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人劉屏山,曾作了一首七絕詠汴京遺事。那詩道:
“空嗟覆鼎誤前朝,枯骨人間罵未消,夜月池臺玉傅宅,春風(fēng)楊柳太師橋”。
王傅是指王黼,太師是蔡京父子。在那時人看來,盡管國家多事,這東京城里,卻是日夜繁華。一來是這樣在位的徽宗皇帝是個風(fēng)流天子,只管圖著恁地取樂。二來在朝的權(quán)臣童貫、蔡京,沒有一個不是自私自利,貪圖快活的人。這就叫上有好者,下必有甚焉者!
那張青開的小蓬萊酒館,卻離東京城里的風(fēng)月地帶金環(huán)巷不遠,因此尋花太保、走馬王孫,都向這里來吃酒,生意十分興旺。張青自與渾家孫二娘商量,公明哥哥待我等甚是恩義,于今落腳在東京,不能回海州去,卻也不可把他忘懷了。因此和曹正共同具名,修了一封長書,差人送到海州,向宋江告罪。又辦了幾色京貨,由送書人帶去,貢獻宋江。約一月工夫,宋江有了回信交原送書人帶回。信上道的張知州待眾家兄弟甚好,聞?wù)f朝廷將起用張知州統(tǒng)領(lǐng)南路大軍,眾人均有出頭之日。張、曹二賢弟既不愿為官,在東京營亦好,京中若有甚事,可差急足通知海州。以此,張、曹二人,益發(fā)安心在東京料理店事。
轉(zhuǎn)眼是宣和五年,這時,金太宗完顏吳乞買繼兄阿骨打登位,改元天會元年。和大宋新添了一位對頭。在阿骨打手上,吞滅了遼國。因宋朝曾派童貫、蔡攸巡邊應(yīng)金攻遼,雖然吃了兩個敗仗,遼國滅后,金人背約不得,就在舊遼占據(jù)的境內(nèi),歸還了燕山六州。這六州是涿州、易州、順州、景州、檀州、薊州。朝廷白得回了這一大片土地,好不快活,他們沒有想到那是金人的一些釣餌。這里第一是童貫、蔡攸得意,上表稱賀。滿朝文武兀誰不來湊趣。徽宗立即封了童貫為豫國公,蔡攸為少師。京中官民,特許盡情作樂十日。但是官家作樂是有的,民間卻是叫苦不迭。原來徽宗因東京位在中原平地,并無山巒,所以前有花石綱之役。遠在蘇杭,搬運那千萬斤重的太湖石,水陸聯(lián)運,運到東京禁苑里來起山峰。最高的一峰,高有百丈,叫著艮山,又叫萬歲山。山上的花木,都是連根帶土,由千百里之外移來,所以山成了,便也樹木成林。運河兩岸,為著移花石的百姓,召集了幾百萬。加以官府勒索,胥吏拷打,死亡破家的老百姓,也將近百萬。朝廷哪里曉得?后來引起了方臘起事,才把采辦花石綱停止。但是采辦的花石,也就足夠鋪陳。在宣和四年年底,這萬歲山已經(jīng)修造十分完善。現(xiàn)今方臘已平,又收回了燕山六州,雖是山東河北兩處還有些強盜招集,都是烏合之眾,不及梁山泊那般強勁,東京宋室君臣,全沒放在心上。那個與蔡氏父子來往的王黼,新任太傅,他乘徽宗高興時,卻向徽宗奏道:“萬歲山項項均好,只欠一事,沒有瀑布飛泉?!被兆谛Φ溃骸霸穬?nèi)平地架石堆山,那來的飛泉?”王黼道:“臣有一策,可得飛泉。便是在山下平地打鑿泉井,山上逐層砌著蓄水池,先將地上井泉,用轆轤繩索吊桶,汲到蓄水池。一層層搭了轆轤索,將水汲到各層池內(nèi),這般一直達到山巔。將水放了,豈不是飛泉?”徽宗聽說,拈須微笑道:“人力恐不可以勝天,卿姑試之。”王黼得了這圣旨,便親自到萬歲山前端詳了一會,覺得山勢雖是玲瓏奇巧,卻不曾預(yù)備下大瀑布的地位。若引了泉水,由山峰上亂流,卻不成話說。于是下令開封府尹,調(diào)集十萬民夫,到禁苑里移山鑿井。一面再飛令蘇、杭二州,重新采辦花石綱。恁地時,東京城里,自是擾亂得馬仰人翻。
