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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掃地出門

洗河 作者:王晨百


夜臨大地,殘日余光漸漸隱去,四下里只有樹枝兒不安分地擺弄身姿。家興坐在桌前對著書本發(fā)愣。靳殆成站一旁打哈欠,“二少爺,天不早了,應(yīng)當安歇?!奔遗d瞅他一眼,見他一臉倦意,回說:“我尚不覺困意?!苯傻溃骸岸贍?,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?”家興道:“有甚般話,直說無妨?!苯傻溃骸叭菪∽诱f句不知進退的話,日后二少爺別跟李少奶奶走得親近,于你于她都好,免得旁人言三語四,畢竟人言可畏?!奔遗d道:“身正不怕影子斜,怕甚?你回房歇著去吧。”靳殆成退去。家興心緒煩亂,無心讀書。燈光頻頻晃動,似一顆千愁萬緒的心歷久未能平靜。

家興抬頭瞅向筆架上懸掛的一塊菩薩玉佩,取下來拿在手中觀瞧,睹物思人,思緒更為煩亂,“馨田嫂子與寧艷姐一般純潔善良,卻各有各的命。寧艷姐為操守貞節(jié)而遠離娑婆世界,實在令人痛心。馨田嫂子比寧艷姐幸運千倍萬倍,因為她還活著。自馨田嫂子嫁至劉府以來常遭惡氣,難道她真的錯了?”家興胡思亂想一通,“不知道嫂子好些沒有,我去她房里探望。”

馨田蒙眬醒來,喊聲大少爺。家興敘了寒溫,“嫂子目今覺得如何?”馨田道:“好多了,夜深天晚,二少爺還想著來看視貧賤奴家,多感二少爺垂顧。大少爺人呢,一連幾日不曾見面?!奔遗d一時竟不能言,思忖半日,支吾道:“大哥外出做生理去了。嫂子生病須看顧,大哥沒能守候,嫂子會不會因此怪怨?”馨田道:“我不怪大少爺,只是大少爺遠走他鄉(xiāng),沒能替大少爺餞行,心中慚愧。我真傻,為何沒早些醒來好為大少爺送行?不知要等多少時日大少爺才能歸來,好教人惦念?!奔遗d由此認定馨田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,暗嘆此生能遇到如此稱心如意的紅顏知己實在可遇不可求。

侵早,家興安坐書房讀書,淑燕手拎食盒同倩歆進了書房。倩歆道:“二少爺安好,我來府上這么久,不曾與你通問,今兒得空特來拜望二少爺,端碗熱湯與二少爺暖身?!奔遗d頗覺尷尬地讓了座。倩歆道:“燕兒,為二少爺端湯?!笔缪鄰氖澈兄信醭鲆煌氪髼椛徸鱼y耳湯,“請二少爺喝湯。這可是大少奶奶親手做的,可別負了大少奶奶一番美意。”家興接碗喝湯。倩歆定睛觀瞧,心不由得怦怦亂跳,臉面羞紅。隨手翻閱書桌上擺的文章,在一疊箋紙中看到《惜夢人》一文,見文章作得好便讀出聲來:“‘百夢叢生玉如花,晚霞秋月憐知己。唯許佳人久長愿,即到來生永還伴?!梦墓P,句句真情,筆酣墨飽,不知哪位大家文章?”家興道:“并非大家文筆,不才胡亂寫的而已?!笔缪鄿惾さ溃骸岸贍斘慕瓕W海,下筆成章,寫得頗有造詣?!奔遗d道:“夸得在下倒有幾分無地自容?!辟混У溃骸岸贍斶^謙,謙虛之人腹中必定多文墨。正所謂天道酬勤天不負,虛懷若谷谷成金。”

家興道:“大少奶奶談吐不俗,舉止文雅,想必是學過書的人,道理不用說懂得多,規(guī)矩做得體面,三從四德更不在話下?!辟混牬嗽捳Z略帶幾分貶意,不免有些尷尬,“我嫁入劉府,本該以兄嫂相稱,今日何故喊我少奶奶,外人知道豈不笑話二少爺不懂人情世故。我的顏面倒無關(guān)緊要,對二少爺而言可不大好看?!笔缪嗟溃骸按笊倌棠陶f的話稱得上金石良言,二少爺應(yīng)當叫嫂嫂才對,關(guān)系才顯得親近?!奔遗d瞥淑燕一眼,淑燕白凈的臉頰泛起紅暈。家興道:“此話言之有理,小弟改口便是?!奔遗d深深唱個肥喏,“嫂嫂在上,小弟拜揖。”倩歆趕忙還個禮,“自家人不消多禮,兄弟來日若有不順心事只管與嫂子說知,我?guī)托值芘沤鉄灐!奔遗d道:“到時聒噪嫂子,嫂子頭疼可別應(yīng)付不過來?!辟混У溃骸扒贫贍斶@話說的,好像眼下有多少煩愁似的。倘若真有不遂心事體,二少爺?shù)共环琳f上一兩件,我好與你開解?!?

家興聽此一說,頓時想出一大堆事,尋思道:“你如何對馨田嫂子不敬,成婚頭一夜,何必辱她。前幾日,因她犯點小錯,不對,她本沒錯,你卻派人暗中監(jiān)視告知老太太說她在祠堂偷睡。難道她真的睡了,那是她承受不住旁人強加的冷漠,病倒而已。馨田嫂子生病,你又煽風點火教她受到家法滋味,居心何忍。莫非這便是大戶人家千金小姐所懂的詩書禮儀,不知你到底圖個什么?”家興僅僅想一回并沒說出來,“小弟除了讀書,顧及不到他事,哪有什么煩惱。”倩歆道:“你啊,那是讀書入了迷,整日吃書,外面事經(jīng)得少,沒煩惱過活倒也自在。讀書不聞天下事,易成書呆子,循規(guī)蹈矩,作的文章乏善可陳,難以傳世。自古以來有哪個大文人只讀書不行世事,古人不但博覽群書,且行于世事,嘗盡世間百態(tài),作文自然脫俗,可流傳千古?!?

淑燕插口道:“二少爺可要好好記住大少奶奶說的話,或許對作文章大有裨益。不定幾時二少爺也能寫出千古佳作,俺可等著拜讀二少爺大作。”家興道:“多承嫂子與姑娘點化,家興銘記教誨?!笔缪鄼M眉怒嘴道:“干啥叫俺姑娘,好歹人家有名兒,不叫俺的名兒,偏喊人家姑娘?!奔遗d道:“你有名有姓我竟不知,實在抱歉,動問姑娘芳名?”倩歆道:“小妮子話頭多,不大禮貌。她叫淑燕,隨我娘家姓?!笔缪嗟溃骸鞍骋詾槎贍敃缘眯∨拥拿?,哪知原來是自欺。”家興道:“淑燕,好名兒。不貶低自己,實為難得氣節(jié)。莫論自欺,先為自信。”淑燕聽得心下美滋滋的,“二少爺?shù)箷淙肆??!?

倩歆道:“我瞧二少爺題寫《惜夢人》一文,不像獨坐家中作出來的文章,必然有番閱歷方能作得恁樣透徹?!奔遗d道:“嫂子何以看出?”倩歆道:“二少爺意思是說我猜對了?”家興道:“絲毫不錯,確實如此。”倩歆道:“觀此兩句:‘唯許佳人久長愿,即到來生永還伴?!贍敱囟ㄖ幸饽羌夜媚?,心下默默傳情,卻又不溢于言表,由心祝愿。我略略揣測,不知對錯,讓二少爺見笑?!?

家興對她見解深為佩服,“嫂子見廣識多,家興自愧不如嫂子博學。”倩歆道:“二少爺過謙,我不過三綹梳頭,兩截穿衣,懂的東西僅為滄海一粟、九牛一毛,怎可與二少爺相提并論,今兒和二少爺談?wù)撛姇?,不過關(guān)公面前耍大刀罷了?!笔缪嗟溃骸按笊倌棠屉m非花木蘭之才,卻可做李清照。把自個兒關(guān)在屋里足不出戶,不出幾年便可著書一部。大少奶奶著作的書名我一早都想好了,大少奶奶就著本《河清之洗》,世人若分不清哪個年代,還會誤以為大少奶奶是位古人?!辟混Х畔略姽{紙,“你這丫頭凈說些不討好的話,足不出戶著書有甚用,怕寫不出精華文字,旁人看了毫無益處。”

家興道:“我看嫂子確有著書才華?!笔缪嗟溃骸岸贍敹柬グ憧隙?,大少奶奶豈能不自信。設(shè)若大少奶奶著書一部,不知有多少男女欲結(jié)識大少奶奶,拜你為師只怕還沒個門檻?!辟混У溃骸靶∧葑泳椭廊⌒ξ遥倘瞬恢阈┖锰?,再敢妄語往你臉上繡花?!辟混а鹧b打丫頭,淑燕躲家興身后,“二少爺好歹替人家討情則個,大少奶奶賞我一臉花,丫頭可沒臉做人了。到時丫頭一時想不通,便……”倩歆道:“怎么著,難道會害相思病不成?”淑燕努嘴兒道:“哼,才不會呢,我落發(fā)出家,整日跪在佛像前念阿彌陀佛,咒大少奶奶生七八個小子、三兩個女兒,這輩子生夠十個兒女為止?!辟混У溃骸按蠊媚锛夷樒ろズ?,臊人的話也說得出口,還當著二少爺?shù)拿鎭y說,臉兒都被你丟進西湖了?!?

淑燕拽住家興肩膀,“好少爺,幫俺求個人情。俺個小丫頭家無依無靠,少爺不幫襯哪個還會幫襯?!奔遗d道:“童言無忌,嫂子紅顏一怒千嬌媚,不失俊俏西子范?!笔缪嗟溃骸安辉S說人家小孩,小女子妙齡十七。俺家大小姐被二少爺說得眉開眼笑,心下不知想啥美事?!辟混П緵]笑,“你這妮子,好沒趣,我哪里笑了。”淑燕道:“明明在笑,偏說沒笑。二少爺,你說大少奶奶笑了沒有?”家興道:“嫂子乃是女君子,喜怒不形于色。”倩歆道:“燕兒少跟二少爺打亂,咱回家了。”淑燕道:“好不容易過來一趟,咋不多說會兒話?”倩歆道:“姑娘,走啦,再待下去便是添亂,擾二少爺清凈?!笔缪嗟溃骸敖駜罕竟媚锊蛔吡?,看你往我臉上添花不添?!辟混У溃骸肮媚?,我怎舍得往你臉上添花,你一百個放心,給你臉上添花,喊你姐姐?!笔缪嗟溃骸昂冒?,女君子胡言死馬難追?!辟混У溃骸安欢涔什灰獊y用。走了,少添亂,二少爺還要讀書呢?!笔缪嘈φf道:“俺走了,二少爺靜心讀書,回頭再來與二少爺請安?!笔缪鄳賾俨簧峥戳思遗d幾眼,狠下心來隨從大少奶奶出門。

晚間,家興讀書困倦,連打幾個哈欠,“回吧,不必陪侍讀書,我已有些倦意。”靳殆成道:“二少爺,早點安歇,奴才告退。”家興合上眼便覺得頭痛,沒個人解悶。家興起身吹滅燈到門外轉(zhuǎn)了個圈,思忖:“馨田嫂子病好了嗎,我去瞧瞧好壞?!?

馨田臥房燈光微亮。家興剛要敲門,門開了,倒嚇家興一跳。姝嫻道:“二少爺過來看望李少奶奶啊,奴才去廚下提桶熱水?!奔遗d道:“天黑,當心摔著?!辨瓔沟溃骸鞍?,路熟,天黑走得慣?!?

家興進屋,四下望一回。桌上放個摔壞的果子,不免扎眼。家興拿起果子聞聞,倒沒腐臭氣味。馨田聽到腳步聲,躺著問道:“是二少爺來了嗎?”家興道:“白天人多,不便出入嫂子房間,小弟放心不下過來探望嫂子?!避疤锏溃骸俺忻啥贍斒⑿目创?,請坐?!避疤镉矒沃碜幼饋?。家興走到床邊,“嫂子,莫起,當心著涼,快些躺下?!避疤锏溃骸拔以诖采咸闪撕脦兹眨娞焯芍?,身體不見好,反而躺出病來?!?

家興道:“嫂子,今日覺得好些嗎?”馨田道:“好多了,多謝二少爺?shù)胗??!奔遗d道:“嫂子想吃什么,我叫殆成出門為你買,千萬別委屈自個兒。我看桌上果子已經(jīng)壞了,待會兒讓姝嫻丟掉。你要吃,回頭與你拿些好的?!避疤锏溃骸叭恿硕嗫上В瑳]變味還能吃?!奔遗d道:“不過是個壞果子,扔了有甚可惜的。”馨田道:“大戶人家子弟,怎知一粒米貴重,更別說一個果子分量。有詩云‘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’,二少爺可知此話道理?”家興道:“講的一家豪富,酒肉成林,未來得及享用,肉已變臭不能再食,而路上窮人卻因得不到吃食活活餓殺。意表貧富懸殊,兩般境地寫照。此句與‘四海無閑田,農(nóng)夫猶餓死’同屬一題。”

馨田道:“二少爺知解文字,不事稼穡未必真正明白粒粒皆辛苦。俺記得小時候,那年剛記事,盛夏瓜李桃熟時節(jié),跟爹娘下地摘桃。天熱,沒動幾下出身汗,拿碰過桃兒的手擦汗,擦后臉上癢癢,索性不停抓撓,越撓越癢,癢得鉆心,那會兒俺連哭帶鬧。娘問俺咋回事,俺直喊癢得難受。娘說這下你可曉得莊稼人土里刨食兒不容易,日后可不能糟踐糧食,不管口食好壞都要珍惜。打那以后俺不再挑肥揀瘦?!奔遗d道:“看來小弟對詩句體味得遠不如嫂子透徹,從詩書到生活,我倒顯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,小弟合當拜嫂子為師才對?!避疤锏溃骸岸贍斠娦α恕!奔遗d道:“古有一字為師,嫂子說的并非小事,恰是做人道理,若連生活中的細節(jié)全然不顧,何以修身養(yǎng)性。小弟拜嫂子為師,嫂子當之無愧。”馨田道:“做大事不拘小節(jié),方才我說的僅為窮人生存小道理而已,二少爺過謙?!?

姝嫻笑吟吟進了房間,往盆里倒了熱水,濕個臉帕,幫馨田擦臉。馨田道:“有勞嫻姑娘?!辨瓔沟溃骸袄钌倌棠炭蜌?,這些本該奴才做的?!避疤锏溃骸疤焱恚贍敾胤啃⑷グ?。”家興道:“嫂子好睡。”

家興走后,馨田叫姝嫻回房,只說自家沒事不消照顧。姝嫻道:“少奶奶說沒事,眼下怎么又咳嗽起來?聽你咳嗽教人好不放心,奴才留下來伺候少奶奶更為妥當?!避疤锏溃骸安环潦?,你只管回去。”姝嫻道:“少奶奶,我不走?!避疤镆娝饕庖褯Q,便說:“好多日子沒人說知心話,我把你當成知己,正好與你敘談。外邊涼,這時節(jié)春寒料峭,不經(jīng)意便會著涼,你脫了外衣上床與我一塊安睡?!辨瓔沟溃骸拔夷哪芨倌棠掏剿P,外人知曉豈不笑話?!避疤锏溃骸皞z女人睡一張床有何不可?”姝嫻道:“不合規(guī)矩,我不過是個下人。”馨田道:“誰不是爹媽生養(yǎng)的,你我皆一樣,無有貴賤之分。”姝嫻道:“少奶奶,我怕和你睡在一處,外人曉得了說道閑話,成何體統(tǒng)?”馨田道:“體統(tǒng)是什么,你總被無形事體束縛,閂上房門,誰知道屋里床榻上躺著兩個大活人?!辨瓔菇K究還是同意了,鉆進被窩身上感到暖暖的,打心眼感激馨田體貼人。

馨田隨分問起姝嫻身事。姝嫻道:“我十二來府上做丫頭?!避疤锊桓疑顔栂氯?,生怕勾起她傷心往事。姝嫻道:“我覺得能來大戶人家做丫頭,是人生一大福分。”馨田道:“你不覺痛苦,怎說是福分?”姝嫻道:“家里吃了上頓沒下頓,俺爹整日嘮叨辛酸,醉酒之后常常辱打老婆兒女,說要賣了我們。如他所愿,賣掉子女,我也出豁得自在。遇著心善主人,從不輕易打罵下人。我在劉府雖舉目無親,卻有溫飽有衣穿,認得幾個字,曉得些禮節(jié),做人能到這份上,焉能不知足?”

外面春風猛過一陣,樹梢打起哨聲。暗淡月光下,枝頭上吐出嫩綠新芽。

大清早,天清氣朗,鳥兒歡快啼鳴。家興在院里舒活筋骨,練熱身子回房讀書。

淑燕陪伴倩歆溜達至家興書房前。淑燕問道:“二少爺,大少奶奶前來望候?!奔遗d道:“門外花香遠自來,蓬蓽生輝舍下迎。”倩歆笑逐顏開,腿腳半天未挪開一步。淑燕道:“大少奶奶,進了?!辟混У溃骸澳阍跎吨贿M?”淑燕努嘴道:“大少奶奶自個兒發(fā)愣,反倒說俺,莫非大少奶奶想女婿了,聽見爺們兒說話便覺歡喜?”倩歆道:“越來越?jīng)]規(guī)矩,改明兒拿針線封住你的嘴,看你還討人厭煩。”淑燕道:“封就封唄,還說出來,只怕大少奶奶嘴上說說,到時懶得動手。”倩歆道:“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妮子,不過說你一句,你敢頂撞兩句?!?

二人直入書房,家興照舊讀書沒抬頭瞅她們。淑燕道:“呆子,大少奶奶過來看視,怎的連個招呼也不打?”家興瞪她一眼,淑燕自知言語唐突急忙背過身。家興道:“多蒙嫂子抬愛。咦,淑燕姑娘怎不敢露臉,是不是昨兒個被你家小姐在臉上繡了花,羞于見人?”倩歆道:“阿彌陀佛,我怎舍得朝大姑娘臉上繡花壞她姿容?!笔缪噢D(zhuǎn)過臉來,“有什么不敢見人的,再瞅咱還是嬌俏美艷?!奔遗d驀地站起,高聲大嗓咋呼道:“哎呀,了不得,看你身后奔來一條大狼狗,張牙舞爪要抓爛你的花容,還不快逃命去?!辈灰膺@句話真就唬住淑燕。淑燕慌了神,“小姐救命,打走畜生……”倩歆笑道:“你身后啥都沒有,二少爺唬你的?!笔缪嗟溃骸拔业哪?,魂差點嚇飛,一頭狼狗兇神惡煞咬人,想想都可怕,怕被畜生弄花臉,再沒臉見人。”說完竟嗚嗚哭起來。倩歆拍拍淑燕肩膀,“傻丫頭,哭個甚。”家興暗自發(fā)笑,心想:“膽真小,嘴不老實自找的,怨不得我苦心編派?!?

倩歆道:“好姑娘,別哭了中不中,再哭真就變成豬八戒了。丫頭你拿鏡子照照花容,哎呀,這八戒搖身一變成了嫦娥仙子,怪哉,怪哉?!笔缪嗥铺闉樾ΑY混У溃骸拔壹已绢^不過喊你一聲呆子,二少爺何必跟她個姑娘家計較。燕兒原本膽子挺大,前年被家里養(yǎng)的狗子舔過一回,膽子也就變小了,瞅見牲畜都害怕,倒成了她的一塊心病。要不然,二少爺說句玩笑話不至于嚇住燕兒。”淑燕哭笑不得,“大少奶奶,人家明明被狗咬著,偏說狗舔了人家身體,教俺把臉面往哪兒擱?!辟混Φ溃骸澳膬憾紨R不得,貼在頭上正好?!奔遗d面露愧色,“真應(yīng)了古人那句話‘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繩’。淑燕姐姐,小生失禮,你大姐姐有大姐姐的度量,甭跟書呆子一般見識?!笔缪嗷剜磷飨玻鞍?,叫這么親,倒讓人心底舒坦得一點脾氣也沒了?!?

倩歆見書桌筆架懸掛塊玉佩,取下玉佩把玩。淑燕道:“大少奶奶,啥好玩意兒,俺瞅瞅?!笔缪鄿愡^來瞧看,“原來是塊菩薩玉,做工精致,眉宇雕刻得栩栩如生,反面看看?!敝灰娏韨?cè)清晰刻著“永結(jié)同心”四字。倩歆深知此塊玉佩用處,心中不禁有點發(fā)涼,只道:“此玉質(zhì)地純良,雕刻精湛,這是二少爺收藏的嗎?”家興道:“算不得收藏,紀念故人而已?!辟混У溃骸翱煞癜阉臀??”家興有幾分不情愿,“不過是件破玩意兒,分文不值,嫂子不要碰它為好,免沾晦氣?!闭f者無心聽者有意,倩歆面紅耳赤,尷尬得不得了。淑燕道:“大少奶奶,咱回吧?!?

