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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畹樓憶語 作者:陳裴之


丁丑冬朔,家大人自崇疆受代歸,籌海積勞,抱恙甚劇。太夫人扶病侍疾,自冬徂春,衣不解帶,參術無靈,群醫(yī)束手。余時新病甫起,乃泣禱于白蓮橋華元化先生祠,愿減己算,以益親年。閨人允莊復于慈云大士前,誓愿長齋繡佛,并偕余日持《觀音經》若干卷,奉行眾善。乃荷元化先生賜方四十九劑,服之,病始次第愈。自此夫婦異處者四年。允莊方選明詩,復得不寐之疾。左燈右茗,夜手一編,每至晨雞喔喔,猶未就枕。自慮心耗體孱,不克仰事俯育,常致書其姨母高陽太君、嫂氏中山夫人,為余訪置簉室。余堅卻之。嗣知吳中湘雨、佇云、蘭語樓諸姬,皆有愿為夫子妾之意,歷請?zhí)蒙蠟橛嗉{之。余固以為不可。蓋大人乞祿養(yǎng)親,懷冰服政,十年之久,未得真除,相依為命者千馀指,待以舉火者數十家。重親在堂,年逾七秩,恒有世途荊棘,宦海波瀾之感。余四踏槐花,輒成康了,方思投筆,以替仔肩?!皾M堂兮美人,獨與余兮目成”。射工伺余,固不欲冒此不韙。且綠珠、碧玉,徒侈艷情,溫凊定省,孰能奉吾老母者?采蘭樹萱,此事固未容草草也。

金陵有停云主人者,紅妝之季布也。珍其弱息,不異掌珠;謬采虛聲,愿言倚玉。申丈白甫暨晴梁太史,為宣芳愫。余復賦詩謝之曰:

肯向天涯托掌珠,含光佳俠意何如?

桃花扇底人如玉,珍重侯生一紙書。

新柳雛鶯最可憐,怕成薄幸杜樊川。

重來縱踐看花約,拋擲春光已十年。

生平知已屬明妝,爭訝吳兒木石腸。

孤負畫蘭年十五,又傳消息到王昌。

催我空江打槳迎,誤人從古是浮名。

當筵一唱琴河曲,不解梅村負玉京。

白門楊柳暗棲鴉,別夢何嘗到謝家。

惆悵郁金堂外路,西風吹冷白蓮花。

此詩流傳,為紫姬見之,激揚贊嘆。絮果蘭因,于茲始茁矣。

孟陬下浣,將游淮左,道出秣陵,初見紫姬于紉秋水榭。時停云嬌女幼香將有所適,仲瀾騎尉招與偕來。余與紫姬相見之次,畫燭流輝,玉梅交映,四目融視,不發(fā)一言。仲瀾回顧幼香,笑述《董青蓮傳》中語曰:“主賓雙玉有光,所謂月流堂戶者非耶?”余量不勝蕉,姬偕坐碧梧庭院,飲以佳茗,絮絮述余家事甚悉。余訝詰之,低鬟微笑曰:“識之久矣!前讀君寄幼香之作,纏綿悱惻,如不勝情,今將遠嫁,此君誤之也,宜賦詩以志君過?!睍r幼香甫歌《牡丹亭·尋夢》一出,姬獨含毫蘸墨,拂楮授余,余亦怦然心動,振管疾書曰:

休問冰華舊鏡臺,碧云日暮一徘徊。

錦書白下傳芳訊,翠袖朱家解愛才。

春水已催人早別,桃花空怨我遲來。

閑翻張泌妝樓記,孤負鶯期第幾回?

卻月橫云畫未成,低鬟攏鬢見分明。

枇杷門巷飄燈箔,楊柳簾櫳送笛聲。

照水花繁禁著眼,臨風絮弱怕關情。

如何墨會靈簫侶,卻遣匆匆唱渭城。

如花美眷水流年,拍到紅牙共黯然。

不奈閑情酬淺盞,重煩纖手語香弦。

墮懷明月三生夢,入畫春風半面緣。

消受珠櫳還小坐,秋潮漫寄鯉魚箋。

一剪孤芳艷楚云,初從香國拜湘君。

侍兒解捧紅絲研,年少休歌白練裙。

桃葉微波王大令,杏花疏雨杜司勛。

關心明鏡團欒約,不信揚州月二分。

姬讀至末章,慨然曰:“夙聞君家重親之慈,夫人之賢,君輒有否無可,人或疑為薄幸,此皆非能知君者。堂上閨中終年抱恙,窺君鄭重之意,欲得人以奉慈闈耳?!币蚣答T余詩曰:

煙柳空江拂畫橈,石城潮接廣陵潮。

幾生修到人如玉,同聽簫聲廿四橋。

月落烏啼,霜濃馬滑,搖鞭徑去,黯然魂銷。

湖陰獨游,新綠如夢。輟茗看花,殊有春風人面之感。忽從申丈處得姬芳訊,倚闌循誦,紀之以詩曰:

二月春情水不如,玉人消息托雙魚。

眼中翠嶂三生石,袖底金陵一紙書。

寄向江船回棹后,寫從妝閣上燈初。

櫻桃花澹宵寒淺,莫遣銀屏鬢影疏。

嗣是重親惜韓香之遇,閨人契勝璚之才,搴芳結纕,促踐佳約。余曰:“一面之緣,三生之諾。必秉慈命而行,庶免唐突西子?!痹是f曰:“昨聞諸堂上云:‘紫姬深明大義,非尋常金粉可比。申年丈不獲與偕,蹇修之事,六一令君可任也。’”季秋入夕,乃掛霜帆。重陽渡江,風日清美。白下諸山,皆整黛鬟迎楫矣。

