醋甕,皆苦吟者也。
《彈雅》 詩人之詩,字句不茍,王維諸人是也。才子之詩,句字章法,若罔聞知,李白諸人是也,困學之詩,格調(diào)詞意,匠心措置,杜甫諸人是也。閑適之詩,并詩俱忘,陶潛諸人是也。
胡應麟《詩藪》 右丞五言,工澹閑麗,自有二派,殊不相蒙?!敖ǘY高秋夜”,“楚塞三江接”,“風勁角弓鳴”,“揚子讀經(jīng)處”等篇,綺麗精工,沈、宋合調(diào)者也?!昂睫D(zhuǎn)蒼翠”,“寂寞掩柴扉”,“晚年唯好靜”等篇,幽閑古澹,儲、孟同聲者也。
摩詰五言絕窮幽極玄,少伯七言絕超凡入圣,俱神品也。
五言絕二途:摩詰之幽玄,太白之超逸,子美于絕句無所解,不必法也。
沈德潛《唐詩別裁集》 意太深。氣太渾,色太濃,詩家一病,故曰:“穆如清風”。右丞詩每從不著力處得之云。
右丞五言律有二種:一種以清遠勝,如“行到水窮處,坐看云起時”是也。一以雄渾勝,“天官動將星,漢地柳條青”是也。當分別觀之。
右丞七言律,雍容都雅,劇有馀情。
陳延杰《論唐人七絕》《東方雜志》二十二卷十一號上品,尚書右丞王維。摩詰詞秀調(diào)遠,往往托以意興,神情傳合?!拔汲浅辍敝?,古今難比矣。
《白話文學史》 他(王維)的樂府歌辭,在當時很流傳,故傳說說他早年用《郁輪袍》新曲進身,又說當時梨園子弟唱他的曲子,又說他死后代宗曾對他的兄弟王縉說:“卿之伯氏,天寶中,詩名冠代。朕嘗于諸王座聞其樂章?!彼募杏性娮⒂凶髟娔甏?,如他作《洛陽女兒行》時年僅十六,作《桃源行》時年僅十九,作《燕子行》時年僅二十一。這可見他少年時多作樂府歌辭;晚年他的藝術更進,見解漸深,故他的成就不限于樂府歌曲。這一個人的詩的演變,可以推到一個時代的演變:唐人的詩多從樂府歌辭入手,后來技術日進,工具漸熟,個人的天才與個人的理解漸漸容易表現(xiàn)出來,詩的范圍方才擴大,詩的內(nèi)容也就更豐富,更多方了。故樂府詩歌是唐詩的一個大關鍵;詩體的解放多從這里來,技術的訓練也多從這里來。從仿作樂府而進為創(chuàng)作新樂府,從做樂府而進于不做樂府,這便是唐詩演變的故事。
七八世紀是個浪漫時代,文學的風尚很明顯地表現(xiàn)種種浪漫的傾向。酒店里狂歌痛飲,在醉鄉(xiāng)里過日子,這是一方面,放浪江湖,隱居山林,寄情于山水,這也是很時髦的一面。
……思想所趨,社會所重,自然產(chǎn)生了這種隱逸的文學,歌頌田園的生活,贊美山水的可愛,鼓吹那樂天安命,適性自然的人生觀。人人都自命陶淵明、謝靈運,其中固然有真能欣賞自然界的真美的,但其中有許多作品終不免使人感覺有點做作,有點不自然。例如王維的“獨坐幽篁里,彈琴復長嘯”。在我們看來,便近于做作,遠不如陶潛的“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”。天天狂飲爛醉,固是不自然;對著竹子彈琴長嘯,也算不得自然,都不過一種做作而已。
但這個崇拜自然的風氣究竟有點解放的功用。在文學史上,崇拜自然的風氣產(chǎn)生了一個陶潛,而陶潛的詩影響了千馀年歌詠田園山水的詩人。其間雖也有用那不自然的律體來歌唱自然的,而王維、孟浩然的律詩也都顯出一點解放的趨勢,使律詩傾向白話化。這個傾向,經(jīng)過杜甫、白居易的手里,到了晚唐便更顯明了,律詩幾乎全部白話化了。
裴迪(附)
《全唐詩》 裴迪,關中人。初與王維、崔興宗居終南,同倡和。天寶后,為蜀州刺史,與杜甫、李頎友善。常為尚書省郎。
王昌齡(附)
