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般寒暑皆成灰,
幾多沉浮貧與貴。
莫作談笑身為客,
嘆盡年華何處歸。
繁華街市間熙熙攘攘,令人注目的是,街面一家青樓比往日里多了些語笑喧嘩。劉府家童常忠治路經(jīng)此處,心下直感癢癢,好不易出門一趟,不若前去湊個熱鬧。待拿定主意走進(jìn)青樓,只見里面有個中年婦人油頭粉面,云鬢插花,半老徐娘之姿,正大聲講話,無疑便是青樓老鴇。
鴇兒用刺耳的尖聲不厭其煩地絮叨著:“我女兒名叫寧艷,今年剛滿十七歲,來自鄉(xiāng)下,家人迫于生計,把她送到媽媽我這里討生活。艷艷如今尚是女身,如果哪位爺憐惜我家女兒,將她買下當(dāng)個寵妾養(yǎng)著,豈不落得受用!想帶走這等嬌艷不就松下腰,便換個大活人。瞧瞧小女模樣,那可是百里挑一,挑著燈籠難找……”
青樓賣女接客并非頭一回,并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。常忠治離了青樓,想著為府上少爺買些稀罕物事。抬眼望到一處賣山楂葫蘆的,這東西對旁人而言只道尋常,可少爺平昔見得少定覺新鮮。常忠治思量道:“興許二少爺吃了俺買的山楂,心下一高興,能夠多賞幾個小錢。”常忠治買了山楂葫蘆,當(dāng)下坐馬車徑投劉府來,想到好處,不禁傻笑一回。
約莫多半個時辰歸家,常忠治穿過紅色大門進(jìn)了劉府宅院,賊溜溜一路小跑來至二少爺書房,見二少爺正在讀書。二少爺名喚劉家興,身穿一件淡褪顏色的長袍,清秀的臉格外白,兩耳天生幾分直,若細(xì)細(xì)近觀便覺得他的耳朵比常人稍大些,人亦顯得清瘦。
劉家興佯裝沒瞧見忠治,兀自坐在書桌前目不轉(zhuǎn)睛地看書。忠治邁輕步挨至家興身旁,低語道:“二少爺,奴才回來了?!奔遗d故作受驚狀,輕喊:“啊呀,你這毛賊鬼鬼祟祟進(jìn)門,門不敲招呼不打,沒點(diǎn)規(guī)矩?!闭f著,摸起桌上扇子往忠治頭頂輕輕一敲,“看你小子以后忘不忘報門而入!原本想賞你,可惜你回來太晚,今兒個免賞?!?
忠治道:“二少爺要的筆墨紙硯全買了。瞧,奴才與二少爺帶了啥好東西!”
家興臉上浮出一絲滿意,“平日讓你放半滴血你都不肯,此番怎舍得花自個兒銀子買物事送我?”
忠治不理二少爺?shù)霓陕洌话阉拇呛J恭敬遞出。家興一見欣喜接過:“喲,好物事,有年頭沒吃著,我原以為山楂早絕了根?!?
忠治從布袋里掏出文房四寶擺在桌上,得意地問:“二少爺,還生不生氣?”
家興細(xì)細(xì)品味山楂,“好味道,酸甜可口!高興都來不及,哪顧得與你置氣?!闭f著順手遞忠治一串糖葫蘆。
忠治討好道:“小人吃過,這是特意孝敬二少爺?shù)?。”家興笑道:“虧你有心,改日空閑,帶你去城里看戲?!敝抑蔚溃骸岸贍敚慌d反悔啊?!奔遗d道:“君子一言,駟馬難追。將我說的話寫紙上,白紙黑字明明白白,賴都賴不掉。”
常忠治當(dāng)下磨起墨來,房間里頓時散出文墨清香。
家興問道:“可曾在外邊見到奇聞怪事,說來教咱聽聽熱鬧?!敝抑沃棺⊙心靶∪舜蚯鄻乔白哌^,見門里許多人,好不熱鬧?!?
家興明知故問:“青樓,那是甚般地界?”忠治抬手摸摸腦門,“二少爺一心只讀圣賢書,兩耳不聞窗外事,竟連青樓都不知,不該啊?!?
家興道:“青樓不過煙花一夢之地,你小子膽敢去那般下流地方,倘或老爺曉得,非打斷你兩條腿不可?!?
忠治慌忙跪地討?zhàn)垼骸岸贍斍f不可與老爺說知,小人若被趕出劉府,往后再也不能伺候二少爺。”
家興瞧忠治滿臉驚慌,執(zhí)扇敲打他的肩膀,“起來說話,此事怎會說與老爺,我還想知道甚事如此吸引人把你勾了進(jìn)去,你且說來,好教咱松閑會兒,長點(diǎn)書本上少有的樂趣?!?
忠治道:“不就是青樓,沒甚出奇,今兒卻不同以往,青樓里十分熱鬧,人家進(jìn)里邊瞅啥,奴才好奇跟進(jìn)去瞧瞧,方知青樓里添了個姑娘。那姑娘打鄉(xiāng)下買來,穿身粗布衣裳,模樣生得齊整,臉上沒涂抹胭脂水粉,頭上亦無釵環(huán)金飾,看起來卻是芙蓉出水,嬌俏可人。鴇兒說她因家中窮困,為求生計才來青樓過日,恁般鬼話誰信哩?沒人愿為討生活去臟地,姑娘定被人拐賣,抑或被逼沒了活路,想來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。姑娘今兒頭一天來,鴇兒吆喝著賣姑娘。倘若沒人出價使鴇兒滿意,鴇兒就教姑娘接客。小人若有閑錢定買她回來做個妻妾,免她任人糟蹋?!?
家興聽后一臉憤怒,“真可惜,原來青樓女子并非天生淫賤,如今我才明白,圣賢書只會騙人,學(xué)它有甚用!”家興盛怒之下打翻桌上一堆書,連圣人都被他毫無忌諱地罵了一番。
忠治好言相勸:“世道本非圣賢書片文只字便能講清楚,尚有許多事體,只是二少爺不知道罷了。怪小人臭嘴,不當(dāng)說道閑話?!?
家興稍稍平靜心緒,“今兒算你幫我補(bǔ)了一課,所謂真正修身,須洞曉人情世故?!?
忠治點(diǎn)點(diǎn)頭,“二少爺能想開就好,知道總比不知道要好,稀里糊涂活一輩子,沒甚意思。”
家興道:“改日空閑你領(lǐng)我去青樓看看,如何?”
忠治本在整理被打落的書籍,當(dāng)下一聽,馬上停手道:“斷然不可,假若老爺略有耳聞,不容分說,定是家法棍棒一頓,小人可不敢啊。好去處多的是,二少爺為何偏要去煙花柳巷。二少爺若嫌讀書苦悶,可外出游學(xué)幾日,只當(dāng)開闊一下視野,老爺見你勤苦用功,總不會不答應(yīng)?!?
家興擺手道:“不消多言,我自有道理。”
次日,家興與父母問安時,說出自家想法。劉忠義斂容肅坐,眉頭緊皺,“向來在家安分讀書,今日為何有此打算,玩物喪志,豈不荒廢學(xué)業(yè)?”
家興道:“孟老先生有言‘我善養(yǎng)吾浩然之氣’,老先生憑借生平游歷,才使自身學(xué)識更為淵博。李太白游山玩水,領(lǐng)略天地精華,文章氣度頗為豪放灑脫?!?
劉忠義道:“爾等豈不聞‘讀書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’的境界?”
家興道:“讀書萬卷莫若行路萬里,君子之道在于踐行,而非死讀書。整日安坐家中讀書苦悶,孩兒想出去走走,長些閱歷?!?
老夫人慈母心腸,一向偏愛兒子,“我兒近來讀書確實(shí)用功,想必累壞了身子,老在家里憋著總不大好,我有意教他出去走動,散散悶兒,透點(diǎn)新鮮氣?!?
劉忠義捻須沉吟片刻,清了清嗓子,端起杯抿口茶水。老夫人伺機(jī)而言:“嗯這一聲表明老爺允諾,家興,還不快謝過老爺周全?!?
家興連忙作揖,“多謝老爺恩準(zhǔn)?!?
老管家黃理為家興預(yù)備馬車,交與忠治二十兩銀子,在他二人出門前,對忠治叮囑一番:“二少爺向來很少出門,銀子交你拿著,留點(diǎn)神,不可弄丟。二少爺不懂市價,倘要什么物件你幫襯著置辦,免得受騙?!?
忠治道:“不消黃爺囑咐,小子自會把二少爺用心看顧?!?
家興道:“老管家,忙去吧,我們走了?!?
劉忠義望著門外,少不得擔(dān)憂,“這孩子,真不教人放心,待他回來定要嚴(yán)加管束?!?
老夫人道:“老爺放心,我必定會管教小兒。再說家興打小聽話,從未犯過錯,老爺有何不放心的。”
劉忠義道:“越不犯錯,越教人不放心,倒不如犯點(diǎn)錯,小時不犯錯,只怕人大了犯的錯也大。”
馬車上,家興透過車窗欣賞沿途田野風(fēng)光,津津有味地哼唱時興小曲兒。忠治請教家興:“二少爺,咱去哪里閑耍,可有主意嗎?”家興道:“廢話,沒主張出來作甚。”
忠治俏皮道:“小人發(fā)自肺腑之言,不叫肺話,難道叫瞎話不成?莫非二少爺一早想好了去處?”家興道:“文人騷客常聚之地?!?
忠治滿臉狐疑,“二少爺此話當(dāng)真?”家興道:“你家少爺幾時有過虛言,自然不假?!?
忠治不無擔(dān)心,“少爺去不得,騷人可去,書生去了清白難存?!?
家興撲哧一笑,“不打緊,自古以來哪些大文人沒涉獵過煙花之地,李白、白居易、元稹、杜牧、柳永,更有數(shù)不清的文壇巨子都曾與青樓女子有過風(fēng)流故事。帶你聽曲兒,順便領(lǐng)略一下姑娘們的技藝,也好見見你說的那位女娘。”
忠治道:“二少爺,萬萬不可有此打算,這會兒奴才可沒心思聽曲兒?!奔遗d道:“出言如潑水,焉能收回,說了不做,非大丈夫所為?!?
古城內(nèi),車水馬龍,叫賣聲雜耍聲和諧地混在城中。青樓門首,家興剛住了腳,一女子上前拉扯家興衣袂。家興頓生厭惡,“大街小巷拉拉扯扯成何體統(tǒng)?!?
女子嬌笑道:“姐夫休惱,今兒晚上教小妹陪姐夫過夜如何?”
家興厭煩女子輕浮舉動,“松開,邊去。”
忠治湊到家興耳旁低聲耳語:“青樓姑娘多是這般不拘俗禮,犯不著與她們生氣?!?
鴇兒見狀走來,陰陽怪氣地說道:“喲,好個溫文爾雅的小爺,今兒頭一遭來我家閑玩。”鴇兒把家興迎進(jìn)青樓,“尊客請坐。來人,端上好茶水伺候?!兵d兒殷勤待茶,“俺家姑娘多的是,啥模樣的美人都有,保管姐夫挑個中意情人?!?
接客的姑娘們站成一排。鴇兒道:“慢慢挑,尋個可人不枉姐夫壞鈔?!?
家興問道:“小弟,可認(rèn)得那位姑娘?”忠治道:“自然認(rèn)得?!闭f罷細(xì)細(xì)觀瞧。
鴇兒等得不耐煩,斜眼撇嘴,“姐夫相中了哪個姐兒,價兒可都一樣便宜?!?
忠治道:“沒瞧見那位姑娘?!?
鴇兒又問:“我說姐夫瞅了半晌,到底想找個甚般模樣的女娘?”
家興道:“貴家是否有位名喚寧艷的姑娘?”鴇兒拊掌大笑,“哎喲,姐夫不愧為世間伯樂!寧艷昨兒個剛來。”
家興道:“小生可否與寧艷姑娘一見?”鴇兒直嘬牙花子,“好教媽媽為難,我在旁人面前說過女兒頭幾日不見客。姐夫要見我家女兒,我若答應(yīng),旁人定罵老身失信于人。”
家興站起身。鴇兒以為他生氣要走,急忙挽住家興的手臂,“喲,姐夫且莫猴急,多坐會兒,備些果品,來個姑娘陪著聽聽曲兒多美?!奔遗d道:“不才只想見見寧艷姑娘,媽媽放心,銀兩自然不會少你一分?!兵d兒笑道:“好說,好說?!?
樓上,寧艷悶坐床上發(fā)呆,偌大房子仿佛容納不下她。房中冷清清,到處陌生,一種莫名的恐懼壓在寧艷心頭。鴇兒推門而入,見她穿身粗布衣裳,與屋里陳設(shè)格格不入,登時勃然不悅,厲聲責(zé)問:“我說妮子,怎不換上新衣裳?”
寧艷起身拘謹(jǐn)答話:“小女舍不得脫下親娘為俺縫補(bǔ)的最后一身遮羞暖衣?!?
鴇兒十分瞧不起她一身扮相,“這年頭,居然有你這等傻子,放著現(xiàn)成綾羅綢緞不著身,偏穿得寒酸。快快換掉破衣爛衫,待會兒有位爺要見你,打扮齊整些,別與你家老娘丟人現(xiàn)眼?!?
寧艷猛聽有人來,怕得要命,愣著一動不動。鴇兒見寧艷傻愣,望她腿上踢一腳。寧艷身子虛弱經(jīng)不起鴇兒折騰,摔倒在地。鴇兒勁頭十足,“呸,裝模作樣,你以為老娘家里是慈善佛堂,免銀子管你吃喝供你住,老娘還要活命,你得好生趁錢養(yǎng)贍老娘,趕緊打扮打扮,敢丟老娘的臉,當(dāng)心點(diǎn),老娘可不是整日吃齋念佛的主兒。”
鴇兒快步走下樓,囅然一笑,“姐夫久等,我家女兒初次待客不懂規(guī)矩,不諳風(fēng)情,怕她怠慢尊客,惹姐夫生氣敗壞雅興,方才略略調(diào)教,不致壞姐夫雅事。女人嘛,頭一次難免忸怩,姐夫可要多多擔(dān)待?!奔遗d道:“多感媽媽安排?!兵d兒道:“女兒家天生就是慢,描眉畫眼換身衣裳非得拖拉半個時辰不可。紫云啊,紫云?!?
紫云答一聲說來了,聲音拖得如唱戲一般,飄飄而至,“媽媽待女兒不薄,教女兒陪哪位姐夫?”鴇兒道:“瞧你那德行,不倒杯茶水照照,去樓上看看你新來的妹妹穿好衣裳沒有。”
樓板上發(fā)出噔噔聲響,步步逼近寧艷房間。寧艷聞聽生疏腳步聲,心中萬分驚懼,渾身戰(zhàn)栗。三人前后步入房間。忠治一眼認(rèn)出寧艷,“二少爺,此女便是小人說的那位寧艷姑娘?!兵d兒道:“小哥,咱們樓下吃茶,甭妨礙你家爺辦正事?!兵d兒拉走忠治,房門緊掩。
家興對眼前女子瞥上一絲憐憫目光,卻見寧艷坐在床沿盯著床上疊放整齊的粗布衣裳。家興叫聲姑娘,或許他聲音太輕太柔,以至于長期聽?wèi)T粗聲大氣的姑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這是在跟她說話。家興向前走幾步,又喊了聲姑娘。寧艷回過神來,忙把粗布衣裳藏在身后,驚慌失措地站起,低頭不語。家興仔細(xì)端詳面前女子,頗感她有幾分姿色,贊美道:“真是個脫俗的美人!”