六一令君將赴之江新任,聞姬父母言姬雅意屬余,倩傳冰語,因先訪余于丁簾水榭,詫曰:“從來名士悅傾城,今傾城亦悅名士。聯(lián)珠合璧,洵非偶然。余滯燕臺久矣,今自三千里外捧檄而歸,端為成此一段佳話爾。”余袖出申丈書示之,令君掀髯曰: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足為蘼蕪媚香一輩人揚眉生色矣。”既以姬素性端重,不欲余打槳親迎,令君乃屬其夫人,與姬母伴姬乘虹月舟連檣西下。小泊瓜洲,重親更遣以香車畫鹢迎歸焉。

姬同懷十人,長歸鐵嶺方伯,次歸天水司馬,次歸汝南太守,次歸清河觀察,次歸隴西參軍,次歸樂安氏,次歸清河氏,次未字而卒,次歸鴛湖大尹,姬則含苞最小枝也。蕙綢居士序余《夢玉詞》曰:“聞紫姬初歸君時,秦淮諸女郎皆激揚嘆羨,以姬得所歸,為之喜極淚下,如董青蓮故事。”渤海生《高陽臺》詞句有曰:“素娥青女遙相妒,妒嬋娟最小,?;垭p修?!闭撜呓砸詾閷嶄?。姬亦語余云:“飲餞之期,姻婭咸集。綠窗私語,僉有后來居上之嘆?!逼滏w清河氏者,為人尤放誕風流。偶與其嫂氏閏湘、玉真論及身后名,輒述李笠翁《秦淮健兒傳》中語曰:“此事須讓十弟,我九人無能為也。”兩行紅粉服其詼諧吐屬之妙。

吳中女郎明珠,偶有相屬之說。安定考功戲語申丈曰:“云生朗如玉山,所謂仙露明珠者,詎能方斯朗潤耶?”告以姬事,考功笑曰:“十全上工,庶療相如之渴耳!”蓋亦知姬行十,故以此相戲云。

余朗玉山房瓶蘭,先茁同心并蒂花一枝,允莊曰:“此國香之徵也。”因為姬營新室,署曰“香畹樓”,字曰“畹君”。余因賦《國香詞》曰:

悄指冰甌,道繪來倩影,浣盡離愁?;厣肀С呻p笑,竟體香收。擁髻《離騷》倦讀,勸搴芳人下西洲。琴心逗眉語,葉樣娉婷,花樣溫柔。

比肩商略處,是蘭金小篆,翠墨初鉤。幾番孤負,贏得薄幸紅樓。紫鳳嬌銜楚佩,惹蓮鴻、爭妒雙修。雙修漫相妒,織錦移春,倚玉紉秋。

一時詞場耆雋,如平陽太守、延陵學士、珠湖主人、桐月居士皆有和作。畹君極賞余詞,曰:“君特叔夏,此為兼美?!庇嗨夭还ぴ~,吹花嚼蕊,嗣作遂多。閨人請以《夢玉》名詞,且笑曰:“桃李宗師,合讓掃眉才子矣?!?

閨中之戲,恒以指上螺紋驗人巧拙。俗有一螺巧之說。余左手食指僅有一螺。紫姬歸余匝月,坐綠梅窗下,對鏡理妝。閨人姊妹戲驗其左手食指,亦僅一螺也。粉痕脂印,傳以為奇。重闈聞之,笑曰:“此真可謂巧合矣。”

蓮因女士雅慕姬名,背摹“惜花小影”見貽,衣退紅衫子,立玉梅花下,珊珊秀影,仿佛似之。時廣寒外史有《香畹樓院本》之作,余因興懷本事,紀之以詞曰:

省識春風面,憶飄燈、瓊枝照夜,翠禽啼倦。艷雪生香花解語,不負山溫水軟。況密字、珍珠難換。同聽簫聲催打槳,寄回文大婦憐才慣。消盡了紫釵怨。

歌場艷賭《桃花扇》。買燕支、閑摹妝額,更煩嬌腕。拋卻鴛衾兜鳳舄,髻子頹云乍綰。只冰透、鸞綃誰管?記否吹笙蟾月底,勸添衣悄向回廊轉。香影外,那庭院。

姬讀之,笑授畫冊曰:“君視此影頗得神似否?”乃馬月嬌畫蘭十二幀,懷風抱月,秀絕塵寰。幀首題“紫君小影”四字,則其嫂氏閏湘手筆。是冊固閏湘所藏,以姬歸余為慶,臨別欣然染翰,納之女兒箱中者。余欲壽之貞珉,姬愀然曰:“香閨韻事,恒慮為俗口描畫?!庇嗄酥?。

蔻香閣狂香浩態(tài),品為花中芍藥。嘗語芳波大令曰:“姊妹花中如紫夫人者,空谷之幽芳也。色香品格,斷推第一。天生一云公子非紫夫人不娶,而紫夫人亦非云公子不屬,奇緣仙耦,鄭重分明,實為天下銀屏間人吐氣。我輩飄花零葉,墮于藩溷也宜哉!”芳波每稱其言,輒為嘆息不置。

捧花生撰《秦淮畫舫錄》,以倚云閣主人為花首,此外事多失實,人咸譏之。余以公羈秣陵,仲瀾招訪倚云,一見輒呼余字曰:“此服媚國香者也?!敝贋懪c余皆愕然。時一大僚震余名,遇事頗為所厄。后歸以語姬,姬笑曰:“大僚震君之名而擠君,倚云識君之字而企君,彼錄定為花首也固宜?!?

