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謝朓

十四家詩鈔 作者:朱自清


謝朓字玄暉,陳郡陽夏人。祖述,吳興太守。父緯,散騎侍郎。朓少好學,有美名,文章清麗。解褐豫章王太尉行參軍,隨王鎮(zhèn)西功曹,轉(zhuǎn)文學。子隆在荊州,好辭賦,數(shù)集僚友。朓以文才,尤被賞愛,流連晤對,不舍日夕。長史王秀之以朓年少相動,密以啟聞。世祖敕曰:朓可還都。朓道中為詩寄西府曰:常恐鷹隼擊,時菊委嚴霜。寄言罻羅者,寥廓已高翔。遷新安王中軍記室。尋以本官兼尚書殿中郎。隆昌初,敕朓接北使。朓自以口訥,啟讓不當,不見許。高宗輔政,以朓為驃騎諮議,領(lǐng)記室,掌霸府文筆。又掌中書詔誥,除秘書丞,未拜,仍轉(zhuǎn)中書郎。出為宣城太守。建武四年,出為晉安王鎮(zhèn)北咨議、南東海太守,行南徐州事。啟王敬則反謀,上甚嘉賞之。遷尚書吏部郎。朓善草隸,長五言詩。沈約常云:二百年來無此詩也。東昏失德,江祏欲立江夏王寶玄,末更回惑,與弟祀密謂朓曰:始安年長入纂,不乖物望。遙光又遣親人劉渢密致意于脁,欲以為肺腑。朓自以受恩高宗,非渢所言,不肯答。少日,遙光以朓兼知衛(wèi)尉事,朓懼見引,即以祏等謀告左興盛、劉暄。興盛不敢發(fā)言。祏聞,以告遙光。遙光大怒,乃稱敕召朓,仍回車付廷尉,與徐孝嗣、祏、暄等連名啟誅朓曰:謝朓資性險薄,大彰遠近。王敬則往構(gòu)兇逆,微有誠效,自爾升擢,超越倫伍。而溪壑無厭,著于觸事。比遂扇動內(nèi)外,處處奸說,妄貶乘輿,竊論宮禁,間謗親賢,輕議朝宰。宜下北里,肅正刑書。詔使御史中丞范岫收朓,下獄死。時年三十六。(節(jié)《南齊書》卷四十七本傳)

暫使下都夜發(fā)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

大江流日夜,客心悲未央 〔1〕 。徒念關(guān)山近,終知返路長。秋河曙耿耿,寒渚夜蒼蒼 〔2〕 。引領(lǐng)見京室,宮雉正相望 〔3〕 。金波麗 鵲,玉繩低建章 〔4〕 。驅(qū)車鼎門外,思見昭邱陽 〔5〕 。馳暉不可接,何況隔兩鄉(xiāng) 〔6〕 。風煙有鳥路,江漢限無梁 〔7〕 。??助楒罁簦瑫r菊委嚴霜 〔8〕 。寄言罻羅者,寥廓已高翔 〔9〕

〔1〕 《呂氏春秋》:水泉東流,日夜不休?!对姟罚阂刮囱??!稄V雅》:央,已也。

〔2〕 耿耿,光也?!对姟罚狠筝缟n蒼。

〔3〕 潘岳《河陽縣作》:引領(lǐng)望京室?!吨芏Y》:王城隅之制九雉。古詩:兩宮遙相望。

〔4〕 《漢書》:歌云,月穆穆以金波。王弼《周易》注:麗,連也。張揖《漢書》注: 鵲觀在云陽甘泉宮外。玉衡北兩星為玉繩星。《漢書》:柏梁災,于是作建章宮。

〔5〕 《帝王世紀》:《春秋》:成王定鼎于郟□(原文此處為□)。其南門名定鼎門,蓋九鼎所從入也?!斗窖浴罚黑4笳邽榍?,丘南曰陽?!肚G州圖記》:當陽東有楚昭王墓?!兜菢琴x》:西接昭丘。