寧艷抬頭望望家興,二人四目相對。寧艷見他文質(zhì)彬彬,倒不似個壞人,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眸瞬間充滿光澤,似乎渴望的神情癡望家興。若他能贖了她,允她在身邊做個丫頭該有多好。寧艷胡思亂想,臉頰滾燙通紅,“怎么可能,看看自個兒處境,人家不過來此花錢買笑而已。噯,想些不實(shí)的則甚,或許我太癡心妄想。”面上不自覺浮出淡淡淺笑。家興瞬間找到話題,“姑娘一笑可謂動人,越加顯得尊貴,何不把笑容常掛臉上?”
寧艷無奈嘆口氣,“賤妾何嘗不希望如此,只是身不由己?!奔遗d道:“臉上常掛笑容者實(shí)則很少,只因大家一向習(xí)慣了冷臉。”寧艷道:“人的經(jīng)歷不同,境遇不一,笑不出來,豈能勉強(qiáng)。”家興覷著寧艷一雙凄迷眼眸,心下哀憐,“姑娘有不遂心事體可愿說與我聽?”寧艷沉默無言。
家興道:“今兒小生特地為姑娘而來?!睂幤G面頰緋紅,心中納悶,“為我?”家興道:“在下并無非分之想,只愿傾聽姑娘訴心下苦楚。”寧艷面露悲哀,“薄命人的故事有甚好聽的?!奔遗d道:“怕姑娘心里委屈,憋得慌?!睂幤G眼中一時間蒙上一層淚水,“荷蒙少爺憐惜,賤妾之幸。”
家興道:“敢問姑娘芳名?”寧艷道:“小女子姓邢,賤名寧艷。動問少爺高姓大名?”家興通了名姓,“姑娘妙齡幾何?”寧艷道:“二八有一?!奔遗d道:“長我一歲,原來該稱你姐姐?!奔遗d深深唱個肥喏,寧艷連忙道個萬福,忍不住破顏一笑。
家興道:“姐姐笑起來美若天仙,愿得芳卿笑對人生談貧富,莫讓哀愁堆滿面?!睂幤G點(diǎn)頭應(yīng)承,嗯了一聲。家興道:“姐姐這是答應(yīng)了,不許反悔。寧艷姐,可否將你先前身事與小弟說知?”寧艷聞言默默低下頭,未見人語淚先流。
原來寧艷家下有老父母和一兄長,二老莊稼人靠本分倒能維持生計。兄長邢思渺是個勤快人,在米店當(dāng)伙計,二十出頭,本該成家立業(yè),怎奈因家中窮困一直沒人肯出力替他說親。寧艷母親張大娘唯恐兒子娶不上老婆,四下里低聲下氣求人,托人與兒子尋門親事。
一日,張大娘到柳媒婆家中送禮,央媒人說媒,卻被柳媒婆損得無地自容。柳媒婆不屑一顧,嘲諷道:“不瞧瞧你家有幾間破茅屋,誰愿把閨女嫁恁家窮受罪。再說人家托我辦事送的即便不是金那也得是銀,瞅瞅你送的這都是什么物件,一筐臭雞蛋能值幾個小錢?!?
張大娘道:“人常說宰相肚里能撐船,老嫂子大人大量,俺小戶人家一點(diǎn)心意孝敬老嫂子,事成不成,俺記著老嫂子人情幫過大忙。”柳媒婆乜斜著眼,“要咱替你閨女尋個婆家,興許咱還會多費(fèi)口舌。就你那兒子長得五大三粗,要樣兒沒樣兒,要個頭矮得跟個冬瓜差不多,還想找媳婦,門都沒有?!睆埓竽镆ба栏?,“俊的丑的,老嫂子幫忙撮合一個,俺把人家閨女供在家里當(dāng)祖宗奶奶?!?
柳媒婆奸笑道:“法子倒有,看你肯不肯依得?!睆埓竽锏溃骸吧斗▋?,老嫂子不妨說來教老婆子琢磨琢磨?!绷狡诺溃骸绊ゼ议|女生得有模有樣,女兒家天生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,沒得指望。倒不如將她賣掉換些現(xiàn)成銀兩,你送我?guī)變摄y子,我樂意賣個大情替你家兒子做媒?!?
張大娘實(shí)在無法容忍柳媒婆刁鉆話語,罵道:“這般狼心狗肺的屁話虧你能說得出嘴,難道你就不是爹娘生養(yǎng)出來的!”柳媒婆蠻橫道:“喲,你個老娘們兒骨頭硬起來了?!绷狡艑⒆郎弦豢痣u蛋推翻,雞蛋爛了一地,“好心幫你,恁地不識抬舉,快給老娘走人。”柳媒婆往門外攆人。
張大娘道:“怪不得替人家說一輩子媒,嫁了十八個丈夫,年年當(dāng)新娘,到今日自個兒守寡愣沒個爺們兒夜里暖腳,原來你骨頭太賤,滿身銅臭味。我就不信,沒你,大老爺們兒都娶不上媳婦?!?
柳媒婆握起搟面杖往外轟人,“敢羞臊老娘,你還上臉了,什么東西,你個老娘們兒滾不滾!沒老娘與你家狗子說親,教你老邢家斷子絕孫!”
這日,邢思渺像往常一樣去米店做活。晌午頭上,米店東家胡老爹喚邢思渺一處吃酒。二人徑至酒館坐定,胡老爹要桌酒菜。邢思渺摸不著頭腦,心中犯起嘀咕,“好端端的,干甚請人吃酒,莫非嫌俺干活粗糙,借此辭退?”邢思渺坐在條凳上老大不自在,只等東家說事。
店伙計端上碟碗下飯。胡老爹道:“今兒不為別的,單請你吃酒?!毙纤济爝@才放下心來吃了碗酒,胡老爹替他斟酒,“成家了嗎?”思渺道:“說起話來讓你老見笑,八字沒一撇呢?!焙系溃骸跋氩幌肴⒗掀??”邢思渺憨笑道:“做夢都想著咧。俺家窮,誰愿把閨女嫁到俺家過窮酸日子。”胡老爹道:“老朽看你為人厚道,我家有一小女,今年二十三,死了丈夫,老漢怕女兒在婆家受苦接回養(yǎng)在家中已有兩載,教她與你做媳婦怎樣?”邢思渺道:“窮人家哪能供養(yǎng)得起大戶人家的千金,老爹取笑小人了?!焙系溃骸皼]騙你,姑爺。”邢思渺皺起眉頭,“可俺家實(shí)在拿不出彩禮?!焙系溃骸安幌阗M(fèi)事送聘禮,老漢倒貼女婿些錢鈔,以免俺家姑娘嫁過去日子過得清苦。”
胡老爹果真將自家閨女配與邢思渺。做親那日,一個遮塊紅蓋頭的女人坐床上占了半張床,寧艷好奇掀開胡家女兒敏秀的紅蓋頭,女人胖乎乎沒個模樣,胡敏秀不問青紅皂白破口叫罵:“哪家騷娘兒們,敢跑到俺家勾引男人?!”寧艷臊了一臉紅,“對不住嫂子,我是你家小姑子。”胡敏秀瞧她小臉比自家俊俏,相當(dāng)嫉妒,揚(yáng)手打她個嘴巴,“呸!小姑子,你還小姨子呢,姑奶奶看你分明是個婊子。”
胡敏秀好吃懶做,脾氣又大,動不動便拿寧艷出氣,在人家里作威作福,簡直成了祖宗奶奶。一家人只得寧耐,畢竟窮人能夠娶上媳婦不易,況且她又是大戶人家的出身。
種什么根,結(jié)什么果。自打邢家娶了新媳婦便沒安生過。往年稻子收割季節(jié),邢思渺還能搭把手,如今胡敏秀管著偏不教他下地干農(nóng)活,“俺家老爺子米店一天進(jìn)出百兒八十兩銀子,恁家粗糧才值幾個子,你這蠢貨不去店里做生理,折了本算誰的?”
邢思渺道:“老爺子那邊生意固然金貴,但比不得咱家二老身體重要?!?
胡敏秀怒氣沖沖打落桌上茶具,“沒出息的東西,俺爹瞎眼挑你這般破落戶,放著正經(jīng)事不做,蠻干些沒出息的活計。哎呀,姑奶奶命苦啊,嫁個不中用的老爺們兒,還不如趁早拴根繩子吊死算了?!彼b腔地哭,狠命地鬧。
一家人在地里忙農(nóng)活,天黑前,張大娘吩咐寧艷先回家造飯。寧艷趕到家里忙著切菜燒飯,胡敏秀站一旁指手畫腳,嘮叨個沒完沒了。直至天黑,邢思渺與二老尚未回家。胡敏秀打發(fā)寧艷將她哥哥尋回來,寧艷立在村頭等上半天不見人影兒,只好去莊稼地里。原來邢思渺幫著爹娘下地干活,寧艷上前搭手,“大哥,嫂子喊你回家,我看哥哥盡早家去為好,免得嫂子賭氣?!?
邢思渺道:“不妨事,休要理那婆娘,能幫爹娘多干一點(diǎn)是一點(diǎn),白天只顧去做經(jīng)紀(jì),苦了爹娘這把年紀(jì)還得下地干活?!?
整好稻子堆,蓋上油布,天陰沉沉下起小雨。寧艷道:“哥,你先回,嫂子知你和爹娘在一塊,又該絮聒?!睆埓竽锏溃骸皟喊?,早些回家,少教你家媳婦擔(dān)心?!倍贤饶_不便,走路緩慢。邢老漢一個不留神栽倒,疼得站不起身。母女二人架著邢老漢一步步往家中慢慢走去。
邢思渺趕至家中,胡敏秀見男人渾身雨水,叫罵不休,“沒出息的村夫,姑奶奶還以為你一頭掉進(jìn)河里淹死,看來你倒活生生的。俺爹教你回來晚了沒?說說你今兒個為啥回來這么晚,是不是在外邊見著騷娘兒們迷了心竅,把家小也不要了?”思渺道:“大嫂,小子豈敢有非分之念,如若行為不軌便教天上一個雷電劈死。”胡敏秀啐他一口,罵道:“沒良心的東西,想教姑奶奶年輕輕守活寡不成?!?
天空黑魆魆的,此時門外的雨點(diǎn)下得正緊。寧艷同二老步履艱難歸到家中,各自回房換身干凈衣裳。寧艷撐傘先請二老到廚下吃飯,又叫了兄嫂用飯。胡敏秀進(jìn)來瞪著小眼,口中嘟囔一句:“雜毛坯子,看見惡心,吃什么都掃興?!睂幤G往兄嫂桌上端了兩道菜,爹娘吃飯的小桌上盛了三碗飯、一碗素菜。寧艷拿三個饅頭遞與爹娘,坐下吃飯。不見邢老漢吃幾口,一個饅頭已下肚。寧艷放下碗筷,掰開手中饅頭,“爹,你吃。女兒飯量小,半個饅頭夠吃?!毙侠蠞h怎肯吃,“閨女,你吃?!?
寧艷曉得爹一定沒吃飽,只是有些難為情,才不愿拿饃筐里的饅頭。寧艷走到灶臺在筐里拿個饅頭準(zhǔn)備給爹吃。胡敏秀眼尖手快疾步過去搶了饅頭丟到地下,踩了一腳,“我讓你吃,讓你吃!”寧艷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“嫂子這是何意?”胡敏秀道:“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,跟狗有何分別?”寧艷道:“咱爹今日下地累得不輕,小妹想拿個饅頭教爹吃?!焙粜愫鸬溃骸霸阚`糧食,誰準(zhǔn)你拿了,不跟我言語一聲,你眼里究竟有沒有大嫂?!”說著,一個漏風(fēng)掌打在寧艷臉上。
寧艷跪地認(rèn)錯,想以此消解胡敏秀心中火氣,“小妹錯了,嫂子別動火好不好?”胡敏秀得寸進(jìn)尺,“知道錯就好,掌臉,我說啥時候停,你就啥時候住手。”張大娘只恨得金剛怒目,離凳近前勸諭胡敏秀,“你莫把路走絕,只要俺們老兩口有一口氣在,決不許你對俺家艷兒半點(diǎn)胡來。不要仗你娘家有錢有勢,做起事來便無法無天。天下兒媳婦多的是,閨女我就一個。你若再敢欺負(fù)俺家閨女,休了你這無德婦人!”
胡敏秀亂吼亂叫,“好個老潑婦,為你家閨女竟如此羞辱姑奶奶!”說時遲那時快,胡敏秀向前一步,抬腳踢到張大娘的肚腹。上歲數(shù)的人怎擱得住年輕人拳打腳踢,張大娘一個趔趄倒地,疼得直掉眼淚。
邢老漢痛心疾首扶住老伴,“姓胡的,別把惡事做絕,似你這般沒德行的兒媳婦不要也罷!”胡敏秀罵道:“呀呵,膽敢訓(xùn)斥你家姑奶奶,老匹夫想找死嗎?”邢老漢負(fù)氣道:“早就想死了,俺家能有你這樣的兒媳婦倒了八輩子霉?!焙粜愕溃骸跋胨?,姑奶奶成全你個老東西?!焙粜闾_亂踢,信口胡吣:“打死你個老畜生,合著恁家小畜生心意,休了姑奶奶,拉親妹子同床生傻小子?!?
