廣西綠林暴客之多,遠(yuǎn)甚于東三省的馬賊。近數(shù)十年來,官廳因其羽黨太多,勢派太大,剿捕不易,只得改用懷柔手段。設(shè)法將其中有勢力的頭目招撫,給他一官半職,就責(zé)成受撫的,捕治他昔日的同黨。小人得志,狗臉生毛。受撫的頭目,在綠林中原具有雄厚的勢力。再加以官廳的力量,去對付一部分力弱的同黨,自然容易見功。陸續(xù)是這么辦下來,廣西一省的治安,才漸漸的比較好些了。
在下這篇所記錄的,不是此刻廣西的綠林,是四十年前廣西的綠林。在下是湖南人,不曾到過廣西,對于綠林的情形,原不詳悉。此篇所記錄的,不過綠林中的一人一事,由故老傳述得來的。
據(jù)說那時廣西的風(fēng)俗,一般人都崇尚科名。有資產(chǎn)的人家子弟,小時候為延師教讀,或不能獨立延師的,就附在別人家塾里去讀,只要八股文能勉強成篇,便由教師領(lǐng)著去出考。進(jìn)學(xué)謂之跨鐵門檻,跨過了鐵門檻,才能算是讀書人。進(jìn)了學(xué)之后,繼續(xù)孜孜不倦的做科場功夫,命運好,科名有分的,一路青云直上,便造成了金馬玉堂的人物,榮宗耀祖,夸示鄉(xiāng)閭。即科甲無緣的,也只要家有銅山,不難拿出些錢來,自司道以下的官員,清室中興以后,都可以花錢買來的。為官作宰,衣錦乘肥,也可算得是大丈夫得志于時。若是一沒有好命運,二沒有多資財,年年跟著許多童生出考,年年榜上無名,從十幾歲考起直考到三十歲,還不曾得著一個秀才,捐官又沒有力量,這人就決心不再朝仕宦這條路上走了。不朝仕宦這條路上走,卻朝哪一條路上走呢?
廣西人生性好賭博,便朝賭博這條路上走。竭自己力量所能及的,籌措賭本。田產(chǎn)房屋,以及衣服器具,固然可以賣盡押絕,得資充作賭本,有時沒有這類可以押賣的東西,就是妻室兒女也能或賣或押。錢一到手,便向梧州去大賭一場。這人一生成敗,就看這一場賭博的結(jié)果怎樣。賭的得法,僥幸贏了若干,這人自己計算,所贏的足敷下半生衣食了,即捆載而歸。將押去的田產(chǎn)或妻兒贖了回來,安閑自在的過下半世生活。雖趕不上為官作宰的那兩種人榮顯,然尚不失為襲豐履厚的富紳。也可出入官衙,呼奴喝婢,神氣并不頹唐索漠。惟有傾家蕩產(chǎn)在梧州賭博的時候,手風(fēng)不順,結(jié)果輸個精光,自信沒有撈本希望的人,就決心朝綠林這條路上走了。
那時廣西的綠林,所用的武器一色都是十三響無煙槍。普通稱呼那種槍為十三太保。有了那么一桿槍,便夠做綠林的資格了。十三太保的槍價,那時連子彈只須十九兩五錢銀子。在賭博手風(fēng)不順的時候,就得留出二十兩銀子,緊系腰間。身上的衣服褲子,到手滑時都可剝下來做押注,而這二十兩買槍的銀子,是無論如何不肯動用的。入綠林之后,最要緊練習(xí)的本領(lǐng),就是槍法。十三響無煙槍雖是由西洋販運過來的,然射擊的方法并不仿效西洋。大約是由富有經(jīng)驗的綠林豪杰創(chuàng)造的。幾十年傳下來的方法,就拿現(xiàn)在歐西各國最新式的方法來比較,也趕他不上。西式立射,用槍兜抵住右邊肩窩,前胸是對著敵人的。綠林式則不然,左手托槍,槍兜即抵在左肩膊上,不過右手撥機時略為幫扶而已。身體是側(cè)著的,目標(biāo)既小,敵人便不易瞄準(zhǔn)。只是戰(zhàn)時立射的機會很少,跪射、臥射的時候多,即就跪射、臥射而論,綠林的方法也比歐西的強多了。西式跪射用右膝跪地,屁股坐在右腳踵上,左手托槍,肘抵左膝蓋,上身姿勢與立射無異。是這般的目標(biāo),仍是很大,而右腳五指幾負(fù)全身的重量,跪射略久,即痛不可當(dāng),立起時每多麻木。綠林的跪射方法,則目標(biāo)較小,又舒服多了。跪下的也是右腳,惟將腳底放倒,仿佛盤膝而坐。左足向前伸直,左肘抵左腿上,身體向前略俯,瞄準(zhǔn)的姿勢與立射相似。至于臥射的方法,就更好了。廣西多山,綠林中人,尤須憑借山陵險峻,樹木秾密,以為掩護(hù)。西式臥射,都是撲地而臥。身體側(cè)重左邊,沒有仰臥而射的。若在半山之中,須向山下攻擊,用西式臥射方法,不啻自將身體倒懸。要立起更不容易。綠林中人在此等當(dāng)口,就有一種仰臥射擊的方法,頭朝上,腳沖下,仰臥山腰。右腳交加在左腳上,豎起來叉開拇指,將槍管夾住,仿佛炮架一般。對準(zhǔn)山下,高下隨心,左右任意。無論鏖戰(zhàn)多少時間,沒有疲倦麻木的弊病。立起放倒,都毫不吃力。練習(xí)槍法,須兼練爬山下嶺。綠林中人多是赤腳,只是那種赤腳,不是初入綠林的人所能做得到的,最快也得一兩年后,才有那般成績。什么成績呢?就是練成極厚極硬的腳板皮。廣西的山,巖石的居多。石尖、石角,仿佛刀叉。不論草鞋穿在腳上,行走不甚方便,即算勉強能走,也容易破爛,難于更換。遇官軍來剿的時候,常伏匿山中若干晝夜不能出,從何處得多少草鞋來供給呢?不但須練習(xí)得腳板皮極厚極硬,兩手及肩膀膝蓋的皮膚,都須練得和牛皮、象皮差不多。庶幾上山的時候,緣巖走石,攀藤附葛,才不至滑溜。每逢緊急的時分,下山來不及跑,或直立起身體奔跑,易招敵人槍擊,多是將槍枝靠身抱緊,就地一滾而下。不問如何高,如何陡峻的山,從山頂直滾到山腳,身體不會受一毫一發(fā)的損傷。這便是普通一般綠林的看家本領(lǐng)。
