鲊話

近來收得佟世思著《與梅堂遺集》十二卷，附《耳書》《鲊話》各一卷，系其六弟世畿所編集，有康熙辛巳序，但刻板似在雍正時(shí)，王漁洋序文署名已避諱矣。案《八旗文經(jīng)》卷五十七作者考甲云，佟世思，先世居于佟佳地方，姓佟佳氏，省言以佟為氏，隸漢軍鑲藍(lán)旗，又言法海介福均其族人，唯集卷十二《先高曾祖三世行略》云，自北燕時(shí)遠(yuǎn)祖諱萬諱壽者，俱以文字顯，然則其世系遠(yuǎn)出六朝，與籍隸滿洲之佟佳氏如介野園等固自不同也。《熙朝雅頌集》卷十三引《八旗通志》云：

“《與梅堂遺集》十二卷，佟世思撰。是集凡詩十卷，詞一卷，雜文一卷，其弟世集裒而刻之，末附《耳書》一卷，皆記所聞見荒怪之事，分人物神異四部，《鲊話》一卷，則以公事至恩平而記其風(fēng)土也?！薄端膸鞎刻嵋芬嗳绱苏f蓋為《通志》所本，《雅頌集》選其詩為十三四兩卷，計(jì)百另二首，《雪橋詩話》卷三談儼若詩有四則，最稱賞其《橫林雨夜訪邵之萊夫子宅》四首，如其一云：“舟行常苦熱，雷雨晚涼生，楊柳一時(shí)碧，桔槔忽不鳴。溝田增細(xì)響，村鼓應(yīng)初更。我欲扶笻去，稻花香里行?！辈回m不懂詩，讀此亦覺得可喜。文十八篇多可讀者，如《游紅螺山記》，《思恩縣開征記》，《與范彥公表叔書》均是，但是我覺得最有興味的卻是那兩種附錄。《耳書》文字頗簡(jiǎn)潔，所記事亦普通，可目為筆記中上品，末一則唵嘛呢叭彌吽，云是六字真言，傳自西域，有謂唵嘛呢叭彌吽蓋俺那里把你哄也。昔曾聞此傳說，今知見于著錄，亦頗有意思?！恩囋挕窊?jù)自序蓋作于康熙乙丑，時(shí)至廣東訪其三弟世男于恩平縣，記所見聞得三十九則，其序云，時(shí)在安徽同友人飲白酒啖鱘鲊，“昔陶母卻鲊，而恩平無鲊可以奉親，偉夫一官冰冷，僅足供兄弟友生一席鲊話耳，”書名即取此意。記文短者才十余字，最長(zhǎng)者只二三篇，亦不及二百字，讀之無不可人意，蓋如序中所云，恩平以彈丸黑子，奇凋異敝，不可名狀，世傳有非山非水非人非鬼之地，殆將近之，其事本奇，而文足以副之，故遂耐讀，所謂誠(chéng)可悲可笑矣也?！恩囋挕芬恍?，計(jì)二百三十一言，亦誠(chéng)實(shí)，亦波俏，而《八旗文經(jīng)》則收錄一篇俗調(diào)的《耳書序》，可知文章鑒別自有不可假借之處，觀于《文經(jīng)》選者之取舍，乃更相信自己見識(shí)漸益可靠，凡所取舍常與世俗相違，此即其征也。

《鲊話》中可抄者甚多，今只錄其二三于下：

“縣署無頭門二門，勉強(qiáng)向敗墻下設(shè)門一合，以蔽道路往來者。無大堂，有墻三面，橫以竹，覆以草，無棟梁門柱。前令設(shè)木屏高五尺，闊二尺有五，以別內(nèi)外，偉夫孟浪撤而易以門，再八步計(jì)步弓四步，即令君妻下榻處也?！?

“士子無城居者，來則跣足騎牛，至城下就河水洗足，著屐而后入。每來謁，偉夫必與飲食，無一人知進(jìn)退周旋之節(jié)者，偉夫多事，必捉襟曳肘而教之。予親見偉夫以白面微髭之知縣教白頭諸生，拜揖酬酢，始終不能而罷焉。”

“堂置木架一座，上置鼓一面，即以亂棕縛云板于下，此偉夫升堂號(hào)召胥役之具也。夜間，一老人身不滿二尺，蹲鼓下司更，或自三鼓交五鼓，或自四鼓又交二鼓，從來無倫序，但隨其興會(huì)耳。聞偉夫曩者怒，命易之，詢通邑?zé)o可代者，因仍之?！?

“通城無三尺平凈地，處處皆瓦礫，生野慈姑于上。予與槃十步城上，小立，謂此地恐多蛇。言未已，一蛇丈許，竄胯下過。”案恩平屬肇慶府，距新會(huì)不遠(yuǎn)，不知何以荒穢如此。近人奭良著《野棠軒摭言》卷七言多中有一則，言廣西思恩府之苦，其文云：

“其地諺曰，虎上房，蛇上床，皂隸上墻。侵晨將啟戶先四望，房上有踞虎則不開門。地卑濕連山，山蛇如蟻，宵中恒為蛇所擾如蚊虻。居民極少，皂隸無應(yīng)募者，但于大堂兩翼墻畫衙役，以壯觀瞻耳?！卑纲∈滥袨槎髌娇h知縣，世思記其地風(fēng)土，既極奇怪，而自己又適知思恩縣事，真可謂偶然又偶然矣，只可惜不再寫一卷續(xù)鲊話，不然必當(dāng)有好文章可讀也?！哆z集》卷十二雜文中有《重修思恩縣堂記》，述由賀縣至思恩事云，“再調(diào)思恩，水土惡厲更倍于賀，亢則三冬熱眩，啞不能言，雨則六月生寒，重裘莫御?！庇帧端级骺h開征記》敘四鄉(xiāng)頭人來輸納情狀，但云，“屆期果來，老而皤者，少健者，棕帽者，布裹頭者，徒行者，乘馬者，聚數(shù)百十人，率皆衣青短衣，裸膝跣足，佩環(huán)刀七尺于脅下，”此蓋如下文所云，思恩古屬交趾日南，為環(huán)州生蠻之恒狀，亦并不大奇。文中又有吏白開征有日之語，則固有胥吏，豈畫壁者止是皂隸，而吏不在其內(nèi)耶?！兑疤能庌浴芬拈c庵所見為證，似是近數(shù)十年中事，在康熙三十年頃反不若是之甚，亦不可解。唯《重修縣堂記》言至廣西后，賓客仆從不習(xí)于水土死者二年之外一十八人，而佟君自己亦遂是年卒于官，時(shí)為康熙辛未，年四十有二，此則與夏閏庵所遇之思恩守志白石運(yùn)命相同，似前后無甚變化，亦大奇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