張青小蓬萊酒館里,也出了兩名伕子,按日到御苑里去挑土。一日兩名伕子得假回來,都是店里過賣,依舊在樓上來賣酒。這日初更時分,正掌著燈火,卻有三個錦衣貴客前來吃酒。過賣王乙殷勤招待入暖閣子里坐地,卻匆匆地到了帳柜上,見了張青道:“回稟東人得知,適才進店來的三位官人,其中一位白胖無須的,是內(nèi)待藍從熙。當(dāng)今宮里,有五位內(nèi)待,權(quán)過王公駙馬,為首的是童太師,東人自省得。以下是楊戩、曹詳、何訴、藍從熙四位。現(xiàn)今御苑內(nèi)監(jiān)造山水,便是這位姓藍的。御苑里人看到他時,都稱他太尉。他在趙官家前提上一個好字,終身吃著不盡,若是道得一個歹字,不免傾家蕩產(chǎn)。小人在禁苑里自認(rèn)得他,特來稟告東人,轉(zhuǎn)告廚房,把菜肴烹調(diào)得好聲,休讓他挑了刺兒?!睆埱嗟溃骸澳慵韧ㄖ宋遥易允〉昧侠?,你且上樓去伺候了他們?!蓖跻覒?yīng)聲去了,張青便找來曹正,說明這事,曹正便親自下廚,加意烹調(diào)了幾項菜肴,貢獻那三位貴客。果然他們吃得快活,卻叫過賣把店東找到閣子里回話。張青因曹正在灶上染了一身油膩,便應(yīng)召到樓上小閣子里來,卻見正中座頭上,坐了三個客人。正面坐的那位面白無須的人,嗓音尖細(xì),正有幾分女娘腔,決定是個內(nèi)侍,王乙的言不會假了。張青進門,遠遠站定,唱了三喏。叉手問道:“官人有何吩咐?”旁邊一位黑髭須人,向上一拱手道:“此是宮里藍太尉,說你店里烹調(diào)得好口味,正有話問你。”張青拜道:“原來是太尉光降,小人失迎?!蹦撬{從熙只是微微點著下頦,問道:“我有一種好事提攜你,不知你可有這福氣敢消受?”張青道:“愿聽太尉指教?!彼{從熙道:“現(xiàn)今收了燕山六州,圣上大喜,要在御苑里設(shè)立六條御街,里面由宮娥內(nèi)侍開設(shè)三百六十行經(jīng)紀(jì)買賣。身懷絕藝的命婦或是民婦,若有貴人保薦,卻也得在御街買賣。我管的酒坊司,他們正要出奇制勝,在里面開兩座茶坊酒肆,卻缺少烹調(diào)得好口味的婦人,我常是便服到你這小蓬萊來吃酒。見有一婦人常常出入廚房,想必是你渾家,我意下想保薦她進宮,在酒肆里掌勺,你可敢讓你渾家去?”張青躬身道:“那婦人正是小人渾家,雖是烹調(diào)得幾項菜肴,卻不省得禮貌。宮里是甚等地方,萬一失儀,小人犯罪事小,卻不辜負(fù)了太尉恩典?若論進宮伺候圣上,那是幾生修到的事情,小人怕不愿意?”藍從熙聽他道的宛轉(zhuǎn)有理,便笑道:“你顧慮得也是,但卻不妨事。這掌勺人平常只是在廚房里作事。便是圣上來到酒肆,自有宮女,裝扮了酒保、茶博士款待。她若入宮時,我也會指派宮女點撥一些禮節(jié)。萬一見了圣人,省得俯伏三呼便好。且這些都可不必,圣上旨意,這御街要辦得到宮外東京街市一般的買賣,便是圣上來時,只可當(dāng)他是平常主顧,才相像有趣?!睆埱喙淼溃骸疤九_愛,容小人與妻子商量?!彼{從熙笑道:“婦人家可以去看看皇宮內(nèi)院,有甚不愿意,只怕膽怯些個。你說我能替他作主便了。”張青回到柜房,悄悄地對孫二娘說了。孫二娘眉飛色舞道:“游蕩江湖半生,甚的沒見過,便只是皇家富貴猜想不出。這是人生難遇的機會,丈夫休攔阻,我一定去。況且藍太尉的話,我等平民,須是違拗不得?!睆埱嘞肓艘幌耄阋鴾喖业介w子里來見藍從熙。孫二娘拜了兩拜,又道個萬福,因道:“奴是民間女子,不識大禮,太尉攜帶則個。”