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(dāng)前位置: 首頁在線讀書名家文集山雨

正文

十五

山雨 作者:王統(tǒng)照


初凍的土地用鐵器掘下去格外困難。峭冷的西北風(fēng)從大野中橫吹過來,工作的農(nóng)人們還是多半數(shù)沒有棉衣。他們憑著堅硬的粗皮膚與冷風(fēng)抵抗,從清早工作到過午,可巧又是陰天,愈希望陽光的溫暖,卻愈不容易從陰云中透露出一線光亮。鉛凝的空中,樹葉子都落盡了,很遠(yuǎn)很遠(yuǎn)的絕無遮蔽,只是平地上的大道向前彎曲著,有一群低頭俯身的苦工干著這樣毫無報酬的苦活。沿著早已撒下的白灰線,他們盡力地掘打,平土,挑開流水的路邊小溝,一切全靠你一手我一手的力氣。他們用這剩余的血汗為“官家”盡力。三五個監(jiān)工,——穿制服與穿長衫的路員,戴著絨帽,拿著皮鞭,在大道上時時做出得意的神氣。

雖然還不十分冷,但在北方十月底的氣溫中干起活來,已須要時時呵手。黎明時就開始修路,一樣的手,在監(jiān)工路員的大袖子里伸不出來,農(nóng)民們只能用野中的木柴生起火來烤手。這樣,還時時聽到“賤骨頭”,“是官差就脫懶”的不高興的罵聲。他們聽?wèi)T了厲害的聲口,看慣了穿長衫的人的顏色,忍耐,忍耐,除此外還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報復(fù)!然而一個個心頭上的火焰正如干透了的木柴一樣易于燃燒。

數(shù)不清的形成一長串的工作者,有中年的男子,有帶胡子的老人,還有干輕松活的十幾歲的孩子。木棍,扁擔(dān),繩,筐,鐵锨,尖镢,各人帶的食物籃子,在路旁散放著。他們工作起來聽不見什么聲音,大家都沉默著,沉默著,低了頭與土地拚命!只有一起一落的土塊的聲響。不過這不是為他們自己耕耘,也不是可以預(yù)想將來的收獲的,他們是在皮鞭子與威厲的眼光之下,忍耐著要發(fā)動的熱力,讓它暫時消沒于堅硬的土塊之中。至于為什么修路?修路又怎么樣?他們是毫不關(guān)心的。

路線在頭三個月已經(jīng)畫定了,到處打木樁,撒灰線,說是為了省時與省得繞路起見,于是那一條條的灰線,樹林子中有,人家的地畝內(nèi)有,許多墳田中也有。本來不能按著從前的大道修,便有了不少的更改。因此,那些修路員工可有許多事情要辦了。暗地的請托,金錢的賄買,聽?wèi){那些不值錢的灰線的挪動;忽然從東一片地內(nèi)移到西一片地內(nèi)去,忽然掃去了這一家有錢人家的墓地,到另一家的墓地上去。這并不是希有的事,于是灰線所到的地方便發(fā)生不少的糾紛。從三個月前直到現(xiàn)在,還沒十分定明路線的界限,而每到一處人們都得小心伺候,誰也提防著灰線忽然會落到自己的土地,墳塋之內(nèi)。有官價,說不是白白占人家的土地,然而那很簡單,一律的不到地價少半的虛數(shù),先用了再辦,發(fā)下錢來也許得在跑汽車的利潤有十成收入之后吧?所以,原是為了便利交通的修路,卻成了每個鄉(xiāng)民聽說就覺頭痛的大問題。

有些農(nóng)民明明知道是自己隨著大家去掘毀自己的田地,卻仍然閉著口不敢做聲。這只是一段也許長度不過兩丈初下種的麥田,把加入肥料的土壤掘發(fā)出來。明明是秋天已經(jīng)定好的路線,卻讓出來,那都是城里或鎮(zhèn)上有錢有勢力人家的地方,應(yīng)該他們不敢掘動。所以這一條幾十里連接中工作的農(nóng)民,除了自盡力量之外,還有說不出的憤感壓在他們的心頭。

