數(shù)語啟疑團(tuán)揮拳割愛七旬撐淚眼苦節(jié)流芳
這天下午,太陽落在桔子林上,在一條白石板的小路上,只有一個背著那陽光走來的人,一路都是七顛八倒。那不用怎樣去疑心,這必是毛三叔在三湖街上吃醉了酒回家來了。狗子正在清水塘里洗菜回來,恰好在路上遇到,于是站在路邊上等他過來。毛三叔看到了他,老早的就卷了舌頭問道:“狗子,你今天沒有在街上吃酒嗎?你毛三叔今天弄了幾文,可惜你沒有遇見,要不,倒也可以請你吃兩碗?!惫纷有绷搜巯蛩Φ溃骸懊?,不是我說你糊涂,家里有那樣一枝花的毛三嬸,你何必天天吃得這樣顛三倒四,爛泥扶不上壁?”
毛三叔停住了腳晃了兩晃,本是伸出一只手來扶狗子肩膀的,不想手要向前,人要向后,那手在空中撈了幾下,人又晃了兩晃,這才笑道:“你這東西說話不通脾。一個人有了好老婆,就應(yīng)該不分日夜,在家里看守著不成?”狗子依然斜了眼睛望著他道:“現(xiàn)在你喝醉了酒,我不和你說?!泵迕腿幌蚯耙粨?,伸手抓住了他的領(lǐng)口,瞪了那雙紅眼睛,喝道:“狗子,你說不說?你若是不說,我一拳打死了你!你說說看,我不守著你三嬸,你三嬸鬧了什么漏洞嗎?”狗子笑著道:“我的爺!你脾氣好大,同你說一句笑話也說不得,實(shí)在也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事。”毛三叔道:“你說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事,那一定就有些事。你說不說?你不怕毛三叔的厲害嗎?”他說話時,扭住了狗子的領(lǐng)口,抖上了幾抖。狗子見他兩只紅眼睛,格外睜得大,心里想著,若是再不和他說明白,他發(fā)的牛性,真會打起來的。于是手托住了毛三叔抓領(lǐng)的手,笑道:“其實(shí)不相干?!?
毛三叔道:“不要說這些鬼話,你說,到底她在家里有了什么事?”狗子笑道:“毛三叔,你不用生氣,我也是一番好意。因?yàn)榻裉煸缟?,李少爺沒有吃飯,三嫂子做了一碗芋頭糊送到學(xué)堂里給李少爺吃。我想,李少爺也不是小孩子,待他太敬重了,也是不大好,就是這一點(diǎn)子,我要和你說一說?!泵宸帕耸值溃骸胺拍隳锏墓菲?!李少爺是我的好朋友。我老婆送點(diǎn)東西給他吃,有什么要緊?要你大驚小怪,攔路告訴。老婆是一枝花,就該大門不出,二門不進(jìn),連朋友也要一齊斷絕,你說是不是?”狗子見他垂下來的那只手,還緊緊地捏住了拳頭。心里想著,好漢不吃眼前虧,且先讓他一下。于是向后退了兩步,滿臉堆下笑來道:“毛三叔和我們鬧著玩,什么話都可以說。我說這樣一句笑話,毛三叔就要生氣?!泵鍝u蕩著身體道:“我酒醉心里明呢。你攔住了我,特意要找我說話,是說笑話嗎?”狗子不敢多辯,只管向后退了去。毛三叔瞪了他一眼,醉后口渴得很,急于要回家去討茶喝,也自走了。狗子見他去遠(yuǎn),心里就想著,這個死王八,太不懂事。我好意把話告訴他,免得他戴綠帽子,他倒說我多事。我一定想法子,出一出這口氣。他站著出了一會神,點(diǎn)點(diǎn)頭回學(xué)堂去了。
到了次日,進(jìn)房去和小秋打洗臉?biāo)R娒龐鹚陀箢^糊來的那只碗,依然放在書桌上。便向小秋道:“這只碗,也應(yīng)該給人送了回去,難道還要人家來自取嗎?”小秋道:“你就替我送了去吧。你就說我多謝她了。”狗子笑道:“空碗送了去,也怪不好意思的,你隨便送一點(diǎn)東西,不行嗎?”小秋道:“一時我哪有現(xiàn)成送女人的東西?”狗子道:“香水花露水這些東西,都是這里女人很愛的,你那藤箱子里,不都有嗎?”小秋道:“那都是用殘了的,怎好送人?”狗子笑道:“要是自己用的,那才見得珍貴,你就把那香胰子送她好了?!毙∏锫犝f,打開箱子來看時,一瓶花露水,還用不到三分之一。有兩塊合并的一塊香胰子,只用了一塊,其余一塊未動。小秋也覺得總應(yīng)該送人家一點(diǎn)東西。不曾考量,就把香胰子和花露水交給了狗子,讓他帶了去。狗子帶了這東西,就不住地微笑。一刻也不停留,就向毛三叔家里走來。