《全唐詩》 王昌齡,字少伯,京兆人。登開元十五年進士第,補秘書郎。二十二年,中宏詞科,調(diào)汜水尉,遷江寧丞。晚節(jié)不護細行,貶龍標尉,卒。
昌齡詩緒密而思清,與高適、王之渙齊名。時謂王江寧。
《唐詩別裁集》 龍標絕句,深情幽怨,意旨微茫,令人測之無端,玩之無盡,謂之唐人騷語可。
《說詩晬語》 “秦時明月”章,前人推獎之,而未言其妙,蓋言師勞力竭而功不成,繇將非其人之故。得飛將軍備邊邊烽自熄,即高常侍(適)《燕歌行》(見《七言詩歌行鈔》卷四)歸重“至今人說李將軍”也。防邊筑城,起于秦漢,明月屬秦關屬漢,詩中互文。
《論唐詩七絕》 上品,龍標尉王昌齡。龍標緒密而思清,獨推高步。而“奉帚平明”,“秦時明月”,亦為驚絕矣,楊升庵(慎)云:“龍標絕句,無一篇不佳”。
孟浩然
《全唐詩》 孟浩然,字浩然,襄陽人。少隱鹿門山,年四十,乃游京師。常于太學賦詩,一坐嗟伏。與張九齡、王維為忘形交。維私邀入內(nèi)署,適明皇至,浩然匿床下。維以實對。帝喜曰,“朕聞其人而未見也!”詔浩然出,誦所為詩。至“不才明主棄”,帝曰:“卿不求仕,朕未嘗棄卿,奈何誣我!”因放還。采訪使韓朝宗約浩然偕至京師,欲薦諸朝。會與故人劇飲,歡甚,不赴。朝宗怒,辭行,浩然亦不悔也。張九齡鎮(zhèn)荊州,署為從事。開元末,疽發(fā)背卒。
浩然為詩,佇興而作,造意極苦。篇什既成,洗削凡近,超然獨妙。雖氣象清遠,而采秀內(nèi)映,藻思所不及。當明皇時,章句之風,大得建安體,論者推李杜為尤;介其間能不愧者,浩然也。
王士源《孟浩然集序》 浩然文不為仕,佇興而作,故或遲。行不為飾,動以求真,故似誕。游不為利,期以放性,故常貧。名不繼于選部,聚不盈于擔石,雖屢空不給而自若也。
李東陽《麓堂詩話》 唐詩李杜之外,孟浩然、王摩詰足稱大家,王詩豐縟而不華靡,孟詩卻專心古澹,而悠遠深厚,自無寒儉枯瘠之病。由此言之,則孟為尤勝。儲光義有孟之古,而深遠不及,峰參有王之縟,而又以華靡掩之。故子美稱“吾憐孟浩然”,稱“高人王右丞”,而不及儲、岑,有以夫。
《唐詩別裁集》 襄陽詩從靜悟得之,故語淡而味終不薄,此詩品也。然比右丞之渾厚,尚非“魯衛(wèi)”。
孟詩勝人處,每無意求工,而清超越俗,正復出人意表,清淺語,誦之自有泉流石上,風來松下之音。
《石遺室詩話》 (宋大樽)《詩論》又云:“不佇興而就,皆跡也,軌儀可范,思識可該者也。有前此后此不能工,適工于俄頃者,此俄頃亦非敢必覬也;而工者莫知其所以然?!贝擞终`于王文簡(士禎)模糊惝恍欺人之談也。失古今所傳佇興而得者,莫如孟浩然之“微云淡河漢,疏雨滴梧桐”,(即在太學所賦)“掛席幾千里,名山都未逢;泊舟潯陽郭,始見香爐峰”諸語。然當時實有微云,疏雨,河漢,梧桐諸景物謀于目,謀于耳;實是千里未逢名山,至潯陽始遇香爐峰謀于目,謀于心。并無一字虛造,但寫得大方不費力耳。然如此人人眼中之景,人人口中之言,而必待孟山人發(fā)之者,他人一腔俗慮,掛席千里,并不為看山計。自襄陽下漢水,至于九江,黃州赤壁,武昌西山,皆卑不足道,惟匡廬東南偉觀,久負大名。但俗人未逢名山,不覺郁郁,逢名山亦不覺其欣欣耳。河漢有云,梧桐有雨,至為常事,粗心人所不留意,自胸襟高雅者遇之,則古人所謂“輕云蔽日”、“桐間露滴”者,兩相湊泊,不覺以“淡”字“疏”字寫之,而成佳語。所以“適工于俄頃,而前此后此不能工”。其俄頃不能必工者,則粗心領會與下字未當耳。又何至“莫知其所以然”耶?
