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廬山游記 作者:胡適


四月三日的早晨,我走過沈昆三先生的門口,他見了我,便說,“適之,昨晚上我同夢旦想來看你,我們想邀你逛廬山去。”我問何時去,昆三說,“明晚就行,船票都定好了,你去不去?”我問還有誰去,他說,“高夢旦,蔣竹莊,你和我?!?

我想,要我自動地去逛廬山,那是不容易做到的事。我在北京九年,沒有游過長城,我常常笑我自己。任叔永常說:“當(dāng)趁我們腳力尚健時,多游幾處山水?!蔽蚁肫鹆耸逵赖脑?,便聯(lián)想到前十天我因腳上有一塊紅腫,竟有六天不能下樓。這雙腳從來沒有享過這樣清福,現(xiàn)在該讓他們松動松動了。

所以我便問昆三道:“我可以帶我的兒子去嗎?”他說:“帶他到船上再補票。明天晚上,太古碼頭,吳淞船上再見?!?

(十七,四,七)

船到九江,已一點一刻。

先到商務(wù)印書館,經(jīng)理王少峰先生替我們招呼,雇人力車到汽車公司。九江表面情形同我兩年前所見沒有什么不同,除了幾處青天白日旗之外,看不出什么革命影響。路上見兩個剪了發(fā)的女子,這是兩年前沒有的。

汽車到蓮花洞,即由汽車公司中人替我們雇藤轎上山,經(jīng)過斗笠樹,踏水河,月弓塹,小天池等處,到牯嶺。踏水河以上,山路很陡峻,很不易行。小天池為新辟地,幾年前志摩,歆海都說此地很好,將來可以發(fā)展。我們今天不曾去看此地,但望見其一角而已。

到牯嶺住的是胡金芳旅館。主人胡君給我們計劃三天的游玩路程如下:

八日(上午)御碑亭,仙人洞,大天池。(下午)五老峰,三疊泉,海會寺。

九日由海會寺到白鹿洞,萬杉寺,秀峰寺,青玉峽,歸宗寺,溫泉。

十日由歸宗寺到觀音橋,金井,玉淵,棲賢寺,含鄱口,黃龍寺。

夢旦帶有吳煒的《廬山志》(淮南李瀅,歙州閔麟嗣大概是實際編輯人,書成于康熙七年),共十五卷,我借來翻看。這也是臨時抱佛腳的工作。此書篇幅太多,編輯又沒有條理,——二百多年前的路徑是不能用作今日的游覽程序的,——故匆匆翻讀,很難得益處。

(十七,四,八)

七點起程。因《山志》太繁,又借得陳云章陳夏常合編的《廬山指南》(商務(wù)出版,十四年增訂四版)作幫助。

將起程時,見轎夫玩江西紙牌,引起我的注意,故買了一副來查考,果有歷史價值。此牌與福建牌,徽州牌,同出于馬吊,源流分明。一萬至九萬皆有水滸人物畫像。一吊至九吊,一文至九文,則都沒有畫像了。此二十七種各有四張,共百零八張。另有千萬四張,枝花(一枝花葵慶)四張,“全無”(轎夫說,湖北人叫做“空文”,則與馬吊更合)四張,此則今之中發(fā)白三種之祖??瘴募础傲恪保式駷椤鞍装妗币陨瞎舶俣畯?。另有福,祿,壽,喜,財五種,各一張,則“花”也。共一百二十五張。

徽州牌有“枝花”五張,“喜”五張,“千萬”五張,“王英”(矮腳虎)五張。

到御碑亭。亭在白鹿升仙臺上(此據(jù)《舊志》。今則另有一“白鹿升仙臺”,其實是捏造古跡也)。地勢高聳,可望見天池及西北諸山。亭內(nèi)有碑,刻明太祖的《周顛仙人傳》全文。此文見《廬山志》二,頁三十六——四十一,敘周顛事最詳,說他在元末天下未亂時,到處說“告太平”,后來“深入匡廬,無知所之”。末又記赤腳僧代周顛及天眼尊者送藥治太祖的病事。此傳真是那位“流氓皇帝”欺騙世人的最下流的大文章。王世貞《游東林天池記》(《廬山志》二,頁二十八)論此碑云:

顛圣凡不足論,天意似欲為明主一表征應(yīng),以服眾志耳。

這句話說盡明太祖的欺人心事。自明以來,上流社會則受朱熹的理學(xué)的支配,中下社會則受朱元璋的‘真命天子’的妖言的支配,二朱狼狽為奸,遂造成一個最不近人情的專制社會。

濟顛和尚的傳說似與周顛的神話有關(guān)。將來當(dāng)考之。(小說《英烈傳》說周顛故事甚詳)

御碑亭下為佛手崖,更下為仙人洞,有道士住在此,奉的是呂祖,神龕俗氣可厭。

由此往西,到天池寺。天池本在天池山頂,朱熹《山北紀(jì)行》所謂

天池寺在小峰絕頂,乃有小池,泉水不竭。(《志》二,頁七)

是也。今之天池寺似非舊址,寺中亦有池水,寺極簡陋,宋明諸人所游覽詠嘆的天池寺,今已不存片瓦。寺西有廬山老母亭,有鄉(xiāng)間小土地廟那么大,時見鄉(xiāng)下人來跪拜。遙望山崗上有新起塔基,人說是舊日的天池塔,《舊志》說是韓侂冑建的,毀于洪楊之亂,僅存五級;去年唐生智最得意時,毀去舊塔,出資重建新塔,僅成塔基,而唐已下野了。朱和尚假借周顛的鬼話,裝點天池,遂使這一帶成為鬼話中心。唐和尚(唐生智信佛教,在他勢力所及的幾省大倡佛教)也想裝點天池,不幸鬼話未成立,而造塔的人已逃到海外。朱和尚有知,不知作何感想。