毛三叔雖然逐日上街去,這餐早飯,多半是在家里吃的。狗子也是看準(zhǔn)了這一點(diǎn),于是拿了空碗,和這兩樣禮品,就向毛三叔家來。進(jìn)門時,不見毛三叔在堂屋里,料是昨天傷了酒,今天還不曾起床。毛三嬸將一只棗木的梳頭盒子,放在板凳頭上,自己對了那梳頭盒子,抬起兩只白胖的手臂,正在挽頭上的圓髻。因?yàn)檫@種工作,是不能半中間停止的,只抬了眼皮向他笑道:“多謝你送了碗來。”狗子將碗放在窗臺上,很快地向窗子眼里看了一下,見毛三叔橫躺在床上,將腳抬起來,架在木床的橫梁上。于是身子向后一躺,對毛三嬸低聲笑道:“毛三叔在家嗎?”毛三嬸道:“有話好好地說,為什么這樣鬼鬼祟祟的?!惫纷勇犃怂@話,也不辯論,笑嘻嘻的,依然低聲道:“這是李少爺叫我送給你的,你收起來吧?!闭f著,將那塊香胰子和那瓶花露水,都塞在她懷里來。她已經(jīng)是把頭梳理好了,這就向窗子里看了看,也用了不大高的聲調(diào)問道:“他還說了什么沒有?”狗子道:“沒有說什么。你應(yīng)當(dāng)去謝謝人家了。我走了?!闭f畢,他走出門去了。
毛三嬸將香胰子同花露水,都揣在懷里,然后端了梳頭盒子,向屋里走來,毛三叔一個翻身,由床上跳了下來,問道:“呔!狗子帶了什么東西給你?”毛三嬸猜不到小秋送她這兩樣?xùn)|西,究竟是什么用意,所以她也很不愿意公開出來,便道:“狗子幾時送過什么東西給我?這是我丟了一只空碗在學(xué)堂里,他送回來了?!泵遄呓徊?,瞪了眼道:“你怎么會丟了一只碗在學(xué)堂里?”毛三嬸道:“我記不起來。”毛三叔冷笑道:“怪不得人家說我的閑話了。你記不得,我倒記得。你不是做了一碗芋頭糊給李少爺吃嗎?”毛三嬸道:“不錯!是我做了一碗芋頭糊給他吃,這也犯了什么家規(guī)嗎?”毛三叔道:“這并不犯什么家規(guī),但是你為什么說不記得,不肯告訴我?!泵龐馃o理由可以答復(fù)了,便將脖子一歪,板了臉道:“因?yàn)槟銌柕糜憛挘也辉父嬖V你。”毛三叔道:“狗子替姓李的帶了什么東西送你?”毛三嬸想是他聽見了,如何可以完全否認(rèn)得。于是答道:
“人家吃了我的芋頭糊,送一點(diǎn)東西,回我的禮,這是理之應(yīng)當(dāng),你管什么?”毛三叔伸著手道:“你給我看看,她送了你多少錢?”毛三嬸聽他這話,簡直有了侮辱的意思,于是在懷里掏出香胰子和花露水,重重地往桌上放下,然后兩手牽了衣襟,亂抖一陣,叫道:“你搜吧,你搜吧,看看有什么呢?”毛三叔見她做錯了事,還有些不服人說,不免也激起氣來了。順手撈起花露水瓶子向地下一砸,砸得香水四濺。口里罵道:“不要臉的東西,要人家小伙子私下送東西,我打死你這賤貨?!泵龐鹨彩侨滩蛔?,伸出兩手,先就向丈夫抓來。毛三叔大喝一聲道:“好賤貨,你倒先動手!”喝時,早是捉住了她兩手向外一推,毛三嬸站立不住,哄咚一下,向后倒了下來,毛三叔打得興起,趁勢將她按住,跨腿就騎在她身上,豎起兩只拳頭,擂鼓也似向下打著。毛三嬸身上雖在挨打,心里頭卻很明白。她想著,自己若是大哭大喊起來,驚動了四鄰,人家問著,為了什么緣由,一早夫妻打架,很不容易說了出來。而且牽扯到了李小秋那更是不妥。因之只管躺在地上亂掙亂跌,卻不哭喊。
毛三叔也是想到這件事有些難為情,只是打,卻不叫罵,打了一二十拳,才放了毛三嬸。一只腳踏在椅子上,左手掀了衣襟扇汗,右手指著她道:“你動不動兇起來,叫你知道我的厲害。你說,為什么你送芋頭糊給他吃?”毛三嬸靠了壁坐在地上,滿臉都是眼淚鼻涕,新梳的髻,也散了,披了滿肩的頭發(fā),張大了嘴,只管哽咽著。許久,才指著毛三叔道:“短命鬼,你打人打忘了形嗎?李少爺又不和我沾什么親,帶什么故,是你把他引了來的。你自己口口聲聲,說人家是好朋友,要報答人家的好處。我做碗芋頭糊給他吃,也是給你做面子,你為什么打我?你不要胡思亂想,人家青春少年,貴重得了不得,決不會打你醉鬼老婆主意的?!?