《白話文學史》 孟浩然的詩有意學陶潛,而不能擺脫律詩的勢力,故稍近于謝靈運。
岑參
《全唐詩》 岑參,商陽人。文本之后,少孤貧,篤學。登天寶三載進士第。由率府參軍累官右補闕。論斥權佞,改起居郎。尋出為虢州長史,復入為太子中元。代宗總?cè)株兎?,委以書奏之任。由戶部郎出刺嘉州。杜鴻漸鎮(zhèn)西川,表為從事。以職方郎兼侍御史,領幕職,使罷;流寓不還,遂終于蜀。
岑詩辭意清切,迥拔孤秀,多出佳境。每一篇出,人競傳寫,比之吳均、何遜焉。
《唐詩別裁集》 參詩詩能作奇語,尤長于邊塞。
嘉州五言多激壯之音。
《說詩晬語》 高、岑、王、李(頎)四家,每段頓挫處略作對偶,于局勢散漫中求整飾也。李杜風雨分飛,魚龍百變,讀者又爽然自失。
《論唐人七絕》 中品,散騎常侍高適,西川從事岑參。常侍善為愀愴之詞,《除夜》之作,凄以斷矣。嘉州清拔不俗,《故園東望》及《西向輪臺》二首,意悲而遠。
高適
《全唐詩》 高適,字達夫,渤海蓨人。舉有道科,釋褐封丘尉。不得志,去游河右。哥舒翰表為左驍衛(wèi)兵曹,掌書記。進左拾遺,轉(zhuǎn)監(jiān)察御史。潼關失守,適奔赴行在。擢諫議大夫,節(jié)度淮南。李輔國譖之,左授太子少詹事。出為蜀彭二州刺史。進成都尹,劍南、西川節(jié)度使,召為刑部侍郎,轉(zhuǎn)散騎常侍,封渤??h侯。永泰二年,卒。贈禮部尚書,謚曰“忠”。
適喜功名,尚節(jié)義。年過五十,始學為詩,以氣質(zhì)自高。每吟一篇,已為好事者傳調(diào)。開、寶以來,詩人之達者,惟適而已。
李白
《全唐詩》 李白,字太白,隴西成紀人,涼武昭王暠九世孫?;蛟簧綎|人,或曰蜀人。白少有逸才,志氣宏放,飄然有超世之心。初,隱岷山,益州長史蘇颋見而異之曰,“是子天才英特,可比相如”。天寶初,至長安,往見賀知章。知章見其文,嘆曰:“子謫仙人也?!毖杂诿骰?,召見金鑾殿,奏頌一篇。帝賜食,親為調(diào)羹。有詔供奉翰林,白猶與酒徒飲于市。帝坐沉香亭子,意有所感,欲得白為樂章,召入而白已醉。左右以水颒面,稍解。授筆成文,婉麗精切。帝愛其才,數(shù)宴見。白常侍帝,醉,使高力士脫靴。力士素貴,恥之,摘其詩以激楊貴妃。帝欲宦白,妃輒沮止。白自知不為親近所容,懇求還山。帝賜金放還。乃浪跡江湖,終日沉飲。永王璘都督江陵,辟為僚佐。璘謀亂,兵敗。白坐長流夜郎。會赦,得還。族人陽冰為當涂令,白往依之。代宗立,以左拾遺召,而白已卒。文宗時,詔以白歌詩、裴旻劍舞,張旭草書為三絕云。
元稹《唐故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序》 是時山東人李白,亦以奇文取稱,時人謂之“李杜”。余觀其壯浪縱恣,擺去拘束,模寫物象,及樂府歌詩,誠以差肩于子美矣;至若鋪陳終始,排比聲韻,大或千言,次猶數(shù)百,辭氣豪邁而風調(diào)清深,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,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,況堂奧也?
嚴羽《滄浪詩話》 李、杜二公不當優(yōu)劣;太白有一二妙處,子美不能道;子美有一二妙處,太白不能作。
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,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。太白《夢游天姥吟》、《遠別離》等,子美不能道。子美《北征》,《兵車行》,《垂老別》等,太白不能作。論詩以李杜為準,挾天子以令諸侯也。
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 杜甫、李白以詩齊名。韓退之云,“李杜文章在,光焰萬丈長”,似未易以優(yōu)劣也。然杜詩思苦而語奇,李詩思疾而語豪。
《詩藪》 太白五七言絕,字字神境,篇篇神物。于鱗謂即太白,不自知所以至也,斯言得之。
杜陵、太白,七言律絕,獨步詞場。然杜陵律多險拗,太白絕間率露,大家故宜有此。若神韻干云,絕無煙火,深衷隱厚,妙協(xié)簫韶。李頎、王昌齡,故是千秋絕調(diào)。
成都(楊慎)以江寧為擅場,太白為偏美。歷下(李攀龍)謂太白唐三百年一人?,樼穑ㄖx榛)謂李尤自然,故出王上。弇州(王世貞)謂俱是神品,爭勝毫厘。數(shù)語咸自有旨。學者熟悉二公之詩,細酌回家之論,豁然有見,則七言絕如發(fā)蒙矣。
太白諸絕句,信口而成,所謂無意于工而無不工者。少伯深厚有馀,優(yōu)柔不迫,怨而不怒,麗而不淫。余嘗謂古詩,樂府后惟太白諸絕近之,《國風》、《離騷》后,惟少伯諸絕近之。體若相懸,調(diào)可默會。
李詞氣飛揚,不若王之自在。然照乘之珠,不以光芒殺直。王句格舒緩,不若李之自然。然連城之璧,不以追琢減稱。
李作故極自然,王亦和婉中渾成,盡謝燼錘之集。王作故極自在,李亦飄翔中閑雅,絕無叫噪之風。故難優(yōu)劣。然李詞或太露,王語或過流;亦不得護其短也。
太白五言絕,自是天仙口說,右丞卻入禪宗?!?