大有頭一天病后出屋子,便隨著陳莊長,徐利,跑到村南邊的六里地外去作這共同的勞工。他穿了妻給他早早縫下的藍(lán)布棉袍,一頂破貓皮帽子,一根生皮腰帶,在許多穿夾衣的農(nóng)民中他還顯得較為齊整。雖然額上不住地冒汗珠,然而他確實還怕冷。勁烈的風(fēng)頭不住向他的咽喉中往下塞,他時時打著寒顫,覺得周身的寒毛孔像浸在冷水里一樣。陳老頭不做工,籠著袖頭不住向他看,他卻強(qiáng)咬著牙根睬也不睬,努力扛起鐵器在徐利身旁下手。陳老頭從村里帶來將近百多人,卻老跟在他與徐利的身旁。他不顧及別人的工作,只是十分在意地監(jiān)視著這個病后的笨漢。徐利究竟乖巧,他老早就知道陳老頭小心的意思,并不是專為大有病后的身體,這一生謹(jǐn)慎的老人自從上一次大有帶了尖刀,率領(lǐng)著許多推夫從外縣里跑回來,他常常發(fā)愁。這匹失了性的野馬,將來也許闖下難于想象的大禍。他并沒有嫌惡大有的心思,然而老實根性使他對于這缺乏經(jīng)驗的漢子憂慮。本來不想叫他出來,沒料到仍然使出他的牛性,天還沒明,他抖抖身子帶了鐵器來,非修路不可!……這些事徐利是完全明白的。

大有自己也覺得奇怪,出力的勞動之后,他覺到比起坐在土炕上仰看屋梁還適意得多。經(jīng)過初下手時的一陣劇烈的冷顫,他漸漸拭出汗滴沾在里衣上了。雖然時時喘著粗氣,面色被冷風(fēng)吹著卻紅了許多。勞動的興味他自小時成了習(xí)慣,隨時向外揮發(fā),縱然干著不情愿的事,卻仍會從身體中掏出力量來。

“老利,說不上這一來我倒好了病,還得謝謝這群小子!”他略略高興些,并沒管到監(jiān)工人還時時從他的身旁經(jīng)過。

陳老頭看了他一眼。徐利道:

“你這冒失鬼,說話別那么高興!病好了不好?應(yīng)該謝謝我是真的?!彼室鈱⒃捯阶约荷砩稀?

“謝你!誰也不必承情,還是吃了老婆的符子得的力吧?回頭再喝他媽的一碗?!贝笥写舐暫爸?

“怎么,老大你也吞過那些玩藝?”陳莊長略略松了一口氣。

“怎么不好吃?橫豎藥不死人。是?陳大爺,獨(dú)有你不贊成吞符子?”

“說不上贊成不贊成,吞不吞有什么。這些怪事少微識幾個字的人大約都不信?!标惽f長捻著化了凍的下胡說。

“不信這個?為什么跪在太陽里祈雨?不是也有許多認(rèn)字的老頭?”徐利在陳莊長左邊說俏皮話。

“這你就不懂。祈雨是自古以來的大事,莊稼旱了,像咱們以食為天,誠心誠意地求雨,是大家都應(yīng)該干的。不是吞符子,撒天災(zāi)的妖言。”

“好誠心誠意的!祈下來一場大戰(zhàn),死了兩個短命的!小勃直到現(xiàn)在那條左腿不能動,——也是靈應(yīng)!陳大爺,這些還不是一樣的半斤八兩,信也好不信也好?!毙炖姆瘩g,又聰明又滑稽。

“聽說南鄉(xiāng)的大刀會是臨上陣吞符子,還槍刀不入呢?!贝笥胁辉敢怅惱项^與徐利說的話都太過分,便想起了另一件事作為談話的資料。

旁邊一個年老的鄰居接著答道:“別提大刀會,多會傳過來你看看。我前年到南山里去買貨,親眼見過的。哈!練習(xí)起來像兇神,光了膀子,有的帶紅兜肚,亂跳亂舞,每個人一口大刀……”

“真是槍彈不入?”徐利問。

“老遠(yuǎn)地放盒子炮,——好,他們那里并不是沒有手槍,快槍,當(dāng)頭目的更是時刻不離。……誰看得清是有子彈沒有?明明朝著胸口上打,一陣煙后,他卻紋風(fēng)不動站在那里。后來從地上檢起落地的子彈來,據(jù)說是穿不過裝符子的兜肚,據(jù)說是……”

那作工的老人在他們前邊彎著腰揚(yáng)土,口里說著,并沒回頭。大有這時覺得出了一身大汗,氣力漸漸松懈下來,便直起脊骨倚著镢頭道:

“陳大爺,你老是不信,這么說來,——那和尚顯然是來救命的了!你不吞可不要到后來來不及。”他有心對陳老頭取笑。

“老大,你放心,我那年,直隸大道上沒在鬼子的槍炮下喪了命,想來這一輩子還可無妨?!?