至于這一般綠林所擁戴的頭目,也有除這種種普通本領(lǐng)而外,別無本領(lǐng)的。全仗著在綠林中的資格老,認(rèn)識的綠林人多,或為人慷慨仗義,喜盡力幫助同類,為同類所心服的。廣西一省的綠林頭目,以具這兩種資格的居多。獨具特別能耐,雄踞一方的絕少。數(shù)百年來,憑仗一身特殊的本領(lǐng),在廣西一省綠林中,享絕大的威名,受全省綠林的推戴,只要是綠林中人,無論識與不識,及資格如何老,勢力如何大,聞名沒有不畏懼的,就只有羅金菊一人。
羅金菊僅在廣西干了三年綠林生活,一沒有徒弟,二沒有同黨。他本人離開廣西之后五六年,還有用羅金菊的名義行劫以圖避免被劫之家報官,及官廳受理緝捕的,即此可以見羅金菊聲威之大了。羅金菊不肯向人說籍貫,人因他說的是桂林省城的話,都認(rèn)他做桂林人。其實他能說好幾省的話,福建、廣東的話,都說的和福建、廣東人一般無二。究竟是不是廣西人,至今無人能證明。
他在廣西做第一次劫案。就在思恩府屬一個姓連的連家堡富豪家。那姓連的雖不能算是思恩府屬下的首富,然珍貴之物,實以他家收藏的最多;并以他家為最橫行暴道。仗著家里有人做京官,州縣官不敢問罪他家,所行所為全仿效著各種小說中所寫的土豪惡霸。天理、國法、人情三件事,絕不放在心上,簡直無惡不作就是了。
思恩府屬的綠林,那時也不在少數(shù),然沒有轉(zhuǎn)連家念頭的。一則因連家堡的人平日多暗地與綠林中頭目交往,常有相當(dāng)?shù)酿佡?;二則連家堡的房屋和一座小規(guī)模的縣城相似。族中有一百多壯健的男丁,雇用的莊丁及聘請來家教練兼保護(hù)的武士,也有一百多名。老弱婦孺除外,他家隨時可出一營人的兵力。四周護(hù)莊的河及磚石筑成的堡壘,小縣城尚遠(yuǎn)不及他家的設(shè)備。堡壘上排列大小的炮,綠林中人所用的槍械,他家無不完備,并子彈充足。廣西綠林雖多,然大都勢力分散,各自一部分,不肯合作。要將連家堡攻破,至少也非有三五千的兵力不可。綠林用的都是小槍,未占據(jù)了山寨正式落草的,沒有大炮。攻這種堡不用大炮,固是攻打不下;就有大炮,也得曠日持久,方有攻破的希望。官兵一到,內(nèi)外夾攻,綠林不是自尋死路么?因此綠林中人,就不受連家堡的饋贈,也奈何他家不了。何況頭目曾受了他家的饋贈呢?
這一夜連家堡忽然被盜劫去了許多極珍貴的寶物。室內(nèi)外毫沒有賊人出入的痕跡。只將貯藏寶物的箱篋,用極鋒利的刀劃破了。安放寶物的所在,遺下一個羅布手巾包,打開看時,里面包著一朵金紙扎成的菊花,以外什么形跡也沒有。這種被強盜搶劫的事,在廣西原不算什么稀奇。不過這案子出在連家堡,就不由人不稱奇道怪了。羅布手巾包金菊花,連家堡的人雖料知是這么做案的特別標(biāo)幟,然這類標(biāo)幟苦沒見過,也沒聽人說過。連在綠林中資格最老的頭目,都不知道這標(biāo)幟是什么人的。連家為保全威信,警戒將來計,不能不將被劫的情形報官。連家的主人,即時叫人做了報呈,打發(fā)一個很精干的同宗管家,帶了報呈及強盜遺留之物,去縣衙里稟報。這管家時常出入官衙,各衙門的三班六房,牢頭禁卒,無不是把兄拜弟,各有交情。
這日管家奉他主人的命,從連家堡出來,跨上一匹走馬,走了十多里路。經(jīng)過一家火鋪,只見一個年約三十多歲讀書人模樣裝束的人,立在過路亭當(dāng)中,迎馬頭拱了拱手笑道:“連管家,久違了。三番五次想來貴堡奉看,只因一身的俗事太多了,抽不出工夫來。難得今天無意中在此地遇著,賞臉下馬喝我一杯寡酒如何?”這管家看這人并不認(rèn)識,只是聽他的言語,看他的舉動,確是素來熟識的樣子。心想這人既知道我是連管家,不待說是在哪里見過的。我當(dāng)了好幾年的管家,在我手里辦的事太多,人見我面熟,我見人面生的事,是免不了的??催@人衣服齊整,氣概大方,不像是一個纏皮沒出息的漢子。他請我喝酒,必是有事情想請托我,我只要存中能得些油水,不費氣力的事,又何妨與他方便方便。這管家一面心里這般計算,一面在馬上也拱了拱手笑道:“多謝老哥的厚意,本當(dāng)遵命,無奈此刻實在因有極要緊的事,須趁早趕到縣里去,不敢在此地耽擱。老哥有話,就請在這亭子里吩咐罷。”這人笑著不依道:“喝酒不過見點兒人情,我要說的話很多。連管家就有天大的事,也得請下來談?wù)?。若錯過了這時候,連管家便后悔也來不及了?!边B管家見這人說得如此珍重,只得跳下馬來。這人緊接著問道:“管家說有極要緊的事,須趁早趕到縣里去,究竟是什么事呢?”連管家道:“我自有我的事,老兄可以不問。只看老兄邀我下馬是為什么事?”這人從容笑道:“我并沒有旁的事,所為的就是你的事。你不是要趕到縣里去報案嗎?”