注陶詩的南宋湯漢是第一人。他因為《述酒》詩“直吐忠憤”,而“亂以瘐詩,千載之下,讀者不省為何語”,故加箋釋?!凹八锌砂l(fā)明者,亦并注之”。所以《述酒》之外,注的極為簡略。后來有李公煥的《箋注》,比較詳些;但不止箋注,還采錄評語。這個本子通行甚久;直到清代陶澍的《靖節(jié)先生集》止,各家注陶,都跳不出李公煥的圈子。陶澍的《靖節(jié)先生年譜考異》,卻是他自力的工作。歷來注家大約總以為陶詩除《述酒》等二三首外,文字都平易可解,用不著再費力去作注;一面趣味便移到字句的批評上去,所以收了不少評語。評語不是沒有用,但夾雜在注里,實在有傷體例;仇兆鰲《杜詩詳注》為人詬病,也在此。注以詳密為貴;密就是密切,切合的意思。從前為詩文集作注,多只重在舉出處,所謂“事”;但用“事”的目的,所謂“義”,也當同樣看重。只重“事”,便只知找最初的出處,不管與當句當篇切合與否;兼重“義”才知道要找那些切合的。有些人看詩文,反對找出處;特別像陶詩,似乎那樣平易,給找了出處倒損了它的天然。鐘嶸也曾從作者方面說過這樣的話;但在作者方面也許可以這么說,從讀者的了解或欣賞方面說,找出作品字句篇章的來歷,卻一面教人覺得作品意味豐富些,一面也教人可以看出那些才是作者的獨創(chuàng)。固然所能找到的來歷,即使切合,也還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;但一個人讀書受用,有時候卻便在無意的浸淫里。作者引用前人,自己盡可不覺得;可是讀者得給搜尋出來,才能有充分的領(lǐng)會。古先生《陶靖節(jié)詩箋定本》用昔人注經(jīng)的方法注陶,用力極勤;讀了他的書才覺得陶詩并不如一般人所想的那么平易,平易里有的是“多義”。但“多義”當以切合為準,古先生書卻也未必全能如此,詳見下。
從《古箋定本》引書切合的各條看,陶詩用事,《莊子》最多,共四十九次,《論語》第二,共三十七次,《列子》第三,共二十一次。用吳瞻泰《陶詩匯注》及陶澍注本比看,本書所引為兩家所無者,共《莊子》三十八條,《列子》十九條;至于引《論語》處兩家全未注出,當時大約因為這是人人必讀書,所以從略。這里可以看出古先生爬羅剔抉的工夫;而《列子》書向不及《莊子》煊赫,陶詩引《列子》竟有這么多條,尤為意料所不及。沈德潛說:“晉人詩曠達者征引《老莊》,繁縟者征引班楊,而陶公專用《論語》。漢人以下宋人以前,可推圣門弟子者淵明也?!闭毡緯?,單是《莊子》便已比《論語》多;再算上《列子》,兩共七十次,超過《論語》一倍有馀。那么,沈氏的話便有問題了。歷代論陶,大約六朝到北宋,多以為“隱逸詩人之宗”,南宋以后,他的“忠憤”的人格才擴大了。本來《宋書》本傳已說他“恥復屈身異代”等等。經(jīng)了真德秀諸人重為品題,加上湯漢的注本,淵明的二元的人格才確立了。但是淵明的思想究竟受道家影響多,還是受儒家影響多,似乎還值得討論。沈德潛以多引《論語》為言??紲Y明引用《論語》諸處,除了字句的胎襲,不外“游好在《六經(jīng)》”、“憂道不憂貧”兩個意思。這里《六經(jīng)》自是儒家典籍,固窮也是儒家精神,只是“道”是什么呢?淵明兩次說:“道喪向千載”。但如何才叫做“道喪”,我們可以看《飲酒》詩第二十云:“羲農(nóng)去我久,舉世少復真。汲汲魯中叟,彌縫使其淳”?!罢妗迸c“淳”都不見于《論語》,什么叫“真”呢?我們可以看《莊子·漁父》篇云:
真者,所以受于天也。自然不可易也。故圣人法天貴真,不拘于俗。
“真”就是自然?!按尽蹦??《老子》五十八章,“其政悶悶,其民淳淳”,王弼注云:
言善治政者無形無名,無事無政可舉,悶悶然卒至于大治,故曰“其政悶悶”也。其民無所爭競,寬大淳淳,故曰“其民淳淳”也。
陶《勸農(nóng)》詩云:“悠悠上古,厥初生民,傲然自足,抱樸含真?!薄陡惺坎挥鲑x》云:“……抱樸守靜,君子之篤素。自真風告逝,大偽斯興……”?!氨恪币彩抢献拥脑挘簿褪恰按尽钡囊幻?。“真”和“淳”都是道家的觀念,而淵明卻將“復真”“還淳”的使命加在孔子身上;此所謂孔子學說的道家化,正是當時的趨勢。所以陶詩里主要思想實在還是道家。又查慎行《詩評》論《歸園田居》詩第四云:“先生精于釋理,但不入社耳”。此指“人生似幻化,終當歸空無”二語。但本書引《列子》《淮南子》解“幻化”“歸空無”甚確。陶詩里實在也看不出佛教影響。