“所以啦,陳大爺用不到再吞那怪和尚的紅符子?!毙炖χ诱f了一句。

“吞不吞沒有別的,你總得服命,不服命亂干,白費(fèi),還得惹亂子。我從年輕時受過教訓(xùn),什么事都忍得下,‘得讓人處且讓人’!不過年紀(jì)差的,卻總是茅包?!?

大有向空中噓了一口氣。

陳莊長向左邊踱了幾步,看看監(jiān)工人還在前面沒走過來,又接著說:“老大,你經(jīng)歷的還少,使性子能夠抵得過命?沒有那回事!這幾年我看開了,本來六十開外的人,還活得幾年?不能同你們小伙子比硬。哎!說句實在話,誰愿意受氣?誰也愿意享福呀!無奈天生成的苦命,你有力量能夠去脫胎換骨?只好受!……”他的話自然是處處對準(zhǔn)這兩個年輕不服氣的人說的,徐利更明白,他一面用鐵锨除開堅硬的碎石,土塊,一面回復(fù)陳老頭的話里的機(jī)鋒。

“我從小就服陳大爺,不必提我,連頂混帳的大傻子他也不敢不聽你老人家的教導(dǎo)。實在不錯,經(jīng)歷多,見識廣,咱這村子里誰比得上?可是現(xiàn)在比不了從前了!從前認(rèn)命,還可對付著吃點(diǎn)穿點(diǎn),好歹窮混下去。如今就是命又怎么樣?挨人家的拳頭,還得受人家的呵斥,哪樣由得你?怪和尚的符子我信不信另說,——可是他說的劫運(yùn)怕是實情。年紀(jì)大了怎么都好辦,可是不老不小,以后的日子怎么過?無怪南鄉(xiāng)又有了義和團(tuán)?!?

“干活!干活!”陳莊長一回頭看見穿了黃制服青褲子的監(jiān)工人大踏步走過來,他即時垂了袖子迎上幾步。

鷹鼻子,斜眼睛的這位監(jiān)工員,很有點(diǎn)威風(fēng)。他起初似乎沒曾留意這群農(nóng)工的老領(lǐng)袖,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待著問話。他先向左近彎腰干活的農(nóng)人看了一遍,聽不見大家有談話的口音。他仿佛自己是高高地立在這些“奴隸”的項背之上,順手將挾在腋下的鞭子丟在路旁,從衣袋里取出紙煙點(diǎn)火吸著。然后向陳莊長楞了一眼。

“你帶來多少人?”聲音是異常的冷厲。

“一百零四個,昨兒已經(jīng)報知吳練長了。”

“瞎話!說不定過午我就查數(shù),晚上對冊子,錯了?……哼,受罰!這是公差,辛苦是沒法子的事,大冷天我們還得在路上……受凍!”

