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篇卷一

建昌何公喬新，素有重名。成化末蜀人杜銘欲求為刑書，萬閣老預(yù)薦何為南京刑書，恐妨銘耳。及太監(jiān)懷恩起自謫所，一日詣內(nèi)閣言：“新君即位，如何以何喬新升去南京？”時尹閣老徐對云：“初以其年深，暫且升去。今有此闕，又何難取？”劉閣老遽曰：“才到南部，如何可?。俊币唬骸叭⊥罎K亦可。”劉曰：“在廣東未歸”。尹曰：“昨具題本，已復(fù)南臺矣?！眲⒃唬骸澳暌鄿\。”蓋劉欲進一私人而不果。遂空其位，乃薦彭韶為右侍郎。戊申春，冢宰王公首舉何為司寇，士夫翕然稱快。

河南耿公裕為禮部尚書時，常曰：“吾暮自部歸，必經(jīng)過三原之門，見其老蒼頭每持秤平油。吾自入仕，未嘗買油，故每過，輒面城而行?！鄙w愧之也。后耿公代王公為吏書，常以此語人，其心服如此，可謂賢已。又朝士嘗言公之子自三原來京省公，只如貧士，止騎一騾而已。有司驛遞，何從奉承之？又公女適宋監(jiān)生者，只乘市井所顧兩人小轎。嘗以銀二兩托云南張鳳儀知印買寶石，叮嚀切勿使公知之。其刑于之化，非一日矣。

弘治改元，今上即位，例該頒詔外國。江西劉景元戩以侍講使交南。時交人吞占城、侵緬甸，頗難其行。劉毅然上道，攜二仆由南寧直抵其境。交人驚曰：“昔之人皆航海來，飏檣蔽洋，留重易奇。今公豈天人耶？何其簡速也！”奉迎館候，視昔倍恭。陪臣拜跪，劉據(jù)《大明集禮》之文受之，不與交一語。至之曰頒詔，明日宴畢即行。王大驚曰：“一國生靈，命緣天使！”致饋遺豐腆倍昔，金珠犀象，珍玩甚多。劉一不顧即行，復(fù)遣陪臣要于路，期必致之。劉復(fù)書示以初入關(guān)詩曰：“咫尺天威誓肅將，寸心端不愧蒼蒼。歸裝若有關(guān)南物，一任關(guān)神降百殃?！苯蝗艘婢淬ぃ才愠既胫x，表有“廷臣清白”之語云。

鄒智，蜀人，甫冠，中甲科，改庶吉士，即言事直斥內(nèi)外執(zhí)政，人多忌之。己酉春，知州劉概、御史湯鼐妄言朝政，忌者遂指為妖言，并捕鄒下獄，若楚不可言。鄒無所曲撓，供詞略云：“智與今湯鼐等來往相會，或論經(jīng)筵不宜以大寒大暑輟講，或論午朝不宜以一事兩事塞責(zé)；或論紀(jì)綱廢馳，或論風(fēng)俗浮薄，或論生靈憔悴，無賑濟之策，或論邊境虛空，無儲蓄之具?！弊h者欲處以死，彭侍郎韶辭疾不為判案。乃得末減，左遷石城吏目。

鄒智嘗因三原公征起至京師，往見之曰：“三代而下，人臣不獲見君，所以事事茍且。先生勿受官職，先請見君。凡時政之不善者，歷陳于上，庶其有濟。一受官職，再無可見時矣?！惫m善其言，而莫能從。

山東秦公纮以都御史總督漕運，以巡按御史事關(guān)巡撫者，多會案不肯徑呈，因會議言其非制。王三原公深然之，議稱巡按、巡撫事有相關(guān)者，悉照行移體式而行。已著為令，然遵行者亦鮮。初巡撫官以六部卿佐奉敕以往，按察司以非統(tǒng)攝，文移偃蹇，不受約。河南耿公九疇以侍郎鎮(zhèn)關(guān)中，特奏下之，至今遵行，以后巡撫官俱改都御史，正緣是耳。然與御史自有堂屬體，何又偃蹇如是哉？