太白五言如《靜夜思》,《玉階怨》等,妙絕古今,然亦齊、梁體格。他作視七言絕句,覺神韻小減,緣句短逸氣未舒耳。右丞《輞川》諸作,卻是自出機軸,名言兩忘,色相俱泯……
《藝苑卮言》 李杜光焰千古,人人知之。滄浪并極推尊,而不能致辨。元微之獨重子美,宋人以為談柄。近時楊用修為李左袒,輕俊之士,往往耳傳。要其所得,俱影響之間。五言選體及七言歌行,太白以氣為主,以自然為宗,以俊逸高暢為貴;子美以意為主,以獨造為宗,以奇拔沈雄為貴。其歌之妙,詠之使人飄飄欲仙者,太白也。使人慷慨激傖嘆歔欲絕者,子美也。選體太白多露語,率語;子美多穉語,累語,置之陶謝間,便覺傖父面目,乃欲使之奪曹氏父子位耶?五言律,七言歌行,子美神矣,七言律,圣矣。五七言絕,太白神矣,七言歌行,圣矣,五言次之。太白之七言律,子美之七言絕皆變體,間為之可耳,不足多法也。
十首以前,少陵較難入;百首以后,青蓮較易厭。揚之則高華,抑之則沉實,有聲有色,有聲有氣,有骨有味有態(tài),濃淡深淺,奇正開闔,各極其則,吾不能不服膺少陵也。
青蓮擬古樂府,而以己意己才發(fā)之,尚沿六朝舊習,不如少陵以時事創(chuàng)新題也。少陵自是卓識,惜不盡得本來面目耳。
太白不成語者少,老杜不成語者多。如“無食無兒一婦人”,“舉家聞若咳”,“麻鞋見天子,垢膩腳不襪”之類。凡看二公詩,不必病其累句,亦不必曲為之護,正使瑕瑜不掩,亦是大家。
太白五言,沿洄漢魏晉樂府,出入齊梁近體,周旋開寶,獨絕句超然自得,冠絕古今。子美五言,《北征》、《述懷》、《新婚》、《垂老》等作,雖格本前人,而調(diào)由己創(chuàng)。五七言律,廣大悉備。上自垂拱,下逮元和,宋人之蒼,元人之綺,靡不兼總。故古體則脫棄陳規(guī),近體則兼該眾善,此杜所獨長也。
太白筆力變化,極于歌行;少陵筆力變化,極于近體。李變化在調(diào)與辭,杜變化在意與格。然歌行無常矱,易于錯綜;近體有定規(guī),難以伸縮。詞調(diào)逸超,驟如駭耳,索之易窮;意格精深,始若無奇,繹之難盡;此其微不同者也。
以古詩為律詩,其調(diào)自高,太白浩然所長,儲侍御(光羲)亦多此體,以律詩為古詩,其格易卑,雖子美不免。
《屠緯真文集》 或謂杜萬景皆實,李萬景皆虛,乃右實而左虛,遂謂李杜優(yōu)劣在虛實之間。顧詩有虛有實,有虛虛,有實實,有虛而實,有實而虛,并行錯出,何可端倪?且杜若《秋興》諸篇,話意深遠,《畫馬行》諸作,神清橫逸,宜將播弄三才,鼓鑄群品,安在其萬景皆實?李如《古風》數(shù)十首,感時托物,慷慨沉著,安在其萬景皆虛?
《詩辨坻》 工部老而或失于俚,趙宋籍為帡幪;翰林逸而流于滑,朔元拾為香草。
《唐詩別裁集》 太白縱橫馳驟。獨《古風》二卷,不矜才,不使氣,原本院公,風格俊上。伯玉(陳子昂)《感遇詩》后,有嗣音矣。
太白七言古,想落天外,局自變生,大江無風,波浪自涌,白云從空,隨風變滅。此殆天授,非人所及。
集中如《笑矣乎、悲來乎》《懷素草書歌》等作,皆五代凡庸子所擬。后人無識,將此種入選,嗸訾者指太白為粗淺人作俑矣。讀李詩者于雄快之中,得其深遠宕逸之神,才是“謫仙人”面目。
胡光煒《李杜詩之比較》 我們嘗謂太白仙才橫逸,不可羈縻,那知他正是一位復古派的健將!在太白之前的詩家而傾向復古的人,如陳子昂、張九齡之五古(陳之《感遇詩》效阮之《詠懷》),孟浩然之用五律以描寫山水,皆為他之先導??上麄兲觳挪患疤椎膫ゴ?,故成績不甚巨。至太白則不同了,他自己說:“梁陳以來,艷薄斯極。沈休文又尚以聲律,將復古道,非我而誰?”所以他作的《古風詩》五十九首,開口便道:“大雅久不作,吾衰竟誰陳,王風委蔓草,戰(zhàn)國多荊榛”。又說:“自從建安來,綺麗不足珍。”這是他論詩的大主張。又從他今存的詩的形式上看,古詩占十分之九以上,律詩不到十分之一,五律尚有七十馀首,七律只有十首,而內(nèi)中且有一首止六句?!而P凰臺》《鸚鵡洲》二詩,都效崔顥《黃鶴樓》詩。然《黃鶴樓》詩也非律詩,因為只收古詩的《唐文粹》中亦把此詩收入。自從沈約以后,作詩偏重外表,太白很不滿意這種趨向,乃推翻今體而復古詩,(指建安時的詩)而且在他《古風》內(nèi),可以找出很多不同的來源。因為太白的才氣大,分別學古人,又能還出古人的本來面目。他的五古學劉楨,往往又闌入阮籍,七古學鮑照與吳均,五古山水詩又學謝朓,以下的便看不上了??墒俏簳x人作詩,多成一色,如陶阮之單筆,顏謝之復筆。惟太白之詩,卻不一色。七古多單筆,五古描寫詩多復筆?;蛉朔丛懙溃骸疤自娂仁菑凸?,何以詩中樂府占多數(shù),至一百一十五首?”杜甫說:“李侯有佳句,往往似陰鏗?!标幉皇顷惾藛幔坎贿^我可回答說:凡是反對那種風氣之人,其于那種風氣,必有極深的研究。太白對于梁陳以來的詩風很有研究,所以才覺不滿意而欲復建安之古。故李陽冰說:“唐初詩體,尚有梁陳宮掖之風,至青蓮而大變,掃盡無馀。”這是真知李白的人之言!