寧艷跪地抱住胡敏秀的腿,“爹娘年紀(jì)大,經(jīng)不起折騰,嫂子有氣沖我撒?!毙纤济烀γ褡?,“姑奶奶,休要吵鬧,念在你我夫妻分上收收手,小的給賢妻跪下成不成?”張大娘有氣無力說道:“兒啊,不能跟她個潑婦下跪,你要跪她,從今往后便沒你這個兒?!毙纤济旖K還是跪地。
胡敏秀道:“替他們求什么情,人家不領(lǐng)情?!焙粜憔咀∷济斓亩?,“給你家姑奶奶起來?!毙纤济煺酒鹕?,胡敏秀罵道:“滾一邊去,少管姑奶奶閑事,不聽話,姑奶奶明兒休了你,教你個現(xiàn)世寶打一輩子老光棍?!毙纤济焐焚M(fèi)苦心左哄右勸拉走了自家老婆。
張大娘身感劇痛,無法站立,老漢抱起老伴,“艷兒撐好雨傘,孩兒她娘咱回屋躺著?!遍T外雨水下得急,什么都看不見。邢老漢蹚著雨水緩慢挪動腳步,生怕一個不留神摔了老伴。寧艷撐雨傘替二老遮雨,自己卻在雨里淋著。到了房中,寧艷上燈。邢老漢見女兒衣裳盡濕,“艷兒,趕緊回房換衣裳,當(dāng)心著涼,雨大就甭過來了?!睂幤G無奈地抹把淚,“爹娘早早安歇,女兒去了?!睂幤G頂著雨水跑回自家房間,燈也沒點(diǎn)趴桌上痛哭一場。
邢思渺買藥回來,衣服盡濕,進(jìn)房把兩包藥擱到桌上,急忙更衣。胡敏秀對面鏡子卸妝,“當(dāng)家的,哪兒去了?”思渺道:“你踢得娘直喊痛,我出去買藥熬與娘喝?!焙粜愕溃骸盎思依锒嗌巽y子?”思渺道:“沒幾個銅板?!焙粜愦笈?,“敗家子,不好好供養(yǎng)姑奶奶,就知道拿俺娘家錢與你那老不死的娘買藥?!焙粜懔嗥饍砂巵G進(jìn)馬桶,“想當(dāng)孝子,撿起來熬給你娘喝去?!彼济煊鲩T,嘟囔道:“真不懂事,知不知道怎樣為人媳婦?!焙粜銛r住,“你敢出門,今兒便休了你,脫衣裳陪姑奶奶上床快活。”
二老屋里依舊探出黯淡燈光,張大娘疼得變了臉色。邢老漢緊握妻子雙手,“艷兒她娘,怪老漢沒本事,對不住你,讓你跟俺受苦,沒教你過上一天好日子。等咱閨女嫁了好人家,有個歸宿,咱老兩口一塊下黃土,黃泉路上好有照應(yīng)?!睆埓竽镅壑袦I水凝滯,手也涼了。邢老漢老淚縱橫,“孩兒她娘陰靈慢走,老漢隨你去了?!?
寧艷因昨夜傷心哭睡在桌上,大清早起來不免眼角黑黃。寧艷草草梳妝打扮,推開門走去爹娘房間。到二老房門前,寧艷敲過門,低聲喊道:“爹,娘。”屋里沒人應(yīng)答,寧艷輕推房門,門子吱咯一聲敞開。寧艷往屋里一瞅,驚嚇得面如土色,尖叫道:“哥哥快來,爹爹上吊了?!睂幤G手慌腳亂扶正凳子,把老爹的兩條腿抬起來擱到凳上,用盡渾身力氣扶住邢老漢,號啕大哭。邢思渺聽見叫喊聲,赤裸上身從自家屋里跑來。邢思渺解下爹時,邢老漢早已斷氣。寧艷到娘身邊瞅了瞅,摸摸娘的手,涼涼的,再挨鼻孔,絕了進(jìn)氣?!澳镅侥?,爹娘咋就這般狠心撇下女兒去了,來日女兒該將何人依靠?”寧艷悲悲戚戚哭喊父母,只嘆自己福淺命薄。
二老尸體在家停放三日,仍未入土。寧艷勸說大哥盡早安葬爹娘,胡敏秀卻不讓埋,邢思渺不敢擅作主張。寧艷跪了半天,苦苦哀求胡敏秀將堂上掩埋。胡敏秀道:“我指條明路,你走不走?”寧艷道:“只要能教爹娘一早入土為安,嫂子說什么小妹都肯依得?!焙粜愕溃骸昂脗€孝女,今兒把路與你挑明,你肯自賣,我便埋葬你家二老?!睂幤G委決不下,胡敏秀氣急敗壞,“剛夸你有孝心,替你指點(diǎn)明道,眼下怎的連個屁也沒了?!睂幤G道:“爹娘入土,小妹依嫂子所言,絕無半句怨言?!?
邢思渺去集市買草席,回家挨了頓臭罵:“敗家子,誰教你買六張草席,是不是想用席子和你家妹子卷一塊埋了???”邢思渺道:“秀,你咋說話呢?!毙纤济烊虤馔搪曤x開房間,不敢與老婆吵嘴。
邢思渺抱草席擱到二老房間。只見寧艷抹淚,卻聽不見哭聲。思渺從懷中掏出用草紙包裹的包子拿與寧艷充饑,“妹子,你已經(jīng)三日不曾把粗糲來沾口,吃口包子墊墊肚子,當(dāng)心餓壞身子?!睂幤G搖搖頭。思渺跪下來忍不住落淚,“怪哥不好,娶個無法無天的房下,害苦了爹娘和妹子。哥自知有錯,不配做你哥,更不配當(dāng)?shù)锏膬鹤?。妹妹倘若有個好歹,教大哥咋跟咱爹娘交代?艷兒,大哥對不住你,千萬別苦了自家身子?!毙纤济飚?dāng)面與寧艷磕頭。寧艷道:“哥哥不必這般,哥哥沒錯,錯在小妹身上,是我不孝。老天要懲罰就罰我,千萬別把災(zāi)禍降在哥哥身上?!彼济斓溃骸昂妹妹?,這番話怎教哥哥承受得起。妹妹若還把俺當(dāng)大哥看待,便吃些口食,好有力氣為爹娘送終?!睂幤G含淚點(diǎn)頭,思渺拿個包子遞與寧艷,寧艷未來得及吃上一口,偏胡敏秀來得巧,恣意詈辱道:“喲,原來有情郎與小情婦買包子吃。呸,我當(dāng)小姑子真守規(guī)矩,看來不過如此,膽敢犯賤引誘你家兄長!”寧艷嚇得大氣不敢喘。胡敏秀不依不饒,“賤婢,這輩子你都嫁不出去,只會勾引爺們兒的騷貨,下了地獄小鬼也會找你算賬,把你丟進(jìn)油鍋油炸火烹整得人不人鬼不鬼,看你日后還犯賤不犯賤?!焙粜憔咀⌒纤济斓亩?,“滾遠(yuǎn)遠(yuǎn)的,到地頭瞅瞅墳坑挖好沒有?!?
臨近天黑,胡敏秀雇輛馬車。胡敏秀對趕馬車的人說道:“有勞小哥幫俺家男人把二老尸體抬車上?!焙粜阗p給車夫幾個小錢,車夫才肯應(yīng)下。二老尸體放在車上,邢思渺拿草席遮蓋二老尸體。寧艷從屋里哭著走出來。胡敏秀面帶怒氣,“哭什么哭,人死了能哭回來嗎?不用你送葬,屋里歇著去,少要拋頭露面,丟人現(xiàn)眼。”寧艷哭道:“嫂子行行好,許小妹送爹娘一程?!焙粜阈南耄骸靶≠v人真有一招,想趁我不備逃走。虧姑奶奶長了三只眼,不然可被你個小妮子蒙騙?!焙粜愫浅獾溃骸盎匚萑??!睂幤G不愿進(jìn)屋,胡敏秀給她兩巴掌,生拉硬拽將寧艷拖回房間。胡敏秀喊道:“當(dāng)家的,拿根繩來?!毙纤济炷寐槔K進(jìn)了屋。車夫嘆息道:“好歹毒的婦人,這般虐待自家小姑子,莫非行兇勒死那姑娘不成???,我一個趕馬拉車的,怎好管人家閑事?!?
次日侵早,寧艷乞求胡敏秀準(zhǔn)她上墳,“嫂子許俺去爹娘墳前拜祭,一輩子感激嫂子大情?!焙粜愕溃骸安怀?,萬一你跑了人咋辦,豈不教我空歡喜一場?!睂幤G哀求道:“嫂子,小妹不跑。就算讓我跑,我能跑哪兒去,誰又肯收留?”胡敏秀道:“甭做夢了,這輩子你都沒機(jī)會,我已經(jīng)把你賣掉。今兒人家過來討人,你跑了,姑奶奶臉面打哪兒擱?去房里打扮打扮,待會兒人家過來瞧著順眼,興許你能多值幾個小錢?!焙粜惆炎约矣玫碾僦惴垡还赡X兒挜在寧艷手中,“回房仔細(xì)收拾收拾?!睂幤G跪地不肯動。胡敏秀氣急敗壞就要打?qū)幤G,這下可不舍得打?qū)幤G的臉,怕打出傷殘賣時不值錢。胡敏秀踢倒寧艷,“你換不換衣裳,打扮不打扮?”胡敏秀可勁掐寧艷胳膊,唯恐寧艷不疼,剝開寧艷衣袖,掐得青一塊紫一塊。寧艷照舊不肯應(yīng)承。胡敏秀毫無辦法,“姑奶奶許你去老東西墳前拜祭,你須打扮漂亮才成?!?
寧艷勉強(qiáng)涂脂抹粉,再來胡敏秀房中,“嫂子,現(xiàn)在能去上墳嗎?”胡敏秀道:“妄想,就你那下三流的伎倆姑奶奶能不曉得,想逃走,趁早死了這份心。屋里待著去,待到午時,賣與他人,日后過得好不好便是你的造化?!睂幤G忍淚跪地,“嫂子良善,準(zhǔn)俺去爹娘祭奠祭奠?!睂幤G一個勁兒叩頭,恨不得一頭撞死地上。胡敏秀眼圈立時一轉(zhuǎn),假惺惺道:“喲,磕疼了吧,念你一片孝心,準(zhǔn)了你這妮子。”
胡敏秀領(lǐng)寧艷上墳。一路上,寧艷少不得哭抹眼淚。胡敏秀無比厭煩,“你啊,少給姑奶奶丟人現(xiàn)眼,到墳頭哭死你,我都不管,不許路上哭哭啼啼?!睂幤G硬憋住眼淚。胡敏秀邊走邊想,生怕寧艷跑了人,“得嚇住她,打消她逃跑念頭。她若想跑我也抓不住,豈不等于到嘴的肉飛走,教我難堪?!焙粜憧謬樀溃骸拔艺f丫頭,你最好老實(shí)點(diǎn),敢逃走,姑奶奶教人掘你家祖墳,我向來說一不二,不信你就試試看?!?
二老墳前,寧艷方知爹娘合葬一處。寧艷心酸地落下兩行淚,跪在墳上哭得死去活來,“爹啊,娘啊,女兒對不住爹娘養(yǎng)育恩情,女兒不孝沒為爹娘養(yǎng)老送終,爹娘多把女兒名字叫喚幾聲,叫女兒早去陰間侍奉兩位老人家?!睕鲲L(fēng)掠過枝杈,墳頭不遠(yuǎn)處的樹木搖擺身軀,地面凌亂的落葉從墳邊飄過。寧艷悲慟欲絕地點(diǎn)上蠟燭,引燃一炷香插在墳頭,燒化紙錢,虔誠禱告:“爹娘走好,女兒下輩子再投爹娘做女兒,此生生養(yǎng)之恩,來世必然補(bǔ)報爹娘?!?
胡敏秀呵斥道:“拜夠沒有?”寧艷不加理會。胡敏秀勃然大怒,“竟把我的話當(dāng)成耳旁風(fēng),連個屁也沒有,真真反了你這賤婢。走,跟姑奶奶家去?!币妼幤G沒反應(yīng),胡敏秀火上心頭,“姑奶奶慈悲心腸可憐你,許你來爹娘墳頭拜祭。不識好歹,難道想跪死哭死不成,起來跟我回去?!币蛔⌒〉膲炃鹪趯幤G視野中變得越來越模糊,直至完全看不見,寧艷腦海中空空的什么也沒了。
果真,門外有人吆喝:“換人咧,換人?!毙纤济炻犞潭?,恨不得教訓(xùn)買賣人一頓,心中罵道:“沒有人性的東西,什么生計不能做,偏干這般缺德事。”人牙子大聲吆喝:“換人咧,這家可有人換?”胡敏秀應(yīng)聲開了院門,“有人換?!比搜雷庸Ь醋饕?,“大嫂,貴府要換人口?”胡敏秀道:“那是當(dāng)然?!比搜雷拥溃骸安恢慵曳蛑骺煞裢??”胡敏秀道:“這事姑奶奶說了算,不由他主張。先生進(jìn)來看看人,估個價?!比搜雷痈诉M(jìn)去。邢思渺坐在院里條凳上,一動不動陷入沉思。
人牙子仔細(xì)瞧瞧姑娘模樣,眼珠亂轉(zhuǎn),“模樣倒不算粗俗,看眼睛卻不正常,不知是否患有眼疾?!焙粜愕溃骸八懒说?,連哭多日,哭腫了眼。你瞅她價值幾何?”人牙子一聽便知婦人將小姑子賣,好在家中圖清靜,“二十五兩銀子?!焙粜阆由?,“怎給這么點(diǎn),你看小娘子長得端莊秀氣,臉蛋容貌并非下等女流,肯定不止這點(diǎn),我想定是你說錯話,至少值個四五十兩銀子。”人牙子道:“干這行能出三十五兩已屬高價,大嫂漫天要價,只怕兩下談不妥?!?
胡敏秀思量:“莫非真就是我索價太高,合不著他家買賣?”于是說:“可再議個價錢?!比搜雷拥溃骸叭鍍摄y子,多一分,我便不要?!焙粜愕溃骸按罄线h(yuǎn)趕過來怪累的,喝口茶水解解干渴再商討?!焙粜惬I(xiàn)茶,人牙子接過茶杯喝茶。胡敏秀道:“你可愿抬高價錢,做回公道買賣?”人牙子道:“姑娘模樣好壞能瞅出來,目下的確開出高價,再抬高價錢,怕要蝕本?!焙粜闳耘f嫌少,“四十兩銀子,你若嫌貴,我自將她賣與他人,雙方互不吃虧,亦不勞你費(fèi)神。”
待用過茶水,銀貨兩訖。人牙子拿繩拴住寧艷手腕往外拉人,寧艷沒點(diǎn)反應(yīng),人牙子用力一拽,寧艷坐的圓凳倒地。寧艷自知被賣,眼中頓時蒙上一層淚水。人牙子把寧艷從房中拽到院里。寧艷兩眼死死盯住大哥,邢思渺抬頭瞅了眼寧艷,羞愧地低下頭來。寧艷哭腔叫聲哥,“小妹自知哥哥心下有苦衷,哥哥不必自責(zé),妹子不怪。哥哥往后多多保重身子,看顧好我家嫂子。常去爹娘墳前磕幾個頭,燃些紙錢替小妹贖罪。只恨小妹此生再不能到爹娘墳前把一抔黃土來添,實(shí)為人生大不孝。今日墳上來祭掃,他年誰祭當(dāng)日人!”
人牙子往外拉寧艷,寧艷不肯走,人牙子不留情面一巴掌打在寧艷臉上,才算拉動寧艷。寧艷絕望無助地哭喊:“哥哥,小妹去了,今世與哥哥永不得相見……”當(dāng)寧艷被拉出去后,邢思渺怒火中燒,“敢欺負(fù)我家小妹,爺爺要打死人販子。”卻被胡敏秀攔住。胡敏秀吵道:“發(fā)什么瘋,賣了人收了錢,哪有后悔要人的道理。”邢思渺滿身憤怒無處泄,“我枉為七尺男兒!”一頭撞在土墻上,頭破血流暈死過去。
此時寧艷將自家身世備細(xì)說了一遍。家興哀嘆寧艷命運(yùn)如此凄慘,不禁淚水灑濕臉龐。寧艷掏出手絹替家興擦淚,家興一把握住寧艷的手,“沒想到姐姐先時受恁多委屈,真是苦了你熬到今日?!睂幤G原本淚水已哭盡,見有人關(guān)心,不免熱淚盈眶。家興好心勸慰寧艷,“姐姐先前以淚洗面,日后再也不必恁般過活,小弟必當(dāng)出力幫姐姐過上常人一般無二生活?!睂幤G心下感激,“有少爺這句話小女子便感知足,余生不求大富大貴,只愿做個普通人,沒有冷臉,沒有強(qiáng)求,沒有暴虐。即便過得寒酸,亦不會輕生厭世,我渴望生兒育女,當(dāng)個良家婦女?!奔遗d道:“姐姐滿心期盼指日可待,目今暫且寧耐,小弟自有道理?!?