藍從熙哈哈笑道:“我是個男子,作了內(nèi)監(jiān),只是斯文起來。這個娘行粗眉大眼,身體恁般結(jié)實,卻像個壯仆?!睂O二娘笑道:“奴是賤命,所以只索在廚房里進出伺候貴人?!彼{從熙聽他夫妻說話都甚婉順,心中頗是喜悅,會了酒鈔,告訴張青,過兩日派小內(nèi)監(jiān)前來引孫二娘入宮,著他將刀勺動用器具,先預(yù)備好了。然后率兩位貴客走去。曹正在柜房里迎著張青,臉上帶了不快的顏色。孫二娘笑道:“兄弟,你莫不嫌我和那內(nèi)監(jiān)特謙卑些個?奴另有一番深意。這次進宮,若見得趙官家,討些機緣,給山寨兄弟找些出路卻不甚好?你看,趙官家用的左丞右相,兀誰不是些奉承小人?”曹正笑道:“嫂嫂原來恁地想。但愿嫂嫂在宮里進出,遇到童貫、蔡京父子,順便結(jié)果了他,卻與了萬民除害?!睂O二娘眉毛一揚,話不曾出口。張青卻向柜房外張望了一下,一面亂搖了手,吐著舌頭道:“你們好大膽,卻不怕誅九族。”曹正無言,孫二娘卻笑了。
過了兩天,果有兩名小內(nèi)監(jiān),騎馬來到,道是奉了藍太尉鈞旨,調(diào)小蓬萊店婦孫氏在宮內(nèi)御街酒肆里當(dāng)差。孫二娘早收拾了兩筐動用盞具,放在太平車內(nèi)。自騎了小驢,隨小內(nèi)監(jiān)去了。他們繞過皇城,在后載門外老遠地下了驢馬,停了車輛,先在皇城腳下酒坊司休息片時,換了宮里的小車,由小內(nèi)監(jiān)把家具運進去。孫二娘隨了車子,進得后載門,走著水磨石板御道,早望見萬歲山樹木蔥蘢,高聳半空。樹木山石里,黃瓦紅墻的宮殿樓閣,或隱或顯。卻不知經(jīng)過了多少迴廊,多少臺階。忽然,在宮墻外面,現(xiàn)出一片廣場,迎面一座玉石牌坊,正中刻了四字“止戈為武”,這里正是御校場。穿過牌坊一片廣場,那里烏壓壓地一帶市房。孫二娘走向前去,卻是一條繁華街道。心下便有些納罕,恁地沒出宮門,卻又到街道上了??催@些鋪戶,各行買賣全有,卻少同樣的。店鋪里雖一般有人坐地,抄著兩手,笑嘻嘻地,甚是閑散。街上有幾個內(nèi)監(jiān)宮女來往,卻不是買物的。約莫走了半條街道,只見一座樓房前,挑出一幅很長的酒望子來,看那樓前招牌,大書三個字,正是小蓬萊。兩旁懸有兩條藍布簾兒,上面綻著紅字,乃是入座千杯少,開壇十里香。外面硃漆窗欄,垂著綠竹簾兒,正是和自己酒店里的式樣相像。不免站在店門外怔了一怔。那引路的內(nèi)監(jiān)笑道,便是這里,可以進去。孫二娘猛可省悟過來,這正是皇宮里起的御街,便含笑掀簾入去。店堂有三個宮女兩個小內(nèi)監(jiān),分掌著店內(nèi)職務(wù)。小內(nèi)監(jiān)將孫二娘引見了,眾人聽說是藍太尉著將來的,自也另眼相看。孫二娘進了廚房,指點了眾人安排鍋灶。由眾人告知,才曉得從明日起,這御街上要做買賣十日。那時,王公駙馬,師保宰輔,都扮著庶民模樣,在御街上采買物件,選歌飲酒。圣上也微服出來,不許執(zhí)行君臣大禮,以作得逼真者受重賞。孫二娘聽了,心里自思,天下多少人想作皇帝,于今卻是皇帝想作庶民,且看明天御街開市,是恁地情形。當(dāng)日忙碌半日,自有酒坊采辦雞鴨魚肉,山珍海饈,交給孫二娘料理。