江西蕭子鵬偽道學(xué)，藩臬以其虛名，時往候之。弘治初，應(yīng)“懷材抱德”之詔，起赴京師。冢宰三原公亦公禮遇之。后循例撥工部辦事，上廳事直印。堂官還第，子鵬則負(fù)印前馳。京師人戲之曰：“蕭先生于材未有所試，其抱負(fù)則有之矣?！甭?wù)邽橹^倒。

瓊臺丘公濬學(xué)博貌古，然心術(shù)不可知。人謂陰主御醫(yī)劉文泰訐奏三原公令人作傳事，可見其概矣。嘗與同寅劉閣老吉不協(xié)，劉作一對書之門曰：“貌如盧杞心尤險，學(xué)比荊公性更偏?！睍r論頗以為然。

丘瓊臺嘗以糯米淘凈，拌水粉之瀝乾，計粉二分，白面一分，搜和團為餅，其中餡隨用，熯熟為供，軟膩甚適口。以此餅托中官進上，上食之嘉，命尚膳監(jiān)效為之。進食，不中式，司膳者俱被責(zé)，蓋不知兵之法制耳。因請之，丘不告以故。中官嘆曰：“以飲食服飾車馬器用進上取寵，此吾內(nèi)臣供奉之職，非宰相事也?！弊R者貴其言而鄙丘，由是京師傳為“閣老餅。”又所進《衍義補》，中間并無斥及內(nèi)臣一言。說者謂其書必欲進，進必揣近侍喜斯刻之。此其心術(shù)之微也。

劉閣老吉，博野人。屢干清議，言官論之，輒得溫旨。人謂之劉綿花，以愈彈愈好也。

莆田彭公韶為吏部侍郎時，人不見其笑容，殆可比宋包拯。及遷刑書，尤能執(zhí)法。嘗奏減百官柴薪皂隸之半，朝士為之一喧，以為今俸不實支，較前代已薄，所仰給者在此，而欲遞減，其何以養(yǎng)廉？事下，兵部尚書馬公奏不可減，遂如舊。說者謂彭公老于治《書》，豈不識“既富方谷”之義？詢其由，蓋欲論內(nèi)臣一二事，故先言此以示無偏也。然大臣行其所無事，似不當(dāng)容心如此。

天臺夏鍭進士，放回違限，例當(dāng)送刑部問罪。鍭以為母不服，且以詩風(fēng)貢郎中欽。欽不懌，據(jù)法白于三原王公，欲送問。鍭急，因言曰：“必欲問，有死而已?！辨A嘗以所作文獻三原公，公因停其事，命其屬官勸鍭。曰：“果不可免，則以進士還官，長歸養(yǎng)母而已。”張主事志淳因解之曰：“子節(jié)誠高矣，然以中進士，則不比隱者可行其志。今公惜才好文乃如是，故遣某相告，果不服而長歸，任子歸矣。則據(jù)法行浙江巡按御史，下縣提子，顧不驚令堂乎？”夏遂語塞。還以白公，公喜見顏色。遣一辦事官，持手本引鍭送刑部，又叮嚀所遣官善慰諭之。及官回，又召張引官而問曰：“鍭去云何？”曰：“送至刑部門外，鍭發(fā)嘆而易衣以進?！惫⑿υ唬骸叭暝诘溃€使之衣冠乘馬否？”官曰：“然。”又微笑謂張曰：“此少年有文而不知法，故委曲成之。”張公嘗與予言三原公于一進士猶愛惜保護之如此，而法則不少屈，可謂難矣。

何司寇喬新精于吏事，文學(xué)尤長，屬官凜凜奉法。先是，大理寺丞缺，率以刑科及御史為之。適南京缺丞，何力薦其屬魏郎中紳補焉。御史鄒魯在道年深，欲得此缺，心甚銜之。會何外氏來京，主其家，與鄉(xiāng)人訐奏。魯遂誣劾何受賄主使，何不辯乞歸，然實不與知也。何在部聲望與彭鳳儀韶相埒，皆學(xué)有經(jīng)緯。彭先卒，謚惠安，士論不滿。林見素俊巡撫江西，并論其事，何因得謚文肅。亦奇遇也。