最后頭兩個字說得分外沉重,意思顯然是:“我們還要受凍呢!”陳老頭十分明白這位官差的意思。

“本來為的是好事,誰也得甘心幫忙。路修起來,民間也有好處?!@里沒敢報假數(shù)?!彪m然這么說,可也怕這位官差不容易對付,別的話暫時說不上來。

“甘心么?這就好?!边@位黃制服的先生重重地看了陳老頭一眼,便跨著大步到路那邊去。

徐利趁工夫回過頭來向陳老頭偷看,他那一雙很小的眼睛直直地送著“官差”的后影,臉色卻不很好看。

勉強(qiáng)捱到吃中飯,大有已經(jīng)挫失了清晨時強(qiáng)來的銳氣了。在土地上守著,干硬的大餅一點(diǎn)都不能下咽。汗剛出凈,受了冷風(fēng)吹襲身上又抖起來。村中送來的熱湯,他一氣喝了幾大碗。老是不曾離開大有身旁的陳莊長,他的憂慮現(xiàn)在可以證明,大有還不能戰(zhàn)勝肉體的困難。自己想來不免有點(diǎn)愧對這位老鄰居的兒子??此粫l(fā)燒,一會害冷,并且是的確沒有力氣繼續(xù)土地上的工作。他把徐利叫在一邊,偷偷說了幾句。徐利便走過來對大有勸說,還是要他回家。陳老頭已經(jīng)派人去叫他的聶子來替他抬土,本來可以不用,因為下午要點(diǎn)工,還怕大有的楞脾氣一定要來,只好這么辦。

逞強(qiáng)的心力抵不住身體的衰弱,午后的冷風(fēng)中仍舊由徐利把大有送回家去。路上正遇著那紅紅腮頰的小學(xué)生,穿著破布制服到大道旁替爹作工。

直到徐利走后,大有還是昏昏迷迷地躺在炕上睡。他的妻守在一邊,大氣也不敢喘。她是一個鄉(xiāng)村中舊農(nóng)婦的典型,她勤于自己應(yīng)分的工作:種菜、煮飯、推豆腐、攤餅,還得做著全家的衣服、鞋子,好好伺候丈夫。她自在娘家時吃過了不少苦楚,從沒有怨天咒地的狠話。近來眼看著家中的日月愈過愈壞,丈夫的脾氣也不比從前,喝酒、賭氣、好發(fā)狠,似乎什么都變了。她不十分明白這是為的什么,末后,她只好恨自己的命運(yùn)不濟(jì)!這些日子大有的一場重病,她在一邊陪著,熬煎得很厲害。雖然有杜妹妹托人捎與她衣料,——難得的禮物,相形之下,更加重她的感嘆。

一夜沒得安睡,拗不過大有的執(zhí)氣,天剛明就把他送走,直到這時又重復(fù)守著他躺在炕上。她誠心感激陳莊長與徐利的好意,自然也不放心孩子去作工,可是她希望丈夫快快復(fù)原,好重新做人家,過莊稼日子的心比什么也重要。

初時她什么活都不作,靜靜地守著氣息很重的病人沉睡。經(jīng)過一小時后,她漸漸有些熬不住了,倚著土墻閉眼休息。

其實大有完全沒有睡寧,自從倚在徐利的肩頭從野中走回,他覺得他一身的力氣像是全融化在泥土里。耳朵旁邊轟轟著數(shù)不清的許多聲音。一顆心如同掉在灼熱的鍋中,兩只腳下是棉絮般柔軟。直到在自己的炕上把身子放平,他什么話都不能說。徐利的身影與妻的面貌,都還看得清,卻怎么也沒了說話的力量。微溫的席子貼著熱度頗高的肌膚,他得到一時的安息,少睡一會,卻夢見不少怪事。

仿佛先到了一個偉大的城市,數(shù)不清的行人,有種種自己沒曾坐過的車輛,滿街上飛著奇異東西。地面上相隔不遠(yuǎn)便是一堆堆的血跡,不知是殺的獸類還是死孩子的紅血?沒人理會,也沒人以為奇怪。很多的腳跡踏在上面,那些美麗的鞋底把血跡迅速地帶到別處去。他所看到的地方幾乎全是一片血印,自己不敢挪步,也想著學(xué)那些很華貴的男女不在意地走上去。卻覺得沒有那樣膽量?!粫值揭惶?,本來隱約中曾看見一大段樹林子,陰沉沉地沒有天日?,F(xiàn)在連樹影也沒了,四處是無盡的黑暗。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黑暗中待了多久,呼吸十分不順,恰像悶在棺材里面。……不過一轉(zhuǎn)眼的工夫,在光明大道上看見了爹的后身,他仿佛背著一個沉重的包裹往前走,不歇腳地走去。他盡力追,腳下卻老用不上十分力量,如踏著綿紙。一會又像是掉在松松的沙堆里,愈要向上跑愈起不動身?!臻g傳來很多的槍聲,眼前的光明失去了,陰暗,陰暗,從四圍立刻合攏過來;在晦冥中伸過來一只大手向自己撲來,那大手指尖向自己的頭上灑著難聞的臭水?!痪?,喉嚨已經(jīng)被那大手掐住了!……