管家詫異道:“我去報案你怎么知道,你可知道報什么案么?”這人笑道:“我如何不知道。你那堡里昨日被不知姓名的強盜劫去了好幾樣寶貝,臨去時留下了一條羅布手巾,一朵金紙扎的菊花。你去縣里就是為報這案,是不是呢?”管家翻起兩眼望著這人發(fā)怔,半晌才點頭說道:“昨夜才出的事,我們堡里的人尚有許多不知道的,你怎么知道得這般詳細(xì)?”這人道:“我怎么知道的道理,你也可以不問。我且問你,你家主人打算報了案又怎么辦?”管家道:“報案請縣太爺派人緝捕,不愁縣太爺不出力拿辦。我家主人只不住的打發(fā)人到縣里催促,問縣太爺要人贓兩獲就是了。以外不打算怎么辦?!边@人又問道:“你說這案子縣里辦得了么?”管家道:“朝廷要縣官干什么事的?他辦得了也好,辦不了也好,在他治轄之下出了這種案子,總是非責(zé)成他辦不可的?!边@人搖頭笑道:“依我的意思,你還是回連家堡去的好。對你主人說,昨夜被劫去了的東西,已去之財,自認(rèn)晦氣罷。休說去縣里報案是白費氣力,便去京控也不中用。你主人也不思量思量,尋常本領(lǐng)的綠林,能到連家堡人不知鬼不覺的劫去好幾樣寶貝么?你若定要去驚官動府,好便好,只怕反惹發(fā)了那強盜的脾氣,倒要接連到你連家堡來,將你家所有的珍藏寶物一律劫去。我想你家也奈何他不了?!?
連管家聽了偷眼向這人打量了幾下問道:“老兄府上在哪里?我竟把老兄的尊姓臺甫忘了。”這人哈哈大笑道:“真是貴人多忘事,昨夜還會了面,此刻就記不起我的姓名住處了嗎?你不相信,只須回去問問你同堡的人,看誰不知道我羅金菊?!?
這話才說出口,一手就把連管家手中握住的韁繩奪了過去。連管家還不曾看得分明,羅金菊已聳身上了馬背。那馬也奇怪,平時并不搶蹬的,此時這羅金菊才跳上馬背,便放開四蹄飛也似的跑了。
連管家當(dāng)了半生精明強干的奴才,這回因事出意外,竟呆若木雞的站著,眼睜睜見羅金菊奪馬奔去,一點兒挽救的方法也沒有。直望著羅金菊跑的沒有蹤影了,才恍然大悟,這羅金菊就是昨夜劫連家堡的強盜。留下的羅布金菊花,不啻是自己將姓名留下。這管家既聽了羅金菊這番警告,又被奪去了代步,不能再去縣里了。只得折身仍回連家堡來,將半途遇羅金菊的情形,絲毫不敢遺漏,報知了家主。
這家主平日作威作福慣了,哪里能忍受得下這種惡氣?當(dāng)下聽了說道:“這狗強盜乘我家沒有防備,黑夜來偷去幾件東西,算得了什么本領(lǐng)?他若是真有本領(lǐng)的,應(yīng)該不怕我家去報官。為什么半途把你攔住?他越是對你說這種恐嚇的話,越顯得他是心虛害怕。把你的馬奪去,就是怕你不聽他的話。他以為我膽小,聽你一說惹發(fā)了他脾氣,他倒要接連來將我家所有寶物都劫去的話,必然畏懼。真?zhèn)€不敢去驚官動府了?哈哈!這話只能哄騙三歲小孩。他當(dāng)強盜的人,我家珍藏的寶物,他果能劫得到手,還講什么客氣嗎?我報官惹發(fā)了他的脾氣,他就來劫,然則我昨夜以前,并不曾將他報官,沒什么事惹發(fā)了他的脾氣,卻為什么無端前來行劫呢?我不是膽小可欺的人,任憑他這狗強盜怎生來恐嚇我,我不但要責(zé)令官府緝拿他,并要懸賞格,委幾個有名的綠林頭目拿他。他敢再來連家堡,我就佩服他羅金菊的膽量。”管家見主人這般說,只得諾諾連聲應(yīng)是。
這家主隨即改派了幾個人,另加了一隊武士護(hù)送,帶了報呈等物,匆匆到縣里報案去了。一面發(fā)帖將思恩府屬幾個有名的綠林頭目,秘密請到連家堡來。在被劫的第三日,去縣里報案的,領(lǐng)了一名委員,并八名精干捕役,同來連家堡勘驗,詳詢被劫那夜的情形。家主殷勤款待,留委員在連家堡住了。八名捕役分頭去各地明查暗訪。這家主口里雖對自己管家說大話,不怕羅金菊再來,然畢竟不能不嚴(yán)加戒備。傳令堡內(nèi)三百多名壯丁,日夜分班輪流巡察。護(hù)莊河里也加派了巡船。通宵燈燭輝煌,照耀得內(nèi)外通明。就是一只蒼蠅飛過,也能看得分明。這日縣里委員到不一會,發(fā)帖去請的幾個有名綠林頭目,也都悄悄的來了。因這幾個頭目都積案如山,官府久已懸賞偵緝,他們這種頭目,本身既沒有特殊本領(lǐng),如何能不怕官府捉去呢?所以都不敢明目張膽的到連家堡來,恐怕在路上被做公的撞見。已到了連家,知道就有做公的撞見了,也不敢在連家堡拿人,倒放膽多了。
這家主款待綠林頭目,比款待縣委還殷勤十倍。親自陪著幾個頭目,在一個很幽深的花廳里飲酒作樂,并計議羅金菊的事。綠林頭目聽了羅金菊在火鋪里攔阻管家報案,及奪馬而逃的情形,同聲說道:“這東西怕人報案,不用說是怕官廳懸賞緝拿他了。就這種舉動,即可見他是無能之輩。這東西到思恩府屬的所在來做案,連我們那幾處地方,都不去拜訪拜訪。更不打聽這連家堡里面,住的是些什么人,就膽敢冒昧下手,不僅輕視了連家堡,也太瞧不起我們了。不必尊府懸賞委托我們。我們論規(guī)矩也不能饒他。好在我們已知道了他的姓名。又知道了他的面貌身段。大家對付他一個人,哪怕他的本領(lǐng)登天,也要拿住他碎尸萬段?!?