門外一陣叩門聲打斷二人傾訴衷腸。忠治道:“二少爺,時辰不早了,咱該回去?!奔遗d道:“門沒關(guān),進(jìn)來便是?!敝抑瓮崎T進(jìn)去,瞧見寧艷姑娘倍感欣喜,細(xì)看二人眼圈似有淚痕。忠治道:“二少爺因何恁樣傷感?”家興道:“沒什么,敘舊,話談得投機(jī)惹人淚?!敝抑蔚溃骸岸贍?,天快黑了,趁早家去,免得晚了挨罰。奴才受罵挨罰倒沒什么,恐怕老爺日后不準(zhǔn)二少爺出家門?!?
寧艷問道:“這位小哥是誰?”家興道:“我家書童常忠治,若非忠治提及姐姐,斷然無緣與寧艷姐相識。你且放心,有我在,就不允許他人欺負(fù)你。我走了,回頭過來拜望姐姐?!睂幤G依依不舍送出房門,“多承小哥錯愛,小女子感激不盡。少爺慢走,但愿來日再得相見?!?
二人出青樓,家興朝南走去。忠治急忙拉住家興,“二少爺這會兒怎么連東西南北也分不清?!奔遗d道:“今兒我不回家,趁此空閑去拜訪一位同窗?!敝抑蔚溃骸袄蠣敳粶?zhǔn)夜不歸宿,倘若二少爺不歸家,下次便沒機(jī)會出門,明日再去訪友有何不可?”家興道:“要去跟著去,不愿意就自個兒回家去?!?
一處破落宅院門首,家興拍打銹跡斑斑的門環(huán)。屋里走出來一位面皮干凈的書生打開院門。家興恭敬施禮,“徑涯兄別來無恙!小弟還以為尋不到你家,居然找對地方?!睆垙窖牡溃骸跋蛉胀阏f過,那時賢弟沒進(jìn)家門而已,快進(jìn)屋說話?!?
解念嬌在灶房燒飯,見有客來,沏茶倒水送至?xí)?。張徑涯道:“娘,這是我常提起的昔日同窗好友劉府二少爺?!苯饽顙傻溃骸皠⑸贍敽?,沒事常來家里坐坐?!奔遗d作揖,問了安好。解念嬌道:“我兒好好招待友人,娘去多燒些飯食?!?
天色已暗,家興無意回去。忠治道:“二少爺既然打算留宿張少爺家中,小人須盡早回去報平安,以免老爺太太擔(dān)心?!奔遗d道:“回吧,到家與老爺稟知我在同窗家里住上一陣子討論學(xué)問,你若無事不必過來討嫌?!敝抑伟雁y兩給了家興,稍留一點(diǎn)散碎銀子。
張徑涯擺棋,邀家興弈棋,“久不玩棋,難得有此機(jī)會,你我玩上三局如何?”家興稱好,二人對坐弈棋。張徑涯問道:“賢弟今日怎有空閑下顧寒舍?”家興道:“我去城中青樓與一女子相會,順道過來拜望尊兄,好借宿一晚?!?
張徑涯道:“你說去了青樓可否當(dāng)真?”家興道:“騙你則甚?!睆垙窖臐M臉不悅,“堂堂正正大戶人家子弟,焉能去骯臟地界,莫非你去物色裙釵尋歡?有你這般酒色朋友,算我看走了眼?!奔遗d道:“尊兄不知就里,難免誤會?!睆垙窖牡溃骸疤然虮M早改掉惡習(xí),也算棄惡從善。如若惡習(xí)不改,執(zhí)迷不悟,不如割席分坐,你我無話可談?!?
家興道:“你知我去了青樓,可知小弟因何要去青樓走一遭?”徑涯道:“去那地方無非尋花問柳,精神空虛無所事事,可悲可憎,可恨肉食者而已?!奔遗d道:“你可知什么是為人之道?我想尊兄知會的本不夠,與世上圣賢一類思想,所謂圣賢必然清高,不與污穢人物接觸,視青樓為污穢禁地,難道世人說的話全對?小弟去過青樓之后,總算明白一個道理,世人在掉謊?!?
張徑涯擺擺手,“不必再說了,看來你并無悔改之心。虧你讀過書,讀書人本該知書達(dá)理,維護(hù)圣賢。你不敬重圣賢便罷,反而辱沒,叵耐嘴上無德,心無良善。若非天晚,”張徑涯打落棋子,“你亦如它們?!?
家興彎腰撿棋子,張徑涯阻止,“賤物碰不得,以免玷污?!奔遗d聽得心中好不是滋味,“徑涯兄,羞殺人也?!痹捨凑f完,卻被他拿話擋了,“劉府二少爺豈能與我個窮酸儒生稱兄道弟,不免自賤身份?!奔遗d縱然有氣,終是忍住,“你且平心靜氣,聽我道出緣由?!睆垙窖牡溃骸安宦犚擦T,只怕公子哥兒出言污人耳根,教人辨不出真假?!?
家興道:“其實(shí)你我一樣,潔身自好,一心只讀圣賢書,從不愿過問書本以外天地。小弟幾曾不知但凡不雅之地,讀書人不可隨意出入。青樓女子,世人從未正眼覷過她們。不知世間多少純情少女在此葬送青春,難道她們天生淫亂,沒血肉,沒溫度,沒情感,僅為世人所說行尸走肉,天生淫賤,獲取不易錢財,實(shí)屬無德害群之馬?她們真夠不幸,先看看世人怎樣對待她們,在那般處境之下如何操守貞節(jié)。茍活世上原本是她們的不幸,卻又得不到絲毫同情。本為良家女,一個個童貞少女終將自個兒青春葬在冷落無情地,任人取悅踐踏。靈魂早已被世人淫掠,童貞變得麻木,直至淫掠到無知。當(dāng)姿容黯淡無光時便是整個青春殆盡,沒有人愿意再淫掠她們之時,她們便清白了,清白了就會被無情地踢出去。她們一無所有,一無是處,沒人來憐憫,對于她們唯一出路只能拼得一死。她們生來匆匆,去也匆匆。我想活著的人心中必定有一方凈土,幫襯別人更好地活著,才有意義?!?
家興與他說知就里,張徑涯聽后,跌足長嘆,“天下竟有如此歹毒惡婦,實(shí)在可憐了那位姑娘。愚兄有眼無珠,錯將賢弟認(rèn)成浮浪子弟,二少爺休見怪?!?
天黑多時,老夫人坐立難安,派了幾撥家人四下尋取家興。老夫人等得無比心焦,自言自語:“父母說的話拋一邊,不知道會不會野了性子。”忠治趕至劉府,氣喘吁吁跑到老夫人房間問安。老夫人道:“你家二少爺人呢?”
忠治上氣不接下氣答道:“二少爺留宿同窗家中,打算住上幾日,與同窗研討文章。”
老夫人道:“那戶人家家世如何?”忠治道:“尋常百姓人家,院子不大,土屋四間。母子二人,待人周到?!?
老夫人道:“明兒去把你家二少爺接回來,我可不容他在外受苦。多帶點(diǎn)銀兩買些物事送與人家,莫讓你家少爺有失顏面。另贈他家二兩銀子,免得人家閑言碎語?!?
雞鳴破曉,家興同張徑涯起床點(diǎn)燈讀書,本打算早些離開,拿起書忘了時辰。解念嬌做下早飯,請家興用飯,家興不便推辭只好留下一同吃飯。飯畢,家興問徑涯:“尊兄可愿與小弟同往青樓見見寧艷姑娘?”張徑涯道:“慚愧,慚愧,煙花之地,愚兄不便去。賢弟言說可助寧艷姑娘脫離苦海,愚兄信你能辦到。賢弟認(rèn)定做得對,大膽去做,莫怕別人輕看。記住一點(diǎn)便成,不論身在何處,切莫迷失本性。”
家興作意帶些什么物事,寧艷身體虛弱,不若買些補(bǔ)品與她為妙。青樓門首接客的兩位姑娘一眼認(rèn)出家興,迎他進(jìn)去。鴇兒毫不講究拿掉家興手上捎帶的物件,嘖嘖稱贊道:“姐夫,恁地有心,來了也不空手,媽媽便不好意思收下了?!奔遗d本想索回,卻見鴇兒拿得緊,“這些原是買與寧艷姑娘的,既然媽媽喜歡,權(quán)當(dāng)送與媽媽?!奔遗d轉(zhuǎn)身上樓,鴇兒喊住家興,“瞧瞧姐夫把咱看成眼皮薄,我不過替女兒收下而已?!奔遗d道:“媽媽不必招呼,銀兩自然不會少你一分?!兵d兒暗罵:“有名花不采,偏采野花。老娘看中你,是你幾輩子修來的造化。嘿,勾不上你,枉咱白開幾十年風(fēng)流店。把你弄不到手,那只小狐貍精甭想活得消停?!?
寧艷床沿坐地發(fā)愣,眼中夾雜悲傷。家興進(jìn)至房門,寧艷絲毫沒有覺察。家興道:“寧艷姐,想什么呢?”寧艷緩過神來抬頭凝視家興,忙起身道萬福,“少爺來了,是來看我的嗎?”
家興摸出衣袋中的小藥瓶,“方才好險,來時為你捎的物事被搶,幸虧消腫粉沒拿去。寧艷姐若信得過,小生替姐姐擦藥?!闭f話間,家興把隨身攜帶的書本擱桌上。
寧艷面紅耳赤,“少爺必定曉得操守貞節(jié)對女人而言比什么都重要?!奔遗d道:“我心里著急,并不曾懷有非分之想,忘了男女有別。寧艷姐,小弟將你的身世說與同窗,契友囑托我贖你出去。”
寧艷心中不無感激,“若能離開煙花巷,賤妾愿做婢女服侍少爺?!奔遗d捂住寧艷的嘴,“我不要你做丫頭,姐姐也可為人妻子?!睂幤G半信半疑:“真的嗎?”家興道:“定會有人討你做賢卿?!?
家興下樓討了筆墨紙硯,回來發(fā)現(xiàn)桌上書本翻開。家興猜她翻書,“姐姐認(rèn)字?”寧艷道:“哥哥先時教我學(xué)過幾個字?!奔遗d道:“如此說來,姐姐必定是個聰明賢惠的姑娘?!奔遗d研墨,寧艷按住硯臺,“我來替少爺研墨?!?
家興提筆即興書寫一文,“百夢叢生玉如花,晚霞秋月憐知己。唯許佳人久長愿,即到來生永還伴?!睌M題名《惜夢人》。家興道:“小弟作一文送與寧艷姐,作得不好,姐姐莫見笑?!?
寧艷雙手托住箋紙,“哪敢取笑,少爺謙虛,不等人家開口夸好,倒說自家沒文采?!睂幤G讀家興詩作,有字不識,念完“晚”字時停頓下來。家興誦出“晚霞秋月憐知己”。寧艷聽后讀下去,念到“唯許”二字停下。家興誦道:“唯許佳人久長愿,即到來生永還伴?!?
寧艷通讀文章,問道:“少爺大作講的是何意思?”家興道:“只可意會,不可言傳?!睂幤G雖不懂前兩句,但后兩句模糊懂得,明白家興心意,花容紅撲撲的,背過身默誦《惜夢人》一文。
莫過幾日,鴇兒按如約日期賣姑娘。鴇兒說些個利市話,“我女兒含苞待放,如今還是處子身,哪位爺喜歡,買她當(dāng)個寵物養(yǎng)著,豈不痛快。看看我家姑娘那可是百里挑一,不用媽媽這張老臉說,尊客見了我家女兒也會待見,喜歡的話不就松下腰便換個大活人。我女兒起價八十兩銀子,各位喜新的姐夫千萬甭錯過機(jī)會?!?
寧艷姿色在旁人眼里實(shí)屬普通女子,可在家興眼中卻是出落不俗的美人。加價并非活躍,家興終究以二百兩銀子贖買寧艷。鴇兒把寧艷拉至家興身邊。家興道:“今日我不曾帶夠銀兩,望媽媽寬限數(shù)日,改日定如數(shù)奉還?!兵d兒道:“好說,俺對姐夫一百個放心,只要姐夫今后常來我家光顧便好。春宵一刻千金難買,艷兒陪姐夫回房歇著,好生伺候?!?
寧艷順從鴇兒的意思,挽住家興胳膊上了樓。鴇兒嘴臉狡邪一笑,“哼,婦人家不過是爺們兒用的夜壺,男人怎么可能迷戀上一只夜壺。小狐貍精甘心情愿失去初身,等他一腳踢開你,教你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,省得你日后裝清高,陪客時生出個尋死覓活的事端?!?
寧艷扶家興上樓進(jìn)屋,請家興落座。寧艷叩頭謝恩,“多蒙少爺錯愛幫襯,如若不然小女子情愿以死來操守貞節(jié)?!奔遗d急忙攙扶,“寧艷姐莫說見外話,往后你我一家人,幫你自是應(yīng)該做的?!睂幤G熱淚漣漣,家興握手帕揩凈寧艷臉上淚水,“寧艷姐放心,小弟斷然不會欺負(fù)你?!?
寧艷取出包袱里的一塊菩薩玉佩,上刻“永結(jié)同心”四字,說道:“這塊玉佩送與少爺,愿菩薩護(hù)佑少爺平安富貴?!奔遗d欣喜接過,故意說道:“永結(jié)同心,不曾在書中見過,不知此句何意,寧艷姐曉得是何典故?”寧艷臉紅滾燙,“說的是神靈福庇,不降災(zāi)生禍,一生得大福報。”家興道:“姐姐心誠如此,小弟便收下。我沒什么好物事相贈,扇子題寫一文奉送,姐姐莫嫌輕微?!睂幤G道:“少爺情意比得山高比得海深。”家興道:“寧艷姐相貌出挑,賢淑溫柔,雖非大家閨秀,卻是小家碧玉?!睂幤G道:“我可沒少爺說的那般好?!?
家興提筆蘸墨,往扇面上題字:“寒梅幽芳,蓮萼淑香?!辈ⅰ断羧恕芬晃臅鴮懮先ァ<遗d道:“寥寥草字贈予姐姐,此扇雖小,卻表我一片心意。”寧艷道:“少爺真心抵萬金?!奔遗d道:“寧艷姐楚楚動人,若得良人,夫復(fù)何求。”寧艷心下喜滋滋,“聽少爺說話,跟做夢似的?!奔遗d情真意切摸住寧艷雙手,“字字真心,絕無哄騙姐姐之意?!睂幤G低聲道:“賤妾與少爺當(dāng)個小媳婦可好?”家興道:“我不要你做小,此生身邊能有你一位紅顏知己便感足矣?!睂幤G道:“少爺心地善良,遇見少爺是賤妾福分所致?!?
