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姑媽從昨天晚上就知道陳公公開始不耐煩。關于兒子沒有回來這件事,把他們的家都像通通變更了。好像房子忽然透了洞,好像水瓶忽然漏了水,好像太陽也不從東邊出來,好像月亮也不從西邊落。陳姑媽還勉勉強強地像是照常在過著日子,而陳公公在她看來,那完全是可怕的。兒子走了兩夜,第一夜還算安靜靜地過來了,第二夜忽然就可怕起來。他通夜坐著,抽著煙,拉著衣襟,用笤帚掃著行李,掃著四耳帽子,掃著炕沿。上半夜嘴里任意叨叨著,隨便想起什么來就說什么,說到他兒子的左腿上生下來時就有一塊青痣:
“你忘了嗎?老娘婆(即產(chǎn)婆)不是說過,這孩子要好好看著他,腿上有痣,是主走星照命……可就真忍心走下去啦!……他也不想想,留下他爹他娘,又是這年頭,出外有個好歹的,干那勾當,若是犯在人家手里,那還……那還說什么呢!就連他爹也逃不出法網(wǎng)……義勇隊,義勇隊,好漢子是要干的,可是他也得想想爹和娘?。〉锞湍阋粋€……”
上半夜他一直叨叨著,使陳姑媽也不能睡覺。下半夜他就開始一句話也不說,忽然他像變成了啞子,同時也變成了聾子似的。從清早起來,他就不說一句話。陳姑媽問他早飯煮點高粱粥吃吧,可是連一個字的回答,也沒有從他嘴里吐出來。他扎好腰帶,戴起帽子就走了。大概是在外邊轉了一圈又回來了。那工夫,陳姑媽在刷一個鍋都沒有刷完,她一邊淘著刷鍋水,一邊又問一聲:
“早晨就吃高粱米粥好不好呢?”
他沒有回答她,兩次他都并沒聽見的樣子。第三次,她就不敢問了。
晚飯又吃什么呢?又這么大的風。她想還是先把蘿卜絲切出來,燒湯也好,炒著吃也好。一向她做飯,是做三個人吃的,現(xiàn)在要做兩個人吃的。只少了一個人,連下米也不知道下多少。那一點米。在盆底上,洗起來簡直是拿不上手來。
“那孩子,真能吃,一頓飯三四碗……可不嗎,20多歲的大小伙子是正能吃的時候……”她用飯勺子攪了一下那剩在瓦盆里的早晨的高粱米粥,高粱米粥,凝了一個明光光的大泡。飯勺子在上面觸破了它,它還發(fā)出有彈性的觸在豬皮凍上似的響聲:“稀飯就是這樣,剩下來的扔了又可惜,吃吧,又不好吃,一熱,就粥不是粥了,飯也不是飯……”
她想要決定這個問題,勺子就在小瓦盆邊上沉吟了兩下。她好像思想家似的,很困難的感到她的思維方法全不夠用。
陳公公又跑出去了,隨著打開的門扇撲進來的風塵,又遮蓋了陳姑媽。
他們的兒子前天一出去就沒回來,不是當了土匪,就是當了義勇軍,也許是就當了義勇軍,陳公公記得清清楚楚的,那孩子從去年冬天就說做棉褲要做厚一點,還讓他的母親把四耳帽子換上兩塊新皮子。他說:
“要干,拍拍屁股就去干,弄得利利索索的?!?
陳公公就為著這話問過他:
“你要干什么呢?”
當時,他只反問他父親一句沒有結論的話,可是陳公公聽了兒子的話,只答應兩聲:“唉!唉!”也是同樣的沒有結論。
“爹!你想想要干什么去!”兒子說的只是這一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