眾頭目正搖頭晃腦說這些話,忽抬頭見東家暖帽邊上,顫巍巍的插著一朵金紙扎成的菊花。忙指著問道:“你頭上這朵菊花,是何時戴上的?我們坐席的時候,不是還沒有嗎?”這家主取下暖帽看時,這一驚只驚得面如土色,禁不住抖抖索索的說道:“這……這是哪……哪里來的?不得了,羅金菊到這花廳里來了?!睅讉€綠林頭目都嚇得不知不覺的立起身來,舉眼向四處尋覓。花廳中除賓主數(shù)人之外,哪里有什么羅金菊呢?并且已有好一會工夫,連在席旁伺候的人,家主因怕他們嘴滑,去外面走漏了計議的言語,早已斥退了。未經(jīng)家主呼喚,沒人敢到花廳里來。這時雖在夜間,然廳上廳下燈燭之光與白晝無異。大家又都不曾喝醉酒,豈有一個人走上廳來,拿這么一朵亮晶晶的菊花插在同席的人頭上,竟沒一個人看見的道理。若不是有絕大的神通,怎能有這種舉動?
幾個綠林頭目想起剛才正夸口說大話,必然句句被他聽進(jìn)耳了,更怕的恨不得立刻跪在地下,叩頭向空中謝罪。只是礙著各自的顏面,不曾眼見著羅金菊,有些不好意思無緣無故的下跪。其中有一個資格最老、性情最狡猾的,立時改變口腔對家主說道:“我們幾乎上了你的當(dāng),以為你家真是被強盜劫去了寶物,特地邀齊各位兄弟到你這里來,打算幫你討回失去的寶物。誰知取你家寶物的,乃是羅金菊他老人家,你把他老人家認(rèn)做強盜,這罪過就很不小。幸虧他老人家為人寬厚仁慈,此時親來點醒我們。若不然我們幾個兄弟都免不了要上你的大當(dāng)。我們都是肉眼凡胎,敢和他老人家為仇作對,不是自討沒趣自尋苦吃嗎?”這頭目自以為這番話說出來,羅金菊聽了必痛快,必不至當(dāng)面給他們過不去,口頭的恭維比跪下去哀求謝過的,自覺可以顧全顏面、顧全身分。
誰知這話說下,接著就聽得屋瓦上有人長嘆了一聲說道:“你們這班沒志氣沒出息的東西,身為綠林頭目,就不為自己留體面,也應(yīng)替綠林留些體面。虧你老皮厚臉的放得這些屁出來。你說我不是強盜是什么?我才真不認(rèn)你們這班沒志氣沒出息的東西做強盜呢!”這幾句話只說得眾頭目面紅耳赤,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不敢作聲。大家靜悄悄的立著,半晌還沒人敢先開口。
這花廳上正在鴉雀無聲的時候,猛聽得碉樓上一聲鑼響,緊接著四圍堡壘上的鑼聲響起來。這家主知道是由碉樓上守望的人看見了強盜的蹤影,鳴鑼知照堡壘上巡察的人,好讓大家準(zhǔn)備兜拿。這家主原已被那朵菊花嚇得靈魂出了竅,只是經(jīng)這一陣鑼聲助威,倒把他的膽熱鬧得雄壯些兒了。低聲向幾個頭目說道:“這屋上許久沒了聲息,碉樓上卻響起鑼來,我料想必是打這屋上走過去,碉樓的地位高,所以看見他的影子了。我們?nèi)ネ饷媲魄屏T。有我們親自督率莊丁,教師們也肯出力些。只要有誰能拿住羅金菊,立刻賞五千兩銀子?!奔抑髡f畢眾頭目惟恐羅金菊還不曾離開,不敢答應(yīng)。只在神氣之間,表示贊成而已。
賓主數(shù)人才舉步待奔出花廳,只見兩個在家主跟前當(dāng)差的后生,神色驚慌的跑來報道:“前夜偷東西的那強盜又來了。當(dāng)著幾個看守珍寶的教師,又把箱篋劃破了幾口,將其中寶物盡行取去了。臨去的時候,有意提起一口劃破了的空皮箱,摜在教師面前,大家才得知道。教師一面打發(fā)人去碉樓上鳴鑼報警,一面打發(fā)我們來這里稟報?!边@家主得了這不好的消息,急得不住的跺腳道:“這怎么了,這怎么了!我還只道是碉樓上看見了羅金菊的影子,才鳴鑼報知眾人,誰知是這么一回事。既是大家連羅金菊的影子都沒有看見,從哪里去拿他呢?趕快傳我的話出去,內(nèi)外一切人等,概不許說話,不許走動,鑼也不許響了。就分明看見羅金菊走過,也不許開槍,不許呼喝,有敢不遵的,事后查明重辦。”當(dāng)差的不敢怠慢,連忙傳達(dá)這口頭命令去了。