這句話算是把毛三叔提醒了。是呀,李少爺那樣漂亮的公子哥兒,也不會和這二三十歲的鄉(xiāng)下女人有什么來往。他想到這里,火氣就有點(diǎn)往下,不瞪著眼睛了。眼光向下時,順便就看到了砸碎的那瓶花露水,更看到桌上放的那塊香胰子,不由他心里又轉(zhuǎn)了一個念頭,便是一個做少爺?shù)娜耍瑧?yīng)該送人家女人這些東西的嗎?便又瞪了眼道:“不是我說你,村子里人,也有看得不順眼的了。別的不說,李少爺為什么偷偷地送你香水香胰子?這是相好的送表記的意思,我不知道嗎?從今以后,你給我放乖一些吧。如若不然,我是白刀子進(jìn)去,紅刀子出來。我毛三叔說得到做得到,如果不信,你就試試看?!泵龐鹫仓煞蚰欠N牛脾氣,倒不是用話嚇人。再看看他黃油臉,大紅眼睛,這火氣是還沒有壓下去,萬一和他口角起來,恐怕他會亂動手的。自己雖和李小秋并沒有做什么不規(guī)矩的事,只是自己這顆心,為了給春華姑娘穿針引線,實(shí)在有些胡思亂想。有道是旁觀者清,想是丈夫看出一些情形出來了。那么,還是自己退讓一些為妙吧。毛三嬸這樣想了以后,她就轉(zhuǎn)而對她丈夫說:“你不信,我也不說了,你以后訪訪吧。我今天收拾收拾東西,就回娘家去,讓你一個人在家里,仔細(xì)地訪上一訪。你訪出了我同什么人不干凈,你就拿把刀來把我殺了。你若是訪不出來,我也就不回來的,你想我能白白地讓你打上一頓嗎?”
毛三嬸一面說著,一面就站起身來,自己端了臉盆到廚房里去打水來洗臉,重新梳頭換衣。不過她的臉上,總是板得緊緊的,一點(diǎn)笑容也沒有。毛三叔雖然覺得自己過份一點(diǎn),但是決不能夠在女人面前示弱,只管瞪了眼睛,在一邊望著。毛三嬸忙忙碌碌,收拾了半個時辰,諸事妥貼,又打開櫥子來,將自己幾件衣服,同那匹未曾賣去的白布,做了一個大包袱,手里提著試了一試,那便是有要走的神氣了。
毛三叔覺得再要不說什么,也是白白地讓她走了。就用手捏住了拳頭,連連搖撼了幾下道:“你以為我舍不得你吧?你要走,只管走。但是你若這樣走了,以后就不必回來?!泵龐鸬溃骸安换貋砭筒换貋?,我上庵堂當(dāng)尼姑去,也不要再受你這一口氣。”她口里說著,手里提了那個大包袱橫了身子,匆匆地就跑了出去。毛三叔叫道:“好吧!你走吧!永遠(yuǎn)也不要回來了。”毛三嬸僵硬了脖頸子,挺了胸脯子就向前面跑了去。
毛三叔站在房門口,呆了一陣子,然后跑了幾步,跑到大門外來,向毛三嬸去的大路遙遙地望著。然而他既不能叫出口來,叫她不要走,她也不回轉(zhuǎn)頭來,向毛三叔看上一看,于是乎她就在這種夫妻相持之下,一直地離開了家庭了。這時,毛三叔開始要感到枯寂了。同時,小秋、春華二人之間,也感到消息不通了。因?yàn)樗瞬荒芤娒嬉院?,完全靠了毛三嬸來往互通消息。小秋在這日下午借了送衣服為名,走到毛三叔家門,見大門關(guān)著,外面門環(huán)上,倒插了一把鎖。他站在門口,躊躇了一會兒,覺得有些奇怪。毛三嬸若是要走開的話,照著她近來熱心的情形來說,她一定要先通知一聲的。莫不是早上那兩樣禮物送壞了。但是,天下決無是理。也不過適逢其會罷了。于是在門外呆了一陣子,也就回學(xué)堂里去。