這日晚間,天將二鼓,孫二娘指點兩個宮女,在廚房里宰剝雞鴨,卻聽到一陣琵琶、鼓笛聲音,裊裊不斷。便問道:“這是那里作樂?”一個宮女笑道:“隔壁茶坊里?!睂O二娘伸頭向窗外張望時,天上一輪明月,象面白銅鏡子,懸在藍綢上。墻頭一叢御柳,搖動了隔壁樓房燈光。一排十幾盞絹制彩燈,做了鴛鴦蝴蝶模樣,懸在樓梁上。那里窗檻洞開,正好望個清楚。那里有一座鏤金點翠,雕花梁柱戲臺。戲臺上有個婦人,穿了窄袖繡花紅衣,頭扎繡花包巾,手里拿了小鑼,敲敲打打說說唱唱。孫二娘不由得啊了一聲道:“這是勾欄里賣唱的粉頭,恁地卻到皇宮內(nèi)院來?”一個劉宮女笑道:“大嫂,你真是地道老百姓,天下有這等大膽粉頭,敢到這里來?這是少師蔡小相公夫人。”孫二娘道:“一個宰相夫人,恁地省這婊子勾當(dāng)?”那劉宮女嚇得兩眼一瞪,立刻搶到窗前,放了簾兒,吐了舌尖道:“大嫂!娘行卻恁響喉嚨,被她聽了去,不是耍子!這蔡小相公,是個風(fēng)流人物,吹彈歌唱,投壺蹴球,無般不會。平常少師府里,便請了教師,教習(xí)歌舞,便是夫人也在一處學(xué)習(xí)。不時圣上恁地時常行幸到蔡府去?正在那里,不講君臣體統(tǒng),可以盡情快活?,F(xiàn)在宮里有了御街,三百六十行,要模仿得全,有了茶房酒肆,少不得也有了歌臺舞榭,所以在相府里選了歌姬來此點綴。若是圣上來時,夫人便親自上臺唱曲,今晚是夫人帶了一班歌姬來演藝。”孫二娘呆想了半天,只道得一聲,“原來恁地!”再掀起簾兒來看覷隔壁時,那一片金碧輝煌的燈光,隔了那扶疏的御柳,煞是好看。柳枝搖擺開了,閃出那戲臺來,成雙成對的紅衣采褲女人。在燈燭影里歌舞,便是大馬關(guān)刀孫二娘也看得出了神。直到三更以后,歌舞方歇。孫二娘踅到店門口來張望時,卻見十幾盞宮燈,簇?fù)砹藙偛懦南喙蛉耍騼?nèi)宮而去。雖然那夫人這時已換了命婦的衣服,兀自脂粉濃抹著,將長袖微掩了朱唇,走起來梟梟婷婷,頭上頂著將近尺來高的宮髻橫拴了九節(jié)鳳尾釵,搖擺著那上面的小金鈴,周身上下,都活潑潑地。她走后,又是一群婦女,嘻嘻哈哈,向?qū)m墻外去。孫二娘心里思忖道:“怪地這蔡小相公受著寵幸,賽過了蔡老相公?!碑?dāng)晚夜深,宮漏已經(jīng)報過子牌時分,也自安息。
次日起來,這里新設(shè)的六條御街,便是穿梭一般人來人往。到了下午,皇親國戚,寵幸大臣,都脫去了全身朱紫,各各換了青皂衣巾,在御街上游逛。孫二娘在廚房里料理飲食,偶然也出來張望一下,看看街上人,若非事先知道,這里并無庶民,卻尋不出這里兀誰是王公駙馬。但在廚房里烹調(diào)菜肴時,卻不斷看到隔壁樓上戲臺上歌舞彈唱。臺前整串的看客,也像街上勾欄一般,街那臺上粉頭唱完了,卻有人拿了錢笸蘿下來討錢。其中有個三十多歲的漢子,頭戴唐巾,身穿綠羅衫,抓了一大把金錢,向笸籮里擲了去,引得許多人喝彩??茨侨税變裘嫫?,三綹黑髭胡須,清瘦的個子,滿面笑容,卻是不同旁人。那劉宮女來到廚房,見孫二娘望了出神,便扯了她衣襟,低聲道:“不要恁地呆看,圣上在那里。”孫二娘道:“莫非是那個綹髭須穿綠羅衫的?”劉宮女依然低聲道:“正是他。這御街上,不少錦衣衛(wèi)、內(nèi)監(jiān),他們?nèi)羰强吹侥阃涤U圣駕,卻是不當(dāng)穩(wěn)便。”孫二娘聽了,只索罷休。心里自忖著,我自認(rèn)得趙官家這模樣了,下次卻來找機會。因此,從這時起,他不時向外張望看來吃酒的人,看有這個三綹髭須白凈面皮的人也無。