靳嫂尋至家興書房,“喲,大少奶奶過來拜會二少爺啊,老太太請你過去吃早飯。兜了一大圈,沒想到大少奶奶來這邊串門?!笔缪嗄孟沦混种杏衽鍞R書桌上,倩歆緩過神,眼中不禁灑出淚水,顧不得擦淚疾步出了房門。

寂然飯畢,倩歆回房抽噎不止。淑燕不明她的心事,“大少奶奶別哭了,你哭,丫頭跟著難受?!辟混У溃骸吧碓谒l(xiāng)惹人嫌,心下有苦誰人知。”淑燕道:“大少奶奶何苦傷感?”倩歆道:“燕兒,我命苦啊,年輕輕便守起活寡,劉家大少爺?shù)共蝗缧萘宋?。今兒好心好意去看他家兄弟,因要他一塊玉佩,不給便罷,何必恁般言語羞辱。你說我哪里做得不對得罪了他們劉家二少爺?”淑燕道:“大少奶奶沒對不住二少爺?shù)牡胤?,怪他不會說話。二少爺可能就恁般行止,起初能談得來,慢慢便說不到一處。何必生他悶氣,有錯的人是二少爺,不是大少奶奶。”倩歆道:“燕兒,從今往后不許你踏進二少爺房門一步,不準同他說話?!笔缪啾疽詾橘混дf的氣話,不假思索地應(yīng)承。

靳嫂事事關(guān)心,心下琢磨:“大少奶奶從二少爺門里出來咋就淚雨沾衣,吃飯也不夾菜,我去她房中瞧個究竟。這年頭誰傷心都不值得心疼,唯獨大少奶奶例外?!苯┬觳絹淼劫混绿?,問候道:“大少奶奶,今兒好端端的哭什么,誰惹大少奶奶不開心?是不是念家了?倘若想回娘家,與老太太說一聲回家探親便是。甭哭,水靈眼睛哭腫可就不好看了?!苯?shù)落起淑燕:“大少奶奶不高興,你不知道哄哄。大少奶奶是不是惦念大少爺?”倩歆賭氣道:“十年不見,腦子里斷然不會留他個人影兒?!苯┑溃骸按笊倌棠套焐线@么說,心中未必這般想。只怕少奶奶眼下恨不得一把將大少爺拽來陪著打情罵俏?!辟混У溃骸皭盒?,才不是呢。人老嘴巴不正經(jīng),瞎揣摩年輕人的事兒。難道你真想像燕兒說的那般給你找個婆家,似潑水一般流在哪里那兒便是歸宿?”靳嫂道:“瞧老奴這張老臉,白貼銀子沒人敢要?!辟混У溃骸敖抢系睦?,敢情沒個爺們兒要嗎?”靳嫂道:“大少奶奶抬舉老奴?!?

淑燕嬉皮笑臉,信口胡謅:“話說劉府有位大姐名喚靳嫂,半老徐娘,如今年滿三十八,五官六臟全不差。貌賽東施,沉魚落雁算個甚,沉魚落底見著靳嫂,還不是一下子吹起咕咚咚水泡兒,到處游得歡;落雁見著靳嫂嘎嘎叫幾聲,晃晃翅膀一飛沖天。話兒扯遠了,不實在,來點實在的夸夸靳嫂相貌,尖尖眉毛,長長頭發(fā)八丈八,碗口眼眸,翹高鼻梁,唇似檀木,中看不中看俺說了不算,欲知端的自個兒瞧瞧。看著人好就挑走,走到一處便生娃,本領(lǐng)大的,一下弄出個七八。你若見了人別說是俺說的,因為靳嫂她一向知俺說話羞答答。你給她說了不討好,反要吃她嘴巴。俺為何人,評書姑娘不表。今兒暫且說到此,下次相告?!闭f完后,淑燕笑岔氣,惹得靳嫂哭笑不得。

靳嫂道:“嘿,真把自家當說書先生,動不動就是話說,不知你腦子里凈想些什么,恁地造作。”倩歆道:“小妮子在家作興壞了,越學越不懂規(guī)矩。改明兒,老嫂子替咱管教管教小妮子?!苯┑溃骸氨氐煤煤霉芙蹋跓o遮攔的丫頭沒準幾時說錯話再惹出亂子?!笔缪嗟溃骸肮馨?,還說出來,到時懶得管,豈不等于放空話,沒面子的看是哪個。”靳嫂道:“大少奶奶,瞧她個姑娘家咋說話的,恁樣沒規(guī)矩。找個針線穿起你的嘴巴,看你往后還敢胡說八道。”淑燕道:“咋個穿法,先擱你嘴上試試舒服不舒服?!苯└械侥涿睿拔铱催@妮子瘋得厲害,還是大少奶奶管教她為好。不擾大少奶奶清靜,老奴還有別的事,先走了?!笔缪嗟溃骸澳悴暖偰亍W甙?,走吧,不送。”靳嫂嘀咕一句:“嘿,挺自作多情,誰要你送?!苯┬那閴牡綐O點,暗罵:“總有一天制服你個野丫頭,不教訓你,都不知道自身姓什么?!苯╊^撞房門,嘭的一聲,淑燕和倩歆忍不住撲哧一笑。靳嫂惱羞成怒走出去,氣不打一處來,嘟囔道:“總有一天,野丫頭……哎喲……饒不了你個破孩子。”

馨田病剛好打算走趟娘家,尋思:“而今不知老太太生著我的氣沒有,真不敢惹她老人家煩心?!辨瓔沟溃骸吧倌棠虤馍淮蠛茫猩跣氖??”馨田道:“我想走趟娘家?!辨瓔沟溃骸澳且驳玫鹊讲『昧嗽僬f,這副模樣回娘家,娘家人見了豈不擔心少奶奶在劉府受委屈。好好養(yǎng)息,說不定明兒就能好利落?!避疤锏溃骸暗溉绱恕!?

姝嫻擦桌子,“這兒一直放個壞果子,少奶奶又不讓扔,我看沒法吃了,不如丟掉。”馨田道:“大少爺過年賞的,我都沒舍得吃,扔了可算辜負大少爺美意,拿與我吃?!辨瓔沟溃骸吧倌棠坦嬉詥幔俊避疤锏溃骸爱斎??!辨瓔沟溃骸胺治乙话??!避疤锏溃骸拔堇镞€有,給你拿個好的?!辨瓔沟溃骸鞍吵赃@個?!避疤锏溃骸安怀??!辨瓔沟溃骸吧倌棠滩粯芬猓蔷退懔?。”馨田道:“給你好的,你又不吃,只好分你一半,不過有個條件,你若從了便分你一半同甘苦?!辨瓔沟溃骸斑@話怎說的?”馨田道:“我認你做姐姐何如?”姝嫻一聽蒙頭轉(zhuǎn)向。馨田叫她嫻姐姐,姝嫻嚇得額頭冒汗,“使不得,你是少奶奶,我是奴才命,如此一叫可不亂了規(guī)矩。”馨田道:“你我有何分別,有喜有悲,都要吃喝拉撒睡覺?!辨瓔勾藭r覺得世道顛倒仿佛沒了規(guī)矩似的,茫然不知所措。

過了一日,馨田清晨梳洗時仔細對面鏡子照照,問起姝嫻:“嫻姐姐,瞧我臉上有無病相?”姝嫻道:“少奶奶的病打根里除了?!避疤锏溃骸敖駜何蚁牖靥四锛?,你說老爺老太太見我是否會厭煩?”姝嫻道:“自然不會,老太太念佛,根本不計較?!避疤锏溃骸澳阌X得忠治為人如何?”姝嫻道:“我對府里其他爺們兒不熟,唯獨對忠治有些了解。他平時愛賣弄嘴巴,喜歡高談闊論,常說別人懂得少,盡顯得他聰明。二少爺不出門,平時用的便教他出門去買。他在外頭見個奇聞怪事老喜歡跟大家說道,愛跑這兒跑那兒,從不閑會兒。說起他人緣真不錯,人家請他帶東西,從不食言。人小機靈,腦瓜兒轉(zhuǎn)得快,二少爺??渌斆鳎菈K讀書材料。教他讀書,他偏不讀,時常把自個兒揣摩的大道理講與二少爺,二少爺?shù)雇π欧f的一套?!?

馨田道:“不用說,忠治現(xiàn)在還是這般人品?!辨瓔沟溃骸疤崴魃酰倌棠逃植徽J識他?!避疤锏溃骸霸醪徽J識,他在我家天天喊俺親姐姐?!辨瓔沟溃骸霸瓉沓V抑瓮侗嫉缴倌棠谈先チ耍鈮虼?,看他活得倒像在戲里似的?!避疤锏溃骸澳阆氩幌胍娝幻??”姝嫻道:“油嘴滑舌的大老爺們兒,不值得相見?!避疤锏溃骸皨菇憬銢]注意過爺們兒?”姝嫻道:“沒事瞅男人干嗎,再說男子有幾個好東西?!避疤镟托Φ溃骸昂喼币话糇哟蛩酪淮?,你打哪兒聽來的道理?”姝嫻道:“自己瞎揣摩,閑來無事給自家解悶。”馨田道:“想過成親沒有?”姝嫻道:“想了倒不如不想,免得身己動火,哪天紅杏出墻。”馨田掩嘴偷笑。姝嫻道:“李少奶奶笑什么,話雖土了些,卻是實話。要知道少奶奶笑話,便不同少奶奶說了?!避疤锏溃骸罢f得好啊,十八九的姑娘家,怎會不曾思春,倒也不大正常?!?

姝嫻?jié)M面羞紅,“少奶奶成了家,倒來招惹人家心下癢癢?!避疤锏溃骸澳阊节s早尋趁個爺們兒,省得日后做老姑子。”姝嫻道:“俺對男子沒好感,再說俺也沒那命。少奶奶不是說回娘家嗎,與太太稟明,太太準許,少奶奶方可回娘家?!避疤镆庾R到自己說錯話,心想:“這話或許原不該對她說,她連想都不敢想,難怪她會說喪話。”姝嫻道:“少奶奶想啥呢,到底回不回娘家?”馨田道:“回啊,夢里都想著呢。”

馨田滿面春風行至老夫人住處,恭敬請安。老夫人悠閑品茶,靳嫂與老夫人捶背。老夫人瞥了馨田一眼,“你有甚事?”馨田道:“賤妾想走趟娘家,望婆婆應(yīng)允?!崩戏蛉说溃骸澳慵燃薜轿覀儎⒓遥響?yīng)遵從府上規(guī)矩。若非逢年過節(jié),娘家死了人,就甭惦念著回娘家?!避疤锏溃骸拔疑挝缛ツ锛遥旌谮s回來。一月沒見俺家老娘,心中惦記。”老夫人道:“嫁到劉府就是劉家的人,哪能成日里光想著外人,這般合乎三從四德嗎?”馨田道:“賤妾走趟娘家只為看望二老,并無其他想法。”老夫人道:“你啊,老大不小,少說也有十八九,應(yīng)當懂點規(guī)矩。未嫁從父,既嫁從夫,夫死從子。難道你連這點道理也不明?”馨田低聲回答:“兒媳明白?!崩戏蛉说溃骸叭缃衲阋鸭燃迯姆?,凡事不可妄想,安分守己地當好小媳婦?!避疤锏溃骸皟合敝斪窠陶d,你老人家破例許我走趟娘家,賤妾日后必定本分待在家中依得規(guī)矩行事?!崩戏蛉说溃骸吧頌樾∑揄氉駨膭⒏?guī)矩,不許出門,你斷乎不可邁出大門一步?!避疤锏溃骸捌牌?,兒媳并非賣到你家的丫頭,為何不準出去走動?”老夫人道:“李馨田,你好大膽子,竟敢在老身面前理論!今兒丑話告訴你,劉府宅院你休得出去一步,膽敢私自踏出劉府半步,看我怎么收拾你!”馨田氣得直落淚。老夫人道:“哭,回自個兒屋里哭去,懂不懂規(guī)矩?!”

馨田臉色似如霜打的茄子,滿面淚水跑回屋里哭上一陣:“我命直恁地苦,老太太不準我出家門一步,早知如此,當初說啥也不會嫁進人間地獄?;钪脹]意思,不如三尺白綾掛脖上,腿一蹬,眼一閉,倒落得清靜自在?!辨瓔沟溃骸爸档脝幔咸贿^說兩句難聽話,你便賭氣,腦子一熱干傻事。別鬧了,傳出去,人家笑話。”馨田落淚不止,“不是我胡鬧,你沒瞧見老太太蠻橫不講理,簡直把人當成賣到他們劉家的丫頭,不許出家門,我成什么了?”姝嫻道:“少奶奶,老太太話語不中聽,你只當耳旁風?!避疤锏溃骸皠⒏舷拢铱茨愕娜似窋?shù)一數(shù)二?!辨瓔沟溃骸胺昴赀^節(jié)允許走親,逢個節(jié)還不容易,眼一睜,前腳一邁便是一節(jié)。”馨田道:“這會兒我就想回娘家看看,哪怕被打斷腿也要走趟娘家?!辨瓔沟溃骸昂慰嗯c老太太賭氣?!避疤锏溃骸安⒎琴€氣,我想好的事不能變?!辨瓔沟溃骸吧倌棠惕F了心非回娘家不可?”馨田道:“那是自然?!辨瓔沟溃骸芭排闵倌棠套咛四锛??!避疤锏溃骸袄咸S你出門?”姝嫻本知府里規(guī)矩不準私行外出,因怕她出意外,隨口說道:“當然準許?!避疤锏溃骸霸圻@就走人,啥也不帶,扛著肩膀回娘家去討嫌?!?

老夫人瞧李馨田不大守分,命靳嫂前去馨田房間窺探。靳嫂推開門見屋里沒人,轉(zhuǎn)身自來回復(fù):“太太,李少奶奶不在家,里里外外全找了個遍,沒見李少奶奶人影兒?!崩戏蛉说溃骸昂?,膽敢私出劉府大門,反了她,待她回來定要家法伺候,教她懂點規(guī)矩?!?

天黑時分,姝嫻同馨田匆忙返回劉府,靳嫂攔在大門口,喊住二人:“老太太找你倆有事,少奶奶請到太太屋里走一遭?!倍烁S靳嫂去老夫人住處,跪身請安。老夫人不留情面訓責起來:“跑哪兒野去了?”二人低頭不敢言語。老夫人呵斥道:“姝嫻,去哪兒了?”馨田道:“她同我走趟娘家。”老夫人冷語道:“誰準你出門的,擅作主張,居然私帶劉府家人出去,你眼中究竟有無長輩?”馨田道:“婆婆,兒媳眼中自然有長輩?!崩戏蛉说溃骸爸粫W炱ぷ?,不知肚里想些什么。私自回娘家便是觸犯家規(guī),靳嫂賞她兩耳刮子,教她好好長長記性?!苯╊I(lǐng)命連打馨田十個漏掌風。老夫人道:“知不知道錯,李馨田?”馨田強忍淚水,“賤妾沒錯,若連自家父母都不想不念,那才叫錯?!崩戏蛉说溃骸皨寡绢^掌她臉子?!辨瓔沟溃骸疤?,使不得,她是少奶奶,奴才本該敬她。望乞太太寬容少奶奶,要罰就罰奴才,是奴才有錯在先,沒看住少奶奶?!崩戏蛉说溃骸白∽欤悴藕退谝黄鹣嗵帋滋?,便向著她說話,她給了你什么好處,竟連家主的話你也不聽?”姝嫻道:“李少奶奶尊重人,奴才合應(yīng)敬重少奶奶。”老夫人道:“你倆各自掌臉。我說丫頭,從今往后你不必伺候李馨田了,以往該干什么接著干什么去?!?

馨田回房趴床上慟哭,沒人寬慰,只可在哭泣中得到些許慰藉。馨田思忖,懷疑是否該嫁進劉府。馨田身在劉府只有小妾名分,大少爺從未曾碰過她的身己,難道這便是苦心尋覓的姻緣。馨田心有不甘,卻又有幾分恐懼,害怕今后被冷落,擔憂再度遭家法處置。

倩歆提筆作文,聊以慰藉。淑燕道:“大少奶奶作鴻篇巨著嗎?”倩歆道:“要作你自個兒作,我閑來無事,索性舞文弄墨打發(fā)無聊光陰?!笔缪嗟溃骸澳么笊倌棠涛恼屡c二少爺比,誰更勝一籌?”倩歆握筆朝淑燕臉上畫過一道,“今后少在我面前提起那個薄情寡義之人,再多話拿針線封住嘴巴?!笔缪嗟溃骸胺饩头鈫h,你是奶奶,哪個敢攔?!?

淑燕沒趣地拿腳走開,回房洗把臉,躺床上滿腦子胡思亂想,“看他個呆子,蠻有意思,不如去他房中搗亂?!?

淑燕跑去家興書房,門也不敲推門便進。家興只顧埋頭讀書不理她。淑燕訕訕站了一會兒,只覺胸口悶得透不過氣。淑燕心頭亂亂的,不知道來此做什么,尷尬地提腳走開。

淑燕回至住處躺床榻安歇,滿腦子家興身影,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怎么也睡不著。淑燕對自己有些生氣,自言自語道:“好姑娘求求你,快睡快睡。”淑燕自我安慰,不知幾時入了夢鄉(xiāng)。

一連幾日,淑燕常到家興門前轉(zhuǎn)悠。這日,淑燕走在家興門前透過門縫朝里邊偷眼望望,收回目光背過身欣賞門前開得正盛的花兒。家興道:“門階檐下客,徘徊何處來。若知腹中事,須得當面言。”淑燕以為他在背書,哪知家興請她進去。家興道:“是客不是客,直須房中坐。有事三分言,無事閑叨擾。”淑燕方才聽明白。

淑燕尷尬地走進房里,問道:“二少爺怎曉得俺在門外?”家興道:“你一身香氣告訴咱門外有位女娘,莫非你來監(jiān)視本少爺?”淑燕道:“冤枉死人了,丫頭哪敢啊。”家興道:“鬼鬼祟祟作甚?”淑燕道:“我……”家興道:“怎么著,教我猜著心機,小丫頭心中藏鬼。”淑燕努嘴道:“才不對呢。姑娘問你,這塊破玉佩值幾個錢,我買了,把它化成齏粉解氣,都怪它惹得大少奶奶傷心多時。二呆子,你賣不賣?”家興道:“價值連城,怕姑娘買不起?!笔缪嗟溃骸熬椭榔圬撆畠杭覜]見識,破玉一塊,碎了一文不值,賞你一兩銀子把它歸我?!奔遗d道:“百兩黃金不易主,區(qū)區(qū)一兩銀子何足掛齒?”淑燕緊握玉佩,“銀子要不要是你的事,物件歸我了?!闭f完,淑燕往書桌上丟下一兩銀子。

家興開懷大笑,拿起銀子扔出門外。淑燕愣了一回,“姑娘賞你的銀子都敢扔,這塊玉佩是我的?!奔遗d道:“原來你為玉佩而來,想要送你便是,何必拿銀子利誘。不過你得好生保管,我才送你。你若拿它損壞,賠個金山,斷然不送?!笔缪嗟溃骸岸贍敺判?,丫頭一定收好。話說回來,二少爺為何偏偏不教大少奶奶碰這塊玉佩?”家興道:“那就不勞你費心過問。東西與你,千萬不可損壞。往后少往我屋里跑,為塊玉佩走動多趟值什么?!笔缪嘈南耄骸吧底樱也艖械脼閴K破玉佩跑腿,還不是為了多瞅郎君一眼。”

淑燕拿家興給的玉佩在王倩歆面前顯擺,“大少奶奶,瞧瞧這個小物件?!眳s不料倩歆怒從心頭起,打她一個漏掌風,“誰教你拿他的東西?”淑燕不禁淚灑滿面,“二少爺賞丫頭的,我又沒偷。原本好心好意拿與大少奶奶賞玩,你不高興卻動手傷人。”倩歆怒斥道:“我說過什么,不許和二少爺說話,你偏不聽。我看你近些日子行徑總不大對勁,原來跑到男人房間鬼混。你要他的東西知不知害臊,真不像話,賣了你都不值心疼?!笔缪嗟溃骸芭胚@就給二少爺送去,但請大少奶奶寬饒?!?