廣西這種人家家主的命令,也和紀(jì)律之師的軍令一樣,沒有敢違拗的。這命令傳出沒半刻,頓時內(nèi)外肅靜,什么聲響也沒有了。這家主向綠林頭目說道:“這羅金菊的本領(lǐng),實在的了不得。今夜的事原是不會有的,只怪我不聽他的言語,小覷了他。以為他不是心虛膽怯,不至攔阻報官,其實這是我的念頭錯了。我這連家堡守衛(wèi)何等森嚴(yán),會武藝能高來高去的教師,集幾省的人才在一處,他尚且不害怕。出入如走無人之境。府縣衙門里的捕快,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?他對我管家說,休說去縣里報案,是白費氣力,便去京控也不中用的話,我初聽了以為是浪夸海口,照今夜的情形看來,果然是去京控也不中用。這思恩府有了他,幾家富戶從此休想安枕了。他在我頭上插一朵菊花,我一沒醉酒,二沒打盹,竟使我毫不覺得。而諸位久在綠林的人才,或坐我對面,或坐我兩旁,也都直到菊花插好了才偶然發(fā)覺。這樣的能為,連家堡一堡的人有誰是他的對手?大驚小怪的鳴鑼聚眾,徒然使他見了好笑。顯得我是一個盡料的渾蛋。既自知一堡的人,無人是他的對手,倒不如索性藏拙,不用虛張聲勢,自相驚擾。所以我傳令內(nèi)外一切的人,就分明看見羅金菊在眼前走過,也不許開槍。他這人的性格,我就這回的事,已猜透了幾成了。他其所以攔住報官,絕不是害怕。還是生成好強的性質(zhì),自信能為無敵,不許人有與他作對的舉動及和他為難的心思。有敢作對與他為難的,必是還不相信他能為無敵的緣故。因此反要接連前來,顯顯能耐,務(wù)必做到人相信他了才罷手。一日不相信,一日吃他的苦;一年不相信,一年吃他的苦。我若早猜透了他這種性格,今夜這苦,你我大家都不會吃。我更不至又丟掉許多貴重的東西。”幾個綠林頭目待開口應(yīng)是,是字還沒說出,屋上突然有人哈哈大笑道:“好小子,你爺爺?shù)男愿竦贡荒阏f著了。也罷,這些東西賞還你?!奔从幸粋€包裹向家主懷中摜來。這么一來又把幾個人驚得呆了。這家主拾起包裹看時,里面盡是家藏值重價的珠寶。
從這回連家堡鬧過這奇案而后,凡是聽人說過,知道羅金菊的厲害的人,無論在什么時候,不敢說羅金菊半句壞話。惟恐有羅金菊在屋上或暗中竊聽。至于連家堡的人,及那幾個綠林頭目,曾身經(jīng)目擊的,更并毀謗羅金菊的心思,都不敢存了。府縣官也知道羅金菊這個大盜,非捕快的力量所辦到案的。好在連家堡不來催促,也就馬馬虎虎的不敢認(rèn)真過問。因有了連家堡報案后又被劫的榜樣,一般為富不仁之家,被羅金菊劫了的,不但不敢報案,背地里都不敢說出怨恨的話。官廳不由事主舉發(fā),就家家被強盜劫了,一則不容易知道,二則明知羅金菊是辦不到案的,就聞得一些兒風(fēng)聲,也只得裝聾作啞。羅金菊才在思恩府停留了一年,共做不到十多樁劫案,已弄得思恩府一府的富家,人人栗栗危懼。他既有了這么大的聲威,假冒他的名去行劫的,便跟著發(fā)生了。劫得財物后,一般的遺留羅金菊姓名的標(biāo)幟,使被劫之家不敢追究。
廣西的綠林不破案便罷,破案到官廳,沒有不肯招認(rèn)的。若在問供的時候這強盜說不知情,或說這案他沒從場,便是實在不知情,實在不曾從場。就用嚴(yán)刑拷打也拷不出他半句話來。是這強盜做的案子,只要問供的人一提起來,無不一五一十地供認(rèn),并絕對不牽涉旁人。問供的若想在這強盜身上問出他同黨的來,也是用嚴(yán)刑拷打都拷不出的。因為綠林中的習(xí)慣,各強盜自視身分都很高,絲毫不覺得做強盜劫奪人家財物,是一件可恥的事。各強盜的心理,都認(rèn)定不是好漢,不能當(dāng)強盜。既是好漢,便應(yīng)該一人做事一人當(dāng)。牽涉旁人的,不是有擔(dān)當(dāng)?shù)暮脻h子。一個強盜破了案,能直爽爽的供出來,無論如何受刑,始終不牽涉到旁人身上,這強盜就刑之后,一般同黨的,對于這人必十二分的稱道,十二分的推崇;并且對于這人的遺族,必竭力安慰,竭力周濟(jì),決不使其子孫缺衣少食。若這強盜的兒子繼續(xù)出來做強盜,一般同黨的都得另眼相看。凡是這強盜在生時所享的種種權(quán)利及地位,都可移到這兒子身上。綠林中人既大家對于破案后肯認(rèn)供不牽涉旁人的同黨,如此推崇信仰,翻過來對于不肯認(rèn)供及任意牽涉旁人的,自然非常厭惡。不但對這破案的本人大家責(zé)罵他不是東西,連他的子孫遺族都永遠(yuǎn)沒人瞧得起,休想有同黨的周濟(jì)一絲一粟;便是這人的兒子要繼承父業(yè),除了另換一個地方,別樹一幟方可;要想繼續(xù)他父親的地位,一般同黨是斷然不肯承認(rèn)的。因是這么一種習(xí)慣,所以做強盜的一破了案,就決心自己博一個好漢的頭銜,子孫得立腳的地點。有時遇著辦盜最嚴(yán)厲的官府,每每一次拘捕數(shù)十個,或一百多個。像這么一大批一大批的拿來,若一個個依法審訊,三推五問,不厭求詳,那時司法并無獨立機關(guān),又沒有警察,完全由行政機關(guān)的府縣衙門辦理,誰耐煩去細(xì)心考察。都是一大批的拿了來,分做幾排跪在廳下。由府縣官或委員審訊一遍。只要是認(rèn)做強盜拿來的。便不管其中有不有冤屈,一律是斬,立決的發(fā)付。那些綠林也奇怪,官府辦盜盡管辦的嚴(yán)厲異常,他們只知道推崇信仰,被辦了的同黨,從來少有糾合未破案的同黨,與官府為難,以圖泄忿的。倒是死后入了《循吏傳》的彭適如,做思恩府知府的時候,純欲以德化民,在任兩年多,不曾誅戮一個強盜。而下任歸家時,反險些兒把一條老命送在綠林手里。若不是有羅金菊出來保護(hù)他,彭適如本人就必被強盜殺死,三十年官囊所積的金銀財帛,以及骨董玩器,必出不了廣西界。