光陰荏苒,不覺過去半月,劉家興一直在外未歸。劉府老夫人著實(shí)沉不住氣,“這孩子還不回家,再不能由著他性子胡鬧。倘或老爺知道家興不在家中已有半月光景,豈肯饒恕?!秉S理道:“派忠治接回二少爺,誰也甭提此事,老爺準(zhǔn)不會知曉?!崩戏蛉说溃骸跋氯シ愿劳.?dāng)?!秉S理領(lǐng)命退出門外。老夫人嘆氣道:“唉,近些日子身感乏力,總沒精神。”靳嫂道:“你老這是操心操的了,給太太捶捶捏捏便無大礙?!?
家興在青樓教寧艷學(xué)書,忠治恰如陌生人闖入二人清靜世界,適才來得匆忙只喘粗氣,斟茶自飲。忠治拿起桌上扇子左搖右擺扇涼風(fēng),忽然瞅見扇面題字,看罷大笑,“情詩在扇,巧出一段奇緣,我看佳人配君子,真?zhèn)€一對好鴛鴦。”寧艷臉面滾燙。家興面皮不掛好臉色,“不會欣賞便罷,膽敢亂評,真真討打?!奔遗d奪扇子。忠治合住扇子敲打家興的頭,“棒打鴛鴦,看君子承不承認(rèn)?!庇謱⑸茸尤优c家興,躲于寧艷身后,“君子不打人,二少爺若打人,寧艷姐做證,那你便不是君子,君子人見人愛,可憐小人人見人恨。”寧艷羞面低垂,抬手輕拂灼熱臉頰。家興道:“奴才還不消停些!”忠治道:“二少爺,老太太叫你回去。上次喊你回家,二少爺執(zhí)意不肯,那是因?yàn)槔蠣敳辉诩抑?,老夫人方才縱容二少爺夜不歸宿。少爺在此盤桓多日,如今老爺外出歸來,二少爺切莫一再宿留,說什么都要?dú)w家?!?
家興臨走安撫寧艷,“寧艷姐,小弟必當(dāng)竭盡全力贖救姐姐遠(yuǎn)離是非之地。無論發(fā)生什么,且須寧耐?!睂幤G想哭,終把眼淚忍住,“少爺放心回家,不必為賤妾牽腸掛肚?!?
家興戀戀不舍,忠治同家興走出房門,寧艷癡情地望著家興下了樓。鴇兒道:“姐夫今兒咋不多玩會兒再走,是不是膩煩了?倘若姐夫?qū)υ塾幸猓裢砩蠇寢屔嵯吕厦憬惴蚩旎羁旎?。”家興謝辭大步離去。鴇兒心生煩惱,眼中掠過一道奸淫目光,“老娘好心好意任憑你占便宜,這等呆癡書生,癩蛤蟆居然不吃到嘴的天鵝肉。呸,你貼老娘多少銀子,老娘也不教你帶走小狐貍一根汗毛。不順老娘的意,合該小狐貍精受罪。”
主仆二人匆匆趕回劉府,家興進(jìn)書房更衣,生怕老夫人聞出他身上有股怪味。家興來至老夫人房間請安。老夫人道:“瞧我兒半月不在家中竟瘦了許多,好教娘心疼?!秉S理進(jìn)門,“二少爺回來了。太太,飯已備好,請你老用飯。”
正廳桌上擺好飯食,六道菜蔬,老夫人素日拜佛,向來很少吃葷。老夫人道:“老爺不在家中,你們不必恁多規(guī)矩,坐下一處吃飯,人多熱鬧?!币粫r,桌上添了碗筷,管家與靳嫂一同坐地。家興殷勤布菜,老夫人不勝欣慰。
家興思想道:“是時候了,將寧艷姐身世說與娘聽,娘聽后定會幫人一把,好把寧艷姐贖身出來,當(dāng)個丫頭使喚,日后再作區(qū)處?!奔遗d道:“孩兒與娘說個故事。”老夫人道:“好端端的講甚故事,飯后再講,滿口飯食最忌說話?!奔遗d道:“口不食言語不至于忌諱,娘順便聽聽故事,品品酸甜苦辣,堪比行善積德?!崩戏蛉诵Φ溃骸熬椭蓝耗镩_心,聽個故事還能積德,這等故事難得一聽?!?
靳嫂賠笑,“一個故事教人聽了便能行善積德,菩薩般心腸,那普天之下便沒什么歹徒與好人,人人聽此故事行善,死后個個成仙成佛。牛頭馬面鬼爺豈愿人間有此故事,到時只恐魍魎魑魅也要改頭換面。”家興道:“此話雖說大了些,但未嘗不可。只要心存善念,世人自然與世無爭?!崩戏蛉说溃骸斑@話聽著順耳,不妨說來,我倒樂意耳聞新鮮。”
家興有板有眼備述一段有關(guān)寧艷遭遇,老夫人掩帕拭淚,面露無奈,“好個苦命的孩兒?!敝抑涡南绿鎸幤G叫苦。靳嫂感慨道:“那姑娘身世真夠可憐的?!秉S理道:“二少爺講的不過是個故事罷了,太太不必陷入虛假當(dāng)中,以免傷神。”家興一臉嚴(yán)肅,“此事并非杜撰,娘知道這位姑娘受苦,可愿幫襯一把?”老夫人道:“不知姑娘被賣到天涯何處,縱然有心幫她唯恐無處使力?!奔遗d拜倒在地,“娘仁慈,愿意搭救一位素不相識的苦命姑娘。”老夫人道:“好端端跪地作甚,起來說話?!奔遗d跪地不起,“那姑娘離咱家不遠(yuǎn),只要娘肯出手便能搭救姑娘脫離苦海。”老夫人道:“要知道她在哪兒,買她回來做個丫頭使喚?!奔遗d滿以為能玉成其事,不知編個謊,卻以實(shí)情相告,“姑娘棲身城中青樓過活。”老夫人厲色問道:“再說一遍,什么地方?”家興見老夫人臉色突變,不免幾分膽怯,吞吞吐吐言語。老夫人頗為反感,“一派胡言,騙人淚水不是。婊子無情,戲子無義,娼婦的話哪里可信,今后少聽外人胡言亂語。”
靳嫂附和道:“二少爺真是的,講故事就講唄,竟說些烏七八糟的胡話,這便是二少爺?shù)牟粚?。青樓是什么地界,二少爺?shù)降啄贻p不經(jīng)事,那般地方專供老少爺們兒尋歡,里頭的娘兒們沒個好東西。去的人大多不三不四,家中妻賢妾美,偏去臟地界花錢買笑,自討沒趣。戲子擅長編故事,騙得人暈頭轉(zhuǎn)向分不清東西南北,害得人聽瞎話還得賠淚?!?
家興據(jù)理力爭:“你說青樓女子不是好人,那你算什么?她們與你一樣,有血,有肉,有靈魂,更有重獲人生自由的向往。身為青樓女子,難道天生淫賤,愿意過恁般暗無天日生活?她們?nèi)舴巧钏?,無路可走,怎會淪落為風(fēng)塵女子?一切皆為世人過錯,尤其那些整日滿口仁義道德的正人君子,既罵娼又狎妓,實(shí)在令人深惡痛絕?!?
老夫人聞聽此話氣得不輕,拿起飯碗摔在家興面前,殘瓷碎片須臾之間劃破家興的手。老夫人罵道:“辱門敗戶的小畜生,枉讀十年圣賢書,你對得起劉家列祖列宗嗎?即便老身肯饒恕你,恐怕神靈祖宗未必寬宥。齊東野語,也敢胡評亂講!”家興道:“并非道聽途說,寧艷姑娘親口同我說的,她怎會掉謊騙我?”老夫人拍打飯桌,“什么,你小子膽敢去青樓!小小年紀(jì)竟學(xué)得不三不四,去下三爛地方鬼混!來人,將這等不肖子孫辱沒門楣的畜生打死算了,留著只會敗壞門風(fēng)。”老夫人氣得說不出話來,靳嫂小心翼翼替老夫人撫胸順氣。
黃理勸道:“太太息怒,二少爺年幼無知,難免誤聽誤信,今后好好管教定能改掉不良習(xí)氣。況且老爺后天回來,知道此事難免寒心。不如寬饒二少爺一回,教二少爺跪祠堂面壁思過?!崩戏蛉说溃骸芭胚€不快去祠堂給祖宗謝罪。噯,什么事都能攤上,這么大的人,沒一點(diǎn)長進(jìn)。”
家興被罰跪祠堂,心憂寧艷。一連關(guān)了一天兩夜,老夫人才命家人打開祠堂門前銅鎖。靳殆成入祠堂傳話:“二少爺,老太太喊你過去吃飯。今兒老爺回來,倘若老爺問起二少爺?shù)氖郑贍斁巶€謊瞞過去?!敝抑蔚溃骸吧贍斒谴笕?,該怎生做何消你個奴才操心?!苯傻溃骸白甙桑贍?,老太太等你吃飯?!?
家興回書房更衣,隨手將寧艷送的玉佩擱書桌上。忠治掇盆清水,“少爺,洗把臉。嘿,瞧小人豬腦子,忘記二少爺手不能沾水?!敝抑螡駛€毛巾擰干凈,雙手捧與家興,“二少爺請擦臉?!奔遗d接過毛巾擦把臉。
早飯吃得平靜,寂然飯畢,家興連個招呼也沒打急匆匆走出去。老夫人嘆氣道:“不過說他兩句,跟老身慪上氣了。”靳嫂道:“人心肉長的,太太想教二少爺學(xué)好,怕二少爺誤入歧途,才對他動脾氣管教,二少爺少不更事,遲早明白親娘良苦用心?!?
書房,家興焦躁不安,如坐針氈,“我須為寧艷姐贖身,一會兒你裝作鬧肚子去茅房,我趁機(jī)從后門溜走,贖出寧艷姐,再也不回來了。”忠治壓低聲音問道:“二少爺打算和寧艷姑娘私奔?”家興道:“正有此意?!敝抑蔚溃骸皫闲∪?,奴才好伺候你小夫妻倆。”家興道:“不消多嘴,照我說的去做,我便感激你。”忠治問道:“二少爺身上可有銀兩?”家興道:“沒有,出去后我自會想辦法。”忠治道:“假饒真能贖出寧艷姑娘,小兩口在外漂泊一段時日,早些回來,省得老爺老太太擔(dān)心。”
家興去找張徑涯借銀子,與他遞說底細(xì)。張徑涯有心無力,“二百兩銀子,可不是一筆小數(shù)目,我家下僅有錢財無疑杯水車薪,平日里俺家那位老爺不過發(fā)發(fā)善心幫襯微薄錢鈔,家母日日不輟績紡刺繡換點(diǎn)零頭小錢,僅可勉強(qiáng)糊口。”家興道:“果真籌不出銀兩,如何替寧艷姐贖身?”張徑涯道:“先別著急,或許能幫賢弟籌措銀兩,不過得去老爺家里碰運(yùn)氣。”家興道:“那就有勞尊兄為小弟事體走一趟。”張徑涯一臉為難,“不知我家老爺肯不肯往外借錢?!奔遗d道:“目今只索死馬當(dāng)活馬醫(yī)?!?
張府宅院門首,兩扇漆黑木門,并不見闊氣。張徑涯道:“此間乃家父宅院,你我進(jìn)去看看再做計議?!倍藦饺霃埜笤?,張徑涯喊幾聲老爺,卻不見個人影。半天從屋里走出個老管家,“我當(dāng)誰叫我呢,原來是張大少爺來家里做客?!睆垙窖牡溃骸板止芗?,老爺在不在家?”逯顧霖道:“老爺一大清早出了門?!睆垙窖膯枺骸皫讜r方可歸來?”逯顧霖道:“你不安分守己在家讀書,跑這兒討哪門子沒趣?!睆垙窖呐豢啥?,“狗奴才,說話當(dāng)心點(diǎn),我再不濟(jì)也輪不到你個下人指指點(diǎn)點(diǎn),別仗著自個兒在張府管事,目中無人,如同瘋狗亂叫亂咬?!?
張府四房女人在屋里打牌,門外一陣吵鬧聲擾亂太太們玩牌興致。其中較為年長的一位,慈眉善目且又夾雜幾分威嚴(yán)的女人是張府大太太。程眷妨道:“今兒個外邊好熱鬧,哪位妹妹出去探風(fēng)?!比颗讼嗷ロ?,誰都不情愿出去。年齡最小的一個站起身,“大奶奶,我原想把好事讓與兩位姐姐,可惜人家不領(lǐng)情,妹妹只得領(lǐng)了這等好差事,到院里瞧瞧何人喧嚷。”程眷妨道:“頠妍妹子人品一流,你們兩個跟四妹學(xué)學(xué),多知事,多討人待見。虧你倆比頠妍妹子大上幾歲,飯白吃多年?!?
頠妍出房門,瞧見他們吵到一處,自言自語道:“原來是這小子,不用說家中柴米油鹽短缺,上門找老爺討銀子花,多虧老爺沒在家?!鳖Q妍鄙夷地啐上一口,呸一聲轉(zhuǎn)身回房。程眷妨道:“四妹,外面怎么回事,何人叫喊?”頠妍道:“賤人家的小子上門來討柴米油鹽醬醋茶。”程眷妨粗聲放笑,“瞧他們娘倆這會兒日子混得倒有出息,餓成黃鼠狼一般倒中看。”四個婦人邊說邊笑,接著玩起牌來,全沒把外邊的人物當(dāng)回事,只聽房里打牌聲益發(fā)大了起來。
家興籌到銀兩一徑往青樓去了。來到青樓,本想與鴇兒議事,鴇兒卻故意百般轉(zhuǎn)話題,“姐夫談吐不俗,待人有情有義,令人心醉神迷,干脆咱倆相好得了。倘或姐夫順從我意,青樓便歸你管,家里女兒往后全歸姐夫,女兒們哪個對姐夫不敬不愛。女兒身太嬌嫩,只有我才合得姐夫,不讓姐夫費(fèi)精勞神。”
家興聽她說話,甚感惡心,心下罵道:“沒點(diǎn)羞恥,心中滿存惡渣,不知幾時才有良心發(fā)現(xiàn)?!兵d兒道:“姐夫考慮得如何?”鴇兒不知羞臊拉起家興的手往自家臉上貼。家興嚇得忙縮回手,“媽媽請自重,我一早考慮好了。”鴇兒擠眉弄眼,“姐夫想從咱身上得到好處,只管開口一句話便能討著便宜。”家興道:“不才來替寧艷姑娘贖身?!奔遗d掏出二百兩銀票遞向鴇兒。
鴇兒不接,“姐夫留著自個兒花,今兒咱們不談她。合著我的意,寧艷自然也就成了姐夫的人。”家興道:“我來此只為寧艷贖身,望媽媽快收下銀兩,周全此事?!兵d兒媚笑道:“你以為媽媽長眼天生只為看金看銀,呸,老娘視錢財如糞土。天底下哪個女人不想尋個知冷知熱的男子做依靠,一個人整夜獨(dú)守空房滋味可不好受,說起來姐夫不信,直恁度日如年,要恁多銀兩守著有甚用?!奔遗d道:“你自可改行,做正經(jīng)買賣重新做人,將錢財施與貧困,到時人人見你視若拔苦救難的菩薩,豈不比在此虛度余生強(qiáng)過百倍?!兵d兒道:“我才不想做菩薩,活著就要穿盡綾羅綢緞,吃盡珍饈佳味,享盡世間容華,不枉來世一遭,何必費(fèi)心去管那些天生該為人效勞的蠢貨?!?