醒過來,眼光驟然與墻上所掛的煤油燈光相遇,很覺得刺痛。屋中什么人都沒有,窗子外的水磨轆轤似的響動,一定是妻在推磨。自從將那匹牝驢丟給向北去的逃兵后,妻便代替了驢的工作。他聽得很分明,那轉(zhuǎn)過來的腳步,輕輕的,是妻的布底鞋的踏聲。風(fēng)還是陣陣地吹,門外風(fēng)帳子上的高粱葉的響聲,像吹著尖音的嘯子??活^上一只小花貓餓的咪咪直叫。他覺得粘汗?jié)癖榱巳恚窒駨暮裰氐膴A板里放下來,一動都不能動。夢中的種種景象還在目前。他在平日勞動慣了,輕易不曾做夢,除去小時候也夢過在空中飛行,在人家屋脊上跳舞,后來,偶爾做的夢不等到醒早已忘了。一起身就忙著出力的農(nóng)家生活,來不及回想夢里趣味。然而這一次稀有的怪夢,從下午做起,直到醒后,他一切都記得分明。

妻推完了碾高粱面的磨后,恰好徐利送聶子回來,一同到里屋里。她首先看見那十三歲的孩子有些汗滴流在兩個發(fā)紅的小腮上。徐利這高個兒一進(jìn)門并不待讓,便橫躺在大有的足下。

“好媽的!修路真不是玩藝,不怕賣力,只怕出氣!——大嫂,你想有那么狠的事?那把式監(jiān)工的,一連抽了七八個,這是頭一天,幸虧大有哥早回來,氣死人!……”

大有的妻一邊領(lǐng)著聶子給他用破手巾擦汗,一邊卻問徐利道:

“打的誰?”

“咱這村子里就有兩個,蕭達(dá)子和小李?!?

“唉!偏偏是蕭達(dá)子,沒有力氣偏挨打?!?

“哼,”徐利一骨碌又坐起來,“為的什么?就是為他兩個沒力氣多歇了一會,——不長人腸子的到處有,怎么鉆狗洞弄得這狗差使,卻找鄉(xiāng)下人泄氣?那些東西的口音左不過這幾縣,他就好意思裝起官差,扯下臉皮地這么兇干。連陳老頭也挨著罵,不是為他早囑咐我,給他一镢,出出這口氣!……”

“徐二叔,你還沒看見呢,那一段上……還罰跪呢?!甭欁釉谝慌砸矌椭炖f。

大有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躺在炕上,并沒說話。

“你看我這份粗心,怎么大哥睡得好一點(diǎn)了吧?”徐利似乎到現(xiàn)在方記起了病人。

“虧得你二叔把他送回來。不聲不響,直睡,起初我看他一臉的火燒,往下滴汗,我真怕要使力氣使脫了可怎么辦?到后來漸漸睡寧,到推磨子時還沒醒,大約是一進(jìn)來才醒的?!贝笥械钠藜鼻械卮饛?fù)。

大有瞪著紅紅的眼,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徐利在炕沿上看得很奇怪,他忍不住問道:

“你怪氣,別要變成啞巴?是沒有力氣說話?”

“不,”大有低聲道,“什么……事,……什么我都知道,喘……氣……不能說?!彼谋浅嵛⑽⑸葎樱馗股仙w的被子起落著,足以證明他的氣息很疲弱。

“沒有別的,簡直得教聶子替你幾天,再賭氣成不了。好在這孩子也能下苦力,不像鎮(zhèn)上的少爺學(xué)生,你倒可以放心。有我和陳老頭在一邊,準(zhǔn)保不叫他吃虧。明兒有工夫大嫂還得請請先生給吃藥,究竟要拿身子當(dāng)?shù)胤N,再病得日子多了可不是玩笑。”