彭適如是湖南長沙人,生成異人的稟賦。六歲從鄉(xiāng)村里蒙館先生讀書,一年換四個先生,都因他質(zhì)疑問難,先生不能有使他滿意的答復(fù)。在未發(fā)蒙以前,他一個字不認(rèn)識,然聽旁人讀五經(jīng),他能了解意義。每側(cè)耳細(xì)聽,不住的搖頭晃腦,半日不舍得走開。有錯了句讀,或誤讀別字的,他必大聲喊道:“只怕是錯了吧!”然讀書的認(rèn)真問他,要他拿出錯處,他卻指說不出來。他質(zhì)問的經(jīng)義,蒙師能依據(jù)各家經(jīng)解,分析指證給他聽,他才歡天喜地的高聲朗讀;若蒙師自己不甚了解,含糊其辭的答復(fù)他,他必偏著頭苦著臉,好像有心事的樣子,坐在位上半日不肯開口誦讀。鄉(xiāng)村里的蒙館先生照例只有一部《四書味根錄》的本領(lǐng),他不到一年就將“四書”讀完了,蒙館里當(dāng)然容納不下他這般天分的學(xué)生。
他父親是種田的,不懂得教子讀書的門路,哪里知道選擇先生呢?原沒打算將他讀書的,不過聽得地方上人都說,彭適如這孩子是個神童,只可惜不生在書香世族之家,說不定將這種好資質(zhì)埋沒了,才改變計劃,決心送彭適如向讀書的這條道路走。專誠拜求同鄉(xiāng)的讀書老前輩,請示送子讀書的門道,那老前輩就替他托人將彭適如帶到城南書院求學(xué)。
那時書院為文人薈萃之所,自然是有志求學(xué)的好地方。但是彭適如只在書院里認(rèn)真讀了三年書。八股成篇之后,考課連得了幾次特獎,便不肯繼續(xù)在八股上用功了。最喜結(jié)交三教九流的人物,飲酒賭博,狂放不羈。一般同書院的文人,因他年齡幼稚,不甚重視他。他也就極鄙視當(dāng)時的學(xué)士大夫。那時讀書人惟一上進(jìn)之路就是科場,尋常人家讀書子弟,只要八股文能勉強敷衍成篇,不問精通與否,都爭著送去小試。僥幸進(jìn)了學(xué),便可以夸耀一鄉(xiāng)了。彭適如的父親既是種田的送兒子讀書,那希望兒子進(jìn)學(xué)中舉的心思,當(dāng)然比較尋常送子弟讀書的還急切。無奈彭適如成篇以后,抵死不肯小試。他父親三番五次地逼迫他,竟把他逼得忽然不知去向了。
從十三歲失蹤,不知在什么地方經(jīng)過了五年,直到十八歲才回來。他回長沙的時候,正是將要小考了。他的性情舉動完全改變了,前后截然兩人。五年前是目空一切,最瞧不起衣冠中人的,此時卻對人?謙極了。也不飲酒,也不賭博,更不與從前所交三教九流的人來往。就在這年取案首進(jìn)了學(xué),直待發(fā)榜后才步行回家。到家的時候,他父親正和報喜的報子吵嘴。報子到彭家報彭適如進(jìn)了學(xué),將報條懸掛起來,向他父親討喜錢。他父親以為是來詐索的,勃然大怒,說我只一個讀書的兒子,在五年前已不知去向了,至今存亡莫卜。我家沒人出考,怎會進(jìn)學(xué)?那報子也莫名其妙,只道是報錯了人家,仍舊卷起報條,到附近各處姓彭的人家打聽了一遍,又回到彭適如家里來。彭適如的父親還是不承認(rèn)有這么一回事,不肯出錢。兩下正爭論得無法解決。彭適如回來了。跪在他父親跟前請罪,并說明了回湖南時,去考期太近,來不及先歸家的緣由。他父親才喜出望外。
后來連捷成進(jìn)士,在廣西做了幾任知縣,從來不肯將五年失蹤時的經(jīng)過,向人道出一句,也不見他有何等特殊的能耐。他的文學(xué),在童年即已成名的,做官以后,反寂寂無聲了。升思恩府知府的這年,他年紀(jì)已有六十歲了。在未到任以前,他已知道思恩府屬有個著名的劇盜羅金菊,被羅金菊搶劫過的人家極多,都因畏懼羅金菊報復(fù),不敢報官請緝。思恩所屬幾縣的知縣官,未嘗不知道羅金菊積案如山,只因各縣都沒有有能為的捕快,普通捕快不但辦不到羅金菊,惹發(fā)了羅金菊的火性,恐怕反為招禍。并且被劫之家,既不敢指名控告羅金菊,不是真愛民如子的父母官,誰肯生事惹禍呢?
