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黎滌玄記語

十力語要 作者:熊十力


黎滌玄記語

先生杖履余閑,玄隨侍,請其略述平生。師隨便談說,而即記之如次。

余先世士族,中衰。先父其相公學宗程朱,一生困厄,年亦不永。余年十歲,先父已患肺病,衣食不給。余為人牧牛,先父常嘆曰:此兒眼神特異,吾不能教之識字。奈何?乃強起授館,帶之就學。初授《三字經》,吾一日讀背訖。授“四書”,吾求多授,先父每不肯,曰:多含蓄為佳也。求侍講席,許之。時先父門下頗有茂才,余自負所領會出其上。父有問,即肅對,父喜而復有戚色。是年秋,吾即學作八股文一篇。八股文有法度,不易馳逞,先父頗異之。逾年,先父病深,竟不起。臨終撫不肖之首而泣曰:汝終當廢學,命也夫!然汝體弱多病,農事非所堪,其學縫衣之業(yè)以自活可也。余立誓曰:兒無論如何,當敬承大人志事,不敢廢學。父默然而逝。余小子終不敢怠于學,蓋終身不忍忘此誓也。先長兄仲甫先生讀書至十五歲,以貧,改業(yè)農。農作則帶書田畔,抽暇便讀,余亦效之。曾從游何先生半年,見《示要》二講。此外絕無師。年方弱冠,鄰縣有某孝廉上公車,每購新書回里,如《格致啟蒙》之類,余借讀,深感興趣。旋閱當時維新派論文與章奏,知世變日劇,遂以范文正“先天下之憂而憂”一語書置座右。余少喜簡脫,不習禮儀,慕子桑伯子不衣冠而處之風,夏居野寺,輒裸體,時出戶外,遇人無所避。又喜打菩薩。人或言之長兄,長兄亦不戒也。有余先生者,先父門下士,呼余痛責曰:爾此等行為,先師有知,其以為然否?余悚然懼,自是不敢復爾。時國事日非,余稍讀船山、亭林諸老先生書,已有革命之志,遂不事科舉,而投武昌凱字營當一小兵,謀運動軍隊。旋考入陸軍特別學堂,漸為統(tǒng)帥張彪所偵悉,將捕余,聞訊得遁走。張彪猶懸賞以購,余逃回鄉(xiāng)里。時兄弟六人,食指眾,饔飧每不繼。冬寒,衣不足蔽體,雖皆安之,而意興俱索。聞南潯鐵路開工,德安多荒田,兄弟同赴德安墾荒。然流民麇集,艱險又多出意外,日益憂懼。及民六七,桂軍北伐,余曾參預民軍。旋與友人天門白逾桓先生同赴粵,居半年,所感萬端,深覺吾黨人絕無在身心上作工夫者,如何撥亂反正?吾亦內省三十余年來皆在悠悠忽忽中過活,實未發(fā)真心,未有真志,私欲潛伏,多不堪問。賴天之誘,忽爾發(fā)覺,無限慚惶。又自察非事功之材,不足領人,又何可妄隨人轉?于是始決志學術一途,時年已三十五矣。此為余一生之大轉變,直是再生時期。他日當為文,一述當時心事。未幾,兄弟喪亡略盡,余愴然有人世之悲,始赴南京問佛法于歐陽竟無先生。留寧一年余,深究內典,而與佛家思想終有所不能茍同者。讀吾《新論》當自知之。佛教中人每不滿于吾,是當付諸天下后世有識者之明辨。流俗僧徒與居士于佛法本無所知,吾總覺佛教思想之在吾國,流弊殊不淺,學者閱《讀經示要》第二講,當自思之。吾并非反對佛法,唯當取其長,汰其短耳。

余自卅五以后,日日在強探力索之中。四十左右,此工夫最緊,而神經衰弱之病亦由此致。五十后,病雖漸愈,然遇天氣熱悶,作文用思過緊,則腦中如針刺然,吾之性情即亂,或易罵人,不知者或覺吾舉動奇怪。其實,神經衰即自失控制力,偶遇不順意之感觸,即言動皆亂也。余平生不肯作講演,若說話多則損氣甚,而神經亦傷,言語將亂發(fā),不知者聞之,又若莫明其妙也。余每日作文用思,必在天氣好及無人交接時行之,蓋神經舒適,頭腦清寧,而吾之神思悠然,義理來集,若不召而至矣。余四十后,大病幾死。余誓愿盡力于先圣哲之學,日以此自警,而精神得不墜退。余非無嗜欲者,余唯以強制之力克服之,到難伏時,則自提醒平生誓愿所在,而又向所學去找問題,于是而欲念漸伏。余自問非能自強者,唯在末俗中,差可自慰耳。余感今之人皆漠視先圣賢之學,將反身克己工夫完全拋卻,徒恃意氣與淺薄知見作主張,此風不變,天下無勘定之理。余視講學之急,在今日更無急于此者。今人只知向外,看得一切不是,卻不肯反求自家不是處,此世亂所以無已也。先圣賢之學,廣大悉備,而一點血脈,只是“反求諸己”四字。圣學被人蔑棄已久,此點血脈早已斷絕。余年逾六十,值茲衰亂,唯念反己工夫切要。汝曹識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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