過了兩日,孫二娘在廚房里作完了一撥菜肴,手捧了一盆熱湯,要向后門外地溝里傾潑。正是舉了手,不曾傾潑出去,卻有人叫道:“娘行打發(fā)則個?!睂O二娘看時,卻是一個叫化兒。他身穿一件青布破衫,科頭挽了個牛角抓兒,赤腳踏了一雙麻舊鞋,臉上手上腿上,都抹了些煤煙,先是一怔,待將言語打發(fā)他。轉(zhuǎn)念一想,天下有這等玉皇上帝敕封的乞丐,敢到皇宮里來討飯?再看那人,頭科而發(fā)不亂,腿污而肌不削,面上雖把煤煙到處涂了,耳根后面,卻是白凈得玉牌也似。這自是一個貴人扮成的。便滿臉堆下笑來道:“官人要些甚的?便請進來坐地。”那叫化兒在三綹髭須里,露出兩排白玉牙齒,哈哈大笑。孫二娘這番看出來了,正是傳位八代、富有四海的大宋天子。本待俯伏見駕,卻為了管理御街的太尉再三叮囑,不許各人露了本相,正沒個道理處,那叫化兒卻笑道:“你這娘行,怎般恁地行善,卻稱呼我叫化兒作官人?”孫二娘笑道:“好教上下得知,奴略懂得相法。見官人骨格清高,雖然暫時落魄,將來一定大富大貴。”那人笑道:“恁地說時,娘行便多多打發(fā)我一些個,我將來也有個千金之報。”說著,把他手里破碗送了過來。孫二娘生長恁般大,只忖度著天子是天上神仙一般人物,卻不料今日和他親相授受,心里戰(zhàn)兢兢地,手上捧千石般,接過那只破碗。因?qū)⒃钌系氖祀u熟鴨大塊切來在碗里堆了。那叫化兒看了,又哈哈大笑道:“恁般施舍,你卻不是將東家物事作踐了?”孫二娘道:“但得貴人賞光,店東也沾沾貴氣,奴便承擔(dān)些干系則個?!闭f著,兩手捧著那碗,躬身呈過來。叫化兒左手接了那碗,右手放下竹棍,拿了碗里一只雞腿,放在嘴里咀嚼,笑道:“娘行恁般打發(fā)乞兒,卻不像是真的。我也吃過你那小蓬萊酒食,卻是烹調(diào)得好,原來都是你出手的?今天相見,算你造化,不可辜負(fù)了?!闭f著,在腰里掏出一把金錢,拋在地上,拾起棍子,拿了那碗走了。孫二娘見對面花臺后,迎出幾個人來,這叫化兒不等他們開口,搖手不迭地道:“不像不像,且再走上一家去?!睂O二娘望得他去了,在地面上緩緩地?fù)炱鸾疱X來。那劉宮女來向她賀喜道:“適才圣上來過,大嫂可曾曉得?”孫二娘道:“如何不省得,奴卻為了禁令,不敢接駕。”正說時,卻見店堂里兩個宮女,遠遠向這里招手。搶出去看時,隔著簾兒向外張望。見適才那位天子假扮的乞丐,左手挽了一個破籃兒,右手拖了一條竹棍,在街上經(jīng)過。他昂起頭來,卻是把街頭流選擇西江月曲牌兒,隨口編了一支曲兒唱著:
夜醉神仙洞府,朝醉金碧樓臺,了無牽掛到長街,作個花郎何礙?事業(yè)尚余瓦缽,關(guān)山小試芒鞋,一籃一棍走天涯,人比行云自在。
天子花郎唱過,兩旁店鋪里人,都喝著彩,劉宮女牽了孫二娘衣襟到一邊,低聲笑道:“你看官家恁般高興,卻是為何?”孫二娘笑道:“想是人十分高貴了,就轉(zhuǎn)想嘗嘗貧賤滋味?!眲m女道:“另有個道理。金國南京留守張彀,向樞密院通著消息,要回事南朝。金國的南京,便是平州,童太師幾次向金人索取不得,今白白的又要回來一州土地,所以圣上高興?!睂O二娘道:“原來恁地,把州郡索回來了,只是應(yīng)當(dāng)派兵守土,派官安民,扮個花郎在御街上乞討,有甚相干?平常我卻喜唱個曲兒。曲詞也省得一點,走天涯這句話兒,似乎不甚吉利?!蹦菍m女輕聲喝道:“你這位嫂嫂,一味地嘴快,以后卻休恁地說話,讓人聽了去,卻是吃罪不起!”孫二娘被他恁地說了,卻也后悔,以后在御街上看到極奇怪事,便也不再道個甚么字。但這御街開市,本定十日,到了第七日,卻忽然停止。這天。無日不到的大宋天子,卻也未來,眾人雖不知道有什么事故,有個事故,卻是很明白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