靳嫂趕得巧,堪堪過來湊了場熱鬧,“喲,這是怎的了,燕兒犯了啥錯,把大少奶奶氣成恁般臉色?”倩歆遞與靳嫂玉佩,“這是你們府上二少爺送她的物事?!苯┢鸪醪⑽床煊X此物分量,“一塊玉佩,我當多大的事?!辟混У溃骸胺^來瞧瞧好歹。”靳嫂翻過來定睛一觀,“看樣子像個定情信物?!辟混У溃骸把绢^逗引人,你看該如何處置,交你管了?!苯┧翢o忌憚張口破罵:“不知腥臊的浪貨,膽敢勾引二少爺,似你這般騷狐貍也配活在世上?!我可告訴你,做女人本分點,少耍賤,甭不要臉捅破窟窿教爺們兒胡亂快活!”淑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。

靳嫂早瞧不慣她,趁此機會,一個勁兒地泄氣,剛罵完一頓,又掄圓胳膊打她的臉。倩歆粉面通紅,嘴上說的原是氣話,她怎舍得如此毒辣教訓自家丫頭,眼圈濕濕的,“靳嫂別打了,我也有錯,沒看管好她,縱容婢子犯錯?!苯┑溃骸按笊倌棠?,遮莫心疼死妮子。今兒非把她管教改了不可,免得她今后人野性子浪連大少爺都敢營勾?!辟混У溃骸拔夷锛?guī)淼娜瞬皇且靶宰?,我說她能改,她就能改好,住手!”靳嫂得理不饒人,倩歆勸不住靳嫂,居然跪在地上討情:“求你大發(fā)慈悲,別為難我家燕兒?!苯┗琶v起倩歆,“哎喲,我的大少奶奶,這般作甚,可算折煞老奴。”

靳嫂不敢留在王倩歆房間訓斥丫頭,行色匆匆疾步離去。倩歆扶起淑燕,見她臉頰發(fā)青紫,嘴角淌血。倩歆一把將她摟在懷里,“燕兒妹妹,我不該恁樣絕情待你,更不該將丑事說與劉家人,任憑他們欺凌。怪我心眼小,害你被打?!笔缪嗫薜溃骸按笊倌棠?,打我罵我都是應(yīng)該的。丫頭不該自作多情與二少爺討要東西。”倩歆自責道:“若非我心胸狹窄,妹妹豈會平白無故遭打。在劉府,你我最為親近,除了你,這里一切無不冷漠,而我不知愛惜卻反過來惡意中傷,我真傻。”淑燕道:“大少奶奶為人良善,待丫頭厚意。人若有下輩子,俺不再當丫頭,定要做大小姐的妹妹?!辟混У溃骸昂妹妹?,姐姐對不住你?!辟混дf著說著,眼眶忍不住簌簌淚下。

靳嫂向來喜歡搬弄是非,遂向老夫人稟復(fù)此事,話語間免不了夸大其詞,添油加醋,“太太,大少奶奶房里的丫頭心術(shù)不正,勾引二少爺,二少爺贈送那丫頭定情信物,想必已經(jīng)勾搭成奸,壞了二少爺精氣?!苯┏蔬f證物。老夫人氣得連看都沒看,怒斥道:“今兒個好好治治她個賤婢,我倒要看她有多大能耐,敢不安本分?!苯┑溃骸澳憷舷麣猓毷菑拈L計議為妙?!崩戏蛉说溃骸胺谴蛩齻€騷狐貍現(xiàn)出原形,看她知不知道安分守己?!?

靳嫂喚行家規(guī)的仆人,隨從老夫人行至王倩歆房里。倩歆見老夫人來得氣勢洶洶,淑燕嚇得不寒而栗。老夫人怒目圓睜,“好啊,你個野丫頭,膽敢躺在大少奶奶床榻上,我說你哪來恁般膽子勾引人,快些滾下床來?!辟混У溃骸捌牌牛嗽捲踔v?”老夫人道:“教小賤人從你床上爬下來?!辟混У溃骸把鄡翰皇琴v人,她是兒媳娘家人,望婆婆尊重?!?

老夫人一聽“尊重”二字,頓覺有失顏面,生起一腔怒火,揚手抽倩歆一巴掌。靳嫂趕緊勸阻:“太太息怒,家和萬事興?!崩戏蛉说溃骸叭槌粑锤傻狞S毛丫頭,膽敢在長輩跟前造次?!辟混娙虦I水,“賤妾屋里有病人,太太有話請出去講?!崩戏蛉死湫Φ溃骸安∪耍姷檬抢顺鰜淼呐K病,不知廉恥的賤人!”倩歆道:“太太,你老自重請出去,這是賤妾住宅?!崩戏蛉撕浅獾溃骸澳隳_踩劉府土地,不要忘記你吃的住的誰家宅院?!辟混У溃骸拔也贿^是多余的人,太太不喜歡,自可打發(fā)俺倆出門,不必浪費府上口食?!苯┑溃骸按笊倌棠躺僬f兩句,太太正在氣頭上,大少奶奶遷就?!?

老夫人道:“王倩歆,你既嫁到我們劉府,生為劉家人,死為劉家鬼,凡事要遵從府上規(guī)矩。這里不是客店,想來就來想走便走。叫恁家丫頭滾下床來,否則你難免挨罰?!辟混У溃骸疤f話不近人情,我寧可挨罰,也不許外人欺負我家燕兒?!?

淑燕膽戰(zhàn)心驚下了床,鞋子沒顧得穿,走到老夫人跟前磕頭如搗蒜。倩歆拉住淑燕,“燕兒,你好沒脊梁骨,既沒做錯事,何必跪地討?zhàn)埧慈思夷樕?,起來說話?!?

老夫人呵斥道:“今兒挨罰你也有份,小子們給我家法伺候?!笔缪嗟溃骸疤_恩,大少奶奶打不得。大少奶奶不必管丫頭,你與太太跪下認個錯,太太慈悲不會怪你不曉事。”老夫人道:“家法伺候,一律不準輕饒?!奔乙?guī)行起,家法棍棒狠打在二人身上。

馨田得知王倩歆受罰,將信將疑前去倩歆房舍請安。倩歆望見馨田便生厭惡,“你來作甚,莫非來看我笑話不成?”馨田道:“大少奶奶,賤妾并無此意,只為請安而來?!辟混У溃骸俺鋈?,用不著假惺惺,教人見了作嘔?!避疤锉鞠胝f些什么,但又沒說出口,怕再生誤解,只好急急走開。淑燕躺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下。倩歆心如針扎,眼里浮動淚水,抬手撫摸淑燕頭發(fā),深深陷入自責。

次日侵晨,倩歆早早起身,簡單梳妝打扮。門外響起叩門聲,倩歆默默無言,走過去拉開一扇門,見是靳嫂隨即關(guān)門。靳嫂復(fù)舊敲門,倩歆怕擾醒淑燕,極不情愿再次開了門。靳嫂端盆熱湯,肩搭個新臉帕。二人僵視一小會兒,倩歆冷臉道:“喲,貴腳踏賤地,怕你老人家走錯門了?!苯┑溃骸袄吓夼韪蓛羲?,進屋給大少奶奶換換?!辟混У溃骸斑@是你們劉家一畝三分地,你哪兒踩不得?!?

倩歆轉(zhuǎn)身躺床上蓋住被子,臉面朝里一扭。靳嫂往盆里倒完水,尷尬地立在屋里,“大少奶奶,趁熱洗把臉。”倩歆不吱聲。靳嫂道:“大少奶奶,老奴嘴賤,說出來的話不中聽,少奶奶若生氣只管罵三兩句,看你一聲不吭,老奴心頭覺得挺不是滋味。”倩歆沖靳嫂叫喊:“說恁多廢話作甚,出去,今后甭讓我瞅見?!苯┑溃骸按笊倌棠虅e動怒,老奴走人便是?!?

靳嫂關(guān)門離去,倩歆下床趿拉鞋子,濕個熱手巾,替淑燕擦把臉。淑燕眼睛半睜半閉,伸手握住倩歆的手,“好姐姐?!辟混У溃骸懊妹茫鄣脜柡??”淑燕道:“并不十分疼痛?!辟混У溃骸靶∧葑記]句真話,疼就說出來?!笔缪嗟溃骸霸居悬c疼,姐姐待小妹萬般好,反倒不覺疼了?!?

靳嫂走至老夫人房間請安。老夫人問道:“你家大少奶奶房里的丫頭能不能動彈?”靳嫂道:“床上躺著呢,看樣子昨兒打得不輕?!崩戏蛉说溃骸昂蒙⒅?,她幾時能動攆出去?!苯┑溃骸摆s出去倒落得干凈,不知道大少奶奶愿不愿意,大少奶奶恁般偏袒她家丫頭,恐怕驅(qū)逐可不大容易。”老夫人道:“別忘了誰是一家之主,一個嫁進來的外人敢不聽話。她若不服,命人與她寫份休書,打發(fā)她回娘家去?!苯┑溃骸按笊倌棠碳遗c咱府上門當戶對,況且兩位老爺又為世交,休掉大少奶奶,老爺顏面往哪兒擱。再說大少奶奶人長得多俊,多討人待見,休掉她便難找這般俊俏兒媳婦,何況大少爺不在家,你老三思?!崩戏蛉说溃骸霸捳f得在理,雖說她與我頂撞,但總比李馨田要強許多?!苯┑溃骸盎仡^老奴勸勸大少奶奶,教她給太太認個錯。”老夫人道:“過會兒你去大少奶奶那邊,為她送兩道精致飯菜,多哄哄你家大少奶奶?!苯┑溃骸袄吓珪缘迷趺醋??!?

靳嫂親自為王倩歆端送早飯,指望化解主仆矛盾,“大少奶奶該吃飯了,你昨兒晚上滴水未進,一定餓得不輕?!辟混Ю溲勖徖┬奶摬桓姨ь^。倩歆道:“劉府糧食金貴,我乃貧賤之輩怎能受用得起。”靳嫂道:“大少奶奶說哪里話,什么劉府的王府的,有好吃好喝的大少奶奶就享用?!辟混У溃骸澳米撸铱蓻]銀子付飯錢?!苯┬念^暗罵:“你以為劉府是飯館啊,倘若真成了館子,那你算什么東西,賣春的?哼,甭跟姑奶奶仗著自個兒臉子有三分姿色,姑奶奶便待見你。若非你是主母,我都不會正眼瞅你,有張標致臉子能當吃還是能當喝,不吃餓死你個臭娘兒們。”

靳嫂皮笑肉不笑,耐住性子來勸慰:“大少奶奶,人不是鐵打的,怎能不吃飯,餓瘦可就不中看了?!笔缪嗟溃骸昂么竽懀筛胰绱瞬痪??!誰說不好看,再不濟也比爛心腸壞肚水的人好看千倍萬倍?!苯┞勓陨醺胁豢?,瞄她一眼,心中火氣越來越大,尋思:“敢說我壞心,叫得歡實,你就得意這一回吧。哼,咱們騎驢看唱本,往后走著瞧?!苯┰幮Φ溃骸按笊倌棠潭嗌俪渣c,人不吃東西,身子哪扛得住。大少奶奶用飯,老奴告退?!苯┬煨焯_出了房門。

倩歆道:“老狐貍滾了,不見她心下還覺自在。燕兒,姐喂你吃飯?!笔缪嗟溃骸敖憬阈牡厣屏迹郧霸谕醺挥X大小姐是個冷美人,來到劉府才知道小姐人更好?!辟混У溃骸靶∧葑硬慌d拍什么的呀?!笔缪嗟溃骸榜R屁,說錯了,美人屁?!辟混У溃骸肮媚?,怎么說話的,慣壞你了?!笔缪嗟溃骸榜R屁沒拍對地兒,拍到美人蹄子上?!辟混У溃骸靶∧葑迂氉?,少說一句噎不住?!?

靳嫂氣得連早飯都沒心情吃,跑去老夫人房內(nèi)告狀:“太太,老奴聒噪你老人家。”老夫人道:“何事悶悶不樂?”靳嫂無精打采道:“大少奶奶房里丫頭罵俺黑心腸壞心水,跟太太這么多年,太太從未受這般辱罵,如今倒落得被個小丫頭數(shù)落,丟了老臉??捎猩斗?,大少奶奶護著她家丫頭?!崩戏蛉说溃骸安粩f走她,她能反了天。去把管家叫來?!?

靳嫂喚了管家,不一會兒,黃理趕來躬身施禮,“給太太請安,你老有甚事吩咐?”老夫人道:“派兩個人,把你家大少奶奶房中丫頭綁起來扔出府門?!秉S理道:“不知那丫頭身犯何錯,非要驅(qū)逐不可?”老夫人道:“她引誘你家二少爺,你說該不該攆出去?”黃理道:“昨兒不是已經(jīng)教訓過,太太今兒何故改了主意?”老夫人道:“何必恁多廢話,照做便是?!秉S理道:“太太息怒,奴才馬上遵辦。”

黃理身后跟著兩個仆人行至王倩歆房門前,推門徑入。倩歆心生膽怯,“管家,你們來此有何貴干?”黃理道:“一來給大少奶奶請安。二來聽從老太太尊意,請淑燕姑娘出府門,望大少奶奶莫要攔阻。家人,將淑燕姑娘請下床來。”

倩歆氣得柳眉倒豎,“我家丫頭究竟犯了什么錯,憑甚趕她出去?”黃理道:“淑燕圖謀不軌,引誘府上二少爺?!辟混У溃骸皾L出去,說話不嫌惡心,別教姑奶奶瞧見你們這班賤皮子!”淚水頓時模糊倩歆兩眼。

黃理道:“愣著干甚,還不把人請下床來!”兩個家人虎視眈眈走前,步步逼近二人。倩歆立在床邊緊護,淑燕嚇得渾身瑟瑟發(fā)抖。倩歆道:“哪個敢碰我家燕兒,今兒姑奶奶跟他拼命,都滾出去!”仆人動手抬起淑燕,倩歆奮力阻攔,“放下我家燕兒,賤流土匪,不得好死的惡奴?!辟混I如雨下,護得甚緊。黃理見事不好辦,先叫仆人退出門外。

黃理徑往老夫人房間回話,臉上透出一副難為情。老夫人道:“那丫頭攆出去沒有?”黃理道:“回太太,此事有點難辦,大少奶奶拼死護著她家丫頭。以奴才之見,不如饒了便宜?!崩戏蛉说溃骸拔艺f出的話,幾時改過主意,除非太陽能打西邊出來?!秉S理道:“淑燕姑娘怪可憐的,暫且饒恕一回,給她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。”老夫人道:“不可寬恕,隨我去你家大少奶奶房里,我就不信連個丫頭都趕不走?!?

靳嫂攙扶老夫人走去王倩歆的香房,黃理緊跟其后,家人門外聽差。倩歆與淑燕在房中相依痛哭。老夫人道:“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打發(fā)出去?!眱蓚€家人進門拽住淑燕的胳膊往外拉扯。倩歆含悲忍淚阻攔,“沒天理該遭天殺的惡賊,放下我家燕兒……”老夫人道:“靳嫂,拉開你家少奶奶?!苯﹦竦溃骸按笊倌棠蹋乱阎链?,就甭護了?!辟混Ч虻赜懬椋骸疤?,念她年幼無知,饒過我家燕兒,萬望太太大發(fā)慈悲,手下留情?!奔胰藢⑹缪嗵麓哺吒吲e過頭頂。淑燕哭道:“小姐,丫頭今后再不能伺候你了,俺家小姐保重貴體?!奔胰烁吲e著淑燕走出房門,倩歆抓起一雙鞋子跑出去想給淑燕穿鞋。老夫人怒道:“快快扔出去,省得腌臜清氣。”

倩歆未能與淑燕穿上鞋子,被家人撞倒在地。靳嫂可勁拽住倩歆,倩歆晃著手里的鞋子,愴然淚下,“燕兒,我家苦命的丫頭……”老夫人道:“拖回屋里,少在院里丟人現(xiàn)眼?!苯┳е混У母觳餐堇镒?,倩歆死活不肯回房硬要出府門。老夫人呵斥道:“抬到屋里去?!惫芗彝①混Ъ苤练恐?,老夫人命靳嫂在門前上了鎖。倩歆不住地拍打房門,跪在地上凄厲哭喊淑燕。倩歆沒想到劉府的人竟如此對待弱質(zhì)女流,今后日子該怎的過,她不曉得,亦不敢去多想。她情愿一覺睡去,永不再醒來。

春風依舊拂過枝頭上朵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,河水淙淙流淌,鳥兒在樹上啾啾啼鳴。

淑燕被攆出府門后,老夫人派姝嫻伺候倩歆起居。姝嫻從靳嫂手中接管了鑰匙,行至大少奶奶房前開鎖,輕推房門。門外一束光線照進房中,倩歆躺在地上。姝嫻急忙扶起倩歆,攙她上了床,悉心伺候。屋里冷颼颼的,姝嫻不禁打個冷戰(zhàn),三月天余留著殘冬涼氣。桌面箋紙飄動,紙上清晰可見《憑風流》一文,那是倩歆半夜里寫下的。《憑風流》詩云:

夢里依稀追風流,

殘空冷對斷橋頭。

紅塵雨巷嬌艷多,

卻笑伊人有幾何。

當靳殆成把玉佩交還家興時,府里發(fā)生事體家興一概不知。家興問道:“殆成,我的東西緣何到你手上,哪里撿來的?”靳殆成道:“靳嫂叫奴才還二少爺?shù)摹!奔遗d道:“玉佩怎會跑她那里,我可把它賞給了淑燕?!苯傻溃骸岸贍斚矚g淑燕姑娘?”家興道:“你腦子想些什么呢,竟胡言亂語?!苯商置X門,“說真的,二少爺憐愛淑燕姑娘嗎?”家興瞅他神情倒不像說玩笑話,“但凡心地善良、相貌端莊女子我都敬愛,喜歡是對他人生命敬畏,‘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’,你小子可不要歪想?!?

靳殆成道:“喜愛用十分所指,二少爺憐愛淑燕姑娘有幾分?”家興未經(jīng)思量隨口答道:“不過三分。你今兒個中了哪門子邪,過問無關(guān)緊要的事體,莫非你對她落花有意?”靳殆成道:“我與她不熟,不曾多留心一眼,怎會心生愛慕。二少爺愛慕淑燕姑娘不過三分,不及一半,何談稱得上喜歡。既然二少爺并非真心實意,何必送人家姑娘玉佩?”家興道:“她喜歡,硬要拿銀子交換,我見她心誠便賞了她?!苯衫湫Φ溃骸叭思蚁矚g,二少爺就敢送?!?

家興道:“奴才,你笑什么?”靳殆成道:“二少爺送得不值?!奔遗d問道:“有甚不值?”靳殆成道:“這塊玉佩害人不淺?!奔遗d道:“我不明其意?!苯傻溃骸岸贍斝南赂麋R似的,何必非教小人直說出來?!奔遗d滿臉疑惑,“是何道理,直說無妨?!苯傻溃骸半y道二少爺豈不知玉佩上四字用意?”家興道:“有話你就明說,不必拐彎抹角?!苯傻溃骸岸贍敽恐链?,明擺著是件定情信物,因這個緣故,昨兒個老太太動用家法懲處淑燕。原本不想將此煩心事告知二少爺,可老太太辦的事實在令人寒心,今兒老太太硬把人家姑娘趕出府門,可憐淑燕今后生活沒了著落?!奔遗d聽罷直感嗓子眼里扎刺似的難受,頓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。

家興來至王倩歆房前,欲待敲門,手卻不聽使喚,抬不起來,更沒勇氣走進去。家興站立半晌方才敲響房門。姝嫻開門,“二少爺過來了?!奔遗d道:“我來看看大少奶奶?!奔遗d進屋看視倩歆,見倩歆眼角堆淚。家興滿臉愧意,“嫂子,怪我不好,不該給淑燕胡亂送物件,不料玉佩成了招災(zāi)惹禍的物事,誠然對不住嫂子和淑燕,望嫂子莫要太傷感?!毖援厽釡I不爭氣地流出。姝嫻道:“二少爺別這樣,大少奶奶只會更傷心的。二少爺回吧,丫頭會好生照看大少奶奶。待過幾日,大少奶奶心緒好些,二少爺再來問安?!?

