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曠野的呼喊 作者:蕭紅


陳公公在窗外來回地踱走,他的思想系在他兒子的身上,仿佛讓他把思想系在一顆隕星上一樣。隕星將要沉落到哪里去,誰知道呢?

陳姑媽因為過度的虔誠而感動了她自己,她覺得自己的眼睛是濕了。讓孩子從自己手里長到20歲,是多么不容易!而最酸心的,不知是什么無緣無故地把孩子奪了去。她跪在灶王爺前邊回想著她的一生,過去的她覺得就是那樣了。人一過了50,只等著往60上數(shù)。還未到的歲數(shù),她一想,還不是就要來了嗎?這不是眼前就開頭了嗎?她想要問一問灶王爺,她的兒子還能回來不能!因為這燒香的儀式過于感動了她,她只覺得背上有點寒冷,眼睛有點發(fā)花。她一連用手背揩了三次眼睛,可是仍舊不能看見香爐碗里的三炷香火。

她站起來,到柜蓋上去取火柴盒時,她才想起來,那香是隔年的,因為潮濕而滅了。

陳姑媽又站上鍋臺去,打算把香重新點起。因為她不常站在高處,多少還有點害怕。正這時候,房門忽然打開了。陳姑媽受著驚,幾乎從鍋臺上跌下來?;仡^一看,她說:

“喲喲!”

陳公公的兒子回來了,身上背著一對野雞。

一對野雞,當他往炕上一摔的時候,他的大笑和翻滾的開水卡啦卡啦似的開始了,又加上水缸和窗紙都被震動著,所以他的聲音還帶著回聲似的,和冬天從雪地上傳來的打獵人的笑聲一樣,但這并不是他今天特別出奇的笑,他笑的習(xí)慣就是這樣。從小孩子時候起,在蠶豆花和豌豆花之間,他和會叫的大鳥似的叫著。他從會走路的那天起,就跟陳公公跑在瓜田上,他的眼睛真的明亮得和瓜田里的黃花似的,他的腿因為剛學(xué)著走路,常常耽不起那絲絲拉拉的瓜身的纏繞,跌倒是他每天的功課。而他不哭也不呻吟,假若擦破了膝蓋的皮膚而流了血,那血簡直不是他的一樣。他只是跑著,笑著,同時嚷嚷著。若全身不穿衣裳,只戴一個藍麻花布的兜肚,那就像野鴨子跑在瓜田上了,東顛西搖的,同時嚷著和笑著。并且這孩子一生下來陳姑媽就說:

“好大嗓門!長大了還不是個吹鼓手的角色!”

對于這初來的生命,不知道怎樣去喜歡他才好,往往用被人蔑視的行業(yè)或形容詞來形容。這孩子的哭聲實在大,老娘婆想說:

“真是一張好鑼鼓!”可是他又不是女孩,男孩是不準罵他鑼鼓的,被罵了破鑼之類,傳說上不會起家……

今天他一進門就照著他的習(xí)慣大笑起來,若讓鄰居聽了,一定不會奇怪。若讓他的舅母或姑母聽了,也一定不會奇怪。她們都要說:

“這孩子就是這樣長大的呀!”

但是做父親和做母親的反而奇怪起來。他笑得在陳公公的眼里簡直和黃昏之前大風(fēng)似的,不能夠控制,無法控制,簡直是一種多余,是一種浪費。

“這不是瘋子嗎……這……這……”這是第一次陳姑媽對兒子起的壞的聯(lián)想。本來她想說:“我的孩子??!你可跑到哪兒去了呢!你……你可把你爹……”她對她的兒子起了反感。他那么坦蕩蕩的笑聲,就像他并沒有離開過家一樣。但是母親心里想:“他是偷著跑的呀!”

父親站到紅躺箱的旁邊,離開兒子五六步遠,脊背靠在紅躺箱上。那紅躺箱還是隨著陳姑媽陪嫁來的,現(xiàn)在不能分清是紅的還是黑的了。正像現(xiàn)在不能分清陳姑媽的頭發(fā)是白的還是黑的一樣。

陳公公和生客似的站在那里。陳姑媽也和生客一樣。只有兒子才像這家的主人,他活躍的,夸張的,漠視了別的一切。他用嘴吹著野雞身上的花毛,用手指尖掃著野雞尾巴上的漂亮的長翎。

“這東西最容易打,鉆頭不顧腚……若一開槍,它就插猛子……這倆都是這么打住的。爹!你不記得么!我還是小的時候,你領(lǐng)我一塊去拜年去……那不是,那不是……”他又笑起來:“那不是么!就用磚頭打住一個——趁它把頭插進雪堆去?!?

陳公公的反感一直沒有減消,所以他對于那一對野雞就像沒看見一樣,雖然他平常是怎么喜歡吃野雞。雞丁炒芥菜纓,雞塊燉土豆。但是他并不向前一步,去觸觸那花的毛翎。

“這小子到底是去干的什么?”

在那棉花籽油還是燃著的時候,陳公公只是向著自己在反復(fù):

“你到底跑出去干什么去了呢?”

陳公公第一句問了他的兒子,是在小油燈噼噼啦啦的滅了之后。他靜靜的把腰伸開,使整個的背脊接近了火炕的溫熱的感覺。他充滿著莊嚴而膽小的情緒等待兒子的回答。他最怕就怕的是兒子說出他加入了義勇隊,而最怕的又怕他兒子不向他說老實話。所以已經(jīng)來到喉嚨的咳嗽也被他壓下去了,他抑止著可能抑止的從他自己發(fā)出的任何聲音。三天以來的苦悶的急躁,陳公公覺得一輩子只有過這一次。也許還有過,不過那都提起來遠了,忘記了。就是這三天,他覺得比活了半輩子還長。平常他就怕他早死,因為早死,使他不得興家立業(yè),不得看見他的兒孫的繁榮。而這三天,他想還是算了吧!活著大概是沒啥指望。

關(guān)于兒子加入義勇隊沒有,對于陳公公是一種新的生命,比兒子加入了義勇隊的新的生命的價格更高。

兒子回答他的,偏偏是欺騙了他。

“爹,我不是打回一對野雞來么!跟前村的李二小子一塊……跑出去100多里……”

“打獵哪有這樣打的呢!一跑就是100多里……”陳公公的眼睛注視著紙窗微黑的窗欞。脫離他嘴唇的聲音并不是這句話,而是輕微的和將要熄滅的燈火那樣無力嘆息。

春天的夜里,靜穆得帶著溫暖的氣息,尤其是當柔軟的月光照在窗子上,使人的感覺像是看見了鵝毛在空中游著似的,又像剛剛睡醒,由于溫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懶的金花在騰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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