天池寺在明朝最受帝室禮敬,太祖在此建聚仙亭,祀周顛等,賜銅鼓象鼓;宣德時,恩禮猶未衰。王守仁于正德己卯擒宸濠,明年游天池,有詩三首,最有名。其中一首云:

天池之水近無主,木魅山妖競偷取,

公然又盜巖頭云,卻向人間作風(fēng)雨。

又《文殊臺夜觀佛燈》一首云:

老夫高臥文殊臺,拄杖夜撞青天開,

撒落星辰滿平野,山僧盡道佛燈來。

此老此時頗有驕氣,然他的氣象頗可喜。今則天池已不成個東西,僅有赤腳鄉(xiāng)下人來此跪拜廬山老母而已!

我們回到旅館吃午飯,飯后起程往游山南。經(jīng)過女兒城,大月山,恩德嶺等處,山路極崎嶇,山上新經(jīng)野燒,無一草一木,使人厭倦。大月山以后,可望見五老峰之背,諸峰打成一片,形如大靈芝,又如大掌扇,聳向鄱陽湖的方面,遠望去使人生一種被壓迫而向前傾倒的感覺。平常圖中所見五老峰皆其正面,氣象較平易,遠不如背景的雄渾逼人。

鄱陽湖也在望中,大孤山不很清楚,而鞋山一島很分明,望遠鏡中可見島上塔廟。湖水正淺,多淤地,氣象殊不偉大。

夢旦帶有測高器,測得山高度如下:

牯嶺(胡金芳旅館)

一一五〇公尺

女兒城

一三八〇

大月山

一五五〇

恩德嶺

一五五〇

據(jù)此則大月山高五千零三十八英尺。陳氏《指南》說:

大月山計高四千六百尺,較漢陽峰僅低百六十尺。(頁六十五)

不知是誰的錯誤?!吨改稀罚撍氖唬┯终f:

漢陽峰高出海面四千七百六十尺。

據(jù)牯嶺測量原工程師John Berkin說,他不曾實測過漢陽峰,陳氏所據(jù)不知是何材料。

途中看三疊泉瀑布,源出大月山,在五老峰的背面。這時正當(dāng)水少的時候,三疊泉并不見如何出色。這也許是因為我們在對山高處遠望,不能盡見此瀑布的好處,也許是因為我曾幾次看過尼格拉大瀑布(Niagara Fall's);但我看了此泉后,讀王世懋,方以智諸人驚嘆此瀑布的文字(《廬山志》九,頁十七,又十九),終覺得他們的記載有點不實在。夢旦先生也說,此瀑大不如雁宕的瀑泉。

廬山多瀑布,但唐宋人所稱贊的瀑布大都是山南的一些瀑布,尤其是香爐峰,雙劍峰一帶的瀑布。他們都不曾見三疊泉。方以智說:

閱張世南《紀(jì)聞》載水簾三疊以紹熙辛亥始見。(《志》九,頁二十)

《廬山志》又引范礽云:

新瀑之勝,其見知人間始終于紹熙辛亥(一一九一)年。至紹定癸巳(一二三三),湯制干仲能品題之,以為不讓谷簾,有詩寄張宗端曰:……鴻漸但知唐代水,涪翁不到紹熙年。從茲康谷宜居二,試問真巖老詠仙。(九,頁二十一)

朱熹《送碧崖甘叔懷游廬阜》三首之二云:“直上新泉得雄觀,便將杰句寫長杠?!弊园显疲骸靶氯?,最名殊勝,非三峽漱石所及,而余未之見,故詩中特言之?!贝丝勺C三疊泉之發(fā)見在朱子離開南康以后。

過山入南康境,樹木漸多,山花遍地,杜鵑尤盛開,景色絕異山北。將近海會寺時,萬松青青,微風(fēng)已作松濤。松山五老峰崢嶸高矗,氣象渾穆偉大。一個下午的枯寂干熱的心境,到此都掃盡了。

到海會寺過夜。海會寺不見于《舊志》,即古代的華嚴(yán)寺遺址,后(《指南》說,清康熙時)改為海會庵。光緒年間,有名僧至善住此,修葺增大,遂成此山五大叢林之一。(《指南》說,重建在癸卯。)

寺僧說寺中有高閣可望見鄱陽湖與五老峰,因天晚了,我們都沒有上去。寺中藏有趙子昂寫畫的《法華經(jīng)》,很有名,我們不很熱心去看,寺僧也就不拿出來請我們看。我問他借看至善之徒普超用血寫的《華嚴(yán)經(jīng)》八十一卷全部。他拿出《普賢行愿品》來給我們看,并說普超還有血書《法華經(jīng)》全部?!度A嚴(yán)經(jīng)》有康有為,梁啟超兩先生的題跋,梁跋很好。此外題跋者很多,有康白情的一首詩尚好,但后序中有俗氣的話。

刺血寫經(jīng)是一種下流的求福心理。但我們試回想中古時代佛教信徒舍身焚身的瘋狂心理,便知刺血寫經(jīng)已是中古宗教的末路了。莊嚴(yán)偉大的寺廟已僅存破屋草庵了,深山勝地的名剎已變作上海租界馬路上的“下院”了,憨山蓮池的中興事業(yè)也只是空費了一番手足,終不能挽救已成的敗局。佛教在中國只剩得一只飯碗,若干飯桶。中古宗教是過去的了。