家興氣不過找老夫人論起理來。家興冷臉道:“娘為何趕走淑燕,她究竟犯了甚般錯?”靳嫂道:“二少爺有話好好講,何必擺張苦臉?!崩戏蛉说溃骸按蟪炒篝[,沒點規(guī)矩。我沒問你,你反倒問起老娘來。那只騷狐貍幾時勾搭上你的?”家興道:“誰是狐貍?娘說的話孩兒不明白。”靳嫂插話道:“能有誰,除了淑燕丫頭。”家興道:“淑燕乃是干凈姑娘,不許玷辱人家姑娘清白?!崩戏蛉说溃骸澳槻恢佬邜u,成日里想些什么,不用功讀書,倒有閑情找個丫頭打情罵俏,虧我發(fā)現(xiàn)及時,不然你就荒廢學業(yè)。還不快回房看書,愣在這里作甚?”靳嫂附和道:“二少爺,萬般皆下品,唯有讀書高,好姑娘多的是,不缺她一個丫頭?!奔遗d道:“為這個,娘就狠心將淑燕趕出去?”老夫人道:“她不安本分勾引人,不攆走,難道還要賞她不成?”家興道:“淑燕姑娘一向守規(guī)矩,湛湛清白無辜,娘不應(yīng)把莫須有罪名安在人家姑娘頭上。”老夫人氣得說不出話,“好小子……”靳嫂忙替老夫人撫胸順氣,“二少爺還是個孩子,太太甭跟二少爺置氣?!崩戏蛉说溃骸皾L遠點,老身只當沒養(yǎng)你這逆子,越來越?jīng)]規(guī)矩。”

家興邁著沉重步子回至書房,撿起桌上的玉佩緊大步朝后花園走去?;▓@里群花競相開放,花香彌漫,鳥兒悠悠清脆啼鳴。湖面波光瀲滟,魚兒不時上下浮游。家興停在湖畔欄桿處,呆磕磕盯著手中玉佩,忽覺一陣茫然,悲欣交集。家興憤憤把玉佩投向湖中,魚兒受到驚嚇,四下游去,平靜的水面霎時間泛起漣漪,在湖面上悄然蕩去。

一連多日,家興終沒好心緒,苦悶讀書,呆呆發(fā)愣。門外響起叩門聲,家興懶得瞧上一眼。馨田本打算與家興學書,推開門卻見家興愁眉不展,便把隨身帶來的書本擱在門口,進門問道:“二少爺何事悶懷?”家興道:“嫂子來了?!避疤锏溃骸岸贍斈樕淮蠛?,病了嗎?”家興嘆氣道:“我害淑燕被趕出府門,不知她日后怎生過活,如之奈何?她若想不開尋短見,我良心怎安?怪我不該送她玉佩,原本出自好心,反而害了她?!避疤锏溃骸叭烁饔忻?,終會有人收留淑燕姑娘。大抵是她的命,命里注定合該有此一遭,一切盡隨天意。”

靳嫂愛管閑事,原想替老夫人訓誡家興,沒進門便聽見書房里有女人說話聲。靳嫂暗罵:“哪個不要臉的娘兒們,敢跑來勾引二少爺?!弊呓皝矸铰犌迨抢钴疤锏囊袈?,“噫,原來是她跑到二少爺房中鬼混?!苯┣埔婇T口地上一本書,彎腰拾起,翻開書隨意瞅瞅,心想:“有名有姓的。寶劍伴君子,書香贈美人。常忠治敬贈李馨田。嗬,這還了得,沒準他倆舊相好,得讓老太太知道底細。上次李馨田翻臉回娘家,沒準與那小子幽會。李馨田會不會在過門之前已失初身,她若失身嫁進劉府,大少爺豈不戴綠帽。哼,不消說,李馨田絕對不是個正經(jīng)女娘,定要補她個好果吃。”

靳嫂慣常調(diào)唇弄舌,不懷好意將書拿與老夫人看。老夫人道:“一本破書,有甚值得大驚小怪,沒見識。”靳嫂道:“太太仔細瞧瞧有無破綻。”靳嫂翻開頭頁。老夫人道:“喲,原來常忠治跑她家去了,要不然我真不知他一頭栽死在哪里。打哪兒弄本破書?”靳嫂道:“方才老奴去二少爺那邊,見門口地上扔本書,拾起來一看方知書是李少奶奶的。李少奶奶在書房正和二少爺說話,老奴順手拿來?!崩戏蛉说溃骸耙粋€婦道人家進小叔子房間成何體統(tǒng),傳出去豈不令人恥笑。”靳嫂道:“誰說不是呢。太太瞅瞅書上寫的是甚意思?”老夫人道:“這叫‘寶劍賣與烈士,紅粉贈與佳人’,各得其所。”靳嫂道:“一個大老爺們兒沒來由送女人書則甚?”老夫人道:“你家大少爺待見李馨田,她想學得知書達理,請人教她學書認字?!苯┑溃骸疤f得有道理,不過還有一種可能,大少爺不認識李少奶奶之前,常忠治便送書給李少奶奶?!崩戏蛉说溃骸澳怯衷醯模俊苯┙器镆恍?,“這可并非送書那么簡單,其中大有文章,極有可能是件通情信物?!崩戏蛉说溃骸耙滥愀咭?,常忠治與李馨田他倆能是舊相好?”靳嫂道:“太太真真慧眼。”老夫人道:“竟說些沒用廢話,怎么著她成了你家大少爺?shù)呐?,管她以前是非對錯有用嗎,豈不多此一舉?!?

靳嫂故意歪曲道:“奴才沒旁的意思,你老甭怪俺多嘴。常聽外邊人說,小戶人家姑娘小子野得很,家教不嚴。大戶人家高門大院,子女曉得守規(guī)矩,成親后才敢有床幃之事。小戶人家跟大戶人家子女家風不同,他們大多數(shù)沒做親,便亂了套鬼混在一處。”老夫人道:“難道李馨田會是個少條失教的女流?”靳嫂道:“太太,老奴可沒敢這般說。小戶人家短教育,亂串門,成家后也就老實了,不成家的,尤其十七八的姑娘家情竇初開滿肚子壞水,很不守規(guī)矩。”

老夫人道:“李馨田若真是你說的恁般賤婢,非打死不可,留著丟人敗德。今兒晚上驗驗她人品如何?!苯┑溃骸霸醯哪茯灣鰜??”老夫人道:“沒腦子,問她話時看她態(tài)度,觀她臉色,望她情緒。若她先前沒干過壞事,問她話,自然不會過分偏激,反駁起來應(yīng)當理直氣壯。倘若先時干過壞事必定心虛,問她話,必然驚慌失措,答非所問,臉色難看,回話態(tài)度蠻橫暴躁,情緒分外緊張。”靳嫂道:“太太果然高明,此法甚妙?!崩戏蛉藝@口氣,“你這么一說,倒讓咱覺得幾分不安。她若真干過缺德事,必教她吃盡世間苦,不打死她,也得打斷她的腿,趕出府門?!苯┑溃骸疤@樣做就對了,得教他們年輕人懂點啥叫規(guī)矩?!?

馨田勸慰家興一番,家興心緒稍稍穩(wěn)定。馨田道:“二少爺,凡事不消多想,煩惱自然解脫。”馨田出門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在門外放的書不見蹤影,心里焦急,“好端端的,書本居然長翅膀飛了?!避疤锼奶幫?,不免有些煩亂,“真可惜,‘塞翁失馬,焉知非?!?,不知是福是禍,一切隨緣。”

倩歆睡醒時已過晌午,醒來又哭又鬧,“劉府上下只會戕害荼毒弱女子,打傷燕兒不罷手,可憐她連鞋子都沒穿上,便被趕了出去。我待在這里好沒意思,不如連我一塊打發(fā)出去豈不省心?!辨瓔箘裎康溃骸按笊倌棠搪园研姆艑捫?,奴才知道大少奶奶心里有苦,可往后日子還長著呢,俺會像淑燕姑娘一樣盡心服侍大少奶奶?!辟混У溃骸叭魏稳硕继娲涣宋壹已鄡?,我誰也不想指喚,我只要燕兒回來!燕兒,你眼下在天涯何處棲身?”倩歆眼圈哭得紅腫,愁悶不堪。

天黑時分,靳嫂陪老夫人去了李馨田屋里。老夫人靠案桌的椅子坐定,一臉不滿瞅著李馨田。桌上擺著筆和紙,毛筆從硯臺滾落到桌面,桌子被染黑一片,油燈火苗跳動。老夫人道:“你興致不淺,還會作文章,靳嫂念念她寫的什么?!苯┑溃骸啊篮ㄐΓ瑴I水傾埋土……’哎呀呀,李少奶奶好文筆,大家風范,簡直能當詩人?!崩戏蛉说溃骸澳氖撬鞯?,憑她淺薄水平能作文章,簡直癡人說夢。你是不是嫌日子過得安逸,身在福中不知福,想過清苦日子?”馨田道:“不是?!崩戏蛉说溃骸拔仪覇柲?,常忠治在不在你家?”馨田驚得“啊”了一聲。老夫人道:“如實答話,常忠治可在你家?”馨田道:“在?!崩戏蛉说溃骸八ツ慵叶嗑茫俊避疤锏溃骸皫自鹿饩?。”老夫人道:“你家中幾口人?”馨田道:“五口,二老、哥哥、忠治和我?!崩戏蛉四樏媛燥@陰沉,“可知常忠治生辰時日?”馨田道:“他三月十八出生,我與他同月,比他大上一歲?!崩戏蛉说溃骸俺V抑未阍鯓??”馨田只顧回話,絲毫沒領(lǐng)悟老夫人話中意思,只道:“忠治對人真誠,待我也不例外。他常教我學書認字,與我講做人道理,人緣頗好?!?

靳嫂插口道:“哎喲,我的李少奶奶,光知你人長得水靈,尚不知道你挺會夸人,夸得忠治像個活寶貝,挺招人喜歡。李少奶奶待不待見他?”馨田根本沒去多想靳嫂的話竟能把她帶進坑里,只道:“他人好,和他接觸時間長了,肯定待見。”老夫人話中帶刺地問:“既然一個有情一個有意,你怎么不嫁他?”馨田頓時驚得啞口無言。老夫人厲聲問道:“別當啞巴,說話!”靳嫂添油加醋:“不開口說話,表明太太說到李少奶奶心坎里?!崩戏蛉伺獾溃骸袄钴疤?,你到底咋想的?放句實話!”

馨田不知老夫人因何而來,尋思老夫人為何平白無故將她奚落。一陣委屈壓在心頭,不禁潸然淚下。她感到憤怒,更覺得恥辱,于是賭氣道:“倘或沒遇見大少爺,我便是他的女人。”老夫人聽后破口怒罵,馨田跪地哭眼擦淚。老夫人站起身來訓話:“不要臉的婦人,毫無婦德。既嫁從夫,你良心哪兒去了,貞節(jié)哪兒去了?”老夫人氣不順,差點栽倒。靳嫂急忙攙扶老夫人,幫老夫人撫胸順氣。老夫人喘著粗氣繼續(xù)訓斥馨田:“哭什么哭,連點婦容沒有,何必活在世上,倒不如跳進河里死了干凈!”馨田止住哭聲。老夫人沒完沒了唾罵:“齷齪,竟干些男盜女娼事體!”

馨田心中不服,申辯道:“太太何故罵人不干凈,妾身究竟哪里不干凈,太太倒把話說個明白!”老夫人道:“靳嫂拿出證物。”靳嫂遞與老夫人一本書,老夫人丟在馨田面前,“你自個兒說說上邊寫了什么,盡是些打情罵俏話,我看你做何解釋?!避疤锏溃骸皠e無他意?!崩戏蛉说溃骸安徊偈刎懝?jié)的賤人,說說你過門之前干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丑事,不許撒謊?!避疤锊徽Z,涕淚交加。靳嫂一旁煽風點火,“不開口等于默認先前犯過錯,有失貞潔?!崩戏蛉说溃骸霸醪晦q解,你究竟是何等污穢婦人,過門前是不是女身,如實說來!”

馨田恨得瞋目切齒,“憑啥說人齷齪?”老夫人誣賴道:“憑你行為不檢?!避疤锢涞溃骸捌牌?,兒媳看你老人家活得空虛?!崩戏蛉伺獾溃骸袄钴疤?,虧你記得我是你婆婆,我也感激你得很。給你臉偏不要,既沒婦容又沒婦德,明兒個你免不了家規(guī)發(fā)落,把你這不要臉的賤輩打出去!”馨田道:“賤妾是清白的?!崩戏蛉说溃骸澳闱灏??方才怎么不敢言語,信口開河,何以作真?!”馨田與老夫人怒目相視,“兒媳用人格和身己來證明清白之身?!崩戏蛉死涑盁嶂S道:“這話可笑不可笑?適才從你說話態(tài)度,便知你早已不干凈。你還有臉跪在這兒,有你好果子受用。靳嫂,咱們走?!避疤锏溃骸疤珱]把事弄清楚之前不準走。”

老夫人雷霆大怒,“好大膽子,反了你不成?!苯┑溃骸疤聞优?,李少奶奶必定哭糊涂了?!避疤锢渚抗舛⒆±戏蛉?,“賤妾要用身子證明清白?!避疤镎酒鹕?,眼中噙淚寬解衣裳。老夫人罵道:“咦,妮子真不知道害臊丟人?!避疤锩撓滦∫?,“請?zhí)炆?,賤妾并非齷蹉之輩?!崩戏蛉寺燥@驚訝,“靳嫂去瞧個究竟?!?

靳嫂手舉油燈驗身,查檢之后無不驚詫,“天地可鑒,李少奶奶果真清白。”靳嫂慌忙為馨田提上衣裳,馨田氣得癱倒在地。靳嫂攙扶馨田躺床上,老夫人拿手帕替馨田拭淚,“我那賢德兒媳婦,婆婆多心對不住你,兒媳別往心里去,老身與兒媳婦賠個不是?!崩戏蛉四妥⌒宰訉捨績合保疤镆痪湓挍]聽進去。

靳嫂同老夫人離開房門,屋里仍舊回蕩著老夫人那番惡語,久久未能散去。馨田蒙頭痛哭。桌上油燈變得不安起來,焰光四下浮動。一陣涼氣溜過,燈光霎時止住顫動,屋里變得黑暗。一切安靜下去,仿佛萬物在夜幕包容下熟睡,安詳而靜穆。

翌日,天明。姝嫻拎桶湯水叩門,倩歆慵懶地望門口瞅上一眼。姝嫻道:“大少奶奶,起了嗎?”倩歆不語,合著眼心里亂哄哄的,唉聲嘆氣道:“縱然我起來又有何事可做,倒不如長眠不醒,再不必愁苦憂心,煩煩惱惱?!辨瓔固嵝牡跄憜柫司洌骸按笊倌棠?,身體不舒服嗎?”倩歆道:“門沒落鎖,進來吧?!辨瓔雇崎T進了門內(nèi),端盆換水。姝嫻道:“大少奶奶,目下已經(jīng)日上三竿該起床了?!辟混ò褱I,不與她搭話。

姝嫻勸王倩歆起來走動走動,興許對身孕有好處。倩歆坐起來皺皺眉頭,“只怕我沒那好命?!辨瓔沟溃骸按笊倌棠陶f笑了,你長得端莊俏麗,送子觀音娘娘見了都歡喜,說不定還會賜給大少奶奶一對龍鳳胎呢?!辟混У溃骸拔铱茨愕褂心前愀??!辨瓔沟溃骸鞍巢贿^是個丫頭,怎么可能生一兒半女。”倩歆道:“丫頭不是女人嗎,但凡女人和男人床笫之歡照樣能生。”姝嫻道:“奴才斷然不敢做出有傷風化的事體,本本分分做好分內(nèi)之事,不該想的事不去多想,不給大少奶奶添亂。”倩歆道:“嘴上說的比唱的好聽,恐怕是個女人免不了情不自禁?!辨瓔蛊鹗牡溃骸芭乓欢ú欢嘞?,更不會像淑燕姑娘那般失態(tài),情愿一心一意侍奉大少奶奶。”倩歆道:“不許你說我家燕兒。哪個用你伺候,出去,我不想瞅見劉府男女?!?

姝嫻意識到說錯話,覺得臉上熱辣滾燙,像被抽了一巴掌,“大少奶奶,奴才失言,望乞大少奶奶寬恕。”倩歆道:“今后少教我瞧見你?!辨瓔沟溃骸按笊倌棠?,奴才錯了?!辟混У溃骸澳銢]錯,全是我的錯。請你家老太太寫份休書,把我王倩歆掃地出門?!辨瓔沟溃骸芭挪粫允氯谴笊倌棠滩桓吲d。淑燕姑娘被迫離走,大少奶奶經(jīng)受打擊不小。無論如何,大少奶奶要為自家身子著想?!辨瓔贡静恢氖麦w,一番話無意間觸痛倩歆疤痕。姝嫻?jié)駛€臉帕替她擦臉,倩歆淚眼汪汪。

靳嫂提食盒來至大少奶奶房間送飯,卻見倩歆床上躺著睡懶覺,“大少奶奶,還沒起身?”倩歆不搭理靳嫂。靳嫂道:“大少奶奶起來吃口飯,待會兒老奴請個大夫與大少奶奶瞧瞧,是不是有喜了。”倩歆坐起身,“你才有喜。今兒邪乎,各個說些不正經(jīng)的廢話。”靳嫂道:“咳,咱這副老骨頭怎會身懷六甲,即便真有爺們兒往身上灌露水,怕也不能夠。”倩歆諷道:“世上女人哪有不會生的,年輕時,沒經(jīng)驗,生一個夠痛苦。越是活得歲數(shù)大的,便越能生。似你這般年紀竟比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還能生,生娃子不就跟撒泡尿一般容易?!苯┍恍叩脽o地自容,“大少奶奶抬舉,恐怕老奴沒那本事。大少奶奶趁熱吃口飯吧?!辟混У溃骸澳萌ツ銈兊奶搨危窈笥貌恢c我端茶送飯。”靳嫂道:“不食人間煙火豈不成了修仙?!辨瓔沟溃骸澳氵@話說得不對,大少奶奶嘴上說不吃,其實心下想吃,不僅要吃,而且還要吃好?!辟混У溃骸澳愕股昧胬恢劣诖赖金嚥粨袷车奶锏??!苯┣扑髌投艘怀缓?,甚感厭煩。姝嫻道:“靳嫂聽見了吧,大少奶奶吃不吃飯,不勞你費心多嘴。”靳嫂沒趣地提腳走開。

倩歆胡亂吃幾口,便不再進食。姝嫻道:“大少奶奶多吃些。”倩歆道:“我飽了,你端下去吃飯?!辨瓔故帐巴肟辍Y混У溃骸岸嘀x你了。”姝嫻道:“謝我什么呀,丫頭做什么都是應(yīng)該的?!辨瓔苟送胧翱暄b進食盒退出房門。

馨田坐在屋里發(fā)愣,桌上擺的早飯一口沒動,昨兒之事仍在腦海翻騰。姝嫻抬腳進門,拍馨田肩膀。馨田猛然站起,“原來是嫻大姐姐,哪陣香風把你吹來,門也不敲,嚇得人家心神不定?!辨瓔沟溃骸吧倌棠?,想什么呢,飯也不吃,有何愁事悶悶不樂?”馨田倒起苦水,聲淚俱下,“你不知我這些日子怎么熬的,滿肚子委屈無處訴。真想離開劉府,縱然在娘家守一輩子,也比待在劉府過日子要強許多?!辨瓔沟溃骸昂枚硕说目奘裁矗锌嘀还苷f來?!避疤锬檬纸伈涟褱I,“噯,整日思君掛父,又要小心言語,生怕人家說有不規(guī)矩??傻购茫騺G了本書,生出一場惡氣?!辨瓔沟溃骸霸趺椿厥??”馨田道:“就因書上一句‘寶劍伴君子,書香贈美人’,惹出了禍。”姝嫻道:“不過是句平常話而已,何以惹禍?”馨田道:“偏老太太不這般認為,如查戶籍似的盤問。我一五一十答話,老太太冷言冰語,罵小媳婦不守節(jié)操?!辨瓔沟溃骸罢l都不想被人誤解,但事體已然發(fā)生,應(yīng)當平心靜氣面對,不應(yīng)一味沉浸痛苦之中。為不值的小事體犯不著生氣,想必李少奶奶心胸寬大,定能容人容事?!避疤锏溃骸拔冶M早忘卻煩惱,不再生嗔恨心便是?!?