巡按御史與三司官相遇，憲綱所載明甚。但近來御史張勢太過，諸司亦曲意奉承，心以為常。李興者，河南人，性尤躁暴。巡按陜西，凡三司官進見，令聽事吏在于大門高聲叫：“三司官作揖！”門子傳說：“進來！”皂隸齊聲喝說：“進來！”又打死平人數(shù)多，又與巡撫都御史新城韓文相忤。文劾奏，差官勘實，寘于大辟。三原王公恕疏解之，得免死。自是三司官無報門之例，然威福尚猶然也。嘗聞先年一老監(jiān)生任左都掌院，群屬忽之，乃與二三新差巡按者相約入辭，且請教。掌院者厲聲云：“出去不可使人怕，回來不可使人笑。”群屬凜然。固名言也。

李興在陜，曾辯一獄，人亦稱之。有楊二官人者，系大辟，久不決引，稱系冤不已。查得本犯先年方十余歲，與一女子通奸，因殺死巡檢夫婦。連其父及其嫂錄之，嫂訴：“舅姑及夫俱亡，止遺妾與夫妹同居。夫妹年方一十六歲，一日與妾閑步后園，忽見墻外一少年騎馬過，此人貌美，妾不合稱之曰：‘姑若得此為配，一生足矣?！狈蛎门c妾曰：‘斯何人也？’妾曰：‘此即東門楊二官人?！冗€室，越月余，有故翁舊識一巡檢任滿攜妻孥回，遇日暮來投宿。妾以翁故留之，以夫妹并宿妾室，卻以姑室居巡檢，而以其子居于外。不意是夕為人殺死巡檢夫婦。今蒙審，敢吐實以告。李審女，其語亦如嫂言。李又審楊二官人：“汝何彼時已伏，今又稱冤？”楊二官人訴曰：“某一時年幼，素亦未嘗桎梏，又不勝棰楚，含冤承認(rèn)，實不知情?！睆?fù)問女曰：“汝與彼相處月余，何無暗識？”女曰：“貌固不能識，但曾捫其左膊上一肉瘤。”李乃驗楊無有，叱眾且退。乃囑有司集女家左右前后四鄰四十戶共取結(jié)狀，供楊有無通奸殺人情詞，連人解院。有司即集眾鄰取供呈解，李覽俱證楊二因奸殺死人命。李怒眾曰：“汝等扶同，不詢源委。彼既行奸黑夜，豈由告報諸鄰？汝等何據(jù)而知？”既叱左右去眾之衣，面縛，令鞭其背。密視之，見一屠者左膊有塊。李遽呼之前曰：“汝知死乎？殺人者汝也！”屠知情真事實，泣曰：“已知?！崩钤唬骸叭旰螝⑺姥矙z？又何得而奸其女？”屠曰：“是日其姑嫂在園相戲時，我因盜彼園中筍，耳聞其聲，即潛伏于草莽中。俟其既回，至夕，因假楊二官之名入以求奸，相處月余。一夕復(fù)至其處，見二人同宿于床，某不勝忿怒，謂其又私他人，歸取屠刀殺之。初不知其為巡檢夫婦也?！崩钤唬骸昂尾划?dāng)時自首？”屠曰：“固畏縮茍延耳?！蹦俗ǎ鰲疃?。此亦折獄龜鑒，故記其略，不以人廢之也。

下篇卷三

錢塘倪公岳庚申夏以南京兵部尚書改吏部尚書，一時極有風(fēng)裁，人畏奉之恐后，惟為都御史張公敷華一沮。蓋公從南來，假錦衣官之宅以居，后欲償以值，堅不受，云：“有鹽在淮，乞一書與張，獲支則已矣?！惫珡闹瑥埖脮?，云：“我知倪冢宰風(fēng)裁，且吏部外官所當(dāng)奉承，第其老矣，行且謀歸，不能屈法以奉人也?！贝蠡诰?。