到了次日早上,再向毛三叔家來時,頂頭就遇到他,他見小秋手上拿著衣服,便笑道:“李少爺,你送衣服來洗嗎?昨天她和我打了一架,回娘家去了?!毙∏锏溃骸澳銉煽谧樱^日子很是舒服的,為什么老是打架?”毛三叔道:“嗐!起因很小,就為了李少爺送她兩樣?xùn)|西,我問了她兩句,她說不該問,所以我們兩個人就吵起來了?!毙∏锫犝f,便道:“這個你也太喜歡吵了。”然而他只說了這句,臉飛紅著,說不出第二句來。毛三叔一見小秋這翩翩公子的樣子,就想到他和春華乃是一對,哪會牽涉到自己老婆。她替他們跑來跑去,自然有些功績,這又何必去疑心,他自然該送一點(diǎn)人情的了。毛三叔心里有了這樣一番考慮,就向小秋連連拱了兩下手笑道:“對不住,對不??!”小秋笑道:“你們夫妻吵嘴,有什么對我不住,這話也就奇怪之極了?!闭f畢,扭轉(zhuǎn)身子就走了。毛三叔一想,這話又錯了,這是心里的事,怎好由口里說了出來。不過已給說出來了,便也吞不回去,悵悵地在路上站了一陣。
毛三叔為人,雖然有時脾氣很暴,但是他究竟是個在社會上混事的人,差不多的人情世故,他都參與過了。他看了小秋到門口來徘徊的情形,知道她是斷了春華的消息,所以著急,由此,更可以想到他送禮給自己女人,那是求她送消息,并沒有別的作用。更想他是這樣著急,想必春華在家里頭,也是急得不得了的,自己很可以到相公家里走走,探探春華是怎樣的情形。
他一腳踏進(jìn)門,就看到春華靠住了廊檐下的柱子,昂了頭向天上望著。她回轉(zhuǎn)頭看到毛三叔,先就問道:“兩天不看到毛三嬸,她忙些什么?”毛三叔道:“唉!她和我打一架,回娘家去了。”春華道:“她很賢惠的,你為什么要常打她?她什么時候回來呢?”毛三叔道:“她是發(fā)了脾氣走的,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?我想,她要什么時候脾氣下去了,什么時候才會回來的吧。”春華聽了這話,臉上立刻就有了不高興的樣子,望了毛三叔道:“你這個人,什么時候才不好酒糊涂呢?哼!”
毛三叔見她這樣子,心里也就有些明白,微微的笑著,悄悄的閃開了。但是這個消息,讓春華心里不高興,那是比毛三叔受到,要難過十二分。心想一個人遇到了不如意的事,那總是重重疊疊跟著來的,情不自禁的嘆了兩口氣。當(dāng)她嘆氣的時候,恰好她母親由屋子里走了出來。心里自然明白所以然,卻并沒有怎樣的作聲,直到后進(jìn)屋子里去,才高聲叫道:“春華,你不到后面來帶你小弟弟來玩一會子嗎?也免得你奶奶受累呀?!彼问线@樣很大的聲音叫著,春華在前面屋子里,卻一點(diǎn)也不答應(yīng)。姚老太太道:“這個孩子,我看她整天愁眉苦惱的,別是有什么病吧?”宋氏道:“她哪有什么病,不過因?yàn)檫@幾天沒有出去,悶得那個樣子?!币咸溃骸耙幌虬阉潘蓱T了,怎能夠說關(guān)就關(guān)起來呢?明天二婆婆掛匾,村子里太熱鬧,也讓她去看看吧?!?