這面倩歆心煩意亂,索性作文章聊以解憂。筆墨在她手指間似乎有極大分量,倩歆隱感幾分沉重,任思緒胡亂癡想,提筆蘸墨,記下《莫煩憂》一文:

一簾幽夢女思量,夜里偷淚斷愁腸。

若為知己相思故,且看無恨痕似傷。

倩歆潸然淚下,焚燒箋紙,“去吧,永遠的遺憾,卻帶不走愁人半點悲哀?!辟混木w惆悵,手扶椅子沉沉坐下,心想:“千千萬萬的人都死了,為什么我還活著?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,難道僅為一日三餐、錦衣玉食而活?”倩歆悵然若失,心中無限凄涼。

多日下來,倩歆深感不快,整個人呆愣。姝嫻同她說話,倩歆不過用眼神略略代表所要說的話。姝嫻整日陪伴倩歆,不敢和她多說一句話。

靳嫂隔了好些日子沒來請安,生怕大少奶奶不給好臉。出于主仆情分,日后利害關(guān)系,又不得不硬著頭皮登門檻自討沒趣。靳嫂道:“大少奶奶近來安否?”倩歆面無顏色,“托你的福,勉強過得去?!苯]話找話,“過年那會兒老奴拜讀大少奶奶作的文章,覺得大少奶奶文采斐然,女人當中沒幾個能趕上大少奶奶。”倩歆道:“夠了,不必說了,一看便知你逢人討好,嘴里沒見得有哪句是真話。出去,少擾我清靜?!苯┑溃骸按笊倌棠?,甭把自個兒悶在屋里,去外邊轉(zhuǎn)轉(zhuǎn),走動走動,不也挺好嗎,何必老悶在屋里?!辟混У溃骸昂蜗馊颂嫖议e操心?!苯┟嫫じ尚Γ按笊倌棠痰览矶枚?,識大體,總該按規(guī)矩辦事。大少奶奶已有多日不曾去給老爺老太太請安,是不是該去見禮?”倩歆不言語。姝嫻插話:“此話說得不無道理,大少奶奶理當聽勸?!辟混У溃骸耙?guī)矩我都曉得,不勞你費心指點?!?

夜深了,院里十分靜穆,家興心下頗不寧靜,這幾日仍為淑燕被攆走一事感到愧疚,思前想后只覺對不住淑燕和大少奶奶。家興坐立不安,熄燈出了房門。

倩歆和衣躺在床上,姝嫻謄抄倩歆作的文章。房外叩門聲響起,姝嫻放下毛筆開門,“二少爺還沒安歇?!奔遗d道:“我來拜望大少奶奶?!辨瓔沟溃骸岸贍斦埖轿堇镎f話?!奔遗d進門四下張望一回。姝嫻道:“奴才這就出去,省得礙眼。”說罷知趣地走開,順手拽上房門。

家興走近前來說話:“嫂子,還在生氣?”倩歆瞥了家興一眼,冷言冰語道:“劉家二少爺,你來作甚?我不想見你。”家興臉色漲紅,“嫂子切莫生氣?!辟混У溃骸俺鋈?!”家興道:“嫂子有委屈沖我撒,哪怕罵一句也好,心頭萬萬不要窩火。”倩歆泣道:“叫你出去,再不出去,我一頭撞死給你看。”倩歆真就撞起墻來,家興急忙拉住倩歆胳膊,“嫂子不可傷身,你越這般,我心底越難受。”說罷跪下,“兄弟對不住嫂子,大人不記小人過,伏望嫂子見諒?!辟混能浵聛?,“你起來,一個大老爺們兒跪在地上算哪門子道理。倘或老太太知道了,定以為賤妾以大欺小。”倩歆淚水漣漣鞋子未穿下床拉起家興,“跟個婦道人家似的,我不愛聽人懺悔,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假裝菩薩哭眾生。”

家興忽然記起寧艷,思忖:“與她說明玉佩來歷,庶幾她的心緒能變好些。”家興將玉佩背后之事備細與倩歆說知。倩歆聽后果然變得安靜,“二少爺相信世間有真愛?”家興道:“大愛無言,愛在呼吸之間?!辟混У溃骸岸贍?,明天這時候你愿過來陪我說會兒話嗎?”家興道:“只消嫂子不嫌厭煩,兄弟過來便是?!辟混У溃骸疤觳辉缌?,請二少爺回房安寢,明兒晚上記得來賤妾房中敘話?!?

姝嫻來至馨田住處耍鬧,馨田見她來便感親切,“忙什么呢,后半晌沒見你個人影?”姝嫻道:“一直不得閑陪著大少奶奶,怕日后來這邊串門的機會少了?!避疤锏溃骸斑@會兒咋有空來看我?”姝嫻道:“二少爺找大少奶奶談話,不想擾他們促膝長談?!避疤锏溃骸按笊倌棠绦那楹眯]有?”姝嫻道:“不大好,不談她了。你一個人悶不悶?”馨田道:“悶得不得了,天天閑著無事可做?!辨瓔沟溃骸白鲂┽橅榫筒粣灹??!避疤锏溃骸敖駜耗銇砹瞬粶首撸估锿瑢嬚f道閑話?!辨瓔沟溃骸笆沟??!睙粢淮?,屋里黑乎乎的。馨田道:“你只當進了爺們兒房間,自個兒乖乖除下衣裳上床暖衾被?!辨瓔沟溃骸鞍巢幻撘律?,省得叫你辱沒名節(jié)?!避疤锏溃骸安幻撘驳妹?,脫還得脫。你來此如置身老虎洞,不聽我的,一口吞了你?!避疤镯樖衷谒砩献习W癢,“你自家脫,還是要我?guī)湍悖俊辨瓔沟溃骸把绢^聽話還不成嘛,少奶奶強迫良家女子干壞事?!?

自從那晚家興登門賠了不是,王倩歆第二天變了個模樣,清晨起得早,臉上浮出久違的悅色。倩歆梳妝打扮后,拈筆蘸墨,鋪紙作文,題寫《良人愿》一文:

半晚相思意正濃,欲待風流不言中。

嬌俏親親無人識,卻上心頭綿綿意。

風華佳人何處尋,桃李年華遇知音。

情趣深深如似膠,但得相見語不遲。

倩歆亂寫一文,權(quán)當心中所思。倩歆從未杜撰過放懷文章,先時覺得那些文字庸俗淺薄,而今心中卻有幾分纏綿,不禁作了一篇。

姝嫻過來請安,“大少奶奶,起得真早。好雅興,都寫上文章了!”倩歆道:“胡亂書寫,稱不得文章?!辨瓔沟溃骸翱刹豢梢园葑x大作?”倩歆慌忙折起,“哪里該你看的?!辨瓔沟溃骸按笊倌棠滩蛔尶?,奴才怎敢偷覷?!辟混碱^舒展洗把臉。姝嫻端盆出去潑水,在院子里迎頭與靳嫂碰面,“嫻大姑娘早啊。大少奶奶梳妝打扮好沒有?”姝嫻道:“不打扮也比得上七仙女漂亮,自家瞅瞅不就清楚?!苯┑溃骸皢?,平日沒瞧出你長得俊,你才跟大少奶奶幾天,便顯臉子許多?!辨瓔沟溃骸袄仙┳有U會夸人,可惜咱沒你說的那般姿容,天底下再好看的花見了老嫂子豈不自慚形穢?!苯┑溃骸扒魄疲樧硬还庵锌?,這張嘴甜得跟個蜜罐似的?!苯┍鞠胫S她,不承想被她反諷一回,尷尬地撐著臉面一笑而過。姝嫻道:“靳嫂,走路當心點,可甭絆著腳跌了跟頭。”靳嫂暗罵:“不是個省油燈,死妮子等著吧,日后揪到你的小辮子,非要好好教訓一頓不可,看你還敢目中無人!”

靳嫂敲門走進王倩歆房中,“大少奶奶安好!”倩歆道:“來此何干?”靳嫂道:“大少奶奶今兒氣色不錯,穿身白衣裙跟個花仙子差不多?!辟混Р辉咐硭澳銇淼降缀问??”靳嫂道:“老太太請你過去一塊吃早飯,還說要大少奶奶陪著去觀音廟進香,不教李馨田過去。”倩歆不快道:“知道了。”

晌午時分,倩歆陪老夫人前往廟院燒香禱祝,盡管心中老大不樂意,勉強堆出笑臉。山廟前,臺階甚多,倩歆顧不得賞景,累得香汗直流。廟里尼師不住夸贊大少奶奶貌美面善,是個心誠的良家女,贊嘆老夫人長命百歲的福相。老夫人聽后高興索性多捐些香火錢,廟里師傅更是好話說個不停。

天剛黑,倩歆吃罷飯坐床上休息,白日可算累得不輕,兩腿酸痛,姝嫻為倩歆捶捏一回。姝嫻見她面有倦意,“大少奶奶若要安歇,奴才就不擾大少奶奶清靜?!辟混У溃骸盎匕桑槐嘏阄??!辨瓔沟溃骸按笊倌棠淘琰c歇著。”

姝嫻得空必去馨田房間溜達一趟,“李少奶奶,外邊有花迎不迎?”馨田道:“屋里有香,你聞不聞?”姝嫻道:“什么香,咱偏不愛聞?!避疤锏溃骸霸俸玫幕?,我也不采?!辨瓔沟溃骸澳悴傻弥鴨??”馨田開門一把將她拉進屋里,“這下可算采著了,想跑也跑不成,你成我的人了?!辨瓔沟溃骸鞍パ?,瞧你這張沒出息的小嘴,說話也不嫌臊?!避疤锏溃骸敖駜和砩夏銡w我了,快些閂上房門,省得外人瞧見,閑言碎語?!辨瓔沟溃骸昂冒?,只當丫頭賣與李少奶奶使喚?!避疤锏溃骸拔沂茄绢^命,可不敢使喚嫻大姐姐?!辨瓔姑撘绿上?,馨田摸她下身。姝嫻道:“哎呀,手不老實又在亂摸,癢得人家心頭好不舒服,往后可不敢再往你房間來了。”馨田道:“男人能摸,女人怎么摸不得?”姝嫻道:“你啊,真是的,還不住手。”馨田道:“摸摸咋哩?!辨瓔沟溃骸芭镯サ剌p薄?!避疤锏溃骸昂?,怎么說話呢。人家怕你煩悶,陪你玩會兒罷了,說的話叫人聽得寒心?!辨瓔沟溃骸袄钌倌棠躺鷼饬恕!避疤锎蛉さ溃骸澳枪媚飫恿舜盒牟怀桑俊辨瓔沟溃骸昂脹]趣,調(diào)戲良家婦女?!避疤锏溃骸靶∧镒訋讜r成了良家婦女,我居然都不知道?!辨瓔沟溃骸跋拐f,貧嘴。”馨田道:“難道你還是個女身?”姝嫻道:“當然啰,黃花大姑娘正是小女子?!?

這面倩歆手拈詩箋紙借淡淡燈光瞅了一遍,撕碎箋紙撒落在床。倩歆收起紙片壓枕下,盯著衾被上繡的一對鴛鴦,淚眼婆娑。倩歆無比安詳,似等待佳人。房中一盆花孤零零開放,屋頂上散著暗淡月光。

敲門聲打破房中寂靜,一切似乎變得不安起來,遠處傳來陣陣犬吠聲。倩歆不驚不慌問道:“誰在門外?”家興道:“小弟特來拜望嫂子?!辟混媛断采?,“就知你準會來看我,門沒鎖,二少爺請進?!奔遗d走進去將門虛掩,深施一禮,“小弟拜揖?!辟混н€禮已畢坐回床上,拿眼在家興身上打量,“二少爺?shù)劫v妾身旁,近些說話?!奔遗d掇把圓凳坐到床邊。

倩歆道:“婆婆今日帶我去廟里拜佛,祈求送子娘娘賜我個孩兒,可我卻不能……”家興道:“嫂子還在為前事傷心?”倩歆道:“那已經(jīng)成了我的心病,一輩子都不能忘懷。”家興自責道:“千錯萬錯,怪小弟不好,對不住嫂子?!辟混謸踝∷淖?,“不許二少爺說這話,我不愛聽?!奔遗d道:“怪我,不該說些令人傷心話語?!辟混У溃骸案屑ざ贍旐グ阃砹诉€記掛著來看我?!辟混椴蛔越〖遗d的手,發(fā)覺自己失態(tài),忙縮回了手,臉頰滾燙。倩歆道:“失禮了,二少爺別放在心上?!奔遗d道:“嫂子玉手輕柔,與你的心一般溫存?!?

倩歆苦笑道:“女人的手本該天生溫柔,然而擁有這雙手兒又能做些什么,難道只為端碗拿箸而生?”家興道:“可以書寫天下錦繡文章,擁抱親人,輕拂子女。兩手能做得豐功偉績,同樣也能親手毀滅一切,一思一行便成就不同結(jié)果。”倩歆對家興的話著實敏感,“我可以生一兒半女嗎?”家興道:“只要有愛,就可接續(xù)香火后代。”倩歆道:“二少爺,你來告訴賤妾,情愛為何物?”

家興解釋道:“愛為靈魂棲息之所,有愛方能感知世間冷暖酸甜苦辣,子孫后代得以繁衍生息?!辟混У溃骸岸贍?shù)玫竭^情愛嗎?”家興道:“愛并非掛在嘴邊,而是埋藏心底。我曾得到過,卻因沒有珍惜枉成空?!辟混械溃骸跋裎疫@樣的人可配得到愛?”家興道:“嫂子當然不例外。”倩歆道:“二少爺在哄人,我知自己長得丑,沒人憐愛。”倩歆淚水似斷線珠子一般滾落下來。

家興安慰道:“嫂子姿容姣美,乃是兄弟此生見過的殊色女娘?!辟混У溃骸膀_人,把俺當小孩兒家哄。賤妾毫無姿色,注定這輩子沒個男人見憐?!奔遗d道:“何必恁般感傷,你是大少爺?shù)娜?,大少爺心中必然裝著嫂子,只是嘴上不說而已。”倩歆哭道:“事實并非如此,二少爺說的全是騙人話,大少爺根本不加憐惜,賤妾貌丑,白與了人都沒人要,活著心好累?!?

家興竭力勸慰:“女人難免有時不趁意,倘或心緒不佳便覺得誰都不如。你是大少爺?shù)慕Y(jié)發(fā)妻子,大少爺怎會不待見嫂子?”倩歆道:“賤妾模樣自個兒清楚,本就不配大少爺?!奔遗d道:“嫂子容顏嬌俏,若我早些遇見,定被嫂子姿容傾倒?!辟混У溃骸皼]人愿意真心待我,獨守冷冷空房,不如早早完結(jié)此生,死了倒也是個清白女身。”

家興終于明白她為何說這番抱怨話,心想:“原來大少奶奶的恩怨皆因大哥而起,難怪她與李馨田斗氣,動不動便是脾氣。大哥啊大哥,真不近人情冷暖?!奔遗d寬慰道:“或許大哥有難言苦衷。嫂子是大少爺?shù)牧钫?,大少爺斷然不會辜負結(jié)發(fā)妻子,嫂子且把心放寬些?!辟混Э薜溃骸按笊贍敒楹尾恍萘宋?,何苦教人獨守冷空房,不知幾時才能熬到頭,我活著心好累。”家興道:“相信天不輕易負人,嫂子必定能得到女子應(yīng)有的幸福,不過須暫且耐靜?!?

倩歆情緒漸漸穩(wěn)定下來,熱淚順著臉龐滑落。二人沉默許久未說半句話。倩歆癡情地凝望家興,“二少爺,說句實話,你看賤妾姿質(zhì)如何?”家興不敢正眼覷她,“嫂子秀色可餐,花容玉貌,哪里是人間嬌艷,分明為天上下凡的仙女?!辟混媛缎老?,“二少爺可有憐愛賤妾之意?”倩歆說話聲音很低,羞得垂下粉面。家興偷望她一眼,倩歆臉掛紅暈,身上散出淡淡清香。

家興恭敬答言:“不即不離,愛而敬之,敬而遠之?!辟混о恋溃骸昂靡粋€不即不離,意在嫌棄賤妾丑陋。”家興道:“嫂子為生人婦,小弟對嫂子只可敬愛,焉敢有非分之念?!辟混У溃骸版c大少爺只有夫妻之名,并無夫妻之實,婚姻早已不過名存實亡。我知你不喜歡,故意拿話揶揄?!奔遗d道:“嫂子長得恁般標致,誰人見了不愛?!辟混У溃骸岸贍攭衾镆娺^我嗎?”家興只想趕緊回去,將她話語忘得一干二凈。如果這般走了,又怕她傷心。囁嚅道:“嫂子,我……”倩歆道:“不要叫我嫂子。”家興道:“小弟豈可越禮?!辟混У溃骸拔也皇悄闵┳?,有名有姓,姓王賤名倩歆,是個身子干凈的姑娘?!奔遗d道:“小弟知姐姐身己清白,可你名義上已為劉家兒媳婦,大少爺明媒正娶的嫡妻?!辟混У溃骸按笊贍敍]碰過我,妾身只想找個人來疼愛,這對我而言竟恁樣奢望,二少爺不會懂的。”家興道:“小弟清楚嫂子心下苦楚,說出來并沒錯,凡事無須多想?!辟混У溃骸罢f句真話,二少爺是否見憐?”家興道:“長兄如父,長嫂如母,我與姐姐情同骨肉?!辟混Ю涞溃骸翱磥碣v妾并不值得二少爺動情?!奔遗d道:“多感姐姐錯愛,慚愧,慚愧?!辟混У溃骸拔以趬衾锒啻斡鲆姸贍?,你知為何?”

家興知她要說的話,假饒再待上片刻定要壞事,急忙站起身,“天色已晚,姐姐早早安歇,容小弟告退,明日再來拜望?!辟混У溃骸霸撟叩亩甲吡?,活在世上冷冷清清,我好孤獨,活著的比死去的更難受,你永遠不會明白。每一天生活在痛苦邊緣,幸福與我無緣。劉家興,你根本不是男人?!奔遗d聞言激動,不知哪兒來的膽子,鬼使神差一把將倩歆摟于懷中。

遠處傳來一陣犬吠之聲,狂風過處,打落枝頭上幾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,冷月昏黃忽然冒出點亮光。曲徑通幽的小道上,靳嫂端盤點心往王倩歆房間走去,嘴上閑不住哼唱小曲,鳥雀似的,一副得意之態(tài)。

靳嫂邊走邊叨咕,“今兒大少奶奶可算賺足顏面,俺也跟著沾不少光彩?!苯┹p步走上檐廊臺階,卻聽見房里傳出哭聲。靳嫂思忖:“活見了鬼,白天好好的,晚上偷抹眼淚。我得瞅瞅咋回事,免得進去不討好,反落得她來罵?!苯┬⌒囊硪砼矂幽_步挨到門口,俯身貼耳聽屋內(nèi)動靜,似乎聽見男子聲息。靳嫂暗暗叫罵:“嘿,哪家小子好大膽兒,膽敢跑到大少奶奶房中干起偷雞摸狗的勾當,忒不像話!”靳嫂捅破窗戶紙朝里邊窺探,看了清楚,不禁自語道:“天啊,如今的孩子咋恁般不懂規(guī)矩,由不得他們亂性胡來?!?

靳嫂看不慣地走開,步子飛快,不小心被地面露出的半塊磚頭絆住腳,點心散落一地,盤子飛出手心摔成碎片。靳嫂一頭栽倒在地,哎喲呻吟。氣呼呼爬將起來,拍打衣裳灰土,滿腹牢騷嘟囔:“不要臉,這年頭啥怪事都有。”靳嫂抬腳狠踢那塊絆腳的磚頭,吐口唾沫,舊氣添新氣拿腳走開。

老夫人已經(jīng)睡下,門前黑乎乎的。靳嫂本該睜只眼閉只眼,卻又不懂息事寧人。靳嫂叩響房門。門里傳出吵罵聲:“哪個不知深淺的東西,深更半夜聒噪人?!”靳嫂道:“太太,是老奴,靳嫂?!崩戏蛉藟鹤∨?,“黑燈瞎火跑來干什么,打甚緊的事體非要半夜說語?”靳嫂道:“了不得,天大的事體得與太太說知就里?!崩戏蛉朔滞庠鲪?,“有話快說,有屁快放?!苯┑溃骸斑@話外邊說不得,若在門外說道豈不成了家丑外揚?!崩戏蛉肆R道:“呸,你個死婆子說哪門子晦氣話,今兒我可是誠心拜佛,你說府里究竟有甚見不得人的事?”靳嫂道:“天大的丑事,只能擱在屋里說,把肉爛在鍋里。”老夫人只得披上衣裳開了房門。

靳嫂道:“太太,出大事了?!崩戏蛉说溃骸昂问禄呕艔垙垼俊苯┑溃骸岸贍敳婚L進,唉,老奴都不知該如何開口?!崩戏蛉说溃骸芭c你家二少爺有何干系?”靳嫂道:“二少爺與大少奶奶勾搭成奸?!崩戏蛉私o靳嫂個大嘴巴,“家興哪里得罪了你,你敢造謠生事,究竟是何居心?”靳嫂兩眼冒金星,抬手揉臉,“太太甭動怒,老奴如實稟知,豈敢造次。方才我去大少奶奶房間送點心,原來二少爺也在那邊?!崩戏蛉说溃骸按笸砩系?,大老爺們兒跑女人房間作甚?”靳嫂來了勁頭,“除了鉆穴逾墻,還能干啥?!崩戏蛉说溃骸敖o他十個膽,他也不敢,休要胡說八道。”靳嫂道:“太太不知內(nèi)情,二少爺摟抱大少奶奶,大少奶奶哭哭啼啼?!崩戏蛉撕浅獾溃骸凹儗俜牌ǎ瑵L!”靳嫂道:“太太若不信,可去瞅瞅?!崩戏蛉税胄虐胍?,“靳嫂,你可仔細言語,再敢胡言亂語,必然家法伺候?!苯┑溃骸袄吓M敢無事生非,不過據(jù)實陳述而已。”

二人摟抱,倩歆遍體酥軟,心中已是十分動興。倩歆道:“你敢不敢親我?”家興不忍地推開倩歆,“此舉有傷風化?!辟混迷捈?,“劉家興,你并非不敢,賤妾懷疑你根本不是男人,做不得男女之事?!奔遗d額頭直冒虛汗,傻傻望著倩歆。倩歆道:“我眼下只屬于二少爺,唯有二少爺才能填補賤妾滿心虛空欲望。”千不合萬不合,家興原不該夜晚獨自一人來婦人房中,畢竟年輕,禁不住誘惑,腦子一熱,什么禮法家規(guī)全拋一旁,緊緊抱住倩歆,喘著粗氣。

靳嫂挑燈籠緊隨老夫人疾步行至大少奶奶房門口。靳嫂低聲道:“太太,我先看看二少爺還在不在里邊?!苯┸b手躡腳走到窗前靠著窟窿縫窺視,驚得張大嘴巴,回過身來低聲耳語:“二少爺和大少奶奶黏糊到一塊了。”老夫人怒不可遏,“豈有此理,氣殺人也!”

