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干時以前,法國有人做過一番測驗,要知道以什么適當?shù)拿~加于我們這個時代。在歷史上,某種思潮被稱為古典的,某種被稱為浪漫的。可是,生在現(xiàn)代的人,要知道后來者對于我們這時代的稱呼,是件很不容易的事。這大概和我們生存的時候要認識“生”的面目,同樣的困難吧?
“立體主義(cubisme)”這名詞已經(jīng)很流行了。但每個名詞一朝普遍之后,就會喪失它原來的意義。譬如“立體主義”四個字,在一般人的腦中,并不是象征一塊塊的立方的體積,而成了“不可解”的代名詞。清新詩被稱為“立體主義”。一位老先生看見銀幕上映著動作迅速的景色,模糊的好幾個景致交錯地映在一幕上的電影,就說:“這是電影上的立體主義?!?
還有一個名詞:“現(xiàn)代的(moderne)”,雖然涵義寬泛,但已比較富有內容。它是代表某種新意識,可以認做現(xiàn)代文學的主要性格之一?!艾F(xiàn)代的”這個名詞,在近三四年的中國,也非常風行了,不過一般人譯音叫做“摩登”,他們所認識的意義,亦僅限于時髦(mode)方面。這是和“現(xiàn)代”意義,大大不同的。其實,法國十七世紀,已經(jīng)有過很著名的文藝上的爭辯,即“古代的與現(xiàn)代的爭辯”(la querelle des an-ciens et des modernes)。這場辯論當然要比數(shù)年前梁實秋和郁達夫兩氏所爭的“浪漫的與古典的”問題,更有意義。因為它是法國文學奠定基礎的肇始,是十七世紀的作家不承認在原則上弱于古代(即希臘羅馬)作家的自覺??偠灾?,他們志在摧破“古代”的樊籬,解除思想上的束縛,以爭得法國文學和拉丁文學站在對等的地位,而且在技術上,也許較之古文學更高卓;他們要令人相信文化是進步的,要把作品從流逝的時間中特別表顯出來,而且要隨了時間的波流,一同前進。
然而在今日,文藝上的“現(xiàn)代的”名詞涵義,和以前的大大不同了?,F(xiàn)代文學在時間上占有絕對獨立、完全自由的地位?!艾F(xiàn)代的”觀念,在某一種程度內,竟是對于作品的不朽性加以否定的意思。在藝術家的意識上,這自然是起了一種革命,而成為當代主要思潮之一。
可是這革命產生的原因在哪里?
一百五十年來(自十八世紀后期起),人類在實體上漸漸覺得他是處于一個動的宇宙中,這宇宙正被流動不息的力驅遣著。那些建造巍峨宏壯的廟堂的埃及人與希臘人,似乎并沒留意時光之消逝,他們對于“永恒”比我們更有直接的“直覺(intuition directe)”。他們的生活,并不改變得相當?shù)目欤挂荒暌荒?,一代一代的差別如何顯著。在這一點上,十九世紀給予人類的教訓,較之以前數(shù)十世紀的豐富多了。世界的速度,意外的加快。我們由了變化的繁多與迅驟,感覺到世界的動作。十九世紀的人,由馬車而汽車,而火車,而飛機,在短時間內,一切都推翻了:電報、電話、電力、蒸汽……日用科學以驚人的速度發(fā)展。老祖母看見年輕的孫兒,坐著飛機在云端里翱翔,不由得想:“太陽下面,簡直無所謂新奇!”
這些品質的變化,還不是變化的全部。自法國大革命之后,西方人只見無數(shù)的經(jīng)濟的與社會的突變。年紀老的人一天到晚口喊:“我的時代并不是這樣的。”“我的時代,一斤腿肉要比現(xiàn)在便宜五倍。”社會在摸索尋覓新組織的基礎。法西斯主義、共產主義、合理化主義:從前只在哲學家的理論中具備一格的學說,至此已混雜到每個人的思慮中去了。在這等情勢之下,文學與藝術,自然不能不接受這種種思想。
第一是演化(evolution)與進步(progress)的觀念,重新成為今日的哲學家所研究的問題。其實,人類也只在今日才充分明白演化與進步的意義。迄今為止,所謂發(fā)明(invention)和發(fā)現(xiàn)(découvert)似乎只是純粹科學所獨具的長處,可是現(xiàn)代的文人也在發(fā)明、搜尋、發(fā)現(xiàn)了。他們實驗新的體格,利用學者的理論(如弗羅伊特學說之被充分應用于文藝分析,即是一例)。文藝已變?yōu)轭惡醢l(fā)現(xiàn)新事物的一種工具,可時時加以改進或改造的,如小說家及詩人瓦萊里·拉爾博(Valéry Larbaud)的發(fā)明“內心的獨白劇”(monologue intérieur)。