當(dāng)這老婆媳兩個,在議論這件事的時候,正好春華悄悄地向后進(jìn)走來,隔了那層屏門,正聽得清楚。心里這就想著,明天村子里這樣熱鬧,我想小秋一定會去的。在人多亂擠的時候,總可以碰到他說兩句話。不過自己有一肚子苦水,也不是幾句話可以說完的。她如此想著,不到后進(jìn)屋子里來了,她遛到自己的內(nèi)書房去,就行書帶草地寫了一頁稿紙。寫好了,折疊成了一小塊放在貼肉的小衣口袋里。這事辦好了,本來已是解除了胸中一層疙瘩。但是她在表面上,倒越發(fā)緊皺了雙眉。母親問她怎么樣,她只說是心里頭煩悶,不說有病,也不說是發(fā)愁。宋氏聽到,更覺婆婆言之不錯。
到了次日,這已是姚老太太所說,到了二婆婆掛匾的日子了。村子里的紅男綠女,都擁向她家去。春華先還裝著懶得走動,后來經(jīng)母親再三催促,才換了一件新衣服,攜著小弟弟向二婆婆家來。一出門就遇到了隔壁五嫂子,帶了兩位女客,也向那里去。在路上,那位女客,對于二婆婆的歷史,有些不大了然,于是五嫂子走著路,就替二婆婆宣傳起來。
她說:“二婆婆原來是個望門寡婦。她在十五歲的時候,這邊的二公公就死了。二公公自己,也只有十七歲,原定再過一年,就把二婆婆娶過來的。二公公一死,他老子三太公是個秀才,也是明理的人。就派人到二婆婆家去說,女孩子太年輕了,又是沒有過門的媳婦,怎能勉強(qiáng)她守節(jié),這婚姻退了吧。年庚八字帖,也送了回去。那邊的親家公,也是個秀才,更明理。他說,姚老親家是讀書進(jìn)學(xué)的人,一女哪有匹二郎之理?何況兩家都是有面子的人,姚家愿意有媳婦出門,他們家還不愿有姑娘重婚呢。把去說話的人,重重地教訓(xùn)了一頓,那人只好又把庚帖再取回來。三太公聽說,高興得了不得,就說只要女孩子肯上門守寡,這是娘婆二家,大有面子的事情。哪有不愿意的道理,就在七七未滿里面,把二婆婆接過來了。聽說,這件事把縣太爺都哄動了,親自來賀喜。
新娘子進(jìn)門那一天,整萬的人看,我們這姚家莊,比唱戲賽會,還要熱鬧十倍。新娘子先穿紅綾襖,后著白麻裙。先喝交杯酒,后哭丈夫天。怎樣喝交杯酒呢?就是由二公公一個十三歲的妹子,抱了靈牌子拜堂,那交杯酒就奠在地上了。二婆婆入門守節(jié)以后,那真是沒有半個人說不字,三太公歡喜得了不得,對她說,有她這樣一個兒媳婦,那是替全族增光。全家挨餓,也要剩下來讓劃吃飽飯。
后來大公公生下來第一個兒子,就過繼在二婆婆名下。不過三公公去世以后,大公公在中年的時候也死了,大婆婆丟下了一姑娘,改嫁了。二婆婆就是這樣守清寡,帶了一個過繼兒子度命,她守到四十歲,過繼兒子,也就有十八歲,她嫌了人丁少,趕緊就娶了兒媳婦。這位二婆婆,好像還有些福氣,兒媳婦過門一年,就添了個孫子。不想孫子有了,兒子沒了,這位過繼的叔爺,二十一歲就死了。兩代兩個寡婦,就守住這個小孩。女人家,一不會種田,二不會種樹,有幾畝田地,都給人家去種,連吃喝都不夠。
這兩代寡婦,績麻紡線,帶喝稀飯,才把我們一個單傳的兄弟養(yǎng)大。這里頭有十五六年,她們家里,沒有一個男人的腳印,同族的人,說是寡婦門前事非多,有事都是叫女人去,萬不得已,也就站在大門口說。要說守節(jié),這兩代人真守得干凈。說吃苦呢,也就比什么也苦。到了這十幾年,二婆婆是六十歲的人,家里沒有吃,才出來向人告幫一點(diǎn)。