家興再次將銀票遞與鴇兒,“望乞媽媽收下銀兩,小生好帶走寧艷?!兵d兒板起臉來,“想帶走人,門都沒有,我女兒正和新姐夫歡天喜地做露水夫妻。”家興怒氣填胸,“老虔婆,你敢逼良為娼?”鴇兒雙手叉腰,“干啥,你想干啥,寧艷是我女兒,老娘又沒賺你一分銀子,與你何干?”家興道:“禽獸不如,自古一女不更二夫,豈可輕許兩家?”鴇兒面無顏色,壓住火氣,“難道只許你夜夜當(dāng)新郎,就不許她夜夜做新娘,她自個兒愿意,關(guān)老娘屁事。這年頭哪個女人不想攢點(diǎn)私房錢,再說婦道人家有幾個不淫賤,又有幾個不輕浮,你若不信自個兒上樓瞅瞅便知端的。”
門里傳出狎笑聲,家興本想踹開門,但聽此動靜覺得刺耳,整個人如站在軟綿綿草垛上,身子頓時沒有點(diǎn)力氣,家興心灰意懶下了胡梯,嘴里嘟嘟囔囔:“原來都是騙人的,不光男人慣會逢場作戲,就連女子亦會曲意逢迎。”鴇兒方才說那番話語不斷在家興腦海里翻滾。
靳殆成來至家興書房,卻不見家興人影,趕忙報知老夫人。老夫人心下著急,立時派家人去城里青樓找人。老夫人既氣又擔(dān)心,喚忠治問話,這下可嚇住了忠治,忠治支支吾吾,聲稱不知二少爺行徑。靳殆成插嘴道:“二少爺會不會跟青樓女子私奔?”老夫人道:“不許亂說,叫管家過來,老身有話要問。”黃理進(jìn)屋問安。老夫人道:“你家二少爺出門可曾向你討要銀兩?”黃理道:“二少爺不曾支出一文。”老夫人思忖:“既沒銀子便贖不了人,更不會私奔?!崩戏蛉说溃骸安槐卮篌@小怪,你們二少爺出門散悶。”話雖如此,可心下?lián)鷳n。府里家人匆忙跑進(jìn)來稟報,“老爺歸來了?!?
老夫人心頭亂亂的,生怕老爺問起家興。劉忠義果然提及家興:“怎么不見家興,他在作甚?”老夫人道:“家興近些日子讀書甚是用功,到同窗家里討教學(xué)問去了。”劉忠義道:“難得此子知道上進(jìn)。”
晌午頭上,張家老爺回府,逯管家將張徑涯上門借錢之事一五一十與張永凜說知。張永凜罵道:“廢物,連個窮酸書生都打發(fā)不了,府里留你何用?”張永凜個頭不高,油頭滿面,兇神惡煞的嘴臉布滿殺氣,讓家人瞅見便感幾分膽怯。逯顧霖道:“少爺當(dāng)時如猛虎,我若不借他銀兩,少爺那陣勢能把老奴打壞?!睆堄绖C道:“怎不打殘你這般老廢物,免得見你心煩。究竟借與他多少銀兩?”逯顧霖掏出契據(jù)呈遞老爺,張永凜看罷眼珠子簡直能瞪出眼眶,“什么,二百兩銀子?”張永凜氣勢洶洶一腳踹在管家腿上,逯顧霖栽倒在地。張永凜抬腳一個勁兒地拳打腳踢,逯管家跪地討?zhàn)垺?
屋里打牌的四位夫人聞聲出來湊熱鬧。程眷妨道:“喲,我說張大老爺,剛回來就動上驢脾氣了。”張永凜止住手腳。程眷妨不滿道:“說說吧,有什么事體值得如此大打出手?管家,起來說話。”逯顧霖道:“奴才有錯,老爺不原諒,老奴不敢起來。”程眷妨話里帶氣:“教你起你便起來,婆婆媽媽個甚。”逯顧霖方敢站起。
張永凜沒敢多說話。程眷妨道:“打狗也得看主人,我的家奴豈容你亂打。再說老管家一向忠心,從未辦差過事情。一把白胡子的人,如今還要受這份窩囊氣?!?
張永凜呈遞契據(jù),“夫人,看看這個?!背叹旆燎屏藘裳郏p描淡寫道:“不過是你家逆子替別人借銀兩而已,怪只怪你兒子不安本分,誰教他跑到我家借銀子。你應(yīng)當(dāng)教訓(xùn)逆子,反倒訓(xùn)誡管家。今兒你是不是吃錯藥,該找個大夫治治你的狗頭,清醒清醒?!?
張永凜道:“夫人訓(xùn)教得句句在理,我原打錯了人,是我做得不對。”程眷妨道:“曉得自家有錯就好,人可不能白打。管家,老爺怎生待你,你便怎生待他。”逯顧霖嚇得急忙跪地,“大奶奶,這可使不得,奴才即便被老爺打死,絕無半句怨言。倘奴才打老爺豈不成了奴欺主,大逆不道,亂了綱常?!?
程眷妨道:“聽見了嗎,張老爺,管家對你忠心耿耿,你倒忍心拿他出氣,都怪你那不孝子勾出來的事端,三位妹妹,你們說應(yīng)當(dāng)怎么區(qū)處?”頠妍道:“教白臉書生受點(diǎn)苦頭,不能比老管家輕一點(diǎn)?!背叹旆恋溃骸奥犚娏藛?,張老爺?”張永凜道:“我去找逆子追討銀兩,要不回來便不歸家?!?
張永凜陰沉著臉坐馬車去了解氏家中。解念嬌在家績麻,忽聽門外一陣急促敲門聲,緊走幾步到門口拔門閂拉開半扇門。解念嬌瞅見張永凜過來,渾身不自在,“老爺來了?!睆堄绖C問道:“賤人,你兒子可在家中?”解念嬌道:“在書房讀書?!?
解念嬌緊關(guān)住大門隨張永凜往兒子書房走來。張徑涯抬頭望見老爺,不免感到幾分膽怯,跪在張永凜面前請安。張永凜破口大罵:“畜生,不安分守己讀書,居然跑老爺家中借錢給外人,銀子如若催討不來,定要你小命。”解念嬌勸道:“老爺,甭動怒,我兒定把銀子討回。”張永凜道:“賤婢懂個屁,老爺一輩子能趁幾個錢,二百兩銀子夠你娘倆吃上多少個春秋,小畜生倒隨意拿來借人,豈非往火坑里亂丟。”徑涯眼睜睜瞅著母親受委屈,心中格外不是滋味,恨不得站起來揍老子一頓。
張永凜罵完解念嬌轉(zhuǎn)身又打兒子,徑涯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但憑張永凜打罵。解念嬌號啕大哭,“老爺要打打我,別打我兒,是妾身無知,教子無方?!苯饽顙缮锨皠裰箯堄绖C,張永凜打解念嬌一個漏掌風(fēng),將她推倒。
徑涯跪爬母親身邊,“娘,孩兒不孝,拖累母親?!睆堄绖C道:“打死你個小畜生,教你敗壞張家名聲?!睆堄绖C掇起一把破椅子摔地上,拆了椅角即成棍棒,“借錢的無賴是何等下賤身份,還不如實(shí)說來?!?
徑涯道:“本非等閑之輩,乃為劉府二少爺。”張永凜啐口唾沫,“他們劉家算什么,倒值得說出嘴來。張家何等輝煌未敢自夸家事,小戶人家真不知天高地厚敢稱少爺,找人借錢便知他家是窮酸破落戶。”徑涯道:“劉府家資巨萬,使奴喚婢。人家二少爺因有急事要辦,故此借下銀兩?!?
張永凜聽兒子說這番話,兩眼放光,扔下手中棍棒,一改兇惡面目,“看來我兒倒做了件好事,正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。為何不早與我言明,我若早些知道便不動怒,人情好落得好。今兒老爺喝高了村酒犯糊涂,對不住你們孤兒寡母?!睆堄绖C拉起母子二人,又與娘倆賠了許多不是。
劉府門首,寬闊兩扇紅門,左右兩旁石獅威武。張永凜吆喝道:“門內(nèi)有喘氣的沒有,出來一口答話。”有個家人慢蹭蹭走出來,見他像個老爺模樣,說話老大不客氣,“嚷什么嚷,沒點(diǎn)規(guī)矩?!?
張永凜道:“在下要見你家老爺。”仆人道:“想見我家老爺?shù)娜硕嗔?,貴客進(jìn)去多有不便?!?
張永凜遞了賞錢,“煩勞通報一聲。”仆人道:“銀兩收了,只當(dāng)請我吃茶,可不與你白磨嘴皮子,勸你早回去,老爺哪有工夫招待閑人。”
張永凜擺出一副怒相,略帶霸氣說道:“速去通稟,張府老爺有大事要見你家劉老爺相商,耽誤了,你可擔(dān)待不起?!笨撮T的家人聽后半信半疑前去稟報。
劉府老爺怕外人將丑事傳揚(yáng)出去,索性多還些銀兩來掩人口舌。劉忠義命管家拿銀兩還賬。劉忠義道:“張老爺清點(diǎn)夠不夠數(shù)?!睆堄绖C仔細(xì)看了天平,見多了五十兩銀子,“劉老爺,銀子還多了。在下雖不寬綽,但這銀子總該歸還。”張永凜極不情愿地將多出的銀錢放回桌上。劉忠義瞟他一眼,張永凜緊攥手中一小袋銀兩。劉忠義道:“些許銀兩權(quán)當(dāng)奉送張老爺做利錢,只管收下為好?!睆堄绖C假意推辭一番,歡喜收了利錢,“老先生,果真豪爽義氣,日后若有用得著在下之處,盡管言語,我輩定當(dāng)竭力效勞。今兒來得唐突多有打攪,誠然過意不去,改日空閑再來拜望老先生,在下告辭?!眲⒅伊x起身送客,張永凜道:“老先生請留步,不須相送?!?
待他父子二人作別而去,劉忠義怒從心頭起,“夫人,這到底怎么回事?”老夫人沉默不語,劉忠義長吁短嘆,“家興哪里去了,家里出了什么事?”靳殆成一旁插嘴:“啟稟老爺,二少爺或許跑了人。”黃理道:“休在老爺面前胡言亂語,跪下認(rèn)錯?!眲⒅伊x道:“你家二少爺為何要跑,快快如實(shí)說來?!苯傻溃骸岸贍敻鄻桥铀奖肌!眲⒅伊x氣得臉面發(fā)黑,“好大膽子,竟敢辱沒你家二少爺名聲,拉出去重責(zé)二十大板。”靳殆成告饒道:“老爺,小的不曾干過虧心事,怎敢欺瞞老爺,老爺若不信可叫過靳嫂問問便知實(shí)情。”劉忠義道:“一派胡言,不分尊卑,家法伺候,教他長長記性?!苯杀谎旱皆豪锸芰P,“老爺,饒小人一遭,今后奴才做個啞巴,再不敢多舌妄議是非?!眲⒅伊x道:“去把靳嫂喚來?!?
靳嫂慌里慌張趕來,劉忠義道:“你家二少爺去了哪里?”靳嫂支支吾吾:“回老爺?shù)脑?,老奴不知二少爺去哪兒溜達(dá)?!眲⒅伊x道:“知道什么便說出來,遮遮掩掩家法必然不饒。”靳嫂道:“伏乞老爺息怒?!?
靳嫂將府里所生事體一五一十稟明劉忠義。劉忠義氣得目瞪口歪,抬手指點(diǎn)老夫人:“你管教出來的好兒子,竟然與青樓女子廝混,敗盡劉家列祖列宗顏面。”劉忠義命人四下去尋家興,心中大為惱火。
張永凜討回銀兩,樂得眉飛色舞往解念嬌家中來。張永凜道:“賢妻收拾行李,好與我一同回府過日子?!苯饽顙傻溃骸鞍巢蝗ダ蠣敻嫌懮?,薄命人享不了恁般清福?!睆堄绖C道:“別人能享清福,你怎的不能享。莫非賢妻還為上次趕你出家門生氣?幾年前的事,你到底沒忘?!苯饽顙傻溃骸霸缤?,自從離開張府,好的歹的一股腦兒忘得干凈?!睆堄绖C攔腰抱住解念嬌,“委屈你了,老爺今后好好補(bǔ)償大嫂?!苯饽顙蓲昝搩芍桓觳玻袄蠣斔墒?,兒子瞧見,老臉沒地放?!睆堄绖C道:“跟我回府共享榮華富貴。”解念嬌道:“感激老爺一片美意,俺娘倆一向吃慣粗茶淡飯,只怕好口食吃不消?!睆堄绖C道:“到底跟我走不走?”解念嬌道:“老爺,賤妾不去?!?
張永凜面目猙獰,“賤人,好心好意接你回府,別敬酒不吃吃罰酒。”解念嬌沒奈何,只好答應(yīng)。張永凜道:“夫唱婦隨,不違夫妻之道。方才老爺不過與你說句玩笑話,沒想嚇住老婆。賢妻放心,虎毒不食子,量小非君子,此乃仁道。老爺心疼你孤兒寡母,怕大嫂獨(dú)居清苦。”解念嬌心有余悸,“是奴不對,老爺仁善?!?
解念嬌原為大房陪嫁丫頭,比程眷妨小五歲。程眷妨嫁進(jìn)張家一直未能生育,偏張永凜生性風(fēng)流,硬與陪房丫頭發(fā)生茍合之事。解念嬌生有一子,常遭程眷妨嫉妒。程眷妨多次想把娘倆趕出去,那時家中老人尚在,極力替他母子二人撐腰,娘倆幸免被趕出張府。后來老太太老爺子一病歸西,家里便由程眷妨當(dāng)家。程眷妨自作主張,把他們母子二人攆出家門,張永凜念其舊情,時有周濟(jì)。
張府大門口,仆人酈洪穎見老爺回來,上前施禮。張永凜吩咐道:“替你家少爺拿下車中行李?!贬B洪穎上馬車搬東西。張永凜道:“走,咱們進(jìn)去?!?