第二是現(xiàn)代美學之感受新思想方式。名小說家普魯斯特雖然因為久病之故,似乎與世隔絕,但他對于他的時代,卻具有最清明的意識。他在《重新覓尋的時間》一書中說:“文學家的作品,只是一種視覺的工具,使讀者得以憑借了這本書,去辨識他自己觀照不到的事物?!彼囊馑?,就是說一個作家的責任,在于揭發(fā)常人所看不到的“現(xiàn)實”??墒且l(fā)前人之未發(fā),見前人之未見或不愿見,卻需要深刻透徹的頭腦與魄力。因為我們除了生活的必需或傳統(tǒng)的觀念使我們睜開眼睛以外,我們的確是盲目著在世界上前進的。假如你令一個住在巴黎鐵塔附近的人去描寫鐵塔,他定會把四只腳畫成三只腳的。我們不知道這是由于大意,或是太習見了的緣故。這正如我們最初聽到浪聲,覺得它轟轟震耳,但因為這聲音老是不停,而且永遠是同樣的高度,以致后來我們簡直聽不見什么聲響。所以,要使文藝能幫助人類,在只是模模糊糊看到極少數(shù)形象的現(xiàn)實中,去獲得漸趨廣博、漸趨精微的認識,那么,文藝還有不少的工作要努力呢。
第三,一切精神活動,都在改換它們的觀點。十九世紀以前的人所認識的歷史,只是傳奇式的,還未成為科學。今日的人們所認識的歷史,則是以哲學的眼光去分配時間的學問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即是一證。柏格森也告訴我們,時間是富有伸縮性的,定會依了我們的心理狀態(tài)而定其久暫。法國有一句俗語:“像沒有面包那一天般的長久”,很可以說明柏氏之思想。在大禍將臨的時光,一分鐘會變成一秒鐘那樣快。在期待幸福的當兒,一秒鐘會變成一分鐘那般久。各個世紀的歷史的容量之不同,也許就可把柏格森的學說來解釋。這亦即是“幸福的民族無歷史”那句話。反之,在紛亂擾攘的國家,幾天的歷史,可比太平無事的國家?guī)资甑臍v史占得更多的地位。由此,我們對于時間,就有一種實體的、易感的、彈性的印象?,F(xiàn)代大詩人保羅·克洛代爾(Paul Claudel)在他的名著《詩的藝術》中亦言:“我說宇宙是一架指明時間的機器?!?
邦達(JulienBenda)提出反柏格森的議論,嚴厲地指斥今日對于“現(xiàn)代”的崇拜;他以為這種“特殊性”的學說,足以使人忘卻其不應忘卻的“普遍性”與“永恒”。我們在邦達的批評中,看出在現(xiàn)代人的心目中,宇宙的形式,仿佛如“長流無盡的江河”。這種對于時間的新觀念,大大地改變了現(xiàn)代人思維的習慣。他們很注意事物流動的過程,藝術的形式也因之而變換,“動力的”(dynamique)觀念代替了“靜止的”(即均衡的statique)觀念。換言之,即“動(mouvement)”代替了“不動(immobilité)”。藝術品已不復是由明晰的輪廓所限定,為觀眾一目了然的形式,而亦是依照了像流動著的江河一般的對象所組成的了。
第四,現(xiàn)代文藝的主要對象亦已變更。從前,寫劇詩是要依照許多規(guī)律的。例如古典派的三一律之類。他們仿佛如建筑一所房子,所有其它的藝術都要服從這幾何學的藝術:建筑?,F(xiàn)在,一切藝術是向音樂要求一種形式與理想了。音樂,它的主要性格是流動的,善于跟蹤在時間上蜿蜒曲折地進展著的思想。法國的電影,正努力想成為音樂的藝術。若干大膽的導演,聲言將制作“視覺的交響樂(symphonie visuaire)”,沒有其它聯(lián)絡,只有印象統(tǒng)一的“形象交響樂(symphonie d'images)”。一切藝術似乎都含有“動”的精神,甚至建筑也不尋求垂之永久的方式,而注意到最短暫的情景,現(xiàn)代人臨時的需要。在繪畫上,我們看不見圍著桌子聚餐的家庭,站在時間以外的悠閑的景色(如十八世紀的荷蘭畫),象征與諷喻的圖畫(如十八世紀的法國學院派繪畫)。從浪漫主義起,“動”的原素就被引進到畫面上去。德拉克魯瓦(Delacroix)與熱里科(Géricault)的馬,不是真的在飛奔嗎?浸降而至印象派、野獸派……等的繪畫,更是縱橫交錯的線條與色彩的交響樂,有時候,似乎毫無意義,只是如萬花筒一般的繚人眼目,一片顛倒雜亂的混沌。
這種美學的理想的改變,一部分也是由于近代思想大起恐慌而來的。數(shù)年以來,作為昔日社會基礎的絕對論都起了動搖,以至先后破產。二十世紀最初二十年所發(fā)生的世界大戰(zhàn),令我們知道全部西方文明的根基是如何脆弱。青年們毫不遲疑的要把從前的天經(jīng)地義重新估價。
所謂近代思想的破產,第一是對于文人們的榮譽的破產。法國現(xiàn)代文壇重鎮(zhèn)安德烈·紀德(André Gide)年輕的時候曾說:“我的問題,不是如何成功,而是如何持久。”許多青年,甚至敬佩他的,亦說這是紀德的弱點與夢想。他們責備紀德對于時間的執(zhí)著,可是我們卻認出他們在自己作品中,故意加入暫時的瞬間的成分。這輩青年在作品中采用大宗俗語。不問這些俗語將來是否演進,或歸于消滅。他們表現(xiàn)西方酒吧間的文明,也許這文明在若干年以后的人看來,會覺得如發(fā)掘到什么古物一般的驚奇。同時,也有些青年,在高唱“普遍主義”,說要創(chuàng)造持久的東西。凡是不能為一切的時代所傳誦、所了解的作品,都在不必寫之列。然迄今為止,此種論調,似尚未到成熟的時機。
一般青年作家之粗制濫造,不問他的作品在世界上能生存多少時候,這表示他們已不顧慮什么榮譽了。他們只急著要求實現(xiàn)。“死”來得那么快,叫他們怎么不著急?