我們這兩代看住了的兄弟,現(xiàn)在正三十歲,身體不好,只是種種地,又掙不了錢,前年才娶下親。今了是二婆婆七十歲,又添了個重孫子,總算頭發(fā)白了,熬出了頭。同族的人,在北京皇帝那里,請下了御旨,給她兩代立下了苦節(jié)牌坊。名聲是有了,整整熬了五十五年,苦也就夠苦的?!贝喝A在五嫂子后面跟著走,聽了這一篇話,才知道舉族尊敬的這位二婆婆,原來吃了這樣大的苦。幸而她總算活到七十歲,若是活到六十九歲死,也看不到族人同她樹牌坊了。
春華低了頭想著,不知不覺也就到了二婆婆家。她在這五十五年里,眼見所住的房屋,只管倒坍,無錢修理,越久越破爛,她現(xiàn)時只住在三間連接牛棚的矮屋里,如何能招待賓客。也是同族的人,把這位老婆婆當(dāng)了全族的一頁光榮史,就在倒坍的瓦礫場上,連接了門外空地,搭了幾十丈寬大的席棚。席棚四周,都懸了紅綠彩綢子。棚柱子上,長長短短,掛了許多對聯(lián)。正中一張大桌子,系了紅桌圍,擺下錫制的五供。尤其是那對滿堂紅的燭臺,插上一對高過兩尺的大紅燭,吐出來四五寸長的火焰,好不喜氣洋洋。桌上再架了一張小條桌,也是系了紅桌圍。桌子上供了關(guān)帝廟搬來的萬歲牌,上書當(dāng)今皇帝萬歲萬萬歲。
那桌上有個黃緞子包的東西,據(jù)說就是由北京請來的圣旨。那桌子下面鋪了一丈見方的紅氈子,乃是老百姓向圣旨磕頭的地方,在這席柵中間,設(shè)了幾副披椅靠系桌圍的座位,只有二三十位戴紅纓帽子的人,在那里坐著,其余來看熱鬧的人,就不能進(jìn)那棚。棚外一張桌面,圍了一群人,乃是一班吹鼓手。這里吹鼓不響,便是看四周懸的匾額,如流芳百世,貞節(jié)千秋那些名詞,也就火雜雜的了。因?yàn)檫@女子和全族爭來的光榮,這個熱鬧場合,特別許女子參加,但也只能到棚中心為止,再過去,圣旨所在,怕犯了威嚴(yán),不許過去了。
春華遙遙看見父親春風(fēng)滿面的,也在許多紅纓帽子隊(duì)里周旋,就遠(yuǎn)遠(yuǎn)地擠在婦女隊(duì)里,不敢過去。這時,有兩個族里人,滿頭是汗,跑了進(jìn)來,口里喊道:“大老爺?shù)搅?,大老爺?shù)搅?。”只這一聲,那些戴紅纓帽子的人,全起身了,看熱鬧的人,如潮涌一般,向大路上逃了去。在亂轟轟的當(dāng)中,吹起了喇叭,打起了鑼鼓,村子外還放了三聲號炮。
像毛三叔這一類管事的人,只見他像穿梭的鯉魚,忽而跑進(jìn),忽而跑出。所有看熱鬧的人,一齊轟出了棚子外,春華身體矮小,被人擋住,一點(diǎn)也看不見。手上牽著一個小弟弟,又不能亂擠,真是急得很。停了許久,索性不看了,走到大樟樹下在石磙上坐著。那里正有兩個同學(xué),站著談話呢,一個道:“我算了一算到場的,有兩個舉人,一個副榜,五個廩生,十二個秀才,要說熱鬧,真算熱鬧了。一個女人不應(yīng)當(dāng)這樣嗎?”又一個道:“這知縣聽說是個進(jìn)士出身呢,他很講名節(jié)的,所以自己來了?!贝喝A道:“師兄,你們怎么在這里?”一個道:“師妹來了。先生叫我們在外面招呼客呢,我們偷懶在這里站一會子。女客里面很松的,師妹怎不去看熱鬧?”春華皺了眉道:“我?guī)е〉艿?,哪里擠得上前?!币粋€道:“我們跟你帶著小師弟吧,你去看看,這個機(jī)會是難得的,不要錯過了。”春華笑著將小兄弟交給了兩個同學(xué),自己就轉(zhuǎn)身走了??墒窃谂R走的時候,同學(xué)又說了一句:“李小秋也在棚子里呢?!辈还芡瑢W(xué)是不是有意諷刺的,然而她聽到這幾句話之后,心里就立刻跳了一跳。但是要注意了這句話的時候,那更是露出了馬腳,只當(dāng)沒有知道,匆匆地鉆往人堆子里去了。