門子咣當一聲敞開,二人驚恐萬狀。老夫人進屋橫眉怒目訓斥二人:“畜生,竟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。小子調(diào)戲你,你由性不守貞節(jié)!”老夫人切齒痛恨氣得岔氣,靳嫂急忙替老夫人撫胸順氣。家興面如土色,跪倒在地,聽憑發(fā)落。老夫人朝家興身上狠踢兩腳,“小子,你把圣賢書念到哪兒去了,書上有沒有教你不守規(guī)矩?今兒我便將你做的好事告訴老爺,老爺打你半死,只怪你咎由自取。自作孽不可活,有你罪受。王倩歆,你還有臉哭,我若是你早就一根繩子掛脖上。別忘了你已嫁人,好好為自家夫主操守貞節(jié)。”

靳嫂同老夫人走出房門,屋內(nèi)霹靂般訓斥聲頓時消泯。倩歆低聲飲泣。家興臉上堆滿愧疚,陷入沉思。家興恨自己不該胡來,又有幾分恨眼前的女人,心想:“女人總是多情的,我不能恨她,不能,我有什么資格怪她?”倩歆一句話打亂家興沉思:“我對不住二少爺,都怪賤妾沒分寸,害苦了二少爺。倘若二少爺害怕受責,盡管說出是賤妾挑引了你,要罰罰我?!奔遗d頭垂得很低,沉沉地再也抬不起來。

門外進來四個家人,將家興抬走。倩歆望望漆黑的門口,短暫幸福與落寞悲苦交替,“作孽,我到底在做什么蠢事?”倩歆把頭藏在衾被里痛哭,心幾乎要碎了。

祠堂里,劉忠義惱怒地踱來步去,靳殆成站一旁垂手侍立。劉忠義怒斥靳殆成,靳殆成慌忙跪身聽訓,“老爺息怒,二少爺并非不懂規(guī)矩,必定有人造謠污蔑二少爺清白,望乞老爺明鑒?!眲⒅伊x道:“家興犯錯,你難逃責任。說說你怎么陪二少爺讀書的,不看好二少爺,倒由著主子胡來,可巧你家二少爺惹出亂子,你卻替他假話支吾,該當何罪?”靳殆成道:“老爺,奴才該死,往后盡心看好二少爺。”劉忠義怒斥道:“不把二少爺往好路上領(lǐng),偏往邪路上帶,你個狗奴才死不足惜?!?

四人抬著家興進入祠堂,家興魂不附體地跪地服罪。劉忠義憤然作色,火冒三丈斥責家興:“不稂不莠,五經(jīng)掃地,丟盡劉家祖宗顏面!你干了什么見不得祖宗的勾當,當著祖宗一五一十說來!”家興低頭不語。劉忠義怒道:“會不會說話?”家興無動于衷,劉忠義拿起案桌上的雞毛撣子責打家興,他人見老爺火氣正盛,無人敢勸。管家至祠堂為其求情,“老爺,二少爺還是個孩子,有錯還須管教才對,何必動用家法?”劉忠義斥責道:“身為讀書人,毫無本分,不安分讀書,倒學會男盜女娼,簡直丟盡讀書人的臉面,敗壞劉家門楣!越學越不知廉恥,戲弄個丫頭倒不說你什么,這亦是自古以來常有之事。而今你厚臉皮膽敢戲弄長嫂,老爺冤枉你沒有?”家興慚愧低頭不語。劉忠義扔掉手中的雞毛撣子,“難道老爺冤枉你不成,你不說話是何意思?”家興面紅耳赤,愈加羞愧。劉忠義道:“打女人主張無非奸淫之徒。來人,將他主仆二人家法伺候,一并打死算了,今兒只當清理門戶,肅整門風?!?

行家規(guī)的仆人操起家法棍棒,應(yīng)老爺旨意,重打二人。靳殆成挨不住疼痛哭喊討?zhàn)?。家興臉色慘白,額頭直冒冷汗。劉忠義罵道:“平日里不看好少爺,今日主子犯錯討打,你才曉得什么叫疼。往日你干甚吃的,看你日后長不長記性。打,狠狠打!”

房里燈火明亮,倩歆哭鬧不止,尋死覓活,虧有靳嫂寸步不離看守。倩歆心下清楚定是靳嫂泄露底細,除了她,旁人沒恁多事。倩歆恨不得打爛靳嫂的臭嘴,可自家辦的事夠沒體面,有何緣由再去教訓府里仆人,縱然有氣只得硬往肚里咽。

祠堂,家興疼暈過去。劉忠義氣得咳嗽一陣,拿手帕捂住嘴,見有血跡,不安地收起來,勉強消去胸中怒火,“姑且饒恕你一回,再有下次,絕不輕饒。”劉忠義咳嗽著出了祠堂。黃理命人抬起家興送去書房養(yǎng)息,又請醫(yī)調(diào)治,“你們且聽好了,家丑不準外揚,哪個敢在外邊亂嚼舌根,一律家法處置?!?

次日清晨,姝嫻過來與王倩歆問安,靳嫂坐在椅子上打盹,姝嫻敲門聲擾醒靳嫂。靳嫂開了房門,二話不說抬手便打姝嫻一個漏掌風。姝嫻不知情由,氣得直掉淚,“你個老虔婆憑甚無緣無故打人?”靳嫂橫眉怒目瞪著姝嫻,“昨兒晚上掖哪兒去了?”姝嫻道:“我是人,不是畜生,用不著掖著藏著?!倍苏f話聲聒醒倩歆,倩歆側(cè)身瞅她們斗嘴。靳嫂道:“還不老實交代,昨夜上哪兒去了?”姝嫻道:“我去哪里與你何干,豈不聞狗拿耗子多管閑事。”靳嫂道:“你不好生看守大少奶奶,究竟跑哪兒浪去,找你半晌沒見個人影,要你頂個屁用?!辨瓔沟溃骸按笊倌棠谈居貌恢绢^看護。”靳嫂動手再扇她個嘴巴,“大少奶奶昨夜懸梁險些丟命,若非老身看得緊,眼下你已披麻戴孝了?!?

倩歆此時對靳嫂話語極其憎惡,“出去,少教我看見你?!苯┑溃骸袄吓娲笊倌棠逃柦萄绢^,不承想擾了大少奶歇息。”倩歆道:“出去?!苯┳R趣地出了房門。

倩歆坐床上心神不安地與姝嫻打聽備細,“你家二少爺目下若何?”姝嫻道:“大少奶奶,奴才不知情。”倩歆道:“昨晚二少爺被人抬去祠堂,你說他眼下會成什么模樣?”姝嫻道:“大少奶奶夜里做噩夢了嗎?”倩歆情緒格外激動,“二少爺被打得動彈不得,你說是嗎?”姝嫻道:“奴才實在不知?!辟混У溃骸岸贍斪騼和砩吓c我相會,后來老太太過來打了二少爺,目今不知二少爺好歹?!辨瓔孤裨沟溃骸岸贍斦媸堑?,大晚上的不該到大少奶奶房里走動,老爺怎會輕饒二少爺。”倩歆道:“我對不住二少爺,害他受罰。丫頭,你去書房探風,快去快回。”姝嫻道:“大少奶奶善良,二少爺辱沒奶奶名節(jié),你不怨恨,反對二少爺關(guān)切,真真苦了大少奶奶的心。我去探視二少爺,大少奶奶無須過憂。”

老夫人來至老爺房間談?wù)摷遗d一事。老夫人面露幾分不滿,“家興這孩子好不爭氣,調(diào)戲哪個丫頭不成,偏偏戲弄長嫂,傷風敗俗。家琦倘然知曉,臉面往哪兒擱。噯,孩子越大越難管。老爺眼光不好,挑個不守婦道的兒媳婦,真就應(yīng)了一句話:‘金玉其外,敗絮其中?!眲⒅伊x道:“依夫人之見,是我選錯了兒媳婦不成?”老夫人道:“老爺自家嘴里說出來,反倒問咱。”劉忠義道:“人家姑娘大戶出身,家教良好,是個知書達理守規(guī)矩的婦人。怪只怪家興鬼迷心竅,深更半夜跑去女人房間鬼混。”老夫人道:“昨晚我氣糊涂了,老爺如何懲治家興?”劉忠義道:“除了家法伺候,還能怎樣?”老夫人念叨:“阿彌陀佛,苦也!”劉忠義道:“家門不幸,出這般敗壞倫常的逆子?!崩戏蛉说溃骸拔铱创耸挛幢厝旨遗d,婦人家水性空房寂寞不守貞節(jié),有人招惹,她何不叫喊,卻由人播弄?!眲⒅伊x道:“她一介女流之輩怎好意思扯開嗓門弄出是非,傳出去豈不丟人敗德。”老夫人道:“分明王倩歆不守婦道,心存兒女私情。就算她有不軌失身于家興,總比失身外人強上百倍,倒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。”劉忠義道:“說這話好不中聽,今后休再提起令人作嘔?!?

姝嫻忙里偷閑找馨田敘話。馨田道:“喲,什么風把嫻大姐姐吹來?”姝嫻道:“李少奶奶聽說了嗎,二少爺被老爺打了?!避疤锏溃骸昂喂拾ご??”姝嫻道:“二少爺昨兒夜里調(diào)戲大少奶奶,教人告發(fā),老爺動用家規(guī)嚴懲二少爺?!避疤锏溃骸澳愦_信有此事?”姝嫻道:“大少奶奶親口同我說的,這種事豈能亂語?!?

姝嫻與馨田一同去了書房,家興趴在床上,靳殆成蹲床邊打瞌睡。馨田拍拍靳殆成的肩膀,靳殆成站起身,“小人給李少奶奶請安。”馨田低聲問道:“我來看望二少爺,二少爺現(xiàn)在如何?”靳殆成道:“慘不忍睹,少則挨打四十板子,小人跟著吃了不少罪?!?

馨田望著家興忍不住抽噎起來,哭聲擾醒家興。馨田問道:“二少爺?shù)降装l(fā)生了什么事,能對我說說嗎?”家興沉默無語。馨田安慰道:“我知二少爺受了委屈,他們說你待大少奶奶無禮,我不信那些傳言。二少爺好好將養(yǎng),過去了,何消多想。”姝嫻道:“依我看不定是二少爺起了色心,才生出一段風流孽債?!避疤锏溃骸靶莸煤?,你不配說二少爺?shù)牟皇??!辨瓔沟溃骸袄钌倌棠陶f得對,我一個下人沒資格多管閑事?!避疤锏溃骸按笊倌棠淌裁慈?,誰不清楚,何必偏她說話。”姝嫻道:“那你就向著二少爺。”說罷,姝嫻負氣地走了。

家興手扶床幫吃力地側(cè)坐。馨田道:“二少爺要做什么?”家興道:“寫幾個字。”馨田攙扶家興下了床榻,挨至書桌。馨田磨墨,鋪平箋紙。家興提筆醮墨書寫《戒欲》一文:

縱身糜爛為何過,一朝淫念多橫禍。

自知歹意身名敗,緣何又起是非心。

靳嫂是個閑不住的人,凡事少不了她摻和。為了遮掩家丑不被外揚,靳嫂絞盡腦汁出謀劃策。靳嫂道:“太太,事體既已發(fā)生,應(yīng)當堵住下人嘴巴才好,免得哪張嘴巴不緊,七嘴八舌傳揚出去,倒落得人家恥笑?!崩戏蛉说溃骸按耸掠惺в嬢^,眾人皆知,人多嘴雜,怎個堵法,你有何良謀?”靳嫂道:“俗話說得好,吃人嘴短,拿人手軟。府里上上下下各賞幾個銅板,家人得了好處,斷然不會亂嚼舌頭根子?!崩戏蛉说溃骸芭c管家傳話,教他把事體辦得干凈利落。”靳嫂道:“你老放心,這事保管辦圓滿。太太,有件事兒不知當講不當講?”老夫人道:“甚事直說無妨。”靳嫂道:“此事和一個人脫不了干系?!崩戏蛉说溃骸澳膫€?”靳嫂道:“大少奶奶房里的丫頭,姝嫻?!崩戏蛉说溃骸坝猩豕细穑俊苯┑溃骸八艨淳o大少奶奶,怎會生出這般天大丑聞。不如教訓她一頓,好教她長個記性。從今往后命她每天晚上在大少奶奶屋里打鋪看守閨門,大少爺幾時回來,再免去對她的安排?!崩戏蛉说溃骸把灾欣?,待會兒叫她過來。你家大少奶奶昨夜鬧騰沒有?”靳嫂道:“折騰得不輕,要死要活,鬧著自殺,險些丟命,虧老奴緊守一宿,要不可真壞事。”老夫人道:“她有悔改之心就好,總算知道要臉面?!?

午后,靳嫂帶姝嫻到老夫人住處,姝嫻磕頭請安。老夫人道:“可知為何喚你過來?”姝嫻搖頭,“奴才不知?!崩戏蛉诉f個眼色,靳嫂脫了鞋子攥在手中打姝嫻的臉。姝嫻硬憋住眼淚,“奴才該死,請?zhí)幏?。”靳嫂操起棍棒將姝嫻好一頓毒打。棍棒過后,老夫人厲聲責問:“知不知錯在哪里?”姝嫻道:“奴才對大少奶奶照看不周,沒用心伺候大少奶奶?!崩戏蛉说溃骸按蚪駜浩?,須得寸步不離守在大少奶奶身邊,聽見沒有?”姝嫻道:“定當牢記太太吩咐,日后絕不敢再犯錯?!?

倩歆見姝嫻哭喪臉回來,問道:“丫頭,何故哭泣?”姝嫻拭干眼淚,“適才聽老太太訓話,一時想起來覺得愧對大少奶奶,心感愧疚。今后奴才不離左右照看大少奶奶,晚間在奶奶屋里打鋪,大少奶奶會不會厭煩?”倩歆道:“不消你來管顧。”姝嫻道:“老太太尊意,奴婢豈敢不依遵?!辟混У溃骸袄咸赡銇肀O(jiān)視我一舉一動?!辨瓔沟溃骸按笊倌棠滩辉敢?,丫頭沒法交差,只能被趕出劉府。”倩歆眼圈濕潤,嘆口氣,“也罷,不難為你。我想去探望二少爺,你可愿意與我同去?”姝嫻道:“奴才愿陪大少奶奶走一趟,不過要速去速回,以免老太太看見生事?!?

家興房中來個名喚彩璧的丫頭伺候,劉老爺特意派她服侍家興一段時日。彩璧面皮生得白凈,一副妖媚姿容。姝嫻道:“哪里的香氣,聞了能熏倒人?!辈疏档溃骸按笊倌棠踢^來了?!辟混У溃骸岸贍攤弥夭恢兀俊辈疏的魂P(guān)心,“大老爺們兒家皮糙肉厚,不過挨幾下板子,并無大礙?!辟混У溃骸澳銈z出去玩會兒,我與二少爺單獨說幾句話?!辈疏档溃骸拔覀兂鋈?,不擾大少奶奶說私房話。”

倩歆坐床沿挨近家興,家興瞅倩歆一眼側(cè)身面朝里邊。倩歆深情凝視家興,“二少爺,疼得厲害嗎?”家興默不作聲。倩歆道:“賤妾看看二少爺傷勢如何?!奔遗d仍舊不說話。倩歆道:“二少爺不必難為情?!奔遗d轉(zhuǎn)過臉來,“我有幾句話送與嫂子?!奔遗d掏出疊好的紙張遞與倩歆,倩歆欣喜接過裝身上,“不著急一時看,待俺回去細讀,妾懂二少爺心意?!崩洳环勒婢捅凰崎_薄衾,倩歆見他身后被打得青紫腫脹,哽咽道:“二少爺,怪我不好,害你受罰。等你好了,賤妾把身子補償二少爺?!?

彩璧與姝嫻蹲在花壇一旁說笑,靳嫂隨同老夫人往家興書房走來,二人全沒瞧見。老夫人上前各踢一腳。彩璧叫罵道:“哎呀,哪個沒臉子的膽敢踢姑奶奶?!”彩璧轉(zhuǎn)頭見是老夫人,嚇得魂飛魄散,趕緊跪地磕頭討?zhàn)垼骸疤埫?,不知你老人家賞我一腳,奴才該死。”姝嫻道:“太太菩薩心腸大發(fā)慈悲,念她有口無心,饒她一回吧?!崩戏蛉说溃骸伴]嘴,不準替她求情。靳嫂教教賤人規(guī)矩?!苯┚咀〔疏档念^發(fā),狠打她的臉。彩璧忍淚討?zhàn)埖溃骸芭胖e,太太饒命,日后好修口德。”老夫人道:“怕你不長記性,口無遮攔撥弄是非,須教你長點規(guī)矩。嫻丫頭,教你守在大少奶奶身邊,因何跑這邊閑逛,你家大少奶奶人呢?”姝嫻道:“在二少爺屋里?!崩戏蛉说溃骸安滤皇莻€正經(jīng)婦人,不守規(guī)矩,真丟女人臉面?!?

老夫人怒氣沖沖進了書房,不留情面訓教王倩歆。倩歆跪地聽訓。靳嫂勸道:“太太消消氣?!崩戏蛉说溃骸澳悴幌觼G人,老身還替你丟臉。他不擾你便罷,諒他以后再沒那個膽子。他學好,你反而不甘心,倒由性引誘他胡為。”倩歆沖撞道:“我丟劉家的人,敗你們劉家的德,我下賤成不成?”家興一眼沒看,側(cè)身躺著暗自流淚。老夫人被倩歆話語噎得不輕,一時氣不順,伸出的手軟下來。靳嫂道:“我說大少奶奶,你就甭火上澆油了。太太正在氣頭上,犟兩句過過嘴癮值什么。大少奶奶誠心賠個不是,太太不會怪你不懂事。”老夫人惱羞成怒,“王倩歆,你好自為之,滾回屋里去,從今往后不準踏出房門半步。嫻丫頭,你聽著,倘或看不好大少奶奶,唯你是問?!辨瓔沟溃骸芭胖斪窠陶d。”

老夫人又惡罵彩璧:“照顧好二少爺,伺候不周扒你一層皮配畜生?!苯┩戏蛉顺隽朔块T。姝嫻扶起倩歆,“大少奶奶,家去吧?!辟混С蚣遗d一眼,失落地離開書房。

彩璧深知家興底細,家興是個沒脾氣的人。彩璧便把心頭窩火怒氣撒在家興身上,肆無忌憚亂說:“二少爺,膽子忒肥,大少奶奶恁般辣子都敢碰,倒不怕被她辣著。成過親的婦人身子不干凈,二少爺犯傻也不知找個干凈姑娘犒勞自個兒?!奔遗d聽她說話甚感惡心,“走開,少煩我?!辈疏档溃骸跋牒ξ已?,二少爺。我不在這兒伺候你,老爺老太太知悉,非打斷奴家一雙腿腳不可。你對女孩家真狠心,好沒良心,氣死人也。”

倩歆回房掏出家興給的那張紙,展開箋紙看完文字,丟開紙趴桌上痛哭一回。姝嫻撿起紙張撕碎,“大少奶奶,只當噩夢一場吧?!?