此外,一個更嚴重的問題,另一種絕對論的破產:即“完美”之成為疑問。藝術品已不再謀解答什么確定的理想?,F(xiàn)代人不能懂得,為何希臘的詩人,老是在已被采用過數(shù)十次的題目上寫悲劇而不覺厭倦。他們永遠希望更逼近一個他們認為更確切的理想?,F(xiàn)代文藝則不然,它的方向已經(jīng)變了。一般作家不再如希臘雕刻家波利克利托斯(Potycritus)那樣,努力在白石上表現(xiàn)毫無瑕疵的“完美”的人體,而是要把富有表情的缺點,格外明顯的表露出來。他們不顧什么遠近法,什么比例,只欲傳達在這些物質以外的東西,即是情操,是對象的情操,是——尤其是藝術家個人的情操。要求“完美”的意念已經(jīng)變?yōu)橐蟆氨戆住钡囊饽盍?。近世大雕刻家羅丹,即曾發(fā)揮過這類的精辟之論。
不論是一個人的或是一個社會的表白,總之,現(xiàn)代作品是傾向于這個目標。浪漫主義的發(fā)展,自然而然的形成這種變化。雨果他們稱頌賦有靈感的天才與史詩中的民族。他們以為詩是一種神明的思想的表白,或在別種情勢中,是模糊的現(xiàn)實的表白。這“現(xiàn)實”,用浪漫派的語言來說,即是“種族”。在這里,我們明白看到了,人在自以為表現(xiàn)了“神”之后,想到表現(xiàn)自己了。丹納(Taine)把藝術家與文學家都附庸于“環(huán)境”之中,即是替這種新美學原則,固定了它的理論。
因此,我們對于作家的為人,較其作品,感到更大的興趣。現(xiàn)代讀者,每欲在一部小說中探究作者個人的人格。只要留心現(xiàn)在的書商把作者的照片或一頁原稿與作品同時陳列這一個事實,便可明白現(xiàn)代讀者對于作家個人的關切了。紀德曾謂他對某種思想之感到興奮,只因為它是一個有感覺的、活著的生物之表白之故。
個人對于一部新書最美的贊頌,莫過于“人的(humain)”這一個形容詞了。只要一部小說是人的,那么,無論它的技巧如何拙劣,總能深深地感動我們。有一位批評家曾這樣說過:“那些不成功的作品,我一眼就看出它的缺點,有時竟令我極端不快,想把書丟開了。然而雖然它的缺點那么多,作者把我的心,不知怎樣的感動了;我不能解釋,但我斷定的確是被感動了。所謂‘完美’,只是一種使我拘束的‘靈巧’?!?
一九二四年,Cahier du mois月刊的主干者,曾出了“為什么你要寫文章?”的問題,征求法國許多著名文人的答案。結果是“為什么我寫文章……因為我感到自由表現(xiàn)我的思想是件愉快的事”。大詩人保羅·瓦萊里(Paul Valéry)答:“因為我太弱了?!边€有是:“因為這是我的職業(yè),是要說出我的思想?!薄叭缥也蛔魑?,我將餓死。”把所有的答案歸納起來,大致可分為下列兩種:一,“因為我不能不作文”;二,“因為要表現(xiàn)我的思想(或情操)”。可從沒有一個答案說是“因為要創(chuàng)造一件作品,創(chuàng)造美”。
這一個小小的心理測驗,很可以使我們懂得現(xiàn)代作家的對于文藝的觀念。
法蘭西現(xiàn)代文藝的面目是那樣復雜,其內容又是那樣豐富,決不能在這篇文字內把它說得詳盡。且此文目的,尤在于敘述現(xiàn)代思想的一般狀況,故此涉及各個作家的解剖,謂之一瞥也可,謂之鳥瞰也更可也。至于認識之錯誤與不是,自知無可避免,尚乞識者指正。
(一九三一年十月十八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