這時,那位進(jìn)士出身的縣官,穿了補(bǔ)服,戴了翎頂,半彎了腰站在桌案旁邊。其余的舉人秀才,分兩班站著讓出一條大道來。姚廷棟和同姓的一位廩生,各穿了外褂,戴了紅纓帽,攙住了二婆婆由屋子里走到棚中間。二婆婆那頭發(fā),自然是白得像銀絲一般,那張尖瘦的臉,堆疊了無數(shù)道的深淺皺紋,仿佛一道道的皺紋,這里都記著她的痛苦程度。
她雖然穿了藍(lán)綢的夾襖,大紅裙子,這猶之乎在那人體標(biāo)本上,加上一些裝飾品,越發(fā)表現(xiàn)出不調(diào)和來。她顫巍巍的在兩個本家相公中間走著,舉起那雙瘦小的老眼,向四圍看去。她那雙眼睛自十五歲哭起,流出來的眼淚,恐怕一缸裝不下了。所以她那眼睛雖有今天這樣大的盛典來興奮一下,但是依然力量不夠,她極力掙扎著,便覺那些到場的人,都有些亂動。所以她雖然穿了那套紅裙大襖,依然在袖子籠里揣了一條毛巾,不時地拿了出來,向眼睛角上揉擦一下,拭去擠出來的眼淚。不過今天來看熱鬧的人,只有欣羨她的意味,并沒有可憐她的意味。
雖然,她不住地在那里揉擦眼睛,然而并沒有哪一個人知道她這種痛苦。同時,棚子外面的喇叭、鼓、小鑼,都吹打起來了。慶祝這位七十歲的處女,得了最后的勝利。皇帝給她的圣旨,高供在桌子上。她慢慢地走到那紅氈子上,就有人喊著樂止,謝恩,跪,叩首。這位七十歲的老處女,抖顫了兩腿,向萬歲牌子跪著,磕起頭來。磕完了頭,那位縣太爺,表示他尊敬烈女的致意,就向前走了一步,拱拱手向姚廷棟道:“請這位老太太升到大手邊?!?
姚廷棟道:“父臺大人太客氣了,不敢當(dāng),不敢當(dāng)?!彼诶镎f著不敢當(dāng),那兩只手抱了拳頭,在額頂上碰了無數(shù)下。但是這位縣太爺,對了這位雞皮鶴發(fā)的老姑娘受著莫大的沖動,連道:“應(yīng)當(dāng)?shù)?,?yīng)當(dāng)?shù)模 边@些看熱鬧的人,見縣官都要和二婆婆行禮,這個面子太大了,因之眉飛色舞的,都睜了眼睛望著。便是姚廷棟本人,也認(rèn)為是一件無限榮耀的事情,就攙住這位老太太站在大手邊。于是這位由兩榜進(jìn)士出身的縣太爺,朝著萬歲牌,必恭必敬,向上作了三個深揖。二婆婆雖然也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回了三個萬福,然而眼光昏花,這位縣太爺究竟是在作揖,是在磕頭,也看不清楚昵??h太爺一作揖不要緊,觀禮的老百姓,便是哄然一聲,表示著他們也受寵若驚了。
春華雖然讀了幾年書,但是她的思想,和這些老百姓的思想,并無二樣。她覺著做女子的人,果然要看重貞節(jié)兩個字。只看二婆婆今天這番景象,連縣太爺都要和她行禮,這面子就十分大了。她呆呆地想著,身不由主,被人一擠,就擠出了人群。她想再擠進(jìn)去,已是不可能。于是就在空場子里站著,回想著二婆婆穿紅裙大襖受禮的滋味。一個人實(shí)在應(yīng)當(dāng)學(xué)好,落個流芳百世。她想久了,非常地興奮,偶然一抬頭,卻看到李小秋在前面人群里來往。若論機(jī)會,這是一個絕對的機(jī)會了,不過她這時想到的是女子應(yīng)當(dāng)三貞九烈,做個清白人,若像自己這樣和李小秋來往,那是下流女人偷人養(yǎng)漢的勾當(dāng),未免看賤了自己。從今以后要拿二婆婆作榜樣,決不再理小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