李守著詩的范圍,杜則抉破藩籬。李用古人成意,杜用當時現(xiàn)事。李雖間用復筆,而好處則在單筆;杜的好處全在排偶。李之體有選擇,故古多律少;杜詩無選擇,只講變化,故律體與排偶多。李詩聲調(diào)很諧美,杜則多用拗體。李詩重意,無奇字新句,杜詩則語驚人。李尚守文學范圍,杜則受散文化與歷史化。從《古詩十九首》至太白作個結(jié)束,謂成家;從子美開首,其作風一直影響至宋明以后,可云開派。杜甫所走之路,似較李白為新闡,故歷代的徒弟更多??偠灾?,李白是唐代詩人復古的健將,杜甫是革新的先鋒。
《論唐人七絕》 上品,左拾遺李白。翰林天才英麗,其辭放逸,飄然有超世之心?!栋椎邸分鳎L規(guī)見矣?!顿浲魝悺芬唤^,亦不失高唱也。
《白話文學史》 李白的樂府有種種不同的風格。有些是很頹放的,很悲觀的醉歌,……有些是很美的艷歌,……有些是很飄逸奇特的游仙詩,……有些是很沉痛的議論詩,……有些是客觀地試作民歌,……有些卻又是個人的離愁別恨?!?
樂府到了李白,可算是集大成了。他的特別長處有三點。第一,樂府本來起于民間,而文人受了六朝浮華文體的馀毒,往往不敢充分用民間的語言與風趣。李白認清了文學的趨勢,……他是有意用“清真”來救“綺麗”之弊的,所以他大膽地運用民間的語言,容納民歌的風格,很少雕飾,最近自然。第二,別人作樂府歌辭,往往先存了求功名科第的念頭;李白卻始終是一匹不受羈勒的駿馬,奔放自由……故能充分發(fā)揮詩體解放的趨勢,為后人開不少生路。第三,開元天寶的詩人作樂府,往往勉強作壯語,說大話;仔細分析起來,其實很單調(diào),很少個性的表現(xiàn)。李白的樂府有時是酒后放歌,有時是離筵別曲,有時是發(fā)議論,有時是頌贊山水,有時上天下地作神仙語,有時描摹小兒女情態(tài),體貼入微,這種多方面的嘗試,便使樂府歌辭的勢力侵入詩的種種方面。西漢以來無數(shù)民歌的解放的作用與影響,到此才算大成功。
然而李白究竟是一個山林隱士。他是個出世之士,賀知章所謂“天上謫仙人”?!母甙粒目穹?,他的飄逸的想象,他的游山玩水,他的隱居修道,他的迷信符箓,處處都表示他的出世的態(tài)度?!@種態(tài)度與人間生活相距太遠了?!瓨犯柁o本來從民間來,本來是歌唱民間生活的;到了李白手里,竟飛上天去了?!覀兎卜蛩鬃咏K不免自慚形穢,終覺得他歌唱的不是我們的歌唱。他在云霧里嘲笑那瘦詩人杜甫,然而我們終覺得杜甫能了解我們,我們也能了解杜甫。杜甫是我們的詩人,而李白則終于是“天上謫仙人”而已。
…………
李白的詩也很多歌詠自然的。他是個山林隱士。愛自由自適,足跡遍游許多名山,故有許多吟詠山水之作。他的天才高,見解也高,真能欣賞自然的美,而文筆又恣肆自由,不受駢偶體的束縛,故他的成績往往較那一般有意做山水詩的人更好。
杜甫
《全唐詩》 杜甫字子美,其先襄陽人。曾祖依藝為鞏令,因居鞏。甫天寶初應進士,不第。后獻《三大禮賦》,明皇奇之,召試文章,授京兆府兵曹參軍。安祿山陷京師,肅宗即位靈武。甫自賊中遁赴行在,拜左拾遺,以論救房琯,出為華州司功參軍。關輔饑亂,寓居同州同谷縣,身自負薪采相,餔糒不給。久之,召補京兆府功曹,道阻不赴。嚴武鎮(zhèn)成都,奏為參謀,檢校工部員外郎,賜緋。武與甫世舊,待遇甚厚。乃于成都浣花里種竹植樹,枕江結(jié)廬,縱酒嘯歌其中。武卒,甫無所依,乃之東蜀就高適。既至而適卒。是歲,蜀帥相攻殺,蜀大擾,甫攜家避亂荊楚,扁舟下峽。未維舟而江陵亦亂。乃沂沿湘流,游衡山,寓居耒陽。卒,年五十九。元和中,歸葬偃師首陽山。元稹志其墓。