彭適如獨能親民勤政,做幾任縣官的官聲都極好。他并不拘捕綠林。綠林在他任內(nèi),自然斂跡。升任思恩府到任之后,便責(zé)問所屬幾縣的縣官,何以聽?wèi){劇盜羅金菊在境內(nèi)猖獗,以致人民忍苦不敢聲張?縣官不能說羅金菊這強盜實在太厲害,沒有這膽量敢拿辦的話。只得一面謝過,一面說因人民不曾告發(fā),實不和情。彭適如當(dāng)即親筆寫了一塊牌,懸掛府衙照壁上,教被羅金菊搶劫的人家,盡管前來稟報。這牌懸出去不上一月,各縣來稟報的狀紙共有一百多張。沒傷害事主的僅有十余處。彭適如這夜匯齊這一百多張狀紙,在燈下細(xì)看這十余處的狀紙中情節(jié),都是被劫去珠寶金飾若干件,共值價若干萬。門窗不動,聲響全無。次早家人起床,見箱篋破損,才知道被劫。箱中有羅巾一方,金紙菊花一朵。此外百余處狀紙中所述的,情形各有不同。有報人數(shù)眾多,明火執(zhí)仗,劈門入室,將家人捆綁,劫去銀錢若干,衣服若干,臨去留下羅巾菊花的。有報形彪大漢七八人,用鍋煙涂臉,各操兇器與家人格斗殺傷后,盡情搜括而去,臨去拋下羅巾菊花的。
看到二更過后,忽然一口風(fēng)吹來,燭光閃動了幾下,閃得彭適如的老眼發(fā)花。等到風(fēng)息了再看狀紙時,狀紙上端端正正的安放一條羅巾,巾上插一朵金色菊花。彭適如見了并不驚詫,從容向空中說道:“你羅金菊真不是好漢,代人受過,要代的是英雄豪杰,才不辜負(fù)了你這種擔(dān)當(dāng)。從來稍為值價些兒的綠林,都不屑拖累旁人。可見這一百多處假冒你的旗號去行劫的,不是好漢,你不出頭懲處他們,反甘心代他們受過。好好的聲名,給他們弄糟,算得是好漢么?”這話剛說了,只見一個衣冠楚楚,風(fēng)度翩翩的書生,從門外走了進(jìn)來,向彭適如跪下說道:“罪民羅金菊,愿自今改邪歸正,聽候驅(qū)使?!迸磉m如好像預(yù)知羅金菊會來似的,在看狀紙的時候,就教跟隨的人不用在左右伺候。此時見羅金菊進(jìn)來,不慌不忙的伸手將羅金菊拉起笑道:“果然如此,是再好沒有的了。只是這一百多處所劫去的贓物,你都得追回來,不得短少。”羅金菊當(dāng)即答應(yīng)了,只求彭適如給他一個月的限。彭適如點了點頭。再看羅金菊已沒有了。
從這夜起,那一百多被劫之家,都陸續(xù)向府衙里呈報,以前被劫去的贓物,已于昨夜一件不少的退回來了。一個月限滿,一百多家被劫的,也都物歸原主了。滿限的這日,羅金菊公然來彭適如衙門里住著,仿佛是當(dāng)差的一樣,終日在彭適如左右伺候。滿衙門里的人,全知道他就是著名劇盜羅金菊;然沒人知道何以這般服從彭適如。當(dāng)時沒人敢當(dāng)面問彭適如,雖有問羅金菊的,然始終不肯吐露一句。
彭適如自收降羅金菊后,不大理會公事,終日只靜坐在簽押房里。起居飲食,盡是羅金菊伺候。入夜就是羅金菊也不許近前了。衙門中人見羅金菊恂恂儒雅,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,絕無強暴之氣。歸降彭適如后,又不曾向人談過從前的事,更沒顯過什么能為手段。同事的都疑心他不是劇盜羅金菊。因為同事的問他以前做案時的情形,他總是茫然不知所答的樣子。
這夜同事的四個人打牌玩耍,不覺玩到了半夜,羅金菊也在旁邊看。彭適如做官,管理在衙中辦事的人最嚴(yán),一到起更時候就前后門落鎖,鑰匙帶在自己身上。天光一亮,便起來開門,半夜是不容有人出入的。打牌的打到半夜,肚中都覺有些饑餓了。在衙中弄不出可吃的東西,想到外面去買,又因門鎖了不能出入,大家心里著急。其中有一個偶然想起這看牌的既真是著名的強盜羅金菊,應(yīng)該會飛檐走壁。這衙門里的墻壁,決阻擋他不住。這人一想到這一層,即向羅金菊笑道:“我們真是打牌打糊涂了,現(xiàn)放著有你這般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在這里,我們還愁什么吃喝的東西買不著?”這人如此一說,余三人也同時笑道:“好呀,我們求羅先生去買,不論什么時候也買得著,我們四人快湊一串錢,就求羅先生去買些吃喝的東西來罷?!绷_金菊搖頭道:“這是使不得的,老頭兒的規(guī)矩緊的很,我不敢胡來。明日被他老人家知道了,責(zé)罵起我來我承受不起?!彼娜艘娝徽f不能去,只說不敢去,都更高興了。爭著拍胸說道:“老頭兒決不會知道,就知道了也只能責(zé)罵我們,我們?nèi)コ惺鼙懔?,你放心去罷。”當(dāng)時這個一言,那個一語,不由羅金菊不答應(yīng)。一串錢也湊齊了,塞進(jìn)羅金菊手中。羅金菊低頭想了一想,只得問道:“你們打算要我去買些甚東西?”四人道:“不拘什么都可以,只要是能充饑的?!绷_金菊收了錢,取一頂卷邊氈帽戴上。那時正是九月間天氣,并不甚冷,沒有就戴氈帽的。四人覺得奇怪,正想問羅金菊,羅金菊已走出房門去了。四人跟在背后,想看他怎生出衙門,但是門外漆黑,等到回身取了燈光出房看時,已不見羅金菊的影子了。尋覓了一會尋不著,知道在出房門的時候已經(jīng)走了。