余受知于彭城都轉,請于閣部節(jié)使,檄理真州水利,并以庫藏三十七萬責余司其出納。余固辭不可,公慍曰:“我知子猷守兼優(yōu),故以相托。有所避就,未免蹈取巧之習矣?!庇嘣唬骸安凰境黾{,誠蹈取巧之習;茍司出納,必蒙不肖之名。事必于私無染,而后于公有裨。此固由素性之迂拘,亦所以報明公知己之感也。”公察其無他,乃止。時自戟門歸,已深夜,閨人方與姬坐香畹樓玩月。閨人詰知歸遲之故,喜曰:“君處脂膏而不潤,足以報彭城矣?!奔г唬骸叭藵嵛仪澹財t眾忌。嚴以持己,寬以容物,庶免牛渚之警乎!”余夫婦嘆為要言不煩。

余舊撰《秦淮畫舫錄序》曰:仲瀾屬為捧花生《秦淮畫舫錄》弁言,倉卒未有以應也。延秋之夕,蕊君招集蘭語樓,焚香讀畫,垂簾鼓琴,相與低徊者久之。蕊君叩余曰:“媚香往矣,《桃花扇》樂府,世艷稱之。如侯生者,君以為佳偶耶?抑怨偶耶?”余曰:“媚香卻聘,不負侯生;生之出處,有愧媚香者多矣,然則固非佳偶也。”蕊君頷之。復曰:“蘼蕪以妹喜衣冠,為湘真所拒,茍矢之曰:‘風塵弱質,見屏清流,愿蹈泖湖以終爾?!嬲娓兄虿蝗唐錇橛萆剿己??”余曰:“此蘼蕪之不幸,亦湘真之不幸也。橫波侍宴,心識石翁;后亦卒為定山所誤。坐讓葛嫩武公,獨標大節(jié),彌可悲已。卿不見九畹之蘭乎?湘人佩之而益芳,群蟻豈趨之而即敗,所遇殊也。如卿凈洗鉛華,獨耽詞翰,塵棄軒冕,屣視金銀,駔儈下材,齒冷久矣。然而文人無行,亦可寒心。即如虞山、定山、壯悔當日,主持風雅,名重黨魁,已非涉獵詞章,聊浪花月,號為名士者可比。卒至晚節(jié)頹唐,負慚紅袖,何如杜書記青樓薄幸,尚不致誤彼嬋媛也。仆也古懷郁結,疇與為歡,未及中年,已傷哀樂。悉卿懷抱,曠世秀群。竊慮知己晨星,前盟散雪,母驕錢樹,郎冒璧人。弦絕《陽春》之音,金迷長夜之飲。而木石吳兒,且將以不入耳之言,來相勸勉曰:‘使卿有身后名,不如生前一杯酒?!岛酰∞故~合器,臭味差池,鶼鰈同群,蹉跎不狎。語以古今,能無河漢哉?”蕊君沾巾擁髻,殆不勝情。余亦移就燈花,黯然罷酒。維時仲瀾索序甚殷,蕊君然脂拂楮,請并記今夕之語。

夫白門柳枝,青溪桃葉,辰樓顧曲,丁簾醉花,江南佳麗,繇來尚巳。迨至故宮禾黍,舊苑滄桑,名士白頭,美人黃土,此余澹心《板橋雜記》所由作也。今捧花生際承平之盛,聯(lián)裙屐之游,跌宕湖山,甄綜花葉,華燈替月,抽觴擫笛之天;畫舫凌波,拾翠眠香之地。南朝金粉,北里煙花,品艷柔鄉(xiāng),攄懷璚翰,澹心《雜記》,自難專美于前。竊謂輕煙澹粉間當有如蕊君其人者,兩君試以斯文示之,并語以蘼蕪媚香往事,不知有感于蕊君之言而為之結眉破粉否也?此一時佇興之作,忽忽不甚記憶。迨姬歸余后,允莊談次戲余曰:“君當日以他人酒杯,澆自己塊壘。興酣落筆,慨乎言之。茍至今日,敢謂秦無人耶?”苕妹曰:“兄生平佳遇雖多,然皆申禮防以自持,不肯稍涉茍且輕薄之行。今得紫君,天之報兄者亦至矣?!遍|侶咸為首肯。

秋影主人,中年卻掃,爐薰茗碗,擁髻微吟,花社靈光,出塵不染,后來之秀,嬴崇禮焉。先是,香霓閣有隨鴉之舉,主人苦口箴之。聞姬屬余,慶得所歸,恒求識面。申丈介余修相見禮,笑曰:“十君玉骨珊珊,邇應益饒豐艷耶?蘊珠抱璞,早審不凡。具此識英雄眼,尤為掃眉人生色矣?!睔w宣其言,姬為莞爾。

邗當要沖,冠蓋云集。余自趨庭問絹,日鮮寧晷。堂上于奇寒深夜命姬假寐俟余,姬仍剪燈溫茗,圍爐端坐以待。詰晨復辨色理妝,次第詣長者起居。夙興夜寐,歷數年如一日焉。

姬將適余,偶與倚紅、聽春輩評次青容院本。或吟《香祖樓》警句,或賞《四弦秋》關目。姬獨舉《雪中人》“可人夫婿是秦嘉,風也憐他,月也憐他”數語,吟諷不輟。唐甥桂仙侍鬟改子笑曰:“十姑此時固應心契此語!”金釵四座,賞為知言。余前年于役彭城,寄姬詞有曰:“蹋冰瘦馬投荒驛,負了卿憐惜。累卿風雪憶天涯,休說可人夫婿是秦嘉。”蓋指此也。嗣于下相道中寄姬詞曰:

霜月當頭圓復缺。躍馬彎弓,那怪常離別。約了歸期今又不,關山只認無啼鴂。

何事沾膺雙淚熱,帳下悲歌,竟未生同穴。忍與歸時燈畔說,五更一騎沖風雪。

南州朱夫人為寫《行香子》,晚翠庵主即書原詞于上。姬每一捧誦,感淚彌衿,凄咽之音,如聽柳綿芳草矣。

余幼涉韜鈐,長延豪俊,然如清河君之忠義廉立者,頗不易覯。長白尚衣,銳欲治梟,禁暴除害,致書閣部。謂燕趙壯士,江淮異人,恩威部勒,非余莫任。余啟閣部曰:“無恒產而有恒心者,惟士為能。雞鳴狗盜之雄,為饑所驅,不知擇業(yè),鋌而走險,患莫大焉。廣庇博施,知有不逮,然能儲一有用之材,即可弭一無形之禍。”閣部深嘉是言,且曰:“即以禽梟而論,以毒攻毒,兵法亦當如是也。忠信所格,景響孔殷。”姬曰:“鷹飛好殺,龍性難馴,膽大心細,愿味斯言?!鼻乙杂囫S下少嚴,淵魚廩鼠,察詰不祥,怡詞巽語,時得韋弦之助云。

淮南以浚河停運,余請于堂上,創(chuàng)為移捆之議,節(jié)使與彭城公,咸慶安枕,真州賢士,歌詩以侈美之。歸逼歲除,頗形悶損。姬曰:“儲課乂民,頌聲洋溢。殘年風雪,不負此行,那有辜負香衾之憾?”

蕪城綺節(jié),慈命設宴璧月樓前。姬偕閨侶,香階俠拜。更解綰臂憐愛縷,遣鬟密置鴟吻。吾杭謂芻尼銜以成梁,可渡星河靈匹也。萼姊戲裁冰縠繪并頭蘭桂畀姬,向月繡之,鏤金錯采,巧奪針神。余巾箱檢玩,珍逾蔡氏金梭矣。

癸未仲春,太夫人患病危亟,姬輒焚香告天,愿以身代。余時奉檄駐工,星夜馳歸,禱于太平橋元化先生祠,賜方三劑而愈。姬因代余持觀音齋,以報春暉,至歿不替。

姬與余情愛甚摯,而恥為忮嫉之行,是以香影閣贈余鬟花綃帕,香霏閣贈余冰紈雜佩,秋雯閣贈余瓜瓤繡縷,姬皆什襲藏之。又香霏閣寄余雕籠蟈蟈一枚,姬尤豢愛不釋,曰:“窺墻擲果,皆屬人情,茍非粉郎香掾,又誰過而問之者?”

余取次花叢,屢為摩登所攝。爰賦《柳梢青》詞以謝之,曰:

曳雪牽云,玉籠鸚鵡,喚掩重門。曲曲回闌,疏疏簾影,也夠銷魂。愁看照眼濃春,添多少香痕淚痕。默默尋思,生生孤負,無數黃昏。

休蹙雙娥,鬘華倩影,好伴維摩。 嬌倚香篝,話殘銀燭,閑煞衾窩。更無人唱回波,只怕惹情多恨多。葉葉花花,鶼鶼鰈鰈,此愿難么?

允莊曰:“風流道學,不觸不背,當是眾香國中無上妙法?!奔г唬骸帮h藩墮溷,千古傷心,君能現身接引,亦是情天善果?!庇嘣唬骸鞍驳媒鹞萸f間,大庇天下美人皆歡顏耶?”姬亦為之囅然。

余以烏鳥之私,懼官遠域,牛馬之走,歷著微勞。黃扉辱國士之知,丹詔沐勸能之諭,綸音甫逮,吏議隨之,挈養(yǎng)銜恩,未甘廢棄。長途冰雪,小隊弓刀,急景凋年,重嘗艱險。維時允莊忽染奇疾,淹篤積旬。姬乃雞鳴而起,即詣環(huán)花閣褰帷問夜來安否。親為涂藥進匕后,始理膏沐。扶持調護,寢饋俱忘。語余世母譙國太君曰:“夫人賢孝,閨中之曾、閔也。設有不諱,必重傷堂上心,而貽夫子憂?;状仍?,妾愿以身先之爾?!庇鄷r寄跡于東陽參軍絳云仙館,曾附書尾寄以近詞曰:

年來飽識江湖味,今番怎添凄惋。遠樹?煙,殘鴉警雪,人在黃昏孤館。更長夢短,便夢到紅樓,也防驚轉。雁唳霜空,故鄉(xiāng)何事尺書斷?

書來倍縈別恨,道閨人小病,羅帶新緩。茗火煎愁,蘭煙抱影,不是卿卿誰伴?憐卿可慣,況一口紅霞,黛蛾慵展。漫憶揚州,斷腸人更遠。

姬時已得咯血癥,諱疾不言,漸致沉篤。余以定省久睽,勾當粗畢,醉司命夕,風雪遄歸,而姬已骨瘦香桃,懨懨床蓐矣。

余自吏議不得留江后,姬曰:“君此后江湖載酒,宜預留心一契合之人。”余詰其故,曰:“君為尊親所屈,奉檄色喜,自斷不忍遠離膝下,但今既有此中沮,或者改官遠省,太夫人既憚長途,不能就養(yǎng),夫人又以多病不去,我何忍侍君獨行?且寒暑抑搔,晨昏侍奉,留我替君之職,即以攄君之憂。至君之起居寒暖,必得一解事者悉心護君,雖千山萬水,吾心慰矣?!贝思ё陨夏晔乱詠?,屢屢為余言之者。孰知黃花續(xù)命之言,即為紫玉成煙之讖哉!