天寶間,甫與李白齊名,稱為李杜。然元稹之言曰:“李白壯浪縱恣,擺去拘束,誠亦差肩子美矣,至若鋪陳終始,排比聲韻,大或千言,次猶數(shù)百,詞氣豪邁而風調(diào)清深,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,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,況堂奧乎?”白居易云:“杜詩貫穿古今,盡工盡善,殆過于李?!痹字撊绱?。蓋其出處勞佚,喜樂悲憤,好賢惡惡,一見之于詩;而又以忠君憂國,傷時念亂為本旨。讀其詩可以知其世,故當時謂之詩史。
《捫虱新語》 韓以文為詩,杜以詩為文,世傳以為戲。然文中要自有詩,詩中要自有文,相生法也。文中有詩,則句語精確;詩中有文,則詞調(diào)流暢。
傅若金曰:太白天才放逸,故其詩自為一體,子美學優(yōu)才贍,故其詩兼?zhèn)浔婓w。
《詩藪》 自少陵絕句對結(jié),詩家率以半律譏之。然絕句自有此體,特杜非當行耳。如岑參《凱歌》“丈夫鵲印搖邊日,大將龍旗掣海云”,“排兵魚海云迎陣,秣馬龍堆月照營”等句,皆雄渾高華,后世咸所取法,即半律何傷?若杜審言“紅粉樓中應計日,燕支山下莫經(jīng)年”,“獨憐京國人南竄,不似湘江水北流”,則詞竭意盡,雖對猶不對也。
杜之律,李之絕,皆天授神詣,然杜以律為絕,如“窗含西嶺千秋雪,門泊東吳萬里船”等句,本七言律壯語,而以為絕句,則斷錦裂繒類也。……
王世貞曰:子美晚年詩,信口沖倡,啼笑雅俗,皆中音律,更不宜以清空流麗,風韻姿態(tài)求之。但后人效顰,便學一種生澀險拗之體,所謂不畫人物而畫鬼魅者矣。
王世懋曰:今人作詩必入故事。有持清虛之說者,謂盛唐詩即景造意,何嘗有此?是則然矣。然亦一家之言,未盡古今之變也。古詩,兩漢以來,曹子建出而始為宏肆,多生情態(tài),此一變也。自此作者多入史語,然不能入經(jīng)語。謝靈運出而易辭莊語無所不為用矣。剪裁之妙,千古為宗,又一變也。中間何庾加工,沈宋增麗,而變態(tài)未極,七言猶以閑雅為致。杜工部出,而百家稗官,都作雅音,馬勃牛溲,咸成逸致,于是詩之變極矣。子美之后,而欲令人毀靚妝,張空拳,以當市肆萬人之觀,必不能也。其援引不得不日加繁盛。然病不在故事,顧所以用之如何耳。善使故事者,勿為故事所使。
屠隆曰:……(即前屠緯真文集諸語)……或又謂唐人惟少陵兼雅俗文質(zhì),無所不有,其最可喜者,不諱粗硬,不諱樸野。余謂老杜大家,言其兼雅俗文質(zhì),無所不有,是矣。乃其所以擅場當時,稱雄百代者,則多得之悲壯瑰麗,沉郁頓挫。至其不避粗硬,不諱樸野,固云無所不有,亦其資性則然。老杜所稱擅場,正不在此。
《黃生杜詩說》 杜公近體分二種:有極意經(jīng)營者,有不煩繩削者。極意經(jīng)營,則自破萬卷中來,不煩繩削,斯真下筆有神助矣。夔州以前,夔州以后,二種并具。乃山谷、晦翁偏有所主,不知果以何者擬杜之心神也。
《唐詩別裁集》 少陵詩陽開陰闔,雷動風飛。任舉一句一節(jié),無不見此老面目。在盛唐中允推大家。
少陵五言長篇,意本連屬,而學問博,力量大,轉(zhuǎn)接無痕,莫測端倪,轉(zhuǎn)似不連屬者。千古以來,讓渠獨步。
唐人詩原本《離騷》《文選》,老杜獨能驅(qū)策經(jīng)史,不第以詩大目之。
少陵七言古如建章之宮,千門萬戶;如巨鹿之戰(zhàn),諸侯皆從壁上觀,膝行而前,不敢仰視。如大海之水,長風鼓浪,揚泥沙而舞怪物,靈蠢畢集。別于盛唐諸家,獨稱大宗。
太白以高勝,少陵以大勝,執(zhí)金鼓而抗顏行,后人那能鼎足!
杜甫近體,氣局闊大,使事典切。而人所不及處,尤錯綜任意,寓變化于嚴整之中,斯足凌轢千古。
杜七言律有不可及者四:學之博也,才之大也,氣之盛也,格之變也。五色藻績,八音和鳴,后人如何仿佛!
