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道第一

敘曰：校讎之義，蓋自劉向父子部次條別，將以辨章學(xué)術(shù)，考鏡源流；非深明於道術(shù)精微、群言得失之故者，不足與此。后世部次甲乙，紀(jì)錄經(jīng)史者，代有其人；而求能推闡大義，條別學(xué)術(shù)異同，使人由委溯源，以想見於墳籍之初者，千百之中，不十一焉。鄭樵生千載而后，慨然有會於向、歆討論之旨，因取歷朝著錄，略其魚魯豕亥之細(xì)，而特以部次條別，疏通倫類，考其得失之故而為之校讎。蓋自石渠天祿以還，學(xué)者所未嘗窺見者也。顧樵生南宋之世，去古已遠(yuǎn)，劉氏所謂《七略》、《別錄》之書，久已失傳；〔《唐志》尚存，《宋志》已逸，嗣是不復(fù)見矣?！乘赏普撸毎喙獭端囄摹芬恢?。而樵書首譏班固，凡所推論，有涉於班氏之業(yè)者，皆過為貶駁之辭。蓋樵為通史，而固則斷代為書，兩家宗旨，自昔殊異，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，無足怪也。獨《藝文》為校讎之所必究，而樵不能平氣以求劉氏之微旨，則於古人大體，終似有所未窺。又其議論過於駿利。隋唐史志，甲乙部目，亦略涉其藩，而未能推闡向、歆術(shù)業(yè)，以究悉其是非得失之所在。故其自為《通志》，《藝文》、《金石》、《圖譜》諸略，牴牾錯出，與其所譏前人著錄之謬，未始徑庭，此不揣本而齊末者之效也。又其論求書之法，校書之業(yè)，既詳且備。然亦未究求書以前，文字如何治察，校書以后，圖籍如何法守；凡此皆鄭氏所未遑暇。蓋其涉獵者博，又非專門之精，鉅編鴻制，不能無所疏漏，亦其勢也。今為折衷諸家，究其源委，作《校讎通義》，總?cè)舾善?，勒成一家，庶於學(xué)術(shù)淵源，有所釐別。知言君子，或有取於斯焉。

古無文字。結(jié)繩之治，易之書契，圣人明其用曰：“百官以治，萬民以察?！狈驗橹螢椴?，所以宣幽隱而達(dá)形名，蓋不得已而為之，其用足以若是焉斯已矣。理大物博，不可殫也，圣人為之立官分守，而文字亦從而紀(jì)焉。有官斯有法，故法具於官；有法斯有書，故官守其書；有書斯有學(xué)，故師傳其學(xué)；有學(xué)斯有業(yè)，故弟子習(xí)其業(yè)。官守學(xué)業(yè)皆出於一，而天下以同文為治，故私門無著述文字。私門無著述文字，則官守之分職，即群書之部次，不復(fù)別有著錄之法也。

——右一之一

后世文字，必溯源於六藝。六藝非孔氏之書，乃《周官》之舊典也?！兑住氛铺?，《書》藏外史，《禮》在宗伯，《樂》隸司樂，《詩》頌於太師，《春秋》存乎國史。夫子自謂述而不作，明乎官司失守，而師弟子之傳業(yè)，於是判焉。秦人禁偶語《詩》、《書》，而云“欲學(xué)法令者，以吏為師。”其棄《詩》、《書》，非也。其曰“以吏為師”，則猶官守學(xué)業(yè)合一之謂也。由秦人以吏為師之言，想見三代盛時，《禮》以宗伯為師，《樂》以司樂為師，《詩》以太師為師，《書》以外史為師，三《易》、《春秋》，亦若是則已矣。又安有私門之著述哉？

——右一之二

劉歆《七略》，班固刪其輯略而存其六。顏師古曰：“輯略謂諸書之總要?！鄙w劉氏討論群書之旨也。此最為明道之要，惜乎其文不傳；今可見者，唯總計部目之后，條辨流別數(shù)語耳。即此數(shù)語窺之，劉歆蓋深明乎古人官師合一之道，而有以知乎私門初無著述之故也。何則？其敘六藝而后，次及諸子百家，必云某家者流，蓋出古者某官之掌，其流而為某氏之學(xué)，失而為某氏之弊。其云某官之掌，即法具於官，官守其書之義也。其云流而為某家之學(xué)，即官司失職，而師弟傳業(yè)之義也。其云失而為某氏之弊，即孟子所謂“生心發(fā)政，作政害事”，辨而別之，蓋欲庶幾於知言之學(xué)者也。由劉氏之旨，以博求古今之載籍，則著錄部次，辨章流別，將以折衷六藝，宣明大道，不徒為甲乙紀(jì)數(shù)之需，亦已明矣。

——右一之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