蓉湖施生,隱于阛阓,擲六木以決禍福,聞有奇驗。余就卜流年休咎,生曰:“他事甚利,惟不免破鏡之戚?!眴柲芙夥?,曰:“小星替月可解也?!备埰渌唬骸皣G彼三五,或免遞及之禍?!睍r平陽中瀚自淮南來,為姬推算,亦如生言。爰就鄰覡隴西氏占之,曰:“前身是香界司花仙史,艷金玉之緣,遂為《法華》所轉,愛緣將盡,會當御風以歸爾?!痹是f聞之,亟請于堂上,為余量珠購艷,以應施生之說。余曰:“新人茍可移情,輒使桃僵李代,拊心自問,已覺不情。設令膠先續(xù)斷,香不返魂,長留薄幸之名,莫雪向隅之恨,更非我之所愿,又豈卿之所安哉?”允莊曰:“然則如何而后可?”余曰:“姬素戀切所生,恒見望云興嘆。還珠益算,此誠日者無聊之極思。然其徙倚綿延,屢煩慈顧,每與言及,涕泗不安,曷以歸省之計,為伊卻病之方乎?”允莊頷之。乃為請于重闈,整裝以定歸計焉。

四月下浣五日,太夫人雪涕命余曰:“紫姬以歸省之計,為卻病之方,果如所言,實為至愿。惟值江風暑雨,實勞我心。汝可禱之于神,以決行止?!庇嘁蚨\于武帝廟。其簽詩曰:“貴人相遇水云鄉(xiāng),冷淡交情滋味長。黃閣開時延故客,驊騮應得騁康莊?!碧蛉艘娪序戲t康莊之語,以為道路平安,乃許歸省。孰知三槐堂中,西偏楹帖,大書深刻曰:“康莊驥足躡青云”,而姬歿后,槥停適當其處。開我西閣門,坐我綠陰床。事后追思,如夢如幻。神能知之而不能拯之,豈蒼蒼定數,竟屬萬難挽回哉?

紫姬行后,允莊寄以詩曰:

梅雨絲絲暗畫樓,玉人扶病上扁舟。

釧松皓腕香桃瘦。帶緩纖腰弱柳柔。

五月江聲流短夢,六朝山色送新愁。

勤調藥裹刪離恨,好寄平安水閣頭。

紫姬依韻和之,并呈太夫人,詩曰:

風雨經春怯倚樓,空江如夢送歸舟。

綿綿遠道花箋寄,黯黯臨歧絮語柔。

閨福難消悲薄命,慈恩未報動深愁。

望云更識郎心苦,月子彎彎系兩頭。

允莊又寄余詩曰:

問君雙槳載桃根,殘月空江第幾村。

淡墨似煙書有淚,遠天如水夢無痕。

晚風橫笛青溪閣,新柳藏鴉白下門。

更憶嬋嫣支病骨,背燈擁髻話黃昏。

余依韻和之,曰:

情根種處即愁根,紗浣青溪別有村。

伴影帶余前剩眼,捧心鏡浥舊啼痕。

江城楊柳宵聞笛,水閣枇杷晝掩門。

回首重闈心百結,合歡卿獨奉晨昏。

曹小琴女史讀之嘆曰:“此二百二十四字,是君家三人淚珠凝結而成者。始知《別賦》、《恨賦》,未是傷心透骨之作?!?

余于嚴慈抱恙,每禱元化先生祠輒應,蓋父母之疾可以身代,愚誠所結。先生其許我也。姬人之恙,或言客感未清,積勤成瘵,早投峻補,誤于凡醫(yī)之手。然求方之事,余又遲回不敢行。六月十三日夜,姬忽堅握余手曰:“君素愛戀慈帷,茍不畏此簡書,從無浪跡久羈之事。今來省垣者匝月矣,閣部敘勛之奏,昨日已奉恩綸,指日北行,亟宜歸省。妾病已深,難期向愈,支離呻楚,徒愴君心。愿他日一紙書來,好收吾骨以歸爾。”余時甫得大人安報,因慰之曰:“子之賢孝,上契親心,來諭命為加意調治,以期痊可偕歸。明日當為子禱于小桃源元化先生祠,冀得一當,以紓慈廑。”姬泣曰:“拜佛求仙,累君仆仆,吾未知何以報也。”次日禱之,未荷賜藥。次日又以姬之生平具疏上達,愿減微秩,以丐余生,俾侍吾親,謂先生其亦許我耶?始荷賜以五色豆等味,自此遂旦旦求之。至十八日晚,得大人急遞書,知太夫人客感臥床,姬亟呼鄭、李兩嫗,盡力扶倚隱囊,喘息良久,甫言曰:“妾病已可起坐,君宜遄歸省親,勿更以妾為念?!毖噪H清淚棲睫,更無一言,反面貼席,若恐重傷余心者。余時心曲已亂,連泣頷之。晨光熹微,策單騎出朝陽門。傷哉此日,遂為永訣之日矣!