寺中有康有為先生光緒己丑(一八八九)題贈至善詩的真跡,署名尚是“長素康祖詒”。書法比后來平易多了。至善臨終遺命保存此詩卷,故康先生戊午(一九一八)重來游作詩很有感慨,有“舊墨籠紗只自哀”之語。后來他游溫泉,買地十畝,交海會寺收管,以其租谷所入作為至善的香火燈油費。(溫泉買地一節(jié),是歸宗寺僧告我的。)

(十七,四,九)

昨夜大雨,終夜聽見松濤聲與雨聲,初不能分別,聽久了才分得出有雨時的松濤與雨止時的松濤,聲勢皆很夠震動人心,使我終夜睡眠甚少。

早起雨已止了,我們就出發(fā),從海會寺到白鹿洞的路上,樹木很多,雨后青翠可愛。滿山滿谷都是杜鵑花,有兩種顏色,紅的和輕紫的,后者更鮮艷可喜。去年過日本時,櫻花已過,正值杜鵑花盛開,顏色種類很多,但多在公園及私人家宅中見之,不如今日滿山滿谷的氣象更可愛。因作絕句記之:

長松鼓吹尋常事,最喜山花滿眼開。

嫩紫鮮紅都可愛,此行應(yīng)為杜鵑來。

到白鹿洞。書院舊址前清時用作江西高等農(nóng)業(yè)學(xué)校,添有校舍,建筑簡陋潦草,真不成個樣子。農(nóng)校已遷去,現(xiàn)設(shè)習(xí)林事務(wù)所。附近大松樹都釘有木片,寫明保存古松第幾號。此地建筑雖極不堪,然洞外風(fēng)景尚好。有小溪,淺水急流,錚淙可聽,溪名貫道溪,上有石橋,即貫道橋,皆朱子起的名字。橋上望見洞后諸松中一松有紫藤花直上到樹杪,藤花正盛開,艷麗可喜。

白鹿洞本無洞,正德中,南康守王溱開后山作洞,知府何浚鑿石鹿置洞中。這兩人真是大笨伯!

白鹿洞在歷史上占一個特殊地位,有兩個原因。第一,因為白鹿洞書院是最早的一個書院。南唐升元中(九三七——九四二)建為廬山國學(xué),置田聚徒,以李善道為洞主。宋初因置為書院,與睢陽石鼓岳麓三書院并稱為“四大書院”,為書院的四個祖宗。第二,因為朱子重建白鹿洞書院,明定學(xué)規(guī),遂成后世幾百年“講學(xué)式”的書院的規(guī)模。宋末以至清初的書院皆屬于這一種。到乾隆以后,樸學(xué)之風(fēng)氣已成,方才有一種新式的書院起來,阮元所創(chuàng)的詁經(jīng)精舍,學(xué)海堂,可算是這種新式書院的代表。南宋的書院祀北宋周,邵,程諸先生,元明的書院祀程,朱,晚明的書院多祀陽明,王學(xué)衰后,書院多祀程朱。乾嘉以后的書院乃不祀理學(xué)家而改祀許慎,鄭玄等。所祀的不同便是這兩大派書院的根本不同。

朱子立白鹿洞書院在淳熙己亥(一一七九),他極看重此事,曾札上丞相說:

愿得比祠官例,為白鹿洞主,假之稍廩,使得終與諸生講習(xí)其中,猶愈于崇奉異教香火,無事而食也。(《志》八,頁二,引《洞志》)

他明明指斥宋代為道教宮觀設(shè)祠官的制度,想從白鹿洞開一個儒門創(chuàng)例來抵制道教。他后來奏對孝宗,申說請賜書院額,并賜書的事,說:

今老佛之宮布滿天下,大都逾百,小邑亦不下數(shù)十,而公私增益勢猶未已。至于學(xué)校,則一郡一邑僅置一區(qū),附郭之縣又不復(fù)有。盛衰多寡相懸如此?。ㄍ?,頁三)

這都可見他當(dāng)日的用心。他定的《白鹿洞規(guī)》,簡要明白,遂成為后世七百年的教育宗旨。

廬山有三處史跡代表三大趨勢:(一)慧遠的東林,代表中國“佛教化”與佛教“中國化”的大趨勢。(二)白鹿洞,代表中國近世七百年的宋學(xué)大趨勢。(三)牯嶺,代表西方文化侵入中國的大趨勢。

從白鹿洞到萬杉寺。古為慶云庵,為“律”居,宋景德中有大超和尚手種杉樹萬株,天圣中賜名萬杉。后禪學(xué)盛行,遂成“禪寺”。南宋張孝祥有詩云:

老干參天一萬株,廬山佳處著浮圖。只因買斷山中景,破費神龍百斛珠。(《志》五,頁六十四,引桯史)

今所見杉樹,粗僅如瘦腕,皆近年種的。有幾株大樟樹,其一為“五爪樟”,大概有三四百年的生命了,《指南》說“皆宋時物”,似無據(jù)。

從萬杉寺西行約二三里到秀峰寺。吳氏《舊志》無秀峰寺,只有開先寺。毛德琦《廬山新志》(康熙五十九年成書。我在海會寺買得一部,有同治十年,宣統(tǒng)二年,民國四年補版。我的日記內(nèi)注的卷頁數(shù),皆指此本)說:

康熙丁亥(一七〇七)寺僧超淵往淮迎駕,御書秀峰寺賜額,改今名。

開先寺起于南唐中主李景。李景年少好文學(xué),讀書于廬山,后來先主代楊氏而建國,李景為世子,遂嗣位。他想念廬山書堂,遂于其地立寺,因有開國之祥,故名為開先寺,以紹宗和尚主之。宋初賜名開先華藏,后有善暹,為禪門大師,有眾數(shù)百人。至行瑛,有治事才,黃山谷稱“其材器能立事,任人役物如轉(zhuǎn)石于千仞之溪,無不如意?!毙戌l(fā)愿重新此寺。