〔6〕 馳暉,日也。眺《至尋陽詩》:過客無留軫,馳暉有奔箭。毛萇《詩》傳:鄉(xiāng),所也。

〔7〕 《楚辭》:江河廣而無梁。

〔8〕 毛萇《詩》傳:古者鷹華擊,然后尉羅設(shè)。潘岳《河陽縣作》:時菊耀秋華。委,猶悴也。

〔9〕 《喻蜀父老》:猶鷦鵬之翔乎寥廓之宇,而羅者猶視乎藪澤。《廣雅》:寥,深也。廓,空也。

酬王晉安 〔1〕

梢梢枝早勁 〔2〕 ,涂涂露晚晞 〔3〕 。南中榮橘柚,寧知鴻雁飛 〔4〕 。拂霧朝清閣,日旰坐彤闈 〔5〕 。悵望一途阻,參差百慮依 〔6〕 。春草秋更綠,公子未西歸 〔7〕 。誰能久京洛,緇塵染素衣 〔8〕 。

〔1〕 王晉安,德元,王隱《晉書》曰:晉安郡,太康三年置,即今之泉州也。

〔2〕 《爾雅》:梢梢,棹也。郭璞注:謂木無枝柯,梢棹長而殺也。

〔3〕 《楚辭》:白露紛以涂涂。王逸注:涂涂,原貌。晞,干也。

〔4〕 鴻雁南棲衡陽,不至晉安之境,故曰寧知。

〔5〕 《左傳》:趙鞅曰:日旰矣?!墩f文》:旰,日晚也。

〔6〕 《易》:一致而百慮。

〔7〕 李善注:言春草萋萋,故王孫樂之而不反。今春草秋而更綠,公子尚未西歸?!冻o》:王孫游兮不歸,春草生兮萋萋?!对姟罚赫l能西歸。

〔8〕 陸機《為顧彥先贈婦》詩曰:京洛多風塵,素衣化為緇。

觀朝雨

朔風吹飛雨 〔1〕 ,蕭條江上來。既灑百常觀,復集九成臺 〔2〕 。空濛如薄霧,散漫似輕埃 〔3〕 。平明振衣坐 〔4〕 ,重門猶未開。耳目暫無擾,懷古信悠哉。戢翼希驤首,乘流畏曝鰓 〔5〕 。動息無兼遂,歧路多徘徊 〔6〕 。方同戰(zhàn)勝者,來翦北山萊 〔7〕 。

〔1〕 張協(xié)《雜詩》:飛雨灑朝蘭。

〔2〕 張景陽《七命》:表以百常之闕?!段骶┵x》:勁百常而莖擢。薛綜曰:臺名也?!稜栄拧罚河^謂之闕?!秴问洗呵铩罚河袏皇嫌卸?,為之九成之臺,飲食必以鼓。

〔3〕 謝惠連《雪賦》:散漫交錯,氛氳蕭索。

〔4〕 《新序》:老古振衣而起。

〔5〕 成公綏《慰情賦》:惟潛龍之勿用,戢鱗翼以匿影。鄒陽《上書吳王》:蛟龍驤首奮翼,則浮云出流?!度赜洝罚汉咏颍幻堥T。江海大魚薄集龍門下,上則為龍,不得上,曝鰓于水次。

〔6〕 李善注:動息,猶出處,言出處之情有疑,譬臨歧路而多惑也。

〔7〕 李善注:言隱勝仕也。方,猶將也。《韓子》:子夏曰:吾入見先王之義則榮之,出見富貴又榮之。二者戰(zhàn)于胸臆,故臞也。今見先王之義戰(zhàn)勝,故肥也?!睹姟罚耗仙接信_,北山有萊。毛萇曰:萊,草也。

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〔1〕

霸涘望長安,河陽視京縣 〔2〕 。白日麗飛甍,參差皆可見 〔3〕 。余霞散成綺,澄江靜如練 〔4〕 。喧鳥覆春洲,雜英滿芳甸。去矣方滯淫,懷哉罷歡宴 〔5〕 。佳期悵何許,淚下如流霰 〔6〕 。有情知望鄉(xiāng),誰能縝不變 〔7〕 。