陶詩里可以確指為“忠憤”之作者,大約只有《述酒》詩和《擬古》詩第九。《述酒》詩“庾詞”太多,古先生所箋可以說十得六七,但還有不盡可信的地方,——比湯注自然詳密得遠了?!稊M古》詩第九怕只是泛說,本書以為“追痛司馬休之之敗”,卻未免穿鑿。至于《擬古》詩第三,第七,《雜詩》第九,第十一,《讀山海經(jīng)》詩第九,本書也都以史事比附,文外懸談,毫不切合,難以起信。大約以“忠憤”論陶的,《述酒》詩外,總以《詠荊軻》,《詠三良》及《擬古》詩,《雜詩》助成其說。湯漢說:“三良與主同死,荊軻為主報仇,皆托古以自見”。其實“三良”與“荊軻”都是詩人的熟題目:曹植有《三良詩》,王粲《詠史》詩也詠“三良”;阮瑀有《詠史》詩二首,詠“三良”及荊軻事。淵明作此二詩,不過老實詠史,未必別有深意。真德秀、湯漢又以《擬古》詩第八“首陽”“易水”為說;但還只是偶爾九章取義。劉履作《選詩補注》乃云:“凡靖節(jié)退休后所作之詩,類多悼國傷時托諷之詞。然不欲顯斥,故以‘擬古’‘雜詩’等目名其題”,二十一篇詩就全變成“忠憤”之作了。到了古先生,更以史事枝節(jié)傅會,所謂變本加厲。固然這也有所本,《毛詩傳鄭箋》可以說便是如此;但毛鄭所引史實大部分豈不也是不切合的!以上這些詩,連《述酒》在內(nèi),歷來并不認為淵明的好詩。朱熹雖評《詠荊軻》詩“豪放”,但他總論陶詩,只說:“平淡出于自然”,他所重的還是“蕭散沖澹之趣”,便是那些田園詩里所表現(xiàn)的。田園詩才是淵明的獨創(chuàng);他到底還是“隱逸詩人之宗”,鐘嶸的評語沒有錯。朱熹又說:“陶欲有為而不能者也”,這卻有些對的?!峨s詩》第五云:“憶我少壯時,無樂自欣豫。猛志逸四海,騫翮思遠翥”?!讹嬀啤吩姷谑啊稑s木》詩也以“無成”“無聞”為恨。但這似乎只是少壯時偶有的空想,他究竟是“少無通俗韻,性本愛丘山”的人。
鐘嶸說陶詩“源出于應璩,又協(xié)左思風力”。應璩詩存者太少,無可參證。游國恩先生曾經(jīng)想在陶詩字句里找出左思的影響。他所找出的共有七聯(lián),其中《招隱》詩,“杖策招隱士,荒涂橫古今”,確可定為《和劉柴?!吩姟吧綕删靡娬小?、“荒途無歸人”二語所本,“聊欲投吾簪”確可定為《和郭主簿》詩第一“聊用忘華簪”所本。本書所舉卻還有左思《詠史》詩“寂寂揚子宅”(為淵明《飲酒》詩“寂寂無行跡”所本),“寥寥空宇中”(為淵明《癸卯歲十二月中作》“蕭索空宇中”所本,“遺烈光篇籍”(同上“歷覽千載書,時時見遺烈”所本),及《雜詩》“高志局四?!保闇Y明《雜詩》“猛志逸四?!彼荆┧木洹2贿^從本書里看,左思的影響并不頂大;陶詩意境及字句脫胎于《古詩十九首》的共十五處,字句脫胎于嵇康詩賦的八處,脫胎于阮籍《詠懷》詩的共九處。那么,《詩品》的話就未免不賅不備了。但就全詩而論,胎襲前人的地方究竟不多;他用散文化的筆調(diào),卻能不像“道德論”而合乎自然,才是特長。這與他的哲學一致。像“結(jié)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”,“人生歸有道,衣食固其端。孰是都不營,而以求自安”。都是從前詩里不曾有過的句法;雖然他是并不講什么句法的。
本書頗多勝解。如《命子》詩,“既見其生,實欲其可”的“可”字,注家多忽略過去,本書卻證明“題目入以‘可’字,乃晉人之常”?!逗蛣⒉裆!吩?,題下引《隋書·經(jīng)籍志·注》,“梁有‘晉’柴桑令《劉遺民集》五卷,《錄》一卷”。證“劉柴?!奔础皠⑦z民”。此事向來只據(jù)李公煥注,得此確證,可為定論。又“弱女雖非男,慰情良勝無”,或以為比酒之醨薄,或以為賦,都無證據(jù)。本書解為比,引《魏書·徐邈傳》及《世說》,以見“魏晉人每好為酒品目,靖節(jié)亦復爾爾?!哆€舊居》詩“常恐大化盡,氣方不及衰”,次句向無人能解;本書引《禮記·王制》“五十始衰”,及《檀弓·鄭注》,才知“常恐……不及衰”,即??