開先之屋無慮四百楹,成于瑛世者十之六,窮壯極麗,迄九年乃即功。(黃庭堅《開先禪院修造記》,《志》五,頁十六至十八)

此是開先極盛時。康熙間改名時,皇帝賜額,賜御書《心經(jīng)》,其時“世之人無不知有秀峰”(郎廷極《秀峰寺記》,《志》五,頁六至七),其時也可稱是盛世。到了今日,當(dāng)時所謂“窮壯極麗”的規(guī)模只剩敗屋十幾間,其余只是頹垣廢址了。讀書臺上有康熙帝臨米芾書碑,尚完好,其下有石刻黃山谷書《七佛偈》,及王陽明正德庚辰(一五二〇)三月《紀(jì)功題名碑》,皆略有損壞。

寺中雖頹廢令人感嘆,然寺外風(fēng)景則絕佳,為山南諸處的最好風(fēng)景。寺址在鶴鳴峰下,其西為龜背峰,又西為黃石巖,又西為雙劍峰,又西南為香爐峰,都嵚奇可喜。鶴鳴與龜背之間有馬尾泉瀑布,雙劍之左有瀑布水,兩個瀑泉遙遙相對,平行齊下,下流入壑,匯合為一水,迸出山峽中,遂成最著名的青玉峽奇景。水流出峽,入于龍?zhí)?。昆三與祖望先到青玉峽,徘徊不肯去,叫人來催我們?nèi)タ?。我同夢旦到了那邊,也徘徊不肯離去。峽上石刻甚多,有米芾書“第一山”大字,今鉤摹作寺門題榜。

徐凝詩“今古長如白練飛,一條界破青山色?!奔词窃伷俨妓?。李白《瀑布泉》詩也是指此瀑?!杜f志》載瀑布水的詩甚多,但總沒有能使人滿意的。

由秀峰往西約十二里,到歸宗寺。我們在此午餐,時已下午三點多鐘,餓的不得了。歸宗寺為廬山大寺,也很衰落了。我向寺中借得《歸宗寺志》四卷,是民國甲寅先勤本坤重修的,用活字排印,錯誤不少,然可供我們參考。

我們吃了飯,往游溫泉。溫泉在柴桑橋附近,離歸宗寺約五六里,在一田溝里,雨后溝水渾濁,微見有兩處起水泡,即是溫泉。我們下手去試探,一處頗熱,一處稍減。向農(nóng)家買得三個雞蛋,放在兩處,約七八分鐘,因天下雨了,取出雞蛋,內(nèi)里已溫而未熟。田隴間有新碑,我去看,乃是星子縣的告示,署民國十五年,中說,接康南海先生函述在此買田十畝,立界碑為記的事??迪壬ツ晁懒?。他若不死,也許能在此建立一所浴室。他買的地橫跨溫泉的兩岸。今地為康氏私產(chǎn),而業(yè)歸海會寺管理,那班和尚未必有此見識作此事了。

此地離栗里不遠,但雨已來了,我們要趕回歸宗,不能去尋訪陶淵明的故里了。道上見一石碑,有“柴桑橋”大字?!杜f志》已說“淵明故居,今不知處”(四,頁七)。桑喬疏說,去柴桑橋一里許有淵明的醉石(四,頁六)?!杜f志》又說,醉石谷中有五柳館,歸去來館。歸去來館是朱子建的,即在醉石之側(cè)。朱子為手書顏真卿《醉石詩》,并作長跋,皆刻石上,其年月為淳熙辛丑(一一八一)七月(四,頁八)。此二館今皆不存,醉石也不知去向了。莊百俞先生《廬山游記》說他曾訪醉石,鄉(xiāng)人皆不知,記之以告后來的游者。

今早轎上讀《舊志》所載宋周必大《廬山后錄》,其中說他訪栗里,求醉石,土人直云,“此去有陶公祠,無栗里也”(十四,頁十八)。南宋時已如此,我們在七百年后更不易尋此地了,不如闕疑為上?!逗箐洝酚性疲?

嘗記前人題詩云:

五字高吟酒一瓢,廬山千古想風(fēng)標(biāo)。

至今門外青青柳,不為東風(fēng)肯折腰。

惜乎不記其姓名。

我讀此詩,忽起一感想:陶淵明不肯折腰,為什么卻愛那最會折腰的柳樹?今日從溫泉回來,戲用此意作一首詩:

陶淵明同他的五柳

當(dāng)年有個陶淵明,

不惜性命只貪酒。

骨硬不能深折腰,

棄官回來空兩手。

甕中無米琴無弦,

老妻嬌兒赤腳走。

先生吟詩自嘲諷,

笑指籬邊五株柳:

“看他風(fēng)里盡低昂!

這樣腰肢我無有。”

晚上在歸宗寺過夜。

歸宗寺最多無稽的傳說,試考訂其最荒謬的幾點,以例其余:

(一)傳說歸宗寺是王羲之解潯陽郡守后,舍宅為西域僧佛馱耶舍造的(《志》四,頁二十四,引桑疏)。此說之謬,《歸宗志》已辨之?!稓w宗志》說:

考《晉史》,佛陀耶舍于安帝義熙十年甲寅(四一四)始至廬山,羲之守九江在成帝咸康初。歸宗寺則咸康六年(三四〇)所造也。前后相去六十余年。當(dāng)知所請為達磨多羅,而耶舍實金輪開山,繼主歸宗耳。(《廬山志》四,頁二十五引)