〔1〕 山謙之《丹陽記》:江寧縣北十二里濱江有三山相接,即名為三山,舊時津濟道也。

〔2〕 王粲《七哀詩》:南登霸陵岸,回首望長安。潘岳《河陽縣作》:引領(lǐng)望京室,南路在伐柯。

〔3〕 《吳都賦》:列館參差。

〔4〕 《說文》:綺,文繒也。澄,清也。練,湅繒也。蓋帛之白者。

〔5〕 王粲《七哀詩》:何為久滯淫?!睹姟罚簯言?,懷哉,曷月予旋歸哉。

〔6〕 《楚辭》:與佳人期兮夕張。又:涕淫淫而若霰。

〔7〕 盧諶《與劉琨詩》:茍曰有情,孰能不懷。古詩:還顧望舊鄉(xiāng)。張載《七哀詩》:憂來令發(fā)白。毛萇《詩》傳:鬢,黑發(fā)也,縝與鬢同。

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 〔1〕

江路西南永,歸流東北鶩 〔2〕 。天際識歸舟,云中辨江樹 〔3〕 。旅思倦搖搖 〔4〕 ,孤游昔已屢 〔5〕 。既歡懷祿情 〔6〕 ,復協(xié)滄洲趣 〔7〕 。囂塵自茲隔 〔8〕 ,賞心于此遇 〔9〕 。雖無玄豹姿,終隱南山霧 〔10〕 。

〔1〕 《水經(jīng)注》:江水經(jīng)三山,又幽浦出焉。水上南北結(jié)浮橋度水,故曰板橋浦。江又北經(jīng)新林浦。

〔2〕 《上林賦》:東西南北,馳騖往來。

〔3〕 揚雄《交州箴》:交州荒裔,水與天際。應(yīng)劭《風俗通》曰:太山巖石松樹,郁郁蒼蒼如云中。

〔4〕 《詩》:中心搖搖。

〔5〕 謝靈運《湖中詩》:孤游非情嘆。

〔6〕 楊惲《報孫會宗書》曰:懷祿貪勢,不能自退。

〔7〕 揚雄《檄靈賦》曰:世有黃公者,起于蒼州,精神養(yǎng)性,與道浮游。

〔8〕 《左傳》:景公謂晏子曰:子之宅,湫溢囂塵。

〔9〕 謝靈運《游南亭詩》:賞心惟良知。

〔10〕 《列女傳》:陶答子妻曰:妾聞南山有玄豹,霧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?欲以澤其毛而成文章也。故藏而遠害。犬彘不擇食以肥其身,坐而須死耳。

宣城郡內(nèi)登望

借問下車日,匪直望舒圓 〔1〕 。寒城一以眺,平楚正蒼然 〔2〕 。山積陵陽阻,溪流春谷泉 〔3〕 。威紆距遙甸,巉巖帶遠天 〔4〕 。切切陰風暮 〔5〕 ,桑柘起寒煙 〔6〕 。悵望心已極,惝恍魂屢遷 〔7〕 。結(jié)發(fā)倦為旅 〔8〕 ,平生早事邊。誰規(guī)鼎食盛,寧要狐白鮮 〔9〕 。方棄汝南諾,言稅遼東田 〔10〕