徐利的氣還沒從話里出完,卻等不得了,緊緊布扎腰走出去,約好聶子明天一早到他家與他一同去做活。

他慢慢地走去,對于大有的不能說話覺得很怪,怎么昨兒還有那股硬勁,一上午卻成了一條懶牛?他猜著這不僅是用多了力量,一定是看著動氣,犯了舊病。他雖然粗魯,卻有一顆熱烈的心。自從夏天同大有打過土匪之后,把平常對大有瞧不起的心思沒了。雖然比自己大,也不像自己無拘無束,可是能領(lǐng)頭,從防守的灰兔子群里跑出來?,F(xiàn)在見大有病還不好,卻給他添上一份心事。他盤算著,正走過陳莊長磚砌的門墻旁邊,從剛上黑影的木樁上看明有一匹馱著鞍子轡頭的大馬拴在門口。他知道陳莊長家只有兩條牛,一匹驢子,“是哪里來的生客?”一個疑問使他稍停停腳步,向門里看,仿佛有什么事故,靠大門很近的客屋里面有人低聲說話。徐利一腳走向大門里去,一轉(zhuǎn)念卻又退出來。正在遲疑著,迎面走來一個人影,到近前,是陳莊長家的長工提著一捆東西。

“利子,”老長工對于年輕的徐利向來直叫他的小名,“又來找老頭子?正和旺谷溝的人說著話呢?!?

“沒有事,去送聶子回家,剛走到這里?!黄ズ民R,原來是有客,是不是旺谷溝邢家來的?”

“就是他那邊,才來到,家里都吃過飯,現(xiàn)到雜貨店打的酒。”

“這時候來,什么……?”

“我方才聽了點(diǎn)話尾巴,是離旺谷溝二十多里地,不知從哪里下來的人,有五六百,像軍隊?誰也不敢信!逼著那一連的幾個村子糟踐,住了兩天還不走,情形不很對,邢家不是同老頭子兒女親家?怕突過來,急著找人送信,倒是一份好心?!?

“鎮(zhèn)上也沒有消息么?”徐利心頭上動了幾下。

“誰都不知道。”老長工低聲道,“因為弄不清是土匪還是敗兵。老天睜睜眼,可不要再叫他們突過來,剛剛送走了那一些,不是還修著路!”

徐利即時辭了老長工,懷了一肚皮的疑惑竄回家去。

像會享福的伯父正在小團(tuán)屋里過鴉片癮。徐利雖然是個楞頭楞腦的年輕人,因為自小時沒了爹,受著他伯父的管教,所以向來不敢違背那位教過幾十年窮書的老人的命令。每天出去,任干什么活,晚上一定要到伯父的鴉片煙床前走一走。他闖進(jìn)去,僅僅放的下一張高粱秸編的小床的團(tuán)屋里,他伯父躺在暗淡的燈光旁邊,吞噴著一種異樣氣味的麻醉藥,并沒向他問話。他知道這位怪老人的性格,在過癮時候不愿意別人對他說什么。徐利低著頭站在床邊等待那一筒煙的吸完。

名叫玄和的徐老秀才,這十年以來變成一個怪人了。他從前在村子里是唯一念書多的“學(xué)問人”,直到清末改考策論,他還下過兩回的大場。那時他不但是把經(jīng)書背得爛熟,更愛看講究新政的書籍,如《勸學(xué)篇》,《天演論》,以及《格致入門》那些書。及至停了科舉,自己空負(fù)有無窮的志愿,卻連個“舉人”的頭銜拿不到手。這一處那一處的教學(xué)生,又不是他的心思。所以,他咬著牙不教子侄念書,自己終天嘟嚷著陶詩與蘇東坡的《赤壁賦》,鴉片也在那個期間成了癮。本來不是很多的產(chǎn)業(yè),漸漸凋落下去。民國以后,他索性什么地方都不去。與陳老頭還談得來,眼看著那識時務(wù)的老朋友也逐漸辦起地方事來,他便同人家疏淡了。在他的破院子中蓋起了一座小團(tuán)瓢,他仿著舟屋的名目叫做“瓢屋”。于是這用泥草茅根造的建筑物成了他自己的小天地。一年中全村的人很難遇到這老秀才一次。徐利的叔伯哥哥在鎮(zhèn)上當(dāng)?shù)昊?,兩個兄弟料理著給人家佃種的田地。這位老人便終天埋沒在黑屋子里。時候久了,他幾乎被村人忘掉。陳莊長終天亂忙,難得有工夫找他談話;況且談勁不大對,自然懶得去。因此這老人除去常見徐利與他的兒子以外,外面的人看不到他,他也從實忘掉了人間。一盞鴉片燈與幾本破書成了他的親密的伴侶。