《歸宗志》能指出王羲之不曾為佛馱耶舍造寺,是很對的。但他又說,羲之所請為達磨多羅,那又是極荒謬的杜撰典故。達磨多羅的《禪經(jīng)》是廬山道場譯出的,但達磨多羅從不曾到過中國。此可見羲之造寺之說,全出捏造。咸康六年之說亦無據(jù)。

(二)歸宗寺有王羲之洗墨池。羲之造寺之說大概因此而起。宋犖《商丘漫語》已辨之,他說:

臨池而池水墨者,謂因墨之多也。羲之雖善書,安能變地脈,易水色,使之久而猶黑哉?(《志》四,頁二十六引)

知道了墨池之不可信,便知因此而起之羲之造寺說也不可信。

(三)歸宗寺背后山上有金輪峰,峰上有舍利塔,莊百俞《游記》說:

金輪峰頂有鐵塔,佛馱耶舍負(fù)鐵于峰頂成之,以藏如來舍利。

這是最有趣的傳說,其說始見于釋慶宜的《復(fù)生松記略》,《毛志》(四,頁三十一),始引之。慶宜大概是康熙時人。二三百年來,此說已牢不可破了。今試考其來源,指其荒謬:

(1)《舊志》引《神僧傳》中的《佛馱耶舍傳》,從無說他負(fù)鐵造塔藏舍利的話,也無王羲之為他造寺的話。

(2)周必大《廬山錄》云:

石鏡溪上直紫霄峰,鐵塔在焉。……(志十四,頁十五)

又他的《廬山后錄》云:

三將軍正廟……自歸宗登山,才里余。又其上八里,則紫霄峰,峰頂有鐵浮圖九級,藏舍利。遠望如枯木,而晉梵僧耶舍亦有墳在其上。(《志》十四,頁十八)

這是我們所得的最早記載。可見南宋時已有鐵塔,但不名耶舍塔,其峰名紫霄峰(《廬山錄》下文另有一個金輪峰)。其時已捏造出一座耶舍墳,用意在于坐實王羲之為耶舍造寺的傳說,卻不在與塔發(fā)生關(guān)系。

(3)元延祐己卯(一三一五)李洞有《廬山游記》,中說:

從報國寺杏壇間遙望白云紫霄諸峰,森猶紫筍,矗其巔耶舍塔,冠簪玉如。(十四,頁三十五)

其時人已不知耶舍墓,而此塔遂叫做耶舍塔了。但其峰仍名紫霄峰。

(4)明嘉靖中桑喬作《廬山紀(jì)事》(自序在嘉靖辛酉,一五六一),即《舊志》所稱“桑疏”,為后來《廬山志》的根據(jù)。他說:

耶舍塔山在般若峰東?!髡y(tǒng)中(約一四四〇),〔塔〕為雷所擊摧折,惟一級存。

此時去正統(tǒng)不很遠,其言可信。那時人已不知紫霄峰之名了,但稱耶舍塔山?!杜f志》因襲此說,故云:

峰從山腰拔起,峭麗如簪玉筍。然無名,以塔得名。(《志》四,頁二十)

(5)此塔正統(tǒng)間被雷毀去之后,至萬歷間,僧修慈重修(《據(jù)《歸宗寺志》)?!杜f山志》不記此事,毛氏《續(xù)志》也不記此事,但有施閏章詩云,

鐵塔孤飛峰頂煙。(《志》四,頁三十七)

又王養(yǎng)正(死于清初)詩云,

塔聳金輪舍利藏。

皆可證明末清初塔已修好了。王養(yǎng)正詩說“塔聳金輪”,又可證晚明以后的人都誤認(rèn)塔所在之峰為金輪峰。其實金輪峰在歸宗寺后,山并不高,《舊志》明說他“形如輪”(四,頁二十五),與那“峭麗如簪玉筍”的耶舍塔山顯然是兩處?!杜f志》卷首有地圖(圖五),歸宗之上為金輪,再上為觀音巖,再上為耶舍塔山,可以為證。但后人皆不知細考,《歸宗寺志》(民國三年活字本)卷二也遂認(rèn)此塔所在之山為金輪峰。陳氏《指南》,莊百俞《游記》皆沿其誤。于是宋人所謂紫霄峰,一變而為耶舍塔山,再變而為金輪峰了。寺后之金輪峰從此高升兩級,張冠李戴,直到如今。

(6)元人誤稱此塔為耶舍塔,以后遂有耶舍負(fù)鐵上山頂造塔的謬說出來。慶宜作《復(fù)生松記略》,便直說

耶舍躬負(fù)鐵于金輪峰頂為浮屠以藏如來舍利。

其時考證之學(xué)風(fēng)漸起,故《歸宗舊志》(《廬山志》所引)竟能證明耶舍與王羲之的年代相差六十余年(引見上文)。但這班和尚總不肯使耶舍完全脫離關(guān)系,故一面否認(rèn)耶舍為歸宗開山之祖,一面又?jǐn)U大耶舍造塔的神話,于是有“金輪開山,繼主歸宗”(引見上文)的調(diào)和論。毛德琦續(xù)志說的更荒謬了:

耶舍尊者定中三見輪峰,乃奉佛舍利至匡廬,建塔于頂。(四,頁二十)

于是耶舍之來竟專為造塔來了!