余于二十二日抵蘇。太夫人之恙,幸季父治少痊。惟頭目岑岑,迷眩五色。余急禱于西米巷元化先生祠,賜服黃菊花十朵,遂無所苦。太夫人詢姬病狀,知在死生呼吸之際,命余即行。余以慈恙甫愈,請少留。至二十六夜,姬恩撫女桂生驚啼曰:“娘歸矣!”詢之,曰:“上香畹樓去矣!”太夫人疑為離魂之征也,隕涕不止。余再四勸慰,太夫人曰:“紫姬厭棄紈綺,宛然有林下風。湖綿如雪,則其所心愛也。年來侍我學制寒衣,縫紉熨貼,宵分不倦,我每顧而憐之?!币驅偈滥缸S國太君、庶母靜初夫人、萼姊、苕妹輩為姬急制湖綿衣履。顧余曰:“俗有沖喜之說,汝可攜去,能如俗說,留姬侍我,此如天之福也?!敝疗咴滤啡眨眉Ф巳占臅?,殷念北堂病狀,并遍詢長幼起居。舉室傳觀,方以無恙為慰。初三制衣甫畢,堂上促余遄行。伏雨闌風,征途迢滯。初六觸炎登陸,曛黑入門。家人兮慞惶,嫂侄兮含悲。易錦茵以床垂兮,代羅幬以素帷?;觑w越而足趦趄兮,心震駭而肝腸摧。撫玉琴之在御兮,瞻遺掛之在壁。懟瓊蕊之無征兮,恨朝霞之難挹。萃湫風以酸滴兮,涉遐想兮仿佛。太原翁姥流涕告余曰:“兒于初四戌刻,不及待公子而遽去矣?!眴韬?!遲到兩朝,緣慳一面,撫棺長慟,痛如之何!

姬之逝也,太原翁姥專傔至蘇,余于中途相左,至十二日傔自蘇歸,赍奉大人慈諭曰:“七夕得三槐書,知紫姬遽然化去,重闈以次,無不悲悼。且屈指汝到相距兩日,未必及視其斂,尤為傷心之事。攜去衣履,想已不及附棺,汝母云是所心愛,可焚與之。汝一切料置安妥后,即載其槥回蘇,暫厝虎山后院,俾依汝祖靈以居。今冬恭建先塋,當并挈之以歸爾。渠四年中,賢孝盡職,群無間言。去冬侍汝婦之疾,尤屬不辭況瘁。至其淡泊寧靜,夙為汝祖所稱賞。今得首從先人于九京,在渠當亦無憾。汝母方為作小傳,靜初、允莊等皆有哀詞。汝宜愛惜身心,報以筆墨,俾與蒨桃、朝云并傳,當亦逝者之心也?!眴韬?!我堂上慈愛之心,無微不至,開函捧誦,感激涕零。畀太原舉家讀之,莫不凄感萬狀。余因恭錄一通,并衣履焚之靈次。嗚呼紫姬,魂魄有知,雙目其可長瞑矣!

姬發(fā)長委地,光可鑒人,指爪皆長數寸,最自珍惜。每有操作,必有金{弓區(qū)}護之。彌留之際,鄭媼為理遺發(fā),令勿輕棄,更倩閏湘盡剪長爪,并藏翠桃香盒中。閏湘曰:“留以遺公子耶?”含淚點首者再。叩其遺言,曰:“太夫人愛我甚至,起居既安,必命公子復來,惜我緣已盡,不能少待為恨爾?!?

太夫人素性畏雷,余與允莊、紫姬每逢夏夜風雨,輒急起整衣履,先后至太夫人房中,圍侍達旦。今年七月三夕,姬病臥碧梧庭院,隱聞雷聲,輒顧李媼等曰:“恨我遠離,不能與主人同侍太夫人爾。”未及周辰,遽爾化去。病至綿惙,而其愛戀吾親若此,悲哉痛哉!

允莊聞姬兇耗,寄余書曰:“姬之撫恩女桂生,已奉慈命為持三年之服。至其平日愛撫孝先,無異所生,業(yè)為持服。如有吊者,應報素柬,亦已請命堂上,可書‘嫡子孝先稽顙’云云。”并寄挽聯(lián)曰:

四年來孝恭無忝,偏教玉碎香銷,愚夫婦觸境心酸,遺憾千秋,豈獨佳人難再得;

兩月中消息雖通,只恨山遙水遠,慈舅姑倚閭望切,芳魂一縷,愿偕公子早同歸。

同人嘆為情文相生,面面俱到。芳波大令曰:“素柬以嫡子署名,吾家庶大母之喪,先大父太守公曾一行之。今君家出自堂上及大婦之意,尤為毫發(fā)無憾?!?

金沙延陵女史,工詩善畫,秀筆軼倫。所得潤筆之資,以贍老母幼弟。尤工劍術,韜晦不言。人以黃皆令、楊云友一流目之,不知為紅線、隱娘之亞也。病中聞紫姬之耗,寓書于余,發(fā)函伸紙,上書“萼綠華來無定所,杜蘭香去未移時”一聯(lián),跋曰:“紫湘仁妹,蕙心紈質,曠世秀群。余每見于蕪城官舍,愛不忍去。曾仿月嬌遺跡,畫蘭十二幀,以作美人小影。今聞彩云化去,不覺清淚彌襟。以妹之孝恭無忝,具詳允莊大妹所撰挽聯(lián)。人不間于高堂大婦之言,無俟再下轉語。爰書玉溪生句,俾知慧業(yè)生天,以攄云弟梨云之感。此于《香祖樓》后,又添一重公案矣?!庇忠恍性唬骸版⒁圆≈型笄樱坏每v筆作書,可覓一善書者捉刀為幸?!庇嘁蛸蝗昴咸交ǚ卖⒒罡?,書之吳綾,張諸座右。此與昭云夫人篆書《林顰卿葬花詩》以當薤露者,可稱雙絕。

詞壇耆雋,嬴錫哀詞,攄余愴情,美不勝屈。至挽聯(lián)之佳者,猶記扶風觀察云:

別夢竟千秋,金屋曇花逢小劫;

招魂剛七夕,玉簫明月認前身。

巢湖太守云:

司馬濕青衫,蓋世奇才,那識恩情還獨至;

修蛾歸碧落,畢生寵遇,從知福慧已雙修。

高平都轉云:

玉帳佩麟符,曾見潞州傳記室;

蘭臺拋鳳管,空教司馬憶清娛。

清河觀察云:

倚玉搴芳,記伊人瓊樹雁行,花葉江東推獨秀;

吪鸞靡鳳,送吾弟金閨鶚薦,風沙冀北嘆孤征。

渤海令君云:

迎來鸞扇女,美前程月滿花芳,奈銀屏月缺花殘,憔悴煞鏡里情郎,畫中愛寵;

歸去鵲橋仙,生別離山迢水遞,賴錦字山溫水軟,圓成了人間艷福,天上奇緣。

渤海清河兩君,有蹇修葭莩之誼,撫今悼昔,故所言尤為親切。

及見申丈挽聯(lián)云:

公子固多情,也為伊四載賢勞,不辭拜佛求仙,欲把精虔回造化;

佳人真有福,堪羨爾一堂寵愛,都作香憐玉惜,足將榮遇補年華。

僉曰:“離恨天中,發(fā)此真實具足語。白甫此筆,真有煉石補天之妙?!庇柱Z湖居士用余丙子年題鐵云山人無題舊作“曇花妙諦參居士,香草離騷吊美人”之句,書作挽聯(lián),既見會心,又添詩讖,釵光釧響,觸撥潸然。

姬疾革夜,語其季嫂繆玉真曰:“我仗佛力歸去,當無所苦。公子悼我,第請以堂上為念,扶持調護,宜覓替人。公子必義不忘我,皈向者要不乏人耳?!庇裾嫫惾绱?,余方凄感欲絕,鴻消鯉息,洵有如姬所云者乎?紫姬來去湛然,解脫愛緣,逍遙極樂,幸勿以鄙人為念。所悲吾親無人侍奉,所喜吾兒漸已長成,承重蔭之孔長,冀門祚之可寄。余則心芽不茁,性海無波,且愿生生世世弗作有情之物矣。

余自姬逝后,仍下榻碧梧庭院。翠桃香盒,泣置枕函??沾查L簟,冀以精誠致之。然鰥目炯炯,恒至向晨,雖有鴻都、少君之術,似亦未易措置也。猶憶七月四日蘭陵舟夜,夢姬笑語如平時。寤后紀以詞曰:

喜見桃花面。似年時、招涼待月,竹西池館。豆寇香生新浴后,茉莉釵梁暗顫,恰小試玉羅衫軟。照水芙蓉迷艷影,問鴛鴦甚日雙飛慣?低首弄,白團扇。

星河欲曙天雞喚,乍驚心、蘭舟聽雨,翠衾孤展。重剪銀燈溫昔夢,夢比蓬山更遠,怎醒后蓮籌偏緩。謾訝青衫容易濕,料紅綃早印啼痕滿?;捏A外,五更轉。

時堂上屬瑯琊生偕行,讀之嘆曰:“此種筆墨,無論識與不識,皆知佳絕,惟覺凄惋太甚耳?!庇嘁噜弧J胫m陵人夢之期,即秣陵離塵之夕。帳中環(huán)佩,是耶非耶?其來也有自,其去也又何歸耶?腸回目極,心酸淚枯。姬倘有知,亦當嗚咽。

姬素豢貍奴名瑤臺兒,玉雪可念。余初訪碧梧庭院,輒依余宛轉不去。姬酒半偶作諧語,閏湘紀以小詞曰“解事雪貍都愛你,眠香要在郎懷里”者是也。洎姬歸省,閏湘猶引前事相戲。姬逝后,瑤臺兒繞棺悲鳴,夜臥茵次。噫嘻!物猶如此,余何以堪!

姬冰雪聰明,靡不淹悟,類多韜匿不言。先大父奉政公夙精音律,藻夏蘭宵,季父恒約僚客于玉樹堂,坐花觴月,按譜征歌。奉政公北窗跂腳,顧而樂之。芙蓉小苑,花影如潮,一抹銀墻,笛聲隱隱。姬遙度為某闋某誤,按之不爽累黍。邗江樂部,夙隸尚衣,歲費金錢億萬計,以儲鈞天之選,吳伶負盛名者咸鶩焉。試燈風里,選客稱觴,火樹星橋,魚龍曼衍,五音繁會,芳菲滿堂。余于深宵就舍,詢姬今日搬演佳否,姬輒微笑不言。蓋太夫人素厭喧囂,圍爐獨酌,姬虞孤寂,卷袖侍旁,雖慈命往觀,低徊不去,以是徹夜笙歌,未嘗傾耳寓目。余今后聞樂捬心,哀過山陽鄰笛矣。

姬如出水芙蓉,不假雕飾,當春楊柳,自得風流。太夫人恒太息曰:“韶顏稚齒,素服淡妝,秀矣雅矣,然終非所宜也?!比晌绯跸模肺矉纱?,將侍祖太君為紅橋之游。萼姊、苕妹輩爭為開奩助妝。璧月流輝,朝霞麗彩,珠襦玉立,艷若天人。隴西郡侯眷屬,時亦乘鈿車來游,遇于筿園花際,爭訝曰:“西池會耶?南海游耶?彼奇服曠世,骨象應圖者,當是采珠神女,步蘅薄而流芳也!”計姬歸余四年,見其新妝炫服,只此一朝而已。羅襟剩粉,繡襪余香,金翠叢殘,覽之隕涕。