〔1〕 張協(xié)《雜詩》:下車如昨日,望舒四五圓。

〔2〕 《說文》:楚,叢木也。鄭玄《詩箋》:蒹葭在眾草之中,蒼蒼然也。

〔3〕 沈約《宋書》:宣城郡,太康中分丹陽立。陵陽子明得仙于廣陽縣山。《漢書》:丹陽郡有春谷縣。《水經(jīng)注》:江連春谷縣,北又合春谷水。

〔4〕 威紆,威夷紆余,流長之貌。孔安國《尚書傳》:距,至也?!稄V雅》:巉巖,高也。

〔5〕 《家語》:閔子騫三年之喪畢,見于夫子,援琴而弦,切切而哀作。梁元帝《纂要》:冬風曰陰風。

〔6〕 顏延之《應(yīng)詔觀北湖田收詩》:陽陸團精氣,陰谷曳寒煙。

〔7〕 蔡邕詩:暮宿悵望?!冻o》:招惝恍而永懷。

〔8〕 《漢書》:霍光結(jié)發(fā)內(nèi)侍。

〔9〕 《家語》:子路南游于楚,列鼎而食?!蛾套哟呵铩罚壕肮缓字?,坐于堂側(cè)。

〔10〕 《續(xù)漢書》:時人謠曰:汝南太守范孟博,南陽宗資主畫諾?!段褐尽罚汗軐幝劰珜O度令行海外,遂至于遼東?;矢χk《高士傳》:人或牛暴寧田者,寧為牽牛著涼處,自飲食也。

新治北窗和何從事

國小暇日多,民淳紛務(wù)屏。辟牖期清曠 〔1〕 ,開簾候風景。泱泱日照溪 〔2〕 ,團團云去嶺。巖嶢蘭橑峻 〔3〕 ,駢闐石路整 〔4〕 。池北樹如浮,竹外山猶影。自來彌弦望,及君臨箕潁 〔5〕 。清文蔚且詠,微言超已領(lǐng) 〔6〕 。不見城壕側(cè) 〔7〕 。思君朝夕頃?;刂鄯皆诔? 〔8〕 ,何以慰延頸。

〔1〕 謝靈運賦:期清曠于山川。

〔2〕 《毛詩》:瞻彼洛矣,惟水泱泱。

〔3〕 張協(xié)賦:高樓特起,竦峙岧嶢?!冻o》:桂楝兮蘭橑。注,以木蘭為撩也。

〔4〕 駢,并也?!墩f文》:闐:盛也。

〔5〕 《高士傳》:許由遁耕于中岳潁水之陽,箕山之下。

〔6〕 王僧孺書:摛綺穀之清文,其文蔚也?!稘h書》:仲尼沒而微言絕。

〔7〕 城壕:城下池也。

〔8〕 陶淵明詩:目送回舟遠。辰,時也。

與江水曹至濱干戲

山中上芳月,故人清樽賞。遠山翠百重,回流映千丈?;ㄖ廴缪徑z散猶網(wǎng)。別后能相思,何嗟異封壤。

游 東 田 〔1〕

戚戚苦無悰 〔2〕 ,攜手共行樂。尋云陟累榭 〔3〕 ,隨山望菌閣 〔4〕 。遠樹曖仟仟 〔5〕 ,生煙紛漠漠。魚戲新荷動,鳥散余花落。不對芳春酒,還望青山郭 〔6〕 。

〔1〕 朓有莊在鐘山東,游還作。

〔2〕 《漢書》:廣陵王胥歌曰:出入無悰為樂亟。韋昭曰:悰,樂也。魏文帝《折楊柳行》:端坐苦無悰,駕游博望山。

〔3〕 羊祜《請伐吳表》:高山尋云霓?!冻o》:層臺累榭臨高山。王逸曰:層、累,皆重也。

〔4〕 《楚辭》:菌閣兮蕙樓。

〔5〕 《廣雅》:芊芊,盛也。仟與芊同。

〔6〕 李善注:言野外昭曠,取樂非一,若不對茲春酒,還則望彼青山。魏武帝《短歌行》:對酒當歌。

離 夜

玉繩隱高樹,斜漢耿層臺 〔1〕 。離堂華燭盡 〔2〕 ,別幌清琴哀。翻潮尚知限,客思眇難裁 〔3〕 。山川不可夢,況及故人杯。

〔1〕 謝莊《月賦》:于時斜漢左界。

〔2〕 班固《西都賦》:精曜華燭。

〔3〕 《后漢書·黃瓊傳論》:榮路既廣,觖望難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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