庚申夏，彗星出，虜犯大同，柝長城入關(guān)。兵出，屢不利。京師童謠云：“天上有掃星，地下有達兵，若走須殺馬文升。”蓋馬久居兵部，局干不遠(yuǎn)，惟恃險刻為事。朝廷有時賞賚各邊，多奏裁之，京軍布糧亦從減削，遼東朵顏三衛(wèi)，朝廷恃為藩屏，設(shè)都督一員、指揮四員統(tǒng)之。近年某都督死，某子來襲，舊例惟命有文憑，驗過則與之襲。馬欺為遠(yuǎn)人，收其諸憑，延捱歲月，不與奏請。其子發(fā)忿以歸，示統(tǒng)部落以其無職署，皆不可順使。馬又奏沙汰天下武職，其連歲賞賚鮮薄，上下易心，遂致大眾寇邊，而為之聚怨，中外騷然。由是因冢宰闕位，榮遷以避禍。言官吳人杜啟彈其臨難避禍，不學(xué)無術(shù)，眾是其言。古語云：“軍不賞，士不往；軍無財，士不來?！瘪R蓋不聞此耳。

御史車梁，石州人，好飲而性暗。嘗奉文點閘郊祀齋宿衙門，導(dǎo)至工部，梁由中道入，司務(wù)在二門候，亦不顧，至后堂見尚書曾公鑒，始知其為部也。猶帶醉再三央說：“御史只說此是鴻臚寺。”人皆嗤之。以年資升參議，明年朝勤黜退。予嘗記陳翰林音初以編修考滿到于戶部，二司務(wù)訝其來，扣之，始知其誤認(rèn)為吏部也。此二事相類，然人于陳公多恕之，以其文學(xué)之士，且近于樸實故耳。若夫御史之官，豈應(yīng)如是耶？

通政司奏事春秋凡七起，盛寒暑則省其二。自今上即位，無日不視朝，供職頗難。時元公宇直為通政使，王公敞為左通政，姜公清、李公浩新選為參議，聲音俱不甚稱。時有謠云：“元哭王唱，姜辣李苦。”蓋元重濁，王尖麗，姜則急燥，李則氣短。亦切中去。

時朝政寬大，廷臣多事游宴。亦師富家攬頭諸色之人，亦伺節(jié)令習(xí)儀于朝天宮、隆福寺諸處，輒設(shè)盛饌，托一二知己轉(zhuǎn)邀，席間出教坊子弟歌唱。內(nèi)不檢者，私以比頑童為樂，富豪因以內(nèi)交。予官刑曹，與同年陳文鳴鳳梧輒不欲往，諸同寅皆笑為迂，亦不相約。既而果有郎中黃暐等事發(fā)。蓋黃與同寅顧謐等俱在西角頭張通家飲酒，與頑童相狎，被緝事衙門訪出拿問，而西曹為之一玷。然若此類幸而不發(fā)者亦多矣。

御史張智，淶水人，稱貨于鹽商某頗多，因同道御史陜?nèi)藙i往淮、揚，囑其支鹽。劉未允，智乃與鹽商謀，置酒于城外鄭家花園，請峣餞別。且宿戒伺酒酣出妓，令二三光棍作緝事校尉緝出，挾其必從。后如某謀，逼勒要銀千兩，方免聞官。峣無計，智佯曰：“我與某處商人相厚，令其出銀，淮、揚準(zhǔn)其支鹽就了。”峣以為然，遂出銀千兩得釋。智分其半，商人至淮倍獲，且出入無忌。峣慮有礙前程，遂引刀自刎而死。科道交章劾其故，乃寘智等于法。