四人仍回房打牌等候,以為片刻工夫就得回來的。誰知等到敲過了三更,還沒有回。四人大家擬議道:“這條街上,夜間熟食擔(dān)子很多,出衙門就有得買,為什么去了這么久還不回來呢?難道被巡夜的拿住了嗎?”旋又說道:“不是,不是!巡夜的能拿得住,還是羅金菊么?”四人停了牌擬議,只擬議不出一個所以然來,卻又不能不等。只得挨住餓,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。直等到敲過了四更,天光快要亮了,尚不見回。四人不由得著急起來,恐怕羅金菊借此出去,在外面鬧了什么亂子,將來四人脫不了干系。
四人正在又悔又怕,急得無可奈何的時分,門簾一動,鉆進(jìn)一個人來,看時正是羅金菊。一手提了一個荷葉包,一手提了一瓶酒,氣吁氣喘的,滿臉流汗。四人剛待開口,羅金菊已說道:“對不起你們,害你們等久了?!闭f時將荷葉包、酒瓶放在牌桌上。四人看羅金菊的神情,像是很吃力很疲乏的樣子。即問如何累得這種模樣?羅金菊揩了臉上的汗搖頭說道:“不干你們的事。我平生要算今夜累得最厲害。”四人心里原已疑惑羅金菊一去許久不歸,是在外面鬧了什么亂子。此時看羅金菊又是這般神情,面容顯出憂愁之色,大家心里更放不下了。不由得不追問道:“買一點吃喝的東西,何至使你累到如此地步呢,究竟為什么緣故?何妨說給我們聽聽,也使我們好安心呢!”羅金菊聽了,已知道了四人的用意。笑著說道:“我從前做事,尚且不拖累旁人,現(xiàn)在豈肯做連累你們的事。不過我不把原由說出來,任憑我怎生剖白,你們終是放心不下的。我剛才買這點兒東西,本可以頃刻就買來的。其所以去了這么久,系趁這機會去瞧了一個朋友,并送了些銀兩給那朋友零用。來回的路略遠(yuǎn)了些,所以把我累到這個樣子?!彼娜藛柕溃骸澳隳桥笥言谀睦?,是干什么事的呢?”羅金菊見問嘆氣道:“我那朋友干的事,也和我從前一樣。此刻已下在濟(jì)南府的監(jiān)牢里了,處境苦得很??!老頭兒陸續(xù)賞我的銀兩,我留在身邊也沒用處,終日侍奉他老人家,又難得出外,因此今夜趁便送給那朋友?!闭f罷不住的搖頭嘆息。四人問道:“濟(jì)南府不是山東嗎,怎么半夜工夫就可以來回一次呢?”羅金菊點頭道:“我素來不會說騙人的話。濟(jì)南府今夜正下雪,我衣上原沾了滿身的,回來時都融化了。這氈帽卷邊里面,只怕還有些?!毙f旋取下氈帽來看了一看,向桌上傾出些雪來道:“這東西豈是此刻在南方取辦得出的?”四人拈在手中看時,不是雪是什么呢?這才相信羅金菊是曾到了濟(jì)南。
中有一人問道:“那人是你的朋友,本領(lǐng)大概也不小,怎么會下在監(jiān)牢里的呢?”羅金菊道:“他的硬工夫不及我。我的軟工夫不及他。若是有本領(lǐng)的人,便可以無法無天,沒人能制服,皇帝也不難要殺就殺,那還得了嗎?”這人問道:“他的軟工夫既比你還好,濟(jì)南的監(jiān)牢應(yīng)該鎖他不住,他何以不越獄逃走呢?”羅金菊道:“這道理很難說,一言以蔽之,邪不勝正罷了。我若不是因我那朋友下獄,見機得早,此刻也已在這思恩府的監(jiān)牢里受罪,便再有比我高強十倍的本領(lǐng),也逃不出去了。像我們老頭兒的本領(lǐng),才是真本領(lǐng)?!彼娜顺泽@問道:“老頭兒有什么本領(lǐng),何以在廣西這么多年,一點兒不曾顯出來呢?”羅金菊笑道:“可以顯出來給人看的,只算是把戲;真本領(lǐng)有什么能顯給人看,連說也說不出?!彼娜寺犃四涿?。羅金菊也不再說了。
彭適如做了兩年多思恩府,因年紀(jì)老了,不愿意再做下去,就辭了官回家。彭適如雖是個清廉的官,然做了幾十年,一文不肯浪費,積聚下來,官囊也不羞澀,并書籍古玩有數(shù)十包杠。羅金菊歸降彭適如的時候,原打算只伺候到下任的。此時彭適如忽要羅金菊送到湖南,羅金菊無法推托,只得同行。然以為在廣西境內(nèi),決沒有強盜敢轉(zhuǎn)這一趟行李的念頭的。誰知才行了兩日,還沒走出思恩府境,第三日就發(fā)現(xiàn)八個彪形大漢,騎著八匹馬,或前或后的跟著行李走。彭適如向羅金菊嘆了一口氣說道:“竟有這種頑梗不化的人,以為我下任了,你已別我而去,就公然來轉(zhuǎn)我的念頭了。廣西的綠林,以思恩府的最沒有志氣。你只可使他們知道有你同走,不可傷害他們?!绷_金菊答應(yīng)理會得。這夜歇宿在一個荒僻鄉(xiāng)村的火鋪里。八個大漢另居一處,入夜都聚在一間樓上,圍住一張桌子坐,桌子中間安放一盞油燈。八人正計議如何下手。猛然見一根旱煙管懸空而下,就油燈上吸煙。八人驚得抬頭看時,只見一個人橫在空中,就和有東西托著一樣,從容自在的吸旱煙。八人嚇得同聲喊道:“羅金菊,羅金菊!”隨即抱頭鼠竄,各自逃跑了。羅金菊一直送彭適如進(jìn)了湖南界,方拜別而去。
彭適如后來活到八十九歲才死,始終無人看見他有什么特別的能耐。失蹤五年的經(jīng)過情形,也始終沒人知道。當(dāng)時跟著彭適如在思恩府任上的,親眼看見這種情形,有頭無尾的傳說出來,落到在下耳里,也只得是這般有頭無尾的記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