王摩詰七言律風格最高,復曉遠韻,為唐代正宗。然遇杜《秋興》、《諸將》、《詠懷古跡》等篇,恐乎其后。以杜能包王,王不能包杜也。
中有疏宕一體,實為宋元人濫觴,才大自無所不見也。然學杜者不應從此種入。
凡名家詩有名句可采……杜詩議論正,器局高,卻無名句可采。所以彥恢高氏(棅)獨列為大家。
五言長律,陳、杜(審言)、沈、宋,簡老為宗。燕(張說)許(颋蘇)曲江(張九齡),詣崇典碩。老杜出而推擴之,精力圍聚,氣象光昌,極人間之偉麗。后有作者,莫能為役。
少陵絕句,直抒胸臆,自是大家氣度;然以為正聲,則未也。宋人不善學之,往往流于粗率。夫謂學杜須從絕句入,真欺人語。
《說詩晬語》 蘇李十九首,五言最勝,大率優(yōu)柔善入,婉而多風。少陵才力標舉,縱橫揮霍,詩品又一變矣。要其感時傷亂,憂黎元,希稷卨,生平抱負,悉流露于楮墨間,詩之變,情之正也。宜新寧高氏( )別為大家。
王維,李頎,崔曙,張謂,高適,岑參諸人,品格既高,復饒遠韻,故為正聲。老杜以宏才卓識,盛氣大力勝之。讀《秋興》八首,《詠懷古跡》五首,《諸將》五首,不廢議論,不棄藻績,籠蓋宇宙,鏗戛韶鈞,而縱橫出沒中,復含醞藉微遠之致,目為大成。非虛語也。明嘉隆諸子,轉(zhuǎn)尊李頎,鐘(惺)譚(元春)于杜律中轉(zhuǎn)斥《秋興》諸篇,而推“南極老人自有星”幾章,何啻啽囈!
潘承松《杜詩偶評凡例》 夔州以后詩,黃魯直盛稱,朱子比之掃殘毫穎。謂眾人見魯直說好也說好,直是矮人看場。蓋其生硬頹禿處,不礙其為大家。然不善學者專于此中求杜,恐失杜詩之真也。
七言近體,夔州后尤工,如《秋興》、《諸將》、《詠懷古跡》等篇,所云“老去漸于詩律細”也。此又不可一例。
《論唐人七絕》 中品,檢校工部員外郎杜甫。少陵絕句,非其所長。唯《贈花卿》與《江南逢李龜年》二首,音調(diào)悲壯,實曠代高手。其他諸什,未能稱是。且質(zhì)重不文,微傷淺露,故以附中品。
《白話文學史》 八世紀中葉,(七五五)安祿山造反。……這次大亂來的突兀,驚醒了一些人的太平迷夢?!瓡r代換了,文學也變了。八世紀下半的文學與八世紀上半截然不同了。最不同之點就是那嚴肅的態(tài)度與深沉的見解。文學不僅是應試與應制的玩意兒了,也不僅是仿作樂府歌詞供教坊樂工歌妓的歌唱或貴人公主的娛樂了,也不僅是勉強作壯語或勉強說大話,想象從軍的辛苦或神仙的境界了。八世紀下半以后,偉人作家的文學要能表現(xiàn)人生——不是那想象的人生,是那實在的人生:民間的實在痛苦,社會,實在問題,國家的實在狀況,人生的實在希望與恐懼。
向來論唐詩的人都不曾明白這個重要的區(qū)別。他們只會籠統(tǒng)地夸說盛唐,卻不知道開元、天寶的詩人與天寶以后的詩人,有根本上的大不同。開元、天寶是盛世,是太平世;故這個時代的文學只是歌舞升平的文學,內(nèi)容是浪漫的,意境是做作的。八世紀中葉以后社會是個亂離的社會;故這個時代的文學是呼號愁苦的文學,是痛定思痛的文學,內(nèi)容是寫實的,意境是真實的。
這個時代已不是樂府歌詞時代了。樂府歌詞只是一種訓練,一種引誘,一種解放。天寶以后的詩人從這種訓練里出來,不再做這種僅僅仿作的文學了。他們要創(chuàng)作文學了,要創(chuàng)作“新樂府”了,要作新詩表現(xiàn)一個新時代的實在的生活了。
這個時代的創(chuàng)始人與最偉大的代表是杜甫。元結(jié)、顧況也都想作新樂府表現(xiàn)時代的痛苦,故都可說杜甫的同道者。這個風氣大開之后,元稹,白居易,張籍,韓愈,柳宗元,劉禹錫相繼起來,發(fā)揮光大這個趨勢。八世紀下半與九世紀上半(七五五—八五○)的文學遂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個最光華燦爛的時期。
故七世紀的文學(初唐)還是兒童時期,……直是以詩為游戲而已?!_元、天寶的文學只是少年時期,體裁大解放了,而內(nèi)容頗淺薄,——天寶末年大亂以后,方才是成人的時期。從杜甫中年到白居易之死(八四六),其間的詩與散文都走上了寫實的大路,由浪漫而回到平實,由天上而回到人間,由華麗而回到平淺,都是成人的表現(xiàn)。
杜甫的詩有三個時期:第一期是大亂以前的詩;第二期是他身在離亂之中的詩;第三期是他老年寄居成都以后的詩。
杜甫在第一個時期過的是那“騎驢三十載”的生活,后來獻賦得官,終不能救他的貧窮。但他在貧困之中,始終保持一點“詼諧”的風趣。這一點詼諧風趣是生成的,不能勉強的?!式K身在窮困之中而意興不衰頹,風味不干癟。他的詩往往有“打油詩”的趣味:這句話不是誹謗他,正是指出他的特別風格?!?
