附錄

大衍發(fā)微

三月十八日段祺瑞，賈德耀，章士釗們使衛(wèi)兵槍殺民眾，通緝五個所謂“暴徒首領(lǐng)”之后，報上還流傳著一張他們想要第二批通緝的名單。對于這名單的編纂者，我現(xiàn)在并不想研究。但將這一批人的籍貫職務(wù)調(diào)查開列起來，卻覺得取舍是頗為巧妙的。先開前六名，但所任的職務(wù)，因為我見聞有限，所以也許有遺漏：

一　徐 謙（安徽）俄國退還庚子賠款委員會委員，中俄大學校長，廣東外交團代表主席。

二　李大釗（直隸）國立北京大學教授，校長室秘書。

三　吳敬恒（江蘇）清室善后委員會監(jiān)理。

四　李煜瀛（直隸）俄款委員會委員長，清室善后委員會委員長，中法大學代理校長，北大教授。

五　易培基（湖南）前教育總長，現(xiàn)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。

六　顧兆熊（直隸）俄款委員會委員，北大教務(wù)長，北京教育會會長。

四月九日《京報》云：“姓名上尚有圈點等符號，其意不明?！炖畹任迦嗣细饔腥?，吳稚暉雖列名第三，而僅一點。余或兩圈一圈或一點，不記其詳。”于是就有人推測，以為吳老先生之所以僅有一點者，因章士釗還想引以為重，以及別的原因云云。案此皆未經(jīng)開列職務(wù)，以及未見陳源《閑話》之故也。只要一看上文，便知道圈點之別，不過表明“差缺”之是否“優(yōu)美”。監(jiān)理是點查物件的監(jiān)督者，又沒有什么薪水，所以只配一點；而別人之“差缺”則大矣，自然值得三圈?！安挥浧湓敗钡挠嗳?，依此類推，大約即不至于有大錯。將冠冕堂皇的“整頓學風”的盛舉，只作如是觀，雖然太煞風景，對不住“正人君子”們，然而我的眼光這樣，也就無法可想。再寫下去罷，計開：