姬最愛月,尤最愛雨。嘗曰:“董青蓮謂月之氣靜,不知雨之聲尤靜?;\袖熏香,垂簾晏坐檐花落處,萬念俱忘?!庇嘁蛸x《香畹樓坐雨詩》曰:

剪燭聽春雨,開簾照海棠。

玉壺銷淺酌,翠被羃余香。

惻惻新寒重,沉沉夜漏長。

宛疑臨水閣,無那近斜廊。

清福艷福此際消受為多。今春《香畹樓坐月詞》則曰:

蟾漪浣玉,人影天涯獨。鏡檻妝成調鈿粟,應減舊時蛾綠。

歸來夢斷關山,卷簾暝怯春寒。誰信黛鬟雙照,一般孤負闌干。

又《香畹樓聽雨詞》曰:

夢回鴛瓦疏疏響,燈影明虛幌。爭禁此夜客天涯,細數番風況近玉梅花。

比肩笑向巡檐索,怕見檐花落。傷春人又病懨懨,拚與一春風雨不開簾。

蕭黯之音,自然流露。云搖雨散,邈若山河。從此雨晨月夕,倚枕憑欄,無非斷腸之聲,傷心之色矣。

余以樗散之材,受知于閣部河帥、節(jié)使都轉暨瑯玡、延陵兩觀察,河渠戎旅,不敢告勞,然出門一步,惘惘有可憐之色。迨過香巢,益縈別緒,凄懷釀結,發(fā)為商音。猶憶壬午初秋,下榻碧梧庭院,寄姬《蕪城詞》曰:

新漲石城東,雪聚花濃?;爻惫喜絼雍?。應向秋江彈別淚,長遍芙蓉。

金翠好簾櫳,燕去梁空。窗開偏又近梧桐,葉葉聲聲聽不得,錯怪西風。

又于紉秋水榭對月寄詞曰:

深閨未識家山路,凄凄夜殘風曉。霧濕湘鬟,寒禁翠袖,曾照銀屏雙笑。紅樓樹杪。怕隱隱迢迢,夢云難到。萬一歸來,屋梁霜霽畫簾悄。

憑闌愁見雁字,問書空寄恨,能寄多少?水驛燈昏,江城笛脆,絲鬢催人先老。團欒最好。況冷到波心,竹西秋早。待寫修蛾,二分休瘦了。

香影閣主人讀之,撫然有間,曰:“此時此際,月滿花芳,偶爾分襟,愴懷如許,陽關三疊,《河滿》一聲,惻惻動人,聲聲入破。用心良苦,其如凄絕何?”余初出于不自覺,聞此乃深悔之。瀕年斷梗,轉眼空花,影事如塵,愁心欲碎。玉溪句云:“此情可待成追憶,只是當時已惘然?!彼w印月,錦瑟凝塵,斷墨叢煙,益增碎琴焚研之恨。

余去秋留江,姬喜動顏色,曰:“妾積思一見老親,并掃生母之墓,君今晉省應官,堂上命妾侍行,得副夙懷,雖死無憾?!庇嘤犉洳幌?,亂以他語。會先大父奉政公病,余侍側不忍遽離。幕僚僉言:“既受節(jié)相河帥厚恩,亟宜謁謝。”姬曰:“兩公當代大賢,以君為天下奇才,登之薦牘,此其儲才報國之心,非欲識面臺官,拜恩私室者。且君以侍重親之疾,遲遲吾行,又何歉焉?!彼梅钫越纯酀常诵яY驅,促余掛帆,溯江西上。閣部審知奉政公寢疾,仍允告歸。姬曰:“吾聞圣人以孝治天下,閣部錫類之心,洵非他人所及也?!彼么税朐?,姬與余隨同諸大人侍奉湯藥。姬獨持淡齋,不食鹽豉,焚香禱佛。奉政公卒以不起,然此半月中,余得隨侍湯藥,稍展烏私,皆閣部之所賜也。八月下浣,余遽被議。九月中旬,舉室南還,而姬歸省掃墓之愿知不克踐。既痛奉政公之見背,又復感念生母,人前強為歡笑,夜分輒嗚咽不已。十月中,余又奉檄,涉江歷淮,姬獨侍大婦之疾。半載以來,幾于茹冰食蘗。嗚呼!傷心刺骨之事,庸詘者尚難禁受,況茲裊裊亭亭,又何能當此煎迫哉!

七月二十日,與客坐紉秋水榭,恭奉太夫人慈訓曰:“紫姬之逝,使人痛絕。傷心吊影,汝更可知。以汝素性仁孝,于悲從中來之際,想自能以重慈與我兩老人為念。寄去姬傳一篇,據事直書,不計工拙,聊攄吾痛。無侈無飾,當之者亦無愧色也?!敝斦沽韮砸曋笱髮⒍а?,淚眼迷離,不忍卒讀。時玉山主人、鵝湖居士在座,嘆曰:“紫君賢孝宜家,不知者或疑君抱過情之痛。今讀太夫人此傳,始知君之待姬,洵屬天經地義,實姬之媺行有以致之爾。”蕙綢居士曰:“紫姬之賢孝,堂上之慈愛,至性凝結,發(fā)為至文,是宇宙間有數文字。紫君得此,可以無死。國朝以來,姬侍中一人而已。”嗚呼紫姬!余撰憶語千言萬語,不如太夫人此作,實足俾汝不朽。郁烈之芳,出于委灰;繁會之音,生于絕弦。彤管補《靜女》之徽,黃絹銘幼婦之石。嗚呼紫姬!魂其慰而,而今而后,余其無作可也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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