(7)此塔既是神僧負(fù)鐵所造,自然歷久不壞!于是世人皆不信此塔年代之晚。此塔全毀于正統(tǒng)間(見桑喬《紀(jì)事》),重修于萬歷間,再修于乾隆十四年,后來又毀了,至光緒三十一年,海會寺至善之徒碧蓮募款重修,得方□□(我偶忘記其名)之助,雇用寧波工匠,用新法鑄補。以上均見《歸宗志》。此塔孤立山頂,最易觸電,故屢次被毀,所謂“新法”大概有避電的設(shè)備。此塔今日能孤立矗天,云遮不住,雷打不傷,原來都出寧波工匠用科學(xué)新法之賜。但有信心的善男子善女人都不肯研究歷史,或仍認(rèn)為耶舍負(fù)鐵所造(如莊百俞《游記》),或稱其“歷久不圮”(《指南》頁五十三)。此事是一個思想習(xí)慣的問題,故不可不辨正。

以上是我在船上記的,手頭無書,僅據(jù)《舊志》所引材料,略加比較參證而已。我回上海后,參考各書,始知佛陀耶舍從不曾到過廬山,一切關(guān)于他的傳說都可不攻而破了!

梁慧皎《高僧傳》的《佛陀耶舍傳》中說耶舍于秦弘始十二年(四一〇,即晉義熙六年),在長安譯出《四分律》,《長阿含》等。至十五年(四一三)解座。

耶舍后辭還外國,至罽賓,得《虛空藏經(jīng)》一卷,寄《賈客傳》與涼州諸僧。后不知所終。(金陵刻經(jīng)處本,卷二,頁十六)

這是很明白的記載。他是罽賓人,仍回到罽賓,走的是陸路,決沒有繞道江南的必要。他既沒有到過廬山,于是

(一)《歸宗志》所謂“考《晉史》,佛陀耶舍于安帝熙十年甲寅始至廬山”,乃是妄說。晉書那有此事?《王羲之傳》也不說他守江洲在何年。

(二)《神僧傳》說他在“弘始元年譯《四分律》并《長阿含》等經(jīng)。……南至廬山,與釋慧遠會蓮社”的話,也是妄說。弘始元年,鳩摩羅什還不曾到長安,何況耶舍?廬山結(jié)社的話全無根據(jù)。

(三)他既還外國,廬山那會有他的墳?zāi)梗?

(四)他既不曾到廬山,那有王羲之為他造歸宗寺之事?那有他“金輪開山,繼主歸宗”的事?那有負(fù)鐵造舍利塔的事?

我于是更考佛陀耶舍到廬山之說起于何時。日本僧最澄于唐德宗貞元二十年(八〇四)入唐,明年回日本,攜有經(jīng)典多種,他著有《內(nèi)證佛法相承血脈譜》,中引《傳法記》云:

達磨大師謂弟子佛陀耶舍云:“汝可往震旦國傳法眼?!薄岱顜煾秶冢愀讲皝泶送??!嵯驈]山東林寺,其時遠大師見耶舍來,遂請問……。后時耶舍無常。達磨大師知弟子無常,遂自泛船渡來此土?!ā秱鹘檀髱熑?,卷二,頁五一七)

敦煌本《歷代法寶記》(倫敦巴黎皆有唐寫本,我有影印本)所記與此略同,但把“佛陀”“耶舍”誤截作兩個人!此種荒誕的傳說起于當(dāng)日禪宗和尚爭法統(tǒng)的時期,其時捏造的統(tǒng)史不計其數(shù),多沒有歷史的根據(jù)。如上引傳法記的話,謬處顯然,不待辯論。

此為耶舍到廬山之說之最早記載,其起原當(dāng)在八世紀(jì)。后來的《東林十八高賢傳》(北宋時始出現(xiàn),稱陳舜俞刊正,沙門懷悟詳補)與《神僧傳》都更是晚書,皆是刪改《高僧傳》,而加入到廬山入社一句。李龍眠畫《蓮社十八賢圖》,李元中作記,晁補之續(xù)作圖,又自作記,皆依此說,此說遂成真史跡了。

但后來這個傳說又經(jīng)過不少變遷,可以作故事演變的一個好例。起初耶舍與廬山的關(guān)系只在北山東林寺一帶。故《廬山志》(十二上,頁二)說:

分水嶺之西,〔東林寺之北〕有耶舍塔。

桑喬《紀(jì)事》云:

耶舍塔,并塔院,西域僧佛馱耶舍建。并廢。

后來山南佛寺大興,也要拉幾位神僧來撐場面,于是把耶舍的傳說移到山南。于是有王羲之為耶舍造歸宗寺的謬說,有耶舍墳的捏造,有耶舍定中三見金輪峰,遂奉舍利來造塔的傳說,以至于耶舍負(fù)鐵至山頂起塔的神話。久而久之,北山的耶舍塔毀,耶舍的傳說也冷淡了,而南山的耶舍塔卻屢毀屢造,耶舍的神話也遂至今不絕!

讓我再進一步,研究耶舍神話的來歷。佛馱耶舍的傳說全是抄襲佛馱跋陀羅的故事的。廬山當(dāng)日確有印度名僧佛馱跋陀羅,《高僧傳》(卷二,頁十七至二十一)道他在長安時,

語弟子云:“我昨見本鄉(xiāng)有五舶俱發(fā)?!奔榷茏觽鞲嫱馊耍P(guān)中舊僧咸以為顯異惑眾。……大被謗黷?!谑锹蕚H宵征,南指廬岳。沙門釋慧遠久服風(fēng)名,聞至欣喜?!饲驳茏訒溢咧聲χ骷瓣P(guān)中眾僧,解其擯事。遠乃請出禪數(shù)諸經(jīng)。賢(佛馱跋陀羅,譯言覺賢)志在游化,居無求安,停山歲余,復(fù)西適江陵。

他在廬山住了一年多,便到江陵,再移建業(yè)道場寺,譯出《華嚴(yán)經(jīng)》等。他死在元嘉六年(四二九),年七十一。

佛馱跋陀羅為《華嚴(yán)》譯主,又曾譯《禪經(jīng)》,名譽極大,故神話最多。他和廬山不過一年的因緣,廬山卻一定要借重他,故《十八高賢傳》說他于元嘉六年“念佛而化,塔于廬山北嶺?!薄稄]山志》(十二上,頁二)說:

東林寺之北為上方塔院,有舍利塔。

桑喬說:

舍利塔即上方塔,在平岡之巔。初西域佛馱跋陀羅尊者自其國持佛舍利五粒來 于此山。在東林之上,故曰上方。

南唐保大丙辰(周世宗顯德三年,九五六)彭濱奉敕作《舍利塔記》(《志》十二,頁二至四),中敘佛馱跋陀羅在長安時,……忽爾西望白眾曰:“適見東國五舶俱來?!北娊载?zé)其虛誕,遂出之廬山。未久,五舶俱至,共服其靈通。即持佛舍利五粒,建塔于寺北上方。其后……以元嘉十七年乙亥(此與《高僧傳》不合。乙亥為元嘉十二年,亦誤)終于京師?!渖崂灵_元十七年(七二九)……重建,又感舍利十四粒?!4蠹滓鷼q(九五四),奏上重修?!?

元明之際,王祎有《廬山游記》云:

佛馱耶舍入廬山,常舉鐵如意示慧遠,不悟,即拂衣去。(十二上,頁十七)

明末但宗皋論此事云:

予考諸《燈錄》,止載跋陀禪師拈起如意問生公,……恐誤以跋陀為耶舍耳。(十二上,頁四十二)

其實何止此一事?到廬山的是佛馱跋陀羅,而傳說偏要硬拉佛馱耶舍。耶舍“定中三見輪峰”,即是抄跋陀的定中見印度五舶俱發(fā)。耶舍造塔藏舍利,即是抄跋陀造塔瘞舍利。故東林之耶舍塔即是抄東林之跋陀舍利塔,而歸宗之耶舍舍利塔卻又是抄東林之耶舍塔,其實都是后起的謬說,都沒有歷史的根據(jù)。

(十七,四,十四,補記。)

今夜又見游國恩君的蓮社年月考(《國學(xué)月報匯刊》第一集,頁二六五——二六八),游君責(zé)備梁任公先生“并《蓮社傳》亦未寓目?!逼鋵崱渡徤鐐鳌罚础妒烁哔t傳》乃是晚出的偽書,不足依據(jù)。

又記。

(十七,四,十)

從歸宗寺出發(fā),往東行,再過香爐雙劍諸峰與馬尾瀑水諸瀑。天氣清明,與昨日陰雨中所見稍不同。

到觀音橋。此橋本名三峽橋,即棲賢橋,觀音橋是俗名。橋建于宋祥符時。橋長約八十尺,跨高巖,臨深淵,建筑甚堅壯。橋下即宋人所謂“金井”,在橋下仰看橋身,始知其建筑工程深合建筑原理。橋石分七行,每行約二十余石,每石兩頭刻作榫頭,互相銜接,漸灣作穹門,歷九百年不壞。昆三是學(xué)工程的,見此也很贊嘆。他說:“古時人已知道這樣建筑可以經(jīng)久,可惜他們不研究何以能經(jīng)久之理?!睒蛳轮行惺峡獭熬S皇宋祥符七年歲次甲寅(一〇一四)二月丁巳朔,建橋,上愿皇帝萬歲,法輪常轉(zhuǎn),雨順風(fēng)調(diào),天下民安。謹(jǐn)題?!保ㄗ忠延胁磺宄?,此據(jù)《舊志》。)又刻“福州僧智朗勾當(dāng)造橋,建州僧文秀教化造橋,江州匠陳智福,弟智汪,智洪?!边@是當(dāng)日的工程師,其姓名幸得保存,不可不記。(也據(jù)《舊志》六,頁三十三)

金井是一深潭,上有急湍,至此穿石而下,成此深潭,形勢絕壯麗。蘇東坡《三峽橋詩》寫此處風(fēng)景頗好,故抄其一部分:

吾聞泰山石,積日穿線溜。況此百雷霆,萬世與石斗!深行九地底,險出三峽石。長輸不盡溪,欲滿無底竇?!諠鳠熡觊g,澒洞金石奏。彎彎飛橋出,瀲瀲半月彀。……垂瓶得清甘,可咽不可漱。

我們又尋得小徑,走到上流,在石上久坐,方才離去。

由此更東北行,約二里,近棲賢寺,有“玉淵”,山勢較開朗,而奔湍穿石,怒濤飛沫,氣象不下乎“金井”。石上有南宋詩人張孝祥石刻“玉淵”二大字。英國人Berkin對我說,十幾年前,有一隊英國游人過此地,步行過澗石上,其一人臨流洗腳,余人偶回顧,忽不見此人,遍尋不得。大家猜為失腳卷入潭中,有一人會泅水,下潭試探,也不復(fù)出來了。余人走回牯嶺,取得撈尸繩具,復(fù)至此地,至次日兩尸始撈得。此處急流直下,入潭成旋渦,故最善泅水的也無能為力。現(xiàn)在潭上筑有很長的石欄,即是防此種意外的事的。

金井與玉淵皆是山南的奇景,氣象不下于青玉峽。由玉淵稍往西,便是棲賢寺,也很衰落了。但寺僧招呼很敏捷,山南諸寺,招待以此處為最好。我們在此午飯。

飯后啟行回牯嶺。過含鄱嶺,很陡峻,我同祖望都下轎步行。嶺上有石級,頗似徽州各嶺。莊百俞《游記》說這些是民國七年柯鳳巢,關(guān)鶴舫等集款修筑的,共長八千四百七十英尺。陳氏《指南》說有三千五百余級,長二萬五千二百二十一尺。我們不曾考訂兩說的得失。