程眷妨步出房門,恰巧碰見他一家三口完聚略感驚訝,“喲,今兒真是新鮮,太陽居然打西邊升出來,張大老爺幾時跟個賤婢弄出小私兒?”屋里玩牌的三房婦人聞聲出來看笑話。解念嬌羞得滿臉通紅,止住腳步。張永凜道:“不必和她一般見識,她就這副德行,你又不是不知?!背叹旆恋溃骸昂賳眩艺f張大老爺,這家是誰的?剛有點(diǎn)出息就想造反不成?娘倆怎生來的教他們怎的滾回去,甭讓根雜草撿得滿院子臭。”頠妍道:“就是嘛,趕走他們?!睆堄绖C呵斥道:“叫喚什么,沒點(diǎn)規(guī)矩,滾屋里去?!背叹旆恋溃骸昂撸駜簜€晴天大白日打雷,我瞧你混賬,翅膀硬了,能飛天不成?別忘了自個兒什么東西,要不是我家老爺子見你前途可造,幫襯一把,憑你本事不知等到驢年馬月才能發(fā)跡。趁早趕出去娘倆,省得教人瞅見刺眼扎心?!睆堄绖C揍大老婆一個耳刮子,“臭婆娘,不要仗你娘家有財有勢便能壓住你張大老爺,再敢百般刁鉆,休怪老爺不念夫妻名分,與你一封休書轟了出去。”程眷妨坐地上撒潑,“哎喲,我的那個天噯,你個大老爺們兒居然為個騷娘兒們出手打老娘,還想休掉姑奶奶,往后日子沒法過了!”
張永凜安排停當(dāng)娘倆,悄悄走進(jìn)大老婆屋里。四位太太照例玩牌。程眷妨見張永凜過來一頭撲床上要死要活,“哎呀,老娘命苦啊,不如死了算了,你們都別管我死活。教那個騷娘兒們賤到底,我死了也不會饒她,變成鬼掐死賤人。天啊,沒孩子的婦人活在世上好生受苦。頠妍妹子,你與我貼心,大姐死了,替我報仇?!?
頠妍暗罵:“當(dāng)老爺?shù)拿嬲f鬼話,還拉人進(jìn)去,我雖不大安分,但不至于壞到你這般田地。平時作威作福,死了倒好?!鳖Q妍拿腔作勢:“咱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處沒大奶奶能過得去,誰都不如太太待小妹好,大奶奶必然長命百歲?!背叹旆留[得愈發(fā)厲害。
張永凜道:“你們?nèi)齻€娘兒們出去,省得叫人心煩?!比颗酥さ爻隽朔块T,其中兩個撲哧一笑。三夫人嗤笑道:“哎呀,沒想到四妹蠻多情的。”二夫人道:“是啊,四妹挺會演戲?!鳖Q妍道:“難怪老爺不愿進(jìn)姐姐房間歇宿,原來兩位姐姐恁般不曉人情。”二夫人同三夫人沒趣地提腳走開,頠妍自鳴得意。
婦人鬧得兇,張永凜一時沒轍哄她高興,干脆跪在大老婆身邊。張永凜道:“大奶奶,老爺錯了,對你不住,嚇著你了。大奶奶只要能出氣,打也打得罵也罵得?!背叹旆粱剜磷飨病堄绖C道:“大奶奶肯原諒我,老爺發(fā)誓從今往后再敢對夫人動粗便不算個爺們兒?!背叹旆翉埧陂]口罵他畜生,下床踢他胸口一腳。張永凜賠笑道:“大奶奶打得好,罵得中聽?!背叹旆恋溃骸芭?,狼心狗肺的東西,虧你能說出句人話。”
家興痛心疾首離了青樓,跑到回家路上必經(jīng)的一片林子里,累得上氣不接下氣。家興靠樹坐地,心血沸騰,“都是騙人的,鴇兒說女人天生淫賤,我偏不信,而今她的行徑令人不得不信。若她哭聲,我一腳踹開門拼得性命救她出來,即便有失貞節(jié),我也不會嫌棄,而她卻沒有痛苦叫喊。”家興滿臉淚水站起身,抬手握拳捶打樹木,“戲子,立貞節(jié)牌坊去吧。劉家興,哭甚哭,沒點(diǎn)出息,似她這般水性楊花根本不值得傷懷落淚,怪只怪自個兒太多情,怨不著人家。什么一見鐘情,分明一廂情愿,未免自作多情過了頭?!?
天色昏黑,家興踏著林中片片枯黃敗葉失魂落魄地返回家下。
仆人稟報二少爺回府。劉忠義大發(fā)雷霆之怒,“敗壞府上名聲,今兒非打死逆子不可。喊你家二少爺去祠堂等候發(fā)落?!币粫r間有人去傳話。老夫人替兒子求情:“老爺,寬恕我兒,容老身管教,家興必定改掉身上惡習(xí)?!眲⒅伊x道:“讓開,此事用不著你管。”老夫人不肯松手,“老爺饒他一回又有何妨?”劉忠義呵斥道:“打死孽子與你無關(guān),他又不是你生的。他親娘早死沒想到留下這般孽種,跟個青樓女子鬼混!今兒我要清理門戶?!?
祠堂,劉忠義等了半天,仍未見到家興人影,“快去催促你家二少爺過來?!遍T外家人答言:“老爺,二少爺前來認(rèn)罪?!奔遗d進(jìn)祠堂,傻愣愣立地。忠治低聲道:“二少爺跪下認(rèn)錯?!奔遗d跪地,忠治陪跪一旁。忠治見家興手上有血跡,心中好不是個滋味。劉忠義暴跳如雷,“大逆不道,見老爺視而不見,不知禮數(shù)。今日打死你這畜生,以敬先祖遺德。管家去把家人喚到院里聽訓(xùn),教大伙看看劉府家規(guī)祖訓(xùn),哪個膽敢違背,一律不輕饒。”黃理傳喚仆人聽訓(xùn)。
忠治道:“伏乞老爺寬恕二少爺,二少爺趕緊認(rèn)錯,老爺宅心仁厚必當(dāng)寬宥。”家興無動于衷,一語不發(fā)。劉忠義道:“狗奴才,誰準(zhǔn)你替他求情。你家二少爺做出這般勾當(dāng)你難辭其咎,為何沒看住家興,任由少爺去骯臟之地狎弄賣皮肉的婦人?今日你死罪可免,活罪難逃,杖責(zé)三十大板,待到明日天亮滾出劉府,從今往后不準(zhǔn)再踏入劉府半步。”忠治滿臉淚花,自打耳光,“老爺,奴才該死?!?
劉忠義朝祖宗靈位前的香爐里上香。沒過多大會兒院中聚滿人。劉忠義出門訓(xùn)話:“劉府乃正經(jīng)大戶人家,家規(guī)嚴(yán)明,膽敢觸犯家規(guī)者一律同等對待,決不半點(diǎn)輕饒。要知家丑不可外揚(yáng),哪個膽敢傳揚(yáng)丑事,打他半死,以明我家規(guī)威嚴(yán)?!?
訓(xùn)誡之后,劉忠義責(zé)令仆人重施家規(guī),“打,朝死里打他二人?!秉S理道:“老爺,二少爺年紀(jì)尚小,難免誤聽誤信辦錯事,不如從輕發(fā)落,耐心教導(dǎo)為妥?!眲⒅伊x怒道:“管家,你好大膽子,居然不尊祖訓(xùn)家規(guī),來人,家法伺候!”無人敢動。劉忠義道:“該死的奴才,竟敢不聽話,靳殆成你來打!”靳殆成操起家法棍棒膽戰(zhàn)心驚打起管家,忠治與黃理忍不住疼痛慘叫討?zhàn)垺<遗d緊咬牙關(guān),豆大的汗滴直流。
老夫人愣坐在房間,自語道:“家興雖非親生,可我待他比親兒子還親?!苯┗呕艔垙埮軄?,喘著粗氣稟知:“太太,不好了,老爺正在打二少爺,太太快些過去求情,免得二少爺被老爺打出個好歹?!?
靳嫂攙老夫人徑自去了祠堂。老夫人道:“老爺手下留情,兩個小子細(xì)皮嫩肉怎擱得住苦打?何況管家人過半百,更禁不住這般折騰?!苯┑溃骸袄蠣斶€須從輕發(fā)落,教二少爺跪祠堂悔改。”劉忠義道:“好大膽子,再敢多言多語趕你出去。你胡亂說話,知道應(yīng)當(dāng)做些什么?”靳嫂掌臉自罰。老夫人道:“造孽啊!”老夫人氣不暢險些栽倒。靳嫂急忙扶住老夫人,“老爺,太太老毛病犯了。家規(guī)無情,人是活的,何必拘泥家規(guī)行事,不肯半點(diǎn)寬容?!眲⒅伊x火冒三丈,“無規(guī)矩不成方圓,懂不懂怎生為人?安分守己知不知道?”靳嫂道:“奴才明白,老爺?!眲⒅伊x道:“送夫人回房休息。”
眾人散去。家人停下手中棍棒,“老爺,二少爺皮開肉綻,不能打了。”劉忠義呵斥道:“誰準(zhǔn)你住手,打到他開口認(rèn)錯為止。”
張府,闔家吃罷晚飯,程眷妨同三房娘們照例一處打牌。張永凜端盆熱水進(jìn)屋來,“我為大奶奶洗腳,以表歉意。今日老爺做得不對,不該打你,委屈大奶奶失了臉面,我與大奶奶當(dāng)眾賠個不是?!背叹旆恋溃骸昂茫駜汗媚棠瘫愀吲d高興,張大老爺過來。”程眷妨當(dāng)眾啐他臉上一口唾沫。張永凜笑道:“大奶奶賞得好,老爺來個唾面自干。”三個夫人見狀嗤笑。
頠妍道:“大奶奶真舍得教訓(xùn)老爺,老爺可是誠心誠意跟大姐賠罪。我們姊妹三個先前挨打受罵,老爺幾時能認(rèn)個錯,我等便要燒高香了?!睆堄绖C道:“老爺一個頭磕給大夫人,算賠你們的?!睆堄绖C磕頭謝罪,“老爺錯了,對不住大奶奶。你們?nèi)齻€婦人家還不回去。”頠妍輕蔑一笑:“賤妾這就挪挪身子,免得妨礙老爺。”程眷妨道:“他干他的,咱接著摸牌。”
張永凜蹲下身子替大房洗腳。頠妍不住朝下邊瞧看,心下罵道:“大老爺們兒給個老娘們兒洗腳丟不丟人。虔婆今兒賺足臉面,若非娘家有點(diǎn)臭錢,老爺早把你踢出門。憑我姿色也該做個正室,而今只能當(dāng)小,受你壓制。哼,白天尋死覓活,眼下落得自家開心。什么東西,老臉還不如姑奶奶屁股好看,瞧見你那雙豬腳都嫌惡心,想走又不讓人走,明擺著故意氣人,過會兒我就出去,省得作嘔?!?
頠妍正合計著離開,門外響起叩門聲。程眷妨道:“進(jìn)來?!备镅绢^蓮蕤進(jìn)門請安,“二奶奶,三奶奶,三個小少爺鬧在一塊不肯睡,打起來了?!鳖Q妍挑刺道:“連個小崽子都看不好,干甚吃的!”頠妍離座上前揚(yáng)手打蓮蕤個漏掌風(fēng)。蓮蕤跪地謝罪。頠妍道:“今后敢不用心服侍小爺,把你賣窯子里去?!鄙忁薜溃骸八哪棠蹋胖e,日后奴才定會盡心盡力照看小少爺?!鳖Q妍怒目圓睜,“哭喪呀,再哭哭啼啼明兒找個牙婆賣掉你。”
程眷妨瞧她有氣沒地撒,故意往家人身上出氣,十分不滿,“好大膽子,我還沒死呢,豈能輪到你站在老身跟前指手畫腳教訓(xùn)家人。你才嫁到張家?guī)滋?,就想管起事來,想賣誰就賣誰,會不會哪天你當(dāng)家,連我這把老骨頭也給一塊賣了?”頠妍心慌,“大奶奶,小妹豈敢造次。”程眷妨道:“料你沒那能耐,在張家什么時候也輪不到你當(dāng)家做主,別忘了你上頭除我還有兩個,想當(dāng)家等到下輩子?!鳖Q妍道:“大奶奶誤會,妹子壓根沒想過當(dāng)家掌權(quán),倘或真有下輩子,妹妹接著做小。大奶奶對下人體貼有加,待我們更沒的說。小妹怎敢沒良心生出壞念頭,爭一家之主。我原氣不過,說話粗聲大氣,沒想嚇著蓮蕤妹子?!背叹旆恋溃骸皼]事了,小妮子下去看好咱府里的活寶貝,等咱百年之后可指望孝子賢孫摔盆送終?!?
張永凜回房寬衣解帶,熄罷燈,唉聲嘆氣一回躺床上。張永凜一肚子心事怎睡得著,不免左思右想:“大老婆若出了事,她娘家人豈肯與我善罷甘休,虧我機(jī)敏,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可惜顏面無存。賤人,全怪你惹我一身臊?!?
張永凜越想越氣,點(diǎn)燈穿衣,出了房門。頠妍在院里瞧見張永凜,慌忙躲開,轉(zhuǎn)臉見他去了解念嬌房中。頠妍躡手躡腳跟過去,趴在窗前偷聽二人話語。
解氏坐床沿縫補(bǔ)衣裳。張永凜插上門閂,站她身旁。解念嬌問道:“老爺有事?”張永凜道:“日后不必干恁般下賤活計,只要你聽話,總有一天教你與大奶奶平起平坐。”頠妍心中犯起嘀咕:“什么東西,還能輪到你當(dāng)家做主的一天,門都沒有?!睆堄绖C道:“你我夫妻緣分多年,聚少離多,卻有多少時日不曾行房,怕你寂寞忘掉床笫滋味,今晚便來與你同床共枕。”解念嬌道:“老爺使不得?!睆堄绖C扔下她手中衣物,“白日里你害老爺丟多大顏面,老爺?shù)共辉衷鼓?。你若依我,便不與你計較?!苯饽顙傻溃骸芭沂莻€罪人,每日拜神祈求除去身上罪過,得個清白身。”張永凜道:“你個婦道人家與老爺同房便是清白?!苯馐喜粡乃狻堄绖C道:“反了你,你是我的女人,敢不從我意!”解念嬌道:“老爺,這般惱人年紀(jì),本該養(yǎng)精蓄銳,怎可恣意放懷?!睆堄绖C怎肯聽她規(guī)諫,動手拳打腳踢。頠妍掩嘴竊笑,“活該,怨不著老爺心狠手黑?!睆堄绖C出了氣,抱她床上取樂。
這下可惱壞頠妍,頠妍暗暗叫罵不止:“沒想到老娘們兒風(fēng)騷不減當(dāng)年,竟能勾去老頭子的魂。今兒算你運(yùn)氣好,扯露騷洞勾引人,怕你日后沒今日這般好時運(yùn)。我尚且年輕多的是男女之歡,犯不著跟個老娘們兒爭風(fēng)吃醋。”
頠妍朝窗子啐上一口,去婢女房拉蓮蕤回自家房里。頠妍道:“知道今兒晚上叫你來作甚?”蓮蕤驚慌答話:“奴才不知?!鳖Q妍道:“好啊,睜眼說瞎話,你心下比誰都清楚,竟說不知道。”蓮蕤無比膽怯,“四奶奶,奴才錯了,奶奶寬饒了我,一輩子感激四奶奶大恩大德。”頠妍稍微放松點(diǎn)臉色,“知道自個兒犯錯就好。待會兒姑奶奶躺下,你吹滅燈,掌臉一百下,完了事面墻跪一宿反省。”蓮蕤唯唯諾諾應(yīng)承。
青樓,待客人歡喜離去,寧艷面色煞白,眼中堆淚。鴇兒一臉奸笑進(jìn)了寧艷香房,“好女兒,瞧瞧做女人有多好,兩腿一張,男人便賣力照顧,流出來的可是白花花的銀子。你幫媽媽趁錢,媽媽自然不會把你虧待,賞你二兩銀子,留著日后使費(fèi)。倚門賣笑不是悲,又有錢花又有歡。”鴇兒輕蔑地丟地上二兩碎銀子,“賞你的,還不趕緊撿起來?!睂幤G仇視地盯著鴇兒,鴇兒不屑一顧地瞪大眼睛,“不識抬舉,今后再敢沒大沒小拿眼瞪人,你試試看,當(dāng)心眼珠子給你挖出來?!?