壬戌廷試，策問任輔相以修庶政之意。時洛陽劉公健為首相，主通書“心純”二字。武功康狀元海起句云：“天下有不易之事，人君有不可易之心?！彼爝谝弧L聞宋淳熙間試士，孝宗受之光堯，主“堅忍”二字，對答者得上。第一人起句云：“天下未嘗有難成之事，人君不可無堅忍之心?！彼焖]第一。

壬戌春闈，有一士未試前頗有議其事關(guān)節(jié)者，嘩然以為第觀揭榜，若誠登第，則將有擊之者。已而其人不終場而罷。后有知者問之，乃曰：其日方作文，忽見其號舍前陡黑不見天日，視之乃一人，形色衣服正純黑色，軀頎且碩，當(dāng)舍背立，逕遮其光。士亦悟安得此等人，托以如廁，強出舍。出則天日皎然，回顧黑人無有。少選復(fù)入，甫坐定，又遮之矣。出入數(shù)四皆然。雖強握管，不能作一字。其士因思此必冤纏作梗，竟舍而出。比出，目觀爽然，卒無他故。

翰林院學(xué)士惟一人，多或三五人。壬戌秋，閣老洛陽劉公健因修《會典》成，欲德翰林，一時升學(xué)士者十人。時禮部尚書已有六人，謝公遷以在內(nèi)閣，張公昇為禮書掌部事，元公守直以禮書掌通政事，賈公斌以禮書掌鴻臚事，崔志端以禮書掌太常事，并南京為六人。崔由神樂觀道士，京師為之語曰：“禮部六尚書，一員黃老；翰林十學(xué)士，五個白丁?！币粫r盛傳，以為的對，且有譏警。蓋此五人謂山西張、陜西楊、大興劉、并某某，皆成化戊戌閣老萬公安以私意選為庶吉士者。在翰林未嘗讀書，其詩文一出，人皆嗤之。可見公論終不掩矣。

翰林院素稱清貴，無簿書之?dāng)_。舊有語曰：“一生事業(yè)惟公會，半世功名在早朝?！彼^清者如此。李西涯時為學(xué)士，因眾失朝，罰運灰炭。續(xù)兩句云：“更有運灰并運炭，翰林身上不曾饒。”一時哄然。又聞有一檢討，討里河之夫，又驛丞不接，甚不平?；蛑^之曰：“人多不知檢討何官，可只呼學(xué)士就好?！贝稳展Q學(xué)士，仍前不出。乃賦詩云：“翰林檢討被人輕，卻冒瀛洲學(xué)士名。依舊所司全不理，由來知要不知清。”

癸亥春，例該考察京官。給事中王蓋寧國人，吳舜浙江人，俱為鄉(xiāng)人訐奏不法事情，自慮公道難廢，乃先摭拾劾馬冢宰文升。又刑部主事張斅亦為帷薄事見在都察院問理，乃以女謁通戴都憲之內(nèi)。戴公不知，竟寘斅于法，斅亦誣奏他事。俱為言官論列。二公正部院當(dāng)事，因回避，只延至秋，方行考察。王蓋、吳舜皆坐不謹(jǐn)，亦從末減云。

內(nèi)臣何文鼎言語切直，內(nèi)有干宮闈戚畹者。上怒，撻之死。御史黃山等上疏訟其冤，雖不之省，而亦不之罪也。

近時宦官如蕭敬之文雅，陳寬之謹(jǐn)厚，何文鼎之忠讜，皆不可少。前此若金安之廉，興安之介，金英之知人，懷恩之持正，張永之剛勇，王高之雅飾，后乎此若芮景賢之安靜，皆有取焉。至如馬騏之激變交南，吉祥之怨望啟叛，蔣冕之讒亂宮闈，李廣之納賂干政，又其輩中之罪人也。至于王振之專恣，陷駕北狩，汪直之驕橫，西廠害人，后乎此若劉瑾之亂政謀叛，則又甚矣。

給事中張維新，己未進士，京師人?？紳M受封，以其父未仕，請具冠服，同入朝謝恩。預(yù)約親友，候朝畢由東長安門鼓樂迎至家。其父