七　陳友仁（廣東）前《民報》英文記者，現(xiàn)《國民新報》英文記者。

八　陳啟修（四川）中俄大學教務(wù)長，北大教授，女師大教授，《國民新報副刊》編輯。

九　朱家驊（浙江）北大教授。

十　蔣夢麟（浙江）北大教授，代理校長。

十一　馬裕藻（浙江）北大國文系主任，師大教授，前女師大總務(wù)長現(xiàn)教授。

十二　許壽裳（浙江）教育部編審員，前女師大教務(wù)長現(xiàn)教授。

十三　沈兼士（浙江）北大國文系教授，清室善后委員會委員，女師大教授。

十四　陳 垣（廣東）前教育次長，現(xiàn)清室善后委員會委員，北大導師。

十五　馬敘倫（浙江）前教育次長，教育特稅督辦，現(xiàn)國立師范大學教授，北大講師。

十六　邵振青（浙江）《京報》總編輯。

十七　林玉堂（福建）北大英文系教授，女師大教務(wù)長，《國民新報》英文部編輯，《語絲》撰稿者。

十八　蕭子升（湖南）前《民報》編輯，教育部秘書，《猛進》撰稿者。

十九　李玄伯（直隸）北大法文系教授， 《猛進》撰稿者。

二十　徐炳昶（河南）北大哲學系教授，女師大教授， 《猛進》撰稿者。

二十一　周樹人（浙江）教育部僉事，女師大教授，北大國文系講師，中國大學講師，《國副》編輯，《莽原》編輯，《語絲》撰稿者。

二十二　周作人（浙江）北大國文系教授，女師大教授，燕京大學副教授，《語絲》撰稿者。

二十三　張鳳舉（江西）北大國文系教授，女師大講師，《國副》編輯，《猛進》及《語絲》撰稿者。

二十四　陳大齊（浙江）北大哲學系教授，女師大教授。

二十五　丁維汾（山東）國民黨。

二十六　王法勤（直隸）國民黨，議員。

二十七　劉清揚（直隸）國民黨婦女部長。

二十八　潘廷干

二十九　高 魯（福建）中央觀象臺長，北大講師。

三十　譚熙鴻（江蘇）北大教授，《猛進》撰稿者。

三十一　陳彬和（江蘇）前平民中學教務(wù)長，前天津南開學?？倓?wù)長，現(xiàn)中俄大學總務(wù)長。

三十二　孫伏園（浙江）北大講師，《京報副刊》編輯。

三十三　高一涵（安徽）北大教授，中大教授，《現(xiàn)代評論》撰稿者。

三十四　李書華（直隸）北大教授，《猛進》撰稿者。

三十五　徐寶璜（江西）北大教授，《猛進》撰稿者。

三十六　李麟玉（直隸）北大教授，《猛進》撰稿者。

三十七　成 平（湖南）《世界日報》及《晚報》總編輯，女師大講師。

三十八　潘蘊巢（江蘇）《益世報》記者。

三十九　羅敦偉（湖南）《國民晚報》記者。

四十　鄧飛黃（湖南）《國民新報》總編輯。

四十一　彭齊群（吉林）中央觀象臺科長， 《猛進》撰稿者。

四十二　徐 巽（安徽）中俄大學校務(wù)委員會委員長。

四十三　高 穰（福建）律師，曾擔任女師大學生控告章士釗劉百昭事。

四十四　梁 鼎

四十五　張平江（四川）女師大學生。

四十六　姜紹謨（浙江）前教育部秘書。

四十七　郭春濤（河南）北大學生。

四十八　紀人慶（云南）大中公學教員。

以上只有四十八人，五十缺二，不知是失抄，還是像九六的制錢似的，這就算是足串了。至于職務(wù)，除遺漏外，怕又有錯誤，并且有幾位是為我所一時無從查考的。但即此已經(jīng)足夠了，早可以看出許多秘密來——

甲，改組兩個機關(guān)：

1．俄國退還庚子賠款委員會；

2．清室善后委員會。

乙，“掃除”三個半學校：

1．中俄大學；

2．中法大學；

3．女子師范大學；

4．北京大學之一部分。

丙，撲滅四種報章：

1．《京報》；

2．《世界日報》及《晚報》；

3．《國民新報》；

4．《國民晚報》。

丁，“逼死”兩種副刊：

1.《京報副刊》；

2．《國民新報副刊》。

戊，妨害三種期刊：

1．《猛進》；

2．《語絲》；

3．《莽原》。

“孤桐先生”是“正人君子”一流人，“黨同伐異”怕是不至于的，“睚眥之怨”或者也未必報。但是趙子昂的畫馬，豈不是據(jù)說先對著鏡子，摹仿形態(tài)的么？據(jù)上面的鏡子，從我的眼睛，還可以看見一些額外的形態(tài)——

1. 連替女師大學生控告章士釗的律師都要獲罪，上面已經(jīng)說過了。

2. 陳源“流言”中的所謂“某籍”，有十二人，占全數(shù)四分之一。

3. 陳源“流言”中的所謂“某系”（案蓋指北大國文系也），計有五人。

4. 曾經(jīng)發(fā)表反章士釗宣言的北大評議員十七人，有十四人在內(nèi)。

5. 曾經(jīng)發(fā)表反楊蔭榆宣言的女師大教員七人，有三人在內(nèi)，皆“某籍”。

這通緝?nèi)绻麑嵭?，我是想要逃到東交民巷或天津去的；能不能自然是別一問題。這種舉動雖將為“正人君子”所冷笑，但我卻不愿意為要博得這些東西的夸獎，便到“孤桐先生”的麾下去投案。但這且待后來再說，因為近幾天是“孤桐先生”也如“政客，富人，和革命猛進者及民眾的首領(lǐng)”一般，“安居在東交民巷里”了。

這一篇是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三日作的，就登在那年四月的《京報副刊》上，名單即見于《京報》。用“唯飯史觀”的眼光，來探究所以要捉這湊成“大衍之數(shù)”的人們的原因，雖然并不出奇，但由今觀之，還覺得“不為無見”。本來是要編入《華蓋集續(xù)編》中的，繼而一想，自己雖然走出北京了，但其中的許多人，卻還在軍閥勢力之下，何必重印舊賬，使叭兒狗們記得起來呢。于是就抽掉了。但現(xiàn)在情勢，卻已不同，雖然其中已有兩人被殺，數(shù)人失蹤，而下通緝令之權(quán)，則已非段章諸公所有，他們?nèi)f一不慎，倒可以為先前的被緝者所緝了。先前的有幾個被緝者的座前，現(xiàn)在也許倒要有人開單來獻，請緝別人了?！冬F(xiàn)代評論》也不但不再豫料革命之不成功，且登廣告云：“現(xiàn)在國民政府收復(fù)北平，本周刊又有銷行的機會（謹案：妙極）了”了。而浙江省黨務(wù)指導委員會宣字一二六號令，則將《語絲》“嚴行禁止”了。此之所以為革命歟。因見語堂的《翦拂集》內(nèi)，提及此文，便從小箱子里尋出，附存于末，以為紀念。

（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日，魯迅記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