寧艷痛不欲生哭了半夜,眼珠血紅,脫去新裝,穿回舊衣,包袱里取出一條孝帶,長布懸梁,登上桌椅,凄涼禱告:“爹,娘,女兒不孝,再不能去二老墳前祭拜,原諒女兒不孝。劉少爺,我非干凈女子,沒能守住貞節(jié),配不上少爺。愿天保佑少爺幸福,少爺定能找到心地善良、情投意合的良家姑娘,愿那女娘與少爺永結(jié)同心,白頭偕老。我倆今生有緣無分,但愿來生能得相見。少爺,賤妾去了?!睂幤G熱淚灑面,腳一蹬,眼中含淚離世。
次日侵早,紫云上樓喚寧艷,卻見房內(nèi)無人應(yīng)答。紫云敲敲房門,叫聲寧艷妹妹,門里聲息皆無。紫云心下氣惱,數(shù)落一陣:“青樓姑娘,現(xiàn)在就你占了上風(fēng),剛陪過客人裝甚高貴。如今你已不是女身,想高貴也高貴不起來,日后不必跟以前那樣裝腔作勢操守貞節(jié),在客人面前更不可冷若冰霜,甜言蜜語賺哄男人才能討人歡喜。”
半晌不見開門,紫云催道:“別在房里躲著裝樣,快與姐姐開門,媽媽教你接客學(xué)問?!弊显频鹊貌荒蜔?,動了火脾氣,抬腳踢門,門子居然開了。紫云望里一瞧嚇得險些叫喚出來,雙手緊捂嘴巴,閉著眼關(guān)了房門,“慚愧,慚愧。寧艷妹妹到了陰界可別埋怨咱嘴賤,你我不同類,以死換回貞節(jié),是個良家女娘。”紫云兩腿癱軟跪地磕個頭,“姑娘走好。”
紫云驚魂未定抹淚下樓梯,走至鴇兒跟前一句話說不出來。鴇兒問道:“喲,怎么了這是,轉(zhuǎn)臉變了個人似的?!弊显茰I如雨下,“寧艷妹子她……她……她……”鴇兒道:“那妮子怎的?”紫云哭訴道:“寧艷妹子升天了。”鴇兒道:“什么,死了?她升個屁天,應(yīng)該下地獄才對。你哭個甚,并非老娘斷她性命,分明她自己做作自尋短路。才與老娘掙幾個銀子,恁般進(jìn)了陰曹地府,便宜她了?!弊显频溃骸皩幤G妹妹為操守貞節(jié)草草結(jié)果性命,想想自個兒茍活在世多么卑微?!兵d兒一聽大動肝火,抬手?jǐn)Q住紫云的臉叫罵:“呸,貞節(jié)事小,餓死事大,好死不如賴活著。哼,倒了八輩子霉,遇到個認(rèn)死理的主。大侵早死了人不吉利,快和老娘掩藏尸體,封鎖房門。待到夜深人靜,抬她尸身扔出去,扔到亂墳崗施舍給野狗豺狼填肚子?!弊显频溃骸皨寢屍兴_心腸,與人家姑娘留副全尸埋葬。往后女兒一人當(dāng)兩人使喚,多賺些銀子孝敬媽媽好不好?”鴇兒眼珠轉(zhuǎn)轉(zhuǎn),“成,這話你自個兒說的,老娘可沒逼你?!?
天光大亮,祠堂里走來兩個家人將常忠治生拉硬拽驅(qū)逐出府門。
常忠治望望劉府宅院卻又舍不得離開,嘆息道:“二少爺,珍重!”常忠治漫無目的挪動腳步,不知自個兒該往何處,瞅著地上一片片落葉,難免勾起感傷。落葉總要?dú)w根,命運(yùn)應(yīng)當(dāng)何去何從。落葉飄飄秋冬似無情,待到明年春夏又是一番別樣景致,何必感傷。忠治心想:“我去青樓問問寧艷姑娘,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事,為何沒與二少爺一起遠(yuǎn)走他鄉(xiāng)。”
鴇兒見著忠治問些閑話:“怎不見你家少爺過來玩?”忠治冷語道:“我家少爺從今往后兩腳不踏煙花地,一心專意讀圣賢。煩勞媽媽安排,小的想見見寧艷姑娘?!兵d兒道:“提她作甚,真夠晦氣的,一大清早走了人?!敝抑尾唤獾溃骸叭ツ膬毫??”鴇兒故作悲哀,“閻王府里報到?!敝抑误@疑道:“什么,人死了?”鴇兒略帶哀痛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忠治道:“沒病沒災(zāi)的大活人怎說沒就沒了?”鴇兒道:“誰承想她年紀(jì)輕輕竟如此短命,可她偏偏上吊,一命嗚呼。”忠治道:“寧艷姑娘何故尋短見?”鴇兒道:“教人不忍說出來,咳,我家女兒命苦?!敝抑蔚溃骸案覇枊寢專@到底怎么回事?”鴇兒道:“誰知她有哪門子委屈,活膩歪想尋死,憑誰也攔不住?!敝抑尾恍砒d兒的鬼話,“小人能否進(jìn)香閨見寧艷姑娘最后一面?”鴇兒道:“死人有啥好見的,少擾她安靜?!敝抑芜f些碎銀子,鴇兒方才答應(yīng)。
鴇兒上樓打開門鎖。忠治走前掀起蓋在寧艷臉上的白布,見她面有幾分恐怖,禁不住失聲落淚。鴇兒道:“我的爺,小點(diǎn)聲,倘叫外人聽見多不吉利,好歹要替我家聲譽(yù)考慮?!敝抑蔚溃骸靶∪嗽笧閷幤G姑娘贖身,請媽媽議個價?!兵d兒道:“瞧小哥這話說得難聽,好像老娘沒見過錢似的?!敝抑蔚溃骸拔壹疑贍斚矚g寧艷姑娘,小的替主人親手埋葬寧艷姑娘芳魂。媽媽商議個公道價錢?!兵d兒心底打起算盤:“死尸留她甚用,扔了白扔,倒不如換點(diǎn)銀兩落得受用。”鴇兒道:“看得出爺待見我家女兒,媽媽買她時花了百八十兩銀子,如今我便折本出脫,尊客拿十兩銀子便可得人。”忠治毫不猶豫掏出銀子遞與鴇兒,“小人能帶走人嗎?”鴇兒道:“不成,眼下外邊人正多,須等到夜半三更,你來把人神不知鬼不覺扛出去。”
忠治下樓,叫住正在迎客的紫云:“小子有話請教姐姐,方便說話嗎?”紫云道:“姐夫有何見教?”忠治道:“寧艷姑娘怎么死的?”紫云道:“此事,奴家并不知情?!敝抑瓮媚锸稚蠏K銀子,紫云拉他到一旁說知就里。忠治得知真相后唉聲嘆氣,卻又無可奈何。
忠治到林子里選塊好地刨下墳坑,因囊中羞澀只能買幾張草席替代棺木。直待夜深人靜,黑色掩人耳目,忠治方才從青樓帶走寧艷。墳坑前,忠治點(diǎn)燃香燭,用六張草席將寧艷包裹,拴了麻繩,把寧艷尸身搬至墳坑深處,跳出墳坑,跪在地上兩手捧土掩埋。冷風(fēng)蕭瑟,落葉飄向墳堆,一片殘葉飄過蠟燭的火焰,打滅微弱燭光。
天微明,忠治來至劉府大門前,守門的家人沒敢放忠治進(jìn)來,勸他以后別再妄想進(jìn)劉府。忠治偷偷從后門溜進(jìn)府里,到家興書房瞅瞅,未見到人,“二少爺被罰跪,該去祠堂找尋。唉,自古紅顏多薄命,二少爺他可知道?”忠治未進(jìn)祠堂在半道被靳殆成擋住去路。靳殆成冷笑道:“喲,原來是你小子,還敢回來。如今老爺差我伺候二少爺,有我在,你休想見二少爺一面?!敝抑蔚溃骸肮残∪说弥?,憑你心術(shù)不把少爺帶壞才怪,老爺怎會瞧得起你個奴才?!苯傻溃骸皼]想到世道變得快,昨兒個看你人模狗樣,今兒混得更像狗子。你若不是畜生,老爺為何趕你出去?老爺說了,你若膽敢再來誆騙二少爺不做正事,定打斷你一雙狗腿?!敝抑蔚溃骸澳闼闶裁礀|西,好狗不擋道,我要見二少爺?!苯傻溃骸澳氵@狗東西也配?!苯梢齺砑叶∞Z趕忠治,“小子,往后你敢踏入劉府半步,絕不會像今日這般心慈手軟。大爺高興,饒你一遭,快快滾了去吧。”
常忠治罵罵咧咧走開,一路上不著邊際亂想:“先找個吃飯的營生,等日后趁錢開個茶館,活著倒有些奔頭,說不定幾時還能討房老婆。哎呀,想到天邊了,事到如今糊口才是緊要事體?!敝抑嗡坪跤辛舜蛩悖瑳Q定去城里找份活計。經(jīng)過數(shù)日奔波,忠治終究謀份差事,在一家酒館與人當(dāng)伙計。店主本家姓李,名業(yè)生,是個二十出頭的后生,店主見忠治寫手好字,便教忠治管起記賬的活來。
忠治踏實(shí)勤快,又有一張能言會道的嘴巴,李家人無不待見。忠治吃住全在李家,晚上常教李業(yè)生的胞妹馨田學(xué)書認(rèn)字,與李家人處得頗頗親近。
解念嬌自打搬進(jìn)張府沒過上一天安生日子,張永凜吩咐下去,四房太太所穿衣物皆由解念嬌漿洗,這般舉動竟連仆人都有些看不過去。蓮蕤道:“太太,丫頭幫你洗衣裳,這些原本該我們奴才做的?!苯饽顙尚拇娓屑ぃ恢撜f些什么,又叫不出她的名姓。蓮蕤蹲下身來拿起木盆中衣物搓洗。解念嬌道:“妹子尊姓芳名?”蓮蕤道:“賣到張府,奴隨主姓,只知道自家賤名蓮蕤,也不知‘蓮蕤’二字長得是何模樣?!苯饽顙傻溃骸懊θグ桑竺米?。我在家里閑不住,有活干倒不悶得慌?!鄙忁ǖ溃骸疤哪c真好,不知老爺何故不加體貼,苦熬了太太年月?!苯饽顙陕牬嗽捨逦峨s陳,眼圈濕潤。蓮蕤道:“太太怎么哭了?”解念嬌抹把淚,“沒哭,臟東西迷了眼。”蓮蕤道:“丫頭來府上有一年光景。今年開春,老爺娶了四太太,四太太面若桃花,脾氣卻不大好。大奶奶待人挺好,從不委屈家人。只是太太一來,大奶奶便有了水火脾氣。”解念嬌道:“我知大奶奶待人好,從不把下人當(dāng)成牛馬使喚,跟誰都能合得來。我不知自個兒究竟犯了甚般錯,大奶奶始終不肯原諒?!鄙忁ǖ溃骸斑@或許是命,先苦后甜,現(xiàn)在苦,往后就甜了。沒事多想些好事,活著便沒恁般苦累。”
張永凜走來見二人閑談頗為不滿,板臉訓(xùn)斥:“偷懶的丫頭說哪門子閑話,還不干活去!”蓮蕤道:“奴才見太太整日漿洗恁多衣裳,怕太太累著,偷空過來幫忙?!睆堄绖C道:“多此一舉。”張永凜拽住蓮蕤的胳膊拉到自家房中,將門掩上。蓮蕤怯生生跪下。張永凜瞅她模樣長得標(biāo)致,一把抱起將她摁到床上,胡亂做嘴。蓮蕤咬他一口,大呼小叫,拼命掙扎就是不從。張永凜罵道:“賤人閉嘴,再喊壞你小命?!鳖Q妍恰好路過,聽到房里動靜,一腳踢開門。頠妍道:“好大膽子,不知廉恥的丫頭,膽敢引誘老爺,這還了得,不把你制伏,你能反上天。”蓮蕤掙脫身子下了床,面向四太太跪下。頠妍罵道:“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甚般貨色!打死你個小賤人,看你來日還敢勾搭爺們兒。”
頠妍揪住蓮蕤的耳朵去了大奶奶房中評理,兩房夫人正和程眷妨說道閑話。程眷妨見頠妍這般待人,變了臉色,“連點(diǎn)規(guī)矩都不曉得,揪人耳朵,成何體統(tǒng),還不放開爪子?!鳖Q妍泄氣松了手,“大奶奶,不怪妹子沒規(guī)矩,這死妮子干的事實(shí)在可惱,不賣她難解心頭惡氣?!背叹旆翙M眉瞪目,“只怕有些人無中生有,一個丫頭能干出多大點(diǎn)事惹人嫌棄,你竟如此蹂躪人?!鳖Q妍誣賴道:“這妮子勾引老爺。”蓮蕤跪地哭道:“大奶奶,奴才不敢。”程眷妨道:“她沒那個膽,必定是老爺見她色美動了淫念,老爺見一個愛一個,要不怎會娶你過門?!?
兩房婦人隨口附和道:“大姐說的是公道話。”頠妍道:“倘或外人知道,豈不毀壞張府名聲。”程眷妨道:“做好分內(nèi)之事便成,何必多管閑事。男人有幾個不喜歡拈花惹草,外面的野草都能碰,自家栽的花怎就不能沾?老爺喜歡,便合著老爺心意,明兒與蓮蕤個名分。倘若老爺對她沒意,也決不虧待小妮?!?
頠妍道:“大姐就是大姐,度量不是一般大。這種事你老能容下,我有甚不能容的?!背叹旆谅犓捴袔Т?,厲言申斥,“今后少在我面前提賣人,膽敢再說大話先賣了你!去把老爺叫來。”頠妍退出房門。
程眷妨道:“妮兒受委屈了,過來,奶奶賞你幾錢,只當(dāng)今兒什么事都沒發(fā)生。”蓮蕤叩謝:“多感大奶奶主持公道?!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