直待老人的煙癮過足,徐利才對他報告了一天的經(jīng)過。老人用顫顫的尖指甲拍著大腿道:“這些嗎,——不說也一個樣!橫豎我不稀罕聽。——你能照應(yīng)著奚家那小子倒還對,奚老二是粗人,比起這下一輩來可有血性的多???,‘英雄無用武之地’!……”

伯父常說的話聽不大清,所以末一句徐利也不敢追問。方要轉(zhuǎn)身出去吃晚飯,他伯父將兩片沒血色的嘴唇努一努,又道:

“修路,……造橋是好事,好事罷了!我大約還能看見這些小子把村子掘成灣,揚(yáng)起泥土掏金子,總有那一天?!脷w樂土是桃源’!老是不死,……可又來,老的死,小的受,年輕的抬轎子,找不到歇腳的涼亭,等著看吧!我說的是你!……年輕,等著,等著那天翻地覆的時候,來的快,……本來一治一亂……是容易的事。要瞧得真切,……看吧!”

永遠(yuǎn)是亂顫的指尖,他燒起煙來更慢。徐利看他伯父的幽靈般的動作,聽著奇怪言語,暫時忘記了肚皮里的饑餓。他呆呆地從他伯父的瘦頭頂?shù)膩y發(fā)上,直往下看到卷在破毛氈里一雙小腳。那如高粱秸束成的身體,如地獄畫里餓鬼的面貌,在這一點(diǎn)微光的小團(tuán)屋里,幽森,古怪。徐利雖然年輕,可也覺得與他說話的不是幼小時見慣的穿長衫拿白摺扇,邁著方步的伯父,而是在另一世界中的精靈。

好容易一個煙泡裝在烏黑的煙斗上,他偏不急著吸,忽然執(zhí)著紅油光亮的竹槍坐起來,正氣地大聲說:

“別的事都不要緊,一個人只能作一個人自己的打算?,F(xiàn)在更管不了,除去我,……別人的事。日后你得商量商量奚家那小子,我死后能與你奚二叔埋在一塊地里才對勁?!仪屐o,——實在是冷靜了一輩子,我不答理人,人也不愿意答理我,獨(dú)有與你奚二敘——那位好人,還說得來,你得辦一辦,別人與那小子說不對?!@是我現(xiàn)在的一件心事,你說起他就趁空……”

他重復(fù)躺下去,不管聽話的還有什么回覆。“去吧!”簡單的兩個字算是可以準(zhǔn)許這白費(fèi)了一天力氣的年輕人去吃他的冷餅。

退出來,徐利添上一層新的苦悶。與奚二叔葬在一塊地里?不錯,是奚家還沒賣出的塋地,卻要葬上一個姓徐的老秀才,這簡直是大大的玩笑。就是大有愿意,兄弟們卻怎么說?照例沒了土地的應(yīng)該埋在舍田里,村南有,村北也有,雖然樹木很少,是大家的公葬地處,誰也挑不出后人的不是。這樣倒霉的吩咐怎么交代?他走出團(tuán)瓢吁一口氣,向上看,彎得如秤鉤的新月剛剛從東南方上升。那薄亮的明光從遠(yuǎn)處的高白楊樹上灑下來,一切都清寂得很。堂屋里聽得到兩三個女人談話,他猜一定是他的娘與妹妹們打發(fā)網(wǎng)。這是每個冬天晚上她們的工作,每人忙一冬可以掙兩三塊錢,晚上的工夫她們是不肯空過的。他走向院子?xùn)|北角的草棚里去,那邊有吃剩的干餅。

然而他懸懸于伯父的吩咐,腳步很遲慢。

一陣馬蹄的快跑聲從巷子外傳過來,他知道是旺谷溝的秘密送信人回去了。


上一章目錄下一章

Copyright ? 讀書網(wǎng) www.shuitoufair.cn 2005-2020, All Rights Reserved.
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(wǎng)安備 42010302001612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