天黑時分,彩璧心懷鬼胎,神神秘秘倒杯茶水,“二少爺晚飯沒吃,水總該喝口。”家興道:“我不渴。”彩璧道:“哼,不喝算了,反正我不求你。夜里渴了叫人與你端茶倒水,我可不伺候?!奔遗d道:“哪敢煩勞姑娘,姑娘穩(wěn)便,到自家屋里歇著去吧。”彩璧道:“虧我對你關(guān)心,你倒不領(lǐng)情,分明一片好心喂了狗彘。催俺回去豈不等于害我,你不喝,人家一頭跳進茶杯里淹死算了,到時別人說道閑話,可怨不著咱?!奔遗d道:“少胡鬧,端來給我喝。”彩璧扶家興坐起,端茶杯喂水,“二少爺趁熱多喝點?!奔遗d喝完茶水迷迷糊糊躺下,彩璧叫喚幾聲,家興毫無反應(yīng)。彩璧心想:“睡得跟頭死豬一般,姑奶奶去外邊溜達一圈,回來收拾你?!辈疏倒砉硭钏畛鲩T兜個圈子,趁夜深人靜熄燈滅火,偷偷躺在家興床上,脫去衣裳,干起了風流勾當。

姝嫻在地上安頓鋪蓋,倩歆坐床上發(fā)呆。姝嫻道:“大少奶奶,該熄燈安歇了?!辟混У溃骸澳惝斦孢@么睡?”姝嫻道:“是啊?!辟混У溃骸熬礓伾w回房睡去?!辨瓔沟溃骸袄咸珮I(yè)已吩咐,奴才不敢違命?!辟混У溃骸澳銗啦粣览咸俊辨瓔沟溃骸袄咸褪桥诺囊率掣改?,恭敬還來不及呢?!辟混У溃骸澳愫薅贍敳缓蓿俊辨瓔鬼樧煺f道:“二少爺薄情寡義,分明是個偽君子,情殊可恨。”倩歆道:“沖你能說出句知心話,往后不必睡地鋪。上床與我擠一塊睡,我不嫌你臟?!辨瓔苟嗌儆行@訝,不期平日待人冷冰冰的王倩歆居然懂得體貼人。姝嫻不覺喜上眉梢,“大少奶奶憐貧惜弱,悲天憫人,堪稱女菩薩,這輩子能伺候大少奶奶,實為丫頭前世修來的造化?!?

人無事不相聚,有事常碰頭。若旁人對自家有利,便會時常惦記。張府仆人酈洪穎不知從何處探聽到劉家興挨打一事,幸災(zāi)樂禍地稟知張永凜:“老爺,劉府有個好笑新聞?!睆堄绖C道:“什么稀罕事,說來聽聽?!贬B洪穎道:“實屬荒誕無稽,劉家二少爺與他家嫂嫂做下茍合之事,聞得他家嫂嫂姿容姣美,難怪二少爺起了色心。偏偏二少爺也有那個膽量,引逗長嫂。”張永凜道:“你小子不是什么好東西,快說正經(jīng)事?!贬B洪穎道:“老爺,念在咱們主仆一場,求老爺大發(fā)善心將蓮蕤丫頭賞與奴才,俺倆日后好孝敬老爺?!睆堄绖C道:“在府里蓮蕤丫頭年紀最小,芳容嬌姿堪比你家四奶奶。我本想留她兩年,奶子大了,與她個名分,做你們五奶奶。嘿,你這畜生倒打起她的主意?!贬B洪穎聞聽此言負罪地抽自己大嘴巴,“奴才該死,有眼無珠,不識老爺早已對她有意。老爺只當奴才放屁,大人不記小人過?!睆堄绖C道:“你小子屁股一撅,就知你拉不出什么好屎來?!贬B洪穎道:“那二少爺調(diào)戲長嫂后事可沒完,聽說劉家老爺打他半死,至少一個月下不來床?!睆堄绖C道:“恁樣家丑豈不人人盡知,臉丟大了。待過些時日,我好去劉府探望人家少爺?!?

房中四位夫人玩牌,二夫人笑逐顏開,“今兒時來運轉(zhuǎn),大姐呀你看妹子稀里糊涂贏了一局,又要大姐壞鈔?!毙∠眿D頠妍當晚時運不佳,輸盡銀兩,嫉妒地望著二夫人得意神態(tài)。程眷妨臉上布滿晦氣,“二妹手氣果然不賴,你占了塊風水寶地。今兒晚上姊妹們的銀子可都被你吞進肚里,小心吞多了再壓出個金娃娃來?!?

二夫人道:“咳,三十五六歲的老女人,老爺哪會正眼看我,說句沒臉的話,老爺已有四五個年頭沒進我房間同衾共枕。”程眷妨道:“呸,好不識羞恥,這種臊話虧你說得出口,真是個沒臉貨?!?

三夫人和四夫人掩嘴偷笑。程眷妨道:“你們笑什么,論起周公之禮,老爺?shù)共辉澊銈z。還是老三有福氣,生兩個兒子,不枉白來世上一遭?!?

三夫人道:“瞧大奶奶說的,我本不想生,可肚子偏偏耍壞,明知生一個痛苦,何苦生兩個。如今老爺只中意四妹一人,指不定哪天四妹肚子一大,老爺更是另眼相看?!?

頠妍心下很不痛快,冷笑道:“老爺哪里偏愛我,若真偏心,妾身肚子不至于這般小,三奶奶盡說些損人不討好的話語?!?

程眷妨道:“四妹生氣了,當姐姐的自然盼著妹妹好。你肚子不爭氣,跟個大姑娘家似的,姐姐干替你著急?!?

二夫人道:“大姐,咱不談這些了,免得四妹傷心。你老扔點小錢換樂子,何樂不為?”程眷妨道:“不就幾塊銅板,斷然不會少你一分?!背叹旆寥°y子遞與二太太。

二夫人道:“大姐人好,輸錢從不賴賬。往后妹子趕集見著好東西,揀些好的買來孝敬大姐,這錢不過是妹子先替大姐暫時保管一陣子?!背叹旆恋溃骸叭思逸斄算y子,你倒把人哄得窮開心?!倍蛉说溃骸叭?,該你破費了?!比蛉说溃骸敖o你錢。”二夫人對頠妍道:“四妹,可有銀子打牌?”頠妍輸光銀兩,潸然淚下。二夫人道:“妹妹哭什么,是不是沒銀子,拿不出錢覺得落面子難為情?咳,不就幾塊破銅板,老姐不找你要便是?!边@么一說倒令頠妍哭得益發(fā)來勁。

程眷妨道:“四妹別哭,大姐知你銀子輸干凈,還不上她,我先替你墊上。二奶奶,給你銀兩?!倍蛉说溃骸八懔?,咱不要了,大姐留著,只當妹子孝敬大姐的?!?

頠妍抹凈眼淚,“金簪子給你,俺才不想欠人情。反正日后我也不想玩牌了,勞財費神,好沒意思。倒不如省些銀兩買點胭脂水粉,也不必張口閉口向老爺討要銀子?!背叹旆恋溃骸扒魄?,這個沒良心的傻妹子,好心幫她,不落人情,反被她說個不好?!?

頠妍小家子氣惹得大家不歡而散,頠妍回至房中越想越氣,滿腹牢騷,“老不死的娘兒們,憑啥說你家姑奶奶,不瞅瞅自個兒那張老臉,有臉來倚老賣老。沒良心的老頭子,為得百十兩銀子便將我打發(fā)到張家。哼,姑奶奶可不是個省油的燈。蓮蕤丫頭痞子一個,見她如見刺,拉她過來出出心頭惡氣?!?

頠妍去婢女房帶來蓮蕤,蓮蕤到四奶奶屋里膽怯跪下,大氣不敢喘,渾身直打哆嗦。頠妍遷怒于人,損陰喪德變著法子戲弄丫頭,“知不知道為何喚你過來?”蓮蕤道:“回四奶奶的話,奴才不知?!鳖Q妍道:“竟敢說不曉得,掌臉十下,輕一下饒不了你。”蓮蕤左右開弓自打臉頰。

頠妍道:“呵,打得挺快,比撒尿還急,姑奶奶沒看過癮。呸,你個小賤貨是不是想氣死姑奶奶?”蓮蕤道:“四奶奶,奴才不敢。”頠妍耍起無賴,“你們張家沒個好東西,小賤人你以前害我丟臉,今兒個害我輸光銀子,害我獨守空房……”蓮蕤道:“我有錯,害苦了四奶奶,奴婢該死,不該惹四奶奶生氣,四奶奶見俺不順心,把奴才趕出去也成。”頠妍道:“一早就想拔掉你這個肉中刺,眼中釘,沒你,我倒活得自在?!鳖Q妍命她洗把臉,“去,床上脫光衣裳。”蓮蕤唯命是從,上床脫了衣裳,滿臉淚水不住地流。頠妍插上門閂,怒形于色,“不許哭,再哭拿刀壞你面皮?!鳖Q妍熄滅燈火,上床猥褻蓮蕤。

次日天明,頠妍醒來,見蓮蕤面朝她跪在地上,不禁怒從心頭起,切齒咬牙穿了衣裳。蓮蕤渾身戰(zhàn)栗,跪都跪不住,淚如雨下。頠妍一腳踢倒蓮蕤,揪住蓮蕤耳朵,張口破罵:“你是不是傻子,大侵早晦氣姑奶奶,跪死人啊?!?

蓮蕤哭道:“丫頭對不住四奶奶,玷辱奶奶清白之軀,外人知曉風聲,四奶奶名節(jié)不保。四奶奶吊死奴才也不怨,俺不配活著?!鄙忁ㄖ备信说奈廴鑴偎颇腥?,甚至愈加可恥。

頠妍罵道:“好啊,你個死丫頭膽敢指桑罵槐,打死你都不解恨。算了,今兒姑奶奶高興不跟你見識。打今兒起你是我房里人,盡心伺候姑奶奶,虧待不了你。我可告訴你,嘴巴閉緊點,倘若傳揚出去誰也甭想活命,少不得要扒你的皮,剁你的肉喂狗,明白嗎?”

蓮蕤唯唯諾諾應(yīng)承:“奴才清楚,從今往后丫頭只聽四奶奶一人的話?!?

一日,張永凜捎些輕鮮禮物來至解念嬌處看望娘倆。張永凜道:“近來聽說一件有關(guān)劉家二少爺?shù)男侣??!睆窖牡溃骸袄蠣敳环裂悦?,愿聞其詳?!睆堄绖C道:“劉府二少爺調(diào)戲自家長嫂,劉老爺將二少爺重罰,此事已有多日。你與二少爺曾為同窗,關(guān)系甚好,我想你有必要勸說劉少爺,教他當以學業(yè)為重,切勿貪戀女色自毀前程?!睆窖牡溃骸皳?jù)孩兒所知,劉少爺品行端正,背后定有人造謠中傷?!睆堄绖C道:“劉府二少爺調(diào)戲嫂嫂未必是真,但他受罰未必有假。或許皆因二少爺被打,人多口雜少不得編造一出謠言?!睆窖恼f:“此刻已無心思學書,趁此空閑前去探望同窗?!睆堄绖C道:“如此甚好,你我同去劉府。”解念嬌送他父子二人出門,轉(zhuǎn)身回房點燃一炷香插進香爐。

張永凜拜謁劉老爺,不免虛情假意寒暄一番,劉忠義耐住性子接見張永凜,隨意閑談。

靳殆成來至家興書房通報:“二少爺,瞧瞧誰來家里看望?!奔遗d起身敘禮,“哪陣香風把尊兄吹來,殆成快去提壺熱茶。”靳殆成出門提茶水。

徑涯道:“二少爺一向可好,可知愚兄今日為何登門造訪?”家興道:“想必談?wù)撐恼露鴣怼!睆窖牡溃骸安粏螢橛懡虒W問,賢弟近來身體安好?”家興道:“這不身子康健?!睆窖牡溃骸吧砩瞎鏇]傷?”家興道:“身無半點疼痛。”徑涯道:“只怕賢弟身無病痛,心下有疾?!奔遗d道:“你我又不研習醫(yī)學,談?wù)撨@些則甚?”徑涯道:“做人若不修身養(yǎng)性,即便學富五車毫無益處?!奔遗d道:“徑涯兄話語未免唐突?!睆窖牡溃骸岸嗳詹灰?,二少爺令人刮目相看,連愚兄都不認得你了?!奔遗d道:“此話何意,教人好不明白,不才請教一二?!睆窖牡溃骸捌湫牟混o,試問如何安心學書?”家興道:“小弟怎般不靜?”徑涯旁敲側(cè)擊,“大少奶奶原為長嫂,俗話說長嫂如母,怎可待她不敬?”家興臉色突變,“夠了,不必說了,你今日過來成心揭短。”徑涯道:“沒做傷天害理之事,何必心虛,莫非傳言二少爺挑逗嫂嫂一事當真?”家興積羞成怒動起手來。

靳殆成進門見家興與人爭執(zhí),勸又勸不開,連忙跑去老爺房間稟知。靳殆成道:“老爺,二少爺與張家少爺話不投機起爭執(zhí)。”劉忠義登時惱火,“不好生招待客人,反倒怠慢,成何體統(tǒng)!”張永凜道:“劉老爺不必動怒,年輕人火氣盛,一言不合紅臉自是常事。”

張永凜陪劉忠義直奔家興書房。劉忠義喝止道:“畜生,不得無禮!”家興見老爺過來方才消停。劉忠義道:“奴才與人家少爺賠罪?!奔遗d道:“老爺,孩兒沒錯。”劉忠義道:“大膽,竟敢不聽話。滾出去,休教我看見你這不肖東西?!奔遗d道:“老爺,此地是我的書房,該走的應(yīng)當是房中不相干之人。”劉忠義出手打家興,張永凜趕忙攔住,勸劉忠義回房。待他父子二人走后,劉忠義命人回敬張府一份禮物。

靳嫂端盤果子為倩歆送去嘗鮮。倩歆在房中跪拜觀音神像,姝嫻一旁陪跪。靳嫂叫聲大少奶奶,倩歆根本不搭理,姝嫻說句話,靳嫂方敢進門。靳嫂道:“大少奶奶虔誠拜佛定能感天動地,神靈保佑大少奶奶早添貴子?!辨瓔沟溃骸澳獎t聲,觸動神靈可不好,大少奶奶每天要跪一炷香。”靳嫂暗罵:“小賤貨,若非老娘抬舉,你哪有資格來伺候大少奶奶?!?

一炷香燃完,姝嫻扶起倩歆。倩歆坐椅上,拿書遮臉。姝嫻收拾罷跪墊,跪下身子替倩歆捶腿。靳嫂道:“老奴一點心意孝敬大少奶奶,請大少奶奶嘗嘗時新果子。”倩歆道:“拿去,我可沒銀子賞你。”靳嫂道:“這話說得見外,大少奶奶可曾聽到府上新聞?”姝嫻道:“明知大少奶奶不出門,怎會聽到門外風吹草動?!苯┑溃骸敖駜簜€二少爺動手打人,可把老爺氣得不輕?!辟混У溃骸芭c我何干,少說些沒用的廢話。”靳嫂道:“大少奶奶不愛聽,只當老奴沒說。”倩歆道:“還有事嗎?”靳嫂道:“沒了?!辟混У溃骸罢驹诖碎g作甚,難道等著領(lǐng)賞不成?嫻丫頭,賞她一個銅板?!苯┑溃骸安粍诖笊倌棠唐瀑M,老奴退了。”

家興到老爺房間請安時再遭劉忠義訓斥:“往后你也不必讀書,不丟盡劉家祖宗顏面便算你積德?!奔遗d回至書房打落桌上書籍和硯臺,墨汁染黑詩書,硯臺摔爛在地。家興一連幾日不分白天黑夜睡覺,飯也不吃。

老夫人命靳嫂找個媒婆與家興作伐,媒婆費盡周折帶五個十六七歲的小戶人家女兒來劉府請安。老夫人不清楚家興喜歡什么模樣的姑娘,不知該挑選哪個,便對靳嫂言說:“去把二少爺喚來,教他選個小媳婦,早點做親,好穩(wěn)住他的心,省得日后干出丑事?!苯┳呷總髟挘瑓s見家興蒙頭大睡。靳嫂道:“二少爺,老太太叫你有事?!奔遗d極不情愿穿上長袍趿拉著鞋子跟靳嫂出了門,到老夫人門前見有幾位姑娘在屋里立著,家興略略猜知一二,止住腳步,轉(zhuǎn)身往回走。靳嫂一把拽住家興胳膊,“二少爺,這是作甚,請人家姑娘往咱府里來一趟多不容易,壞了不少錢鈔。太太一片良苦用心,全為二少爺著想?!?

靳嫂生拉硬拽將家興弄進屋里。媒婆猜他是府上少爺,開口一個勁兒地夸。老夫人聽得格外舒服,“我兒瞧瞧有沒有像意人選,先有個小妾,等日后有合適的再娶正室?!泵狡判Φ溃骸袄咸嫔贍斪鲋?,少爺有甚不好意思的。她們個個正經(jīng)黃花閨女,少爺仔細觀瞧,瞅瞅哪家姑娘上眼?!崩戏蛉说溃骸昂煤锰暨x,看中哪個,教她與你做妻做妾都成?!奔遗d絲毫不領(lǐng)情,“誰說孩兒要娶媳婦,我壓根瞧不上?!崩戏蛉瞬粺o尷尬,“真有本事一輩子甭娶老婆。我可告訴你,這事不由你做主張,你最好乖乖選出一房新人?!泵狡诺溃骸鞍压媚飵У劫F府的確不易,少爺好歹挑挑揀揀,總不能讓人家姑娘白跑一趟?!奔遗d執(zhí)性不肯,“我不要女人,這輩子都不娶妻妾?!崩戏蛉颂治嫘乜?,“好啊,長出息了,老娘的話你也不聽,過了這村沒這店,往后你想討老婆,老娘懶得管你閑事?!奔遗d道:“沒女人照樣活得好好的?!崩戏蛉瞬灰庠居嬢^好的事體竟被兒子說句不愿意給攪黃了,家興不聽從令老太太十分不滿。

張永凜收到劉府回禮,甚感喜悅,又命酈洪穎多方打探劉府消息。幾日下來,酈洪穎多多少少探聽些新鮮事,遂向張永凜說知:“老爺,劉府最近倒沒聞得可笑新聞,不過卻有一事,但算不得緊要事。”張永凜擺出威嚴,“故弄玄虛,有屁快放?!贬B洪穎道:“前些日子,劉家老太太找三姑六婆為二少爺說親,二少爺犟得很,說啥不肯娶老婆。老子不再管他,二少爺成日吃酒,喝醉酒便跑林子里哭墳,整個人看起來傻兮兮的。奴才特意跟他一回,那人倒會找地方,荒郊野林,少有人路過,在那兒哭墳沒人笑話?!睆堄绖C眼珠亂轉(zhuǎn),一臉陰笑,“你小子今日有功。”說話間,張永凜從身上摸出些散碎銀子賞與酈洪穎。

四位夫人打完牌,各自回房歇息。頠妍時來運轉(zhuǎn),贏了銀子,贖回金簪。頠妍又把蓮蕤拉回屋里,蓮蕤見她興頭,倒不覺太緊張。頠妍道:“知我叫你來作甚?”蓮蕤道:“丫頭蠢笨,實在不知,四奶奶何事吩咐。”頠妍道:“這幾日沒來姑奶奶房間過夜,想俺不想?”蓮蕤道:“念著四奶奶的好呢!”頠妍道:“想姑奶奶哪里?”蓮蕤道:“念四奶奶的臉,慈眉善目,像尊活菩薩,見過四奶奶的人,必定十有八九能記住四奶奶好相貌?!鳖Q妍道:“我中看不中看?”蓮蕤道:“四奶奶貌若天仙,沒幾個女娘能跟奶奶比美。”頠妍道:“喲,小丫頭挺會說話。除了想我的臉,還想我哪兒?”蓮蕤指著頠妍的胸口。頠妍道:“為啥想我這里?”蓮蕤道:“四奶奶的漂亮,丫頭卻沒那么中看,有了便能嫁人?!鳖Q妍道:“德行,誰要你,趁早死了這份心?!鄙忁ǖ溃骸把绢^也想找個依靠,不論窮富,只要人好比什么都強?!鳖Q妍道:“你喜歡哪個,說與我聽,姑奶奶替你保媒?!鄙忁ǖ溃骸拔遥摇鳖Q妍道:“害哪門子臊,你且說與我聽。”蓮蕤道:“張家少爺,品行端正,為人賢孝,是個有情有義大丈夫?!鳖Q妍一聽便來氣,動手打蓮蕤的臉。蓮蕤道:“丫頭說錯話,四奶奶見諒?!鳖Q妍道:“我原本高興,偏在我跟前提起那個狗雜種。不教訓你,對不住你老子娘造出你來世受苦一遭。”蓮蕤雙腿跪地,頠妍拿金簪在她身上戳刺,蓮蕤疼痛難忍叫出聲來。頠妍擰住她的臉,“不許叫,再叫破你喉嚨,疼死別怨姑奶奶心狠手辣。”頠妍拉起蓮蕤,“洗洗臉,上床陪咱同寢?!鄙忁ㄒ话賯€不情愿同她睡在一處,“奴才不能和四奶奶睡,免得玷污奶奶清白?!鳖Q妍道:“看見金簪子沒有,不聽話,扎你?!鄙忁ㄏ戳四?,頠妍命她脫光衣裳。滅了燈,兩個女人在床榻上好到一處。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,丑事遲早會外揚。

張永凜成天算計如何從劉府敲詐一筆銀子,這日將酈洪穎喚至房中,門窗緊掩,密談心腹事。酈洪穎疑惑不解問道:“老爺叫小人有何事差遣?”張永凜道:“洪穎,老爺往日待你如何?”酈洪穎道:“老爺待小子有恩,若非老爺收留,唯恐奴才一早餓死溝渠。老爺恩重如山,恩情如再生爹娘,只怕今生無以報答?!睆堄绖C道:“此話說得中聽,有句話講得實在,知恩圖報。老爺有件事請你幫忙,你可愿意替老爺出力?”酈洪穎道:“老爺,有話交代便是,小人必當賣力?!睆堄绖C道:“我說出來,你可別不敢做?!贬B洪穎道:“老爺只消說出來,奴才誓死圖報。”張永凜斟滿兩盅酒,遞他一杯,“先吃口酒壓壓驚?!倍伺霰伙嫸M。

張永凜備言密事,酈洪穎聞言唬得癱坐在地,“老爺,萬萬使不得,怎么說,張少爺是老爺?shù)挠H生骨肉,小人怎可行兇壞他性命,望老爺三思而行?!睆堄绖C道:“人無橫財不富,我意已決,休要勸阻老爺。你小子不是喜歡蓮蕤丫頭嗎,老爺成全你倆做夫妻,人情上可算待你不薄。”酈洪穎頓時來了精神,“老爺此話當真?”張永凜拍拍胸脯,“我堂堂一個大老爺,尚會說假話哄騙你個奴才不成?!?