嶺上有息肩亭,再上為歡喜亭,石上刻有“歡喜亭”三字,又小字“顧貞觀書”,大概是清初常州詞人顧貞觀。由此更上,到含鄱口,為此嶺最高點,即南北山分水之嶺。此地有張伯烈建的屋。含鄱嶺上可望漢陽峰。鄱陽湖則全被白云遮了。

夢旦測得高度如下表:

歸宗寺   五〇公尺

三峽橋   三九〇

棲賢寺   一六〇

(夢旦疑心此二處的高度有誤。)

歡喜亭   七八〇

含鄱口   一二〇〇

《指南》說含鄱嶺高三千六百尺,與此數(shù)相符。

過含鄱口下山,經(jīng)俄租界,到黃龍寺。黃龍寺也是破廟,我們不愿在廟里坐,出門看寺外的三株大樹,其一為金果樹,葉似白果樹,據(jù)Berkin說,果較白果小的多,不可食。其二為柳杉,相傳為西域來的“寶樹”,真是山村和尚眼里的寶呵!我們試量其一株,周圍共十八英尺。過大樹為黃龍?zhí)?,是一處陰涼的溪瀨。我坐石上洗腳,水寒冷使人戰(zhàn)栗。

從此回牯嶺,仍住胡金芳旅社。三日之游遂完了。牯嶺此時還不到時候,故我們此時不去游覽,只好留待將來。我們本想明天下山時繞道去游慧遠的東林寺,但因怕船到在上午,故決計直下山到九江,東西二林留待將來了。

我作《廬山游記》,不覺寫了許多考據(jù)。歸宗寺后的一個塔竟費了我?guī)浊ё值目紦?jù)!這自然是性情的偏向,很難遏止。廬山有許多古跡都很可疑,我們有歷史考據(jù)癖的人到了這些地方,看見了許多捏造的古跡,心里實在忍不住。陳氏《廬山指南》云:

查廬山即古之敷淺原?!裨谧舷鰩X上(山之北部)尚有石刻“敷淺原”三字,足以證此。(頁一一二)

這里寥寥四十個字,便有許多錯誤。紫霄峰即是歸宗寺后的高峰,即今日所謂金輪峰,考證見上文,并不在“山之北部”??滴鯐r李瀅作《敷淺原辯》,引南康《舊志》說,

山南紫霄峰有“敷淺原”三大字,未詳何時劖石。

這句話還有點存疑的態(tài)度。陳氏不知紫霄峰在何處,自然不曾見此三字。即使他見了這三字,也不能說這三字“足以證此”。一座山上刻著“飛來峰”三個大字,難道我們就相信此三字“足以證”此山真是飛來的了?又如御碑亭上,明太祖刻了近二千字的《周顛仙人傳》,一個皇帝自己說的話,不但筆之于書,并且刻之于石:難道這二千字石刻就“足以證”仙人真有而“帝王自有真”了嗎?

一千八百多年前,王充說的真好:

世間書傳,多若等類,浮妄虛偽沒奪正是。心濆涌,筆手?jǐn)_,安能不論?論則考之以心,效之以事,浮虛之事,輒立證驗。(《論衡》,《對作篇》)

我為什么要做這種細碎的考據(jù)呢?也不過“心濆涌,筆手?jǐn)_”,忍耐不住而已。古人詩云:

無端題作木居士,便有無窮求福人。

黃梨洲《題東湖樵者祠》詩云:

姓氏官名當(dāng)世艷,一無憑據(jù)足千年。

這樣無限的信心便是不可救藥的懶病,便是思想的大仇敵。要醫(yī)這個根本病,只有提倡一點懷疑的精神,一點“打破沙鍋問到底”的習(xí)慣。

昨天(四月十九日)《民國日報》的《覺悟》里,有常乃惪先生的一篇文章,內(nèi)中很有責(zé)備我的話。常先生說:

將一部《紅樓夢》考證清楚,不過證明《紅樓夢》是記述曹雪芹一家的私事而已。知道了《紅樓夢》是曹氏的家乘,試問對于二十世紀(jì)的中國人有何大用處?……試問他(胡適之)的做《紅樓夢》考證是“為什么?”

他又說:

《紅樓夢》考證之類的作品是一種“玩物喪志”的小把戲;唱小丑打邊鼓的人可以做這一類的工作,而像胡先生這樣應(yīng)該唱壓軸戲的人,偏來做這種工作,就未免太不應(yīng)該了。

常先生對于我的《紅樓夢考證》這樣大生氣,他若讀了我這篇《廬山游記》,見了我考據(jù)一個塔的幾千字,他一定要氣的胡子發(fā)抖了。(且慢,相別多年,常先生不知留了胡子沒有,此句待下回見面時考證。)

但我要答復(fù)常先生的質(zhì)問。我為什么要考證《紅樓夢》?

在消極方面,我要教人懷疑王夢阮,徐柳泉,蔡孑民一班人的謬說。在積極方面,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(xué)問的方法。

我要教人疑而后信,考而后信,有充分證據(jù)而后信。

我為什么要替《水滸傳》作五萬字的考證?我為什么要替廬山一個塔作四千字的考證?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(xué)問的方法。我要教人知道學(xué)問是平等的,思想是一貫的,一部小說同一部圣賢經(jīng)傳有同等的學(xué)問上的地位,一個塔的真?zhèn)瓮瑢O中山的遺囑的真?zhèn)斡型鹊目紤]價值??弦蓡柗鹜右峋烤沟竭^廬山?jīng)]有的人,方才肯疑問夏禹是神是人。有了不肯放過一個塔的真?zhèn)蔚乃枷肓?xí)慣,方才敢疑上帝的有無。

(十七,四,二十補記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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