…………
從安祿山之亂起來時,到杜甫入蜀定居時,這是杜詩的第二時期,這是個大亂的時期,他……到了成都以后,才有幾年的安定。他在亂離之中,發(fā)為歌詩;觀察愈細密,藝術愈真實,見解愈深沉,意境愈平實忠厚,這時代的詩遂開后世社會問題詩的風氣。
…………
從杜甫入蜀到他死時,是杜詩的第三期。在這時期里,他的生活稍得安定,雖然仍舊很窮,但比那奔走避難的亂離生活畢竟平靜的多了。那時中原仍舊多事,安史之亂經(jīng)過八年之久,方才平定。吐蕃入寇,直打到京畿;中央政府的威權旁落,各地的“督軍”(藩鎮(zhèn))都變成了“土皇帝”,割據(jù)的局面已成了。杜甫也明白這個局面,所以打定主意過他窮詩人的生活。他并不贊成隱遁的生活,所以他并不求“出世”;他只是過他安貧守分的生活,這時期的詩大都是寫這種簡單生活的詩。喪亂的馀音自然還不能完全忘卻,依人的生活自然總有不少的苦況;幸而杜甫有他的詼諧風趣,所以他總尋得事物的滑稽的方面,所以他處處可以有消愁遣悶的詩料;處處能保持他那打油詩的風趣。他的年紀大了,詩格也更老成了:晚年的小詩純是天趣,隨便揮灑,不加雕飾,都有風味,這種詩上接陶潛,下開兩宋的詩人。因為他無意于作隱士,故杜甫的詩沒有盛唐隱士的做作氣;因為他過的真是田園生活,故他的詩真是欣賞自然的詩。
白話詩多從打油詩出來?!鸥ψ類圩鞔蛴驮娗矏炏?,他的詩題中有“戲作俳諧體遣悶”一類的題目。他做慣了這種嘲戲詩,他又是個最有諧趣的人,故他的重要詩(如《北征》)便常常帶有嘲戲的風味,體裁上自然走上白話詩的大路。他晚年無事,更喜歡作俳諧詩,……不能賞識老杜的打油詩,便根本不能了解老杜的真好處?!?
……他能開口大笑,卻也能吞聲暗哭。正因為他是個愛開口笑的人,所以他的吞聲哭使人覺得格外悲哀,格外嚴肅?!?
…………
這個時期里,他過的是閑散的生活,耕田種菜,摘蒼耳,種萵苣,儼然是個農(nóng)家了。有時候,他也不能忘掉時局,……但他究竟是個有風趣的人,能自己排遣,又能從他的田園生活里尋出詩趣來。他晚年做了許多“小詩”,敘述這種簡單生活的一小片,一小段,一個小故事,一個小感想,或一個小印象。有時候他試用律體來做這種“小詩”,但律體是不適用的。律詩須受對偶與聲律的拘束,很難沒有湊字湊句,很不容易專寫一個單純的印象或感想。因為這個緣故,杜甫的“小詩”常常用絕句體,并且用最自由的絕句體,不拘平仄,多用白話。這種“小詩”是老杜晚年的一大成功,替后世詩家開了不少的法門;到了宋朝,很有些第一流詩人仿作這種“小詩”,遂成中國詩的一種重要的風格。
…………
若用新名詞來形容這種小詩,我們可說這是“印象主義的”藝術,因為每一首小詩都只是抓住了一個斷片的影像或感想。絕句之體起于魏晉南北朝間的民歌;這種體裁本只能記載那片段的感想與影像?!?
老杜是律詩的大家,他的五言律和七言律都是最有名的,律詩本是一種文字游戲,最宜于應試,應制,應酬之作:用來消愁遣悶,與圍棋踢球正同一類。老杜晚年作律詩很多,大概只是拿這件事當一種消遣的玩藝兒?!淖髌放c風格卻替律詩添了不少的聲價,因此便無形之中替律詩延長了不少的壽命。
老杜作律詩的特別長處在于力求自然,在于用說話的自然神氣來做律詩,在于從不自然之中求自然?!@都是有意打破嚴格的聲律,而用那說話的口氣。后來北宋詩人多走這條路,用說話的口氣作詩,遂成一大宗派。其實所謂“宋詩”,只是作詩如說話而已,他的來源無論在律詩非律詩方面,都出于學杜甫。
杜甫用律詩作種種嘗試,有些嘗試是很失敗的,如《諸將》等篇用律詩來發(fā)議論,其結(jié)果只成一些有韻的歌括,既不明白,又無詩意,《秋興》八首傳誦后世,其實也都是一些難懂的詩謎。這種詩全無文學的價值,只是一些失敗的詩頑藝兒而已。
律詩很難沒有雜湊的意思與字句。大概做律詩的多是先得一兩句好詩,然后湊成一首八句陸律詩。老杜的律詩也不能免這種毛病?!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