是夜,四房女人打完牌,頠妍又把蓮蕤帶進房。蓮蕤膽怯侍立,臉掛紅暈。頠妍道:“清楚我喚你來何事?”蓮蕤道:“伺候四奶奶睡覺。”頠妍啐她一口,“呸,不要臉子,真把自個兒當成爺們兒了。白天想你家奶奶我沒有?”蓮蕤怯怯道:“心里念著呢,四奶奶金枝玉體,憑誰不想不念。”頠妍道:“看來你并非傻子不懂風情?!?

酈洪穎來至張永凜房間,求張永凜周全姻緣,“老爺白天不是說把蓮蕤妹子賞與奴才嗎,今晚小人想與她做成夫妻美事,望乞老爺恩典?!睆堄绖C道:“瞧你那沒出豁的狗樣,八輩子沒碰過女人,見個雌兒都想拉上床。”

酈洪穎后腳跟著張永凜同去婢女房,女仆剛睡下便被攪醒。因房里女仆開門稍慢了些,張永凜二話不說,揪住開門的丫頭一陣拳打腳踢與惡罵。酈洪穎賊眉賊眼將房中瞅了一遍,“蓮蕤丫頭不在。”張永凜止住手,罵道:“蓮蕤賤人死哪兒去了?”其中一人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答話:“四奶奶叫走了?!睆堄绖C道:“深更半夜,你家四奶奶喚她作甚?”一人答道:“聽說她兩個……”張永凜怒斥道:“聽說什么,如實說來,膽敢隱瞞,小心性命!”婢女道:“聽說她倆是磨鏡?!睆堄绖C怒發(fā)穿冠,一巴掌下去打得女仆嘴角淌血,“惡心,臭不可聞?!?

張永凜疾步趕至頠妍住所,狠踢房門。頠妍驚出一身冷汗,二人忙忙穿上衣裳。張永凜罵罵咧咧,蓮蕤磨磨蹭蹭開了門。張永凜道:“你個丫頭跑四奶奶房間作甚?”蓮蕤臉面臊得通紅,“四奶奶近來老做噩夢,夜不能眠,況且老爺又不過來陪四奶奶,四奶奶夜間害怕,故此叫丫頭過來做伴?!鳖Q妍失張失智道:“是啊,老爺,賤妾這兩日光做噩夢,這才叫個機靈點的妮子陪著?!睆堄绖C道:“蓮蕤日后便是洪穎的老婆,奴才還不快帶走你家女人?!贬B洪穎謝過老爺恩典,把蓮蕤扛在肩頭,飛奔似的跑去自家房間。

頠妍心虛不免發(fā)怵,張永凜疾言怒色,“丟人敗德的娼婦,找個丫頭在房中玩弄,你干的見不得人的丑事,別以為老爺眼瞎心瞎不知就里,顏面全讓你個娼婦丟盡。一天不拾掇你這賤人,你倒心頭癢癢,今兒老爺便教你痛快?!睆堄绖C將她推至床上打一陣出了氣,扯爛衣裳蹂躪起來。房中再也聽不見靡靡音聲,恰是幽幽啜泣聲隱隱傳出。一個不眠之夜,婦人哭泣聲飄浮在寂靜的夜色當空。

次日,婢女房的女仆齊到大奶奶房間告狀,將張永凜打人劣跡報知主母,“大奶奶,昨夜老爺毆打丫頭,那丫頭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?!背叹旆谅劼犨@等消息不免驚詫,急忙命管家把尸體偷偷掩埋,每人分發(fā)賞錢,以此封口,逯顧霖領(lǐng)命照辦。程眷妨怒罵張永凜,張永凜低頭聽訓。蓮蕤臉掛青紫走來與程眷妨磕頭請安。程眷妨道:“喲,丫頭,臉上怎的掛彩了,哪個不知深淺的惡人把你弄成這副模樣?說出來,奶奶替你出口惡氣?!鄙忁ㄟ煅实谜f不出話,程眷妨道:“孩兒甭怕,有委屈只管訴告,諒他們誰也不敢逞兇。奶奶知你心腸軟,有委屈總憋在肚里。你且說來,今兒奶奶替你做主?!?

蓮蕤抽咽一陣,此時三位夫人走來。程眷妨道:“是老爺打的你嗎?”張永凜分辯道:“疼她尚且來不及,何況打罵更不存在?!背叹旆恋溃骸伴]嘴,無緣無故打死個丫頭,我還沒與你算完賬,欺負人就沒膽承認,不像爺們兒干的事?!鳖Q妍道:“昨晚老爺陪小妹過夜,確實沒打過蓮蕤丫頭。”程眷妨道:“你自個兒臉上青白不一,做何解釋?”頠妍道:“和老爺鬧著玩,不小心碰傷臉面?!背叹旆恋溃骸俺死蠣敚l有這個膽?!鳖Q妍道:“晚上我見二姐的表弟將蓮蕤丫頭扛進自個兒屋里,真不知孤男寡女在一起能干些什么好事?!倍蛉说溃骸八拿妹谜f的可是洪穎?”頠妍道:“除了他,還會有誰?!倍蛉说溃骸昂榉f向來守規(guī)矩,不可能欺負丫頭?!鳖Q妍道:“規(guī)矩不規(guī)矩,只有他自己清楚,若男人見女人起了色心,你說他能否守住本分?”程眷妨道:“丫頭,那廝對你做了什么,如實稟報。”蓮蕤泣不成聲,“他玷辱我的清白,往后丫頭沒臉見人了?!背叹旆僚溃骸半缗H!”三夫人道:“大姐,這事怨不著她,她一個姑娘家怎敵得過大老爺們兒。”程眷妨罵道:“自家不干不凈倒有臉來訴苦,滾出去,甭站在這里惡心人?!背叹旆霖熈钇腿思曳ㄌ幹吾B洪穎,以儆效尤,酈洪穎少不得受了杖責。

張永凜囑托酈洪穎陪伴張徑涯前去劉府與劉家興賠不是,二人行至劉府門首問訊,看門的老家人說二少爺不在府中,二人沒進府門便回了。半路上,酈洪穎問徑涯是否意欲拜望劉家興。徑涯道:“二少爺不在家,哪里能夠見著?”酈洪穎道:“小的曉得劉府二少爺行徑?!睆窖牡溃骸皫胰に粚??!?

酈洪穎引路來至荒郊野外,林中陰森森冷颯颯,雜草叢生,墳頭遍地,老鴉嘶啞聒噪,大老遠見不到個人影,白日里多少有幾分瘆人。二人在林中迤邐行了約莫幾里地,酈洪穎連打兩聲呼哨,過不多時林子里傳來三聲呼哨,哨聲本為交接暗號,三聲呼哨便知劉家興在此林中。酈洪穎操起腰間短棒重重打在徑涯后腦勺,一棒下去,徑涯當場暈過去,躺在家興回去必經(jīng)的一段土路上。酈洪穎連打四回呼哨。家興祭墳之地出現(xiàn)兩個流氓叫罵挖苦,家興心中氣惱,轉(zhuǎn)身離去。家興疾步穿行在林間,鳥兒受到驚嚇四處亂飛。

家興忽地瞥見一人橫躺在地,壯著膽子走前瞧看,原來是張徑涯昏倒在此,驚得毛骨悚然。家興蹲下身拿手拭他鼻孔,見他一息尚存,嚇出一身冷汗。頃刻間,家興身后跑來兩個蒙面漢子,蒙住家興的眼,堵住嘴巴,綁了手腕。其中一人持刀往張徑涯身上猛刺數(shù)刀,拿血染紅家興的手和衣裳,將刀緊握在家興手里,半解繩子。眨眼之間,人已消失在茂密林中。家興撇下刀,解開眼前黑布,只見眼前一大攤血跡,嚇得魂飛魄散,面如土色,動彈不得。

一簇出殯隊伍打此路過,擁圍上去叫喊殺人了。酈洪穎擠入人群,見張徑涯已死放聲慟哭,一口咬定家興為殺人兇手,跪地懇請眾鄉(xiāng)親幫忙將劉家興綁送官府衙門,縣太爺不問青紅皂白把人嚴刑拷打逼供。

張永凜暗送衙門錢財,乞求縣太爺伸張正義判劉家興死罪。事體雖無據(jù)可考,然而死人口里無對證,又有一幫鄉(xiāng)人做證,縣太爺將眾人證詞作為結(jié)案陳詞,稀里糊涂定了案,斷定家興死罪,監(jiān)禁死囚牢里。

劉家興蹲監(jiān)坐獄的消息傳至常忠治耳朵里,忠治悔不該把寧艷墳塋所在告訴家興,家興若不去哭墳訴衷腸,斷然不會有今日一劫。忠治替家興打抱不平,因他在公堂上陳言縣太爺斷案不公,被官家活活打死。虧得李家人厚道,替忠治收尸厚葬。

劉忠義得知此事氣得體力不支,派管家傾家財打點,張永凜因得手一筆富貴才肯罷手。劉府不吝錢財,縣太爺兩頭得好處,遂改判為兇手在逃,家興無罪,釋放寧家。

家興出獄后,劉忠義病臥床榻。多日來,老夫人寢食難安,一則替家興性命擔憂,二則老爺病篤,甚是愁悶。老夫人瞅見家興受過苦刑慘不忍睹,心如針扎,嘆氣連連。

馨田見家興平安回來,不禁哭了一場。家興裝作若無其事,“嫂子,哭什么,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。嫂子定是看不慣兄弟這副丑相,待過些日子我好了,嫂子再來看望?!避疤锟薜谜f不出話來。家興道:“嫂子莫哭,小弟并無大礙?!避疤锟薜溃骸暗付贍斣缛瞻埠??!?

靳嫂將家興歸來之事報知王倩歆,“大少奶奶,今兒咱府里有樁喜事,二少爺?shù)拿伤銚旎貋砹?,二少爺業(yè)已回府,人不缺胳膊不短腿,要不大少奶奶過去望望二少爺?”倩歆表面看去惱恨家興,實則內(nèi)心無比牽念,猛聽這等好消息,臉上浮現(xiàn)一絲多日未見的氣色,眼神之中透出喜悅,“阿彌陀佛,祖宗神靈庇佑。念了多日《楞嚴咒》回向冤親債主,倒也管用了。”姝嫻道:“難道你不知道老太太不允許大少奶奶出門?”靳嫂道:“說哪兒的話,誰說不準大少奶奶出門。你不出去怎么解手,莫非有了屎尿再憋回爐里?!辨瓔鼓樕呒t,“我可沒那本事,除了你,怕世間找不到第二個人。”靳嫂道:“勸你本分點,免得舌長被風刮。大少奶奶不如前去望候二少爺一回,臉面上也能過得去。”姝嫻道:“老太太說過不準大少奶奶與二少爺見面,這個叮囑莫非你也忘了?”靳嫂道:“都老皇歷了,提它干啥?!辟混У溃骸拔胰タ匆暥贍?,見著老太太,豈不自討沒趣,去了倒不如不去?!?

晚間,靳嫂陪老夫人往家興房中來探視。家興被打得遍體鱗傷,馨田為家興涂抹藥物。老夫人見家興遍體鱗傷不免發(fā)怵,又見李馨田拿藥粉在家興身上揉抹,頗為不滿,呵斥道:“閃開你那臟手,少碰家興。”馨田道:“婆婆,兒媳已經(jīng)凈手。”老夫人板臉訓斥:“誰準你替家興擦藥,此舉有傷風化!他又不是你家男人,何須你來心疼,沾衣裸袖便為失節(jié),懂不懂規(guī)矩?藥瓶拿來?!避疤镫p手遞與老夫人,老夫人抓過藥瓶,冷言冰語道:“成過親的婦道人家,身子不干凈。你須謹記,行輕則招辜。”馨田面紅耳赤,“銘記婆婆教誨?!崩戏蛉说溃骸斑€不出去,省得見你堵心?!避疤锟迒手樧叱龇块T。老夫人為兒子擦過藥粉,命靳殆成好生服侍家興。

彩璧端碗喂老爺吃藥,老夫人過來問候。彩璧不留心灑出一勺藥,老夫人罵道:“毛手毛腳,做事能不能用點心,不知深淺的蠢物。”彩璧道:“太太,奴才不是故意的?!崩戏蛉说溃骸澳愣亲永飵赘ɑc子想些什么,老身能看不出來。”劉忠義道:“休得激聒,為這點小事值什么。”老夫人道:“瞧你那丑樣成天描眉畫眼,惡不惡心,甭老想著法子勾引老爺?!眲⒅伊x道:“越說越不正經(jīng),可不連我一塊罵了。”劉忠義咳嗽一陣,拿手絹捂住嘴,咳出血來。老夫人道:“趕緊伺候老爺,大活人沒點眼色?!?

老夫人回房問起靳嫂,“你家大少奶奶可曾過去看望家興?”靳嫂道:“大少奶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沒去二少爺房里走動?!崩戏蛉说溃骸安幻魇吕恚羲跤?,我可不把她當祖宗奶奶供養(yǎng),干脆攆回娘家?!苯┑溃骸叭f萬使不得,大少奶奶好歹是劉家兒媳婦,怎可將她往外攆?!崩戏蛉说溃骸坝貌恢愣喙?,再要多言連你一塊攆出去?!?

門開了,靳嫂和老夫人走進倩歆房間。姝嫻道了萬福,倩歆虔誠跪拜觀音菩薩一動不動。老夫人道:“好不曉得規(guī)矩,長輩來此,你個小輩連個招呼也沒有?”倩歆不聞不問。老夫人急了眼,上前抱起瓷器觀音摔地上,“教你拜,這輩子你都贖不去身上罪孽?!辟混У溃骸罢?zhí)鋈?,我不想見任何人?!崩戏蛉说溃骸凹艺萦钊俏业模仙硐雭肀銇?,想走就走,你不生孩子根本算不得劉家人,我沒死,便容不得你高聲大嗓說話?!辟混У溃骸百v妾在劉家至多不過是個葬品,太太不收留,盡管一腳踢出去,我絕無半句怨言?!崩戏蛉思惭詤柹溃骸包S毛丫頭,不守婦道,趁早收拾衣物,明日侵早滾回娘家,我們劉家沒你這樣的兒媳婦?!苯┮慌詣窠猓骸疤⑴?,甭動火傷身?!?

老夫人拂袖而去。倩歆不覺潸然淚下,“我終于解脫了。”姝嫻道:“大少奶奶寬心。”倩歆拾塊瓷片緊握手中,鮮血順著手心直流。姝嫻慌忙拿掉倩歆手里碎瓷片,羅帕包手止住血,“大少奶奶,萬萬不可激動?!辟混Ш仙涎劬?,淚雨沾襟任自流。

姝嫻偷偷跑去馨田屋里,訴說委屈,“老太太方才罵了大少奶奶,說明兒攆大少奶奶回娘家。老太太說話向來說一不二,真怕老太太趕走大少奶奶,我心下著急沒了主意,特來找李少奶奶尋個主張,明兒個李少奶奶好歹替她說幾句好話?!避疤锏溃骸皣?,老太太一向無情少面,幾時能聽進去別人說話,況且家中向來沒我一席之地。反正我不怕老太太,只要能替大少奶奶開脫,豁出去了?!?

翌日拂曉,馨田早早起身,洗臉凈面出了門。馨田一徑來到倩歆門前,輕敲房門,“大少奶奶起了嗎?”姝嫻聞聲醒來,打開半扇門,“李少奶奶早啊,請進來坐吧。”馨田抬腳邁進門檻,“大少奶奶還在安睡?”姝嫻道:“她昨日一夜未眠,這不剛睡下。咱倆說話小點聲,免得攪醒大少奶奶。”倩歆睜眼問道:“丫頭跟誰說話?”姝嫻道:“李少奶奶過來給大少奶奶請安?!避疤锏纻€萬福,“大少奶奶安好,奴家這廂有禮了。”倩歆坐起身披上衣裳,“少在我面前假裝菩薩哭眾生,誰不曉得李少奶奶心頭怎么想的,恨不得大房老婆早死,自個兒好坐穩(wěn)劉府少奶奶的位置。放心,你是明媒正娶名正言順的少奶奶,犯不著和我一個外人爭東爭西。”馨田道:“大少奶奶想多了,賤妾只盼望大少奶奶過得稱心如意。”倩歆嚷道:“用不著在我這兒裝好人,出去?!?

就在此時,老夫人身后跟著兩個行家法的仆人來至倩歆房中,話不多說,命人家法處置王倩歆。馨田跪地求情:“婆婆,打不得,求婆婆寬宏大量。”老夫人道:“干你甚事,多嘴!來人,給我教她規(guī)矩!”一人拿棍棒打在馨田身上,馨田咬牙硬撐。靳嫂怏怏不樂從門外走來,“太太,馬車已備好?!崩戏蛉撕让溃骸鞍褍蓚€沒德的婦人趕出府門?!苯┓銎鹳混?,直出劉府宅院,姝嫻背個包袱攙著李馨田送出大門。

倩歆坐上馬車,靳嫂安慰一番:“大少奶奶甭傷心,待過些時日,太太消了氣,再派人接大少奶奶回府?!辨瓔雇嚴锓帕税ぃ按笊倌棠?,回去多多保重貴體。”劉府大門前,家人潑上兩盆水,兩扇大門緊閉。

兩個兒媳婦同時被老夫人攆出府門,王倩歆回娘家至少有輛馬車護送,李馨田卻沒有。馨田并不在乎是否有輛馬車,她不清楚自身究竟犯了哪門子錯,竟被稀里糊涂趕出家門。馨田此刻尚不忘勸慰倩歆:“大少奶奶,凡事不必多想,一切自會好起來的。”倩歆道:“夠了,只配做小的賤婢!趕車的,快走?!避嚪蜻汉纫宦?,駕車遠去。馨田忍不住辛酸,淚如雨下,望著眼前劉府大門似血一般模糊。東邊太陽照例升起,陽光明媚照耀著黃土地,微風吹拂著嫩綠的枝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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