只畈坏轿迨畾q之意?!讹嬀啤吩姷谑懊瞎辉谄?,終以翳吾情”,舊注都以“孟公”為投轄的陳遵,實與本詩不切;本書據(jù)詩中境地定為劉龔,確當不易。又第十八前以楊子云自比,后復以柳下惠自比。這二人間的關(guān)系,向來無人能說;本書卻引《法言》及他書證明“子云以柳下惠自比,故靖節(jié)以柳下惠比之” 又如《雜詩》第六起四句云:“昔聞長老言,掩耳每不喜;奈何五十年,忽已親此事!”諸家注都不知“此事”是何事。本書引陸機《嘆逝賦序》“昔每聞長老追計平生同時親故;或凋落已盡;或僅有存者……”,乃知指的是親故凋零。
但書中也不免有疏漏的地方。如《停云》詩“豈無他人”,本書引《詩·唐風·杕杜》,實不如引《鄭風·褰裳》切合些?!睹印吩姟凹嫩E風云,冥茲慍喜”,下句本書引《莊子》為解,不如引《論語》公冶長“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,無喜色;三已之,無慍色”?!稓w園田居》詩第二“常恐霜霰至,零落同草莽”,上句無注,似可引《詩·小雅·頍弁》“如彼雨雪,先集維霰”,及《楚辭·九辯》“霜露慘凄而交下兮,心尚其弗濟,霰雪雰糅其增加兮,乃知遭命之將至”。這兩句詩是所謂賦而比的。怨詩《楚調(diào)示龐主簿鄧治中》末云:“慷慨獨悲歌,鐘期信為賢”,“鐘期”明指龐鄧,意謂只有你們懂得我,不必引古詩為解?!洞瘕媴④娫娦颉罚皸罟鶉@,豈惟常悲”;李公煥注,“楊公,楊朱也”。本書引《淮南子》楊子哭歧路故事,但未申其“義”。按《文選》有晉孫楚《征西官屬送于陟陽侯作》詩,起四句云:“晨風飄歧路,零雨被秋草。傾城遠追送,餞我千里道”;這里的“歧路”只是各自東西的歧路,而不是那“可以南可以北”的了。可見這時候“歧路”一詞,已有了新的引申義;淵明所用便是這個新義?!皸罟鶉@”只是“歧路”的代語,“嘆”字的意思是不著重的。《和郭主簿》詩第一末云:“遙遙望白云,懷古一何深”。本書解云:“遙遙望白云”即“富貴非吾愿,帝鄉(xiāng)不可期”也。這原是何焯的話,富貴二語見《歸去來辭》。但懷古與白云或帝鄉(xiāng)究竟怎樣關(guān)聯(lián)呢?按《莊子·天地》篇,“華封人謂堯曰:‘失圣人鶉居而鷇飲,鳥行而無章。天下有道,與物皆昌。千歲厭世,去而上仙。乘彼白云,至于帝鄉(xiāng)。三患莫至,身無常殃,則何辱之有!”《懷古》也許懷的是這種乘白云至帝鄉(xiāng)的古圣人。又第二末云:“檢素不獲展,厭厭竟良月”,本書所解甚曲?!皺z素”即簡素,就是書信;“檢素不獲展”就是接不著你的信。《飲酒》詩第十三“規(guī)規(guī)一何愚”,引《莊子·秋水》“適適然驚,規(guī)規(guī)然自失也”,不切,不如引下文“子乃規(guī)規(guī)然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辯?!薄吨咕啤吩娒烤洳匾弧爸埂弊郑斚蒂街C體。以前及當時諸作,雖無可供參考,但宋以后此等詩體大盛,建除、數(shù)名、縣名、姓名、藥名、卦名之類,不一而足,必有所受之。逆推而上,此體當早已存在,但現(xiàn)存的只《止酒》一首,便覺得莫名其妙了。本書引《莊子》“惟止能止眾止”頗切;但此體源流未說及。
古先生有《陶靖節(jié)詩箋》,于民國十五年印行,已經(jīng)很詳盡。丁福保先生《陶淵明詩注》引用極多?!抖ū尽酚旨恿撕眯┎牧?,刪改處也有;雖然所刪的有時并不應刪,就如《停云》詩“搔首延佇”一句,原引《詩經(jīng)·靜女》“愛而不見,搔首踟躕”和阮籍《詠懷》“感時興思,企首延佇”,《定本》卻將阮籍詩一條刪去了。我們知道陶淵明常用阮詩,他那句話兼用《靜女》及《詠懷》或從《靜女》及《詠懷》脫胎,是很可能的;古先生這條注實在很切合?!抖ū尽匪膮s有好的,如《飲酒》詩第十八的注便是(詳上文)。《詩箋》中四言詩注未用十分力,《定本》這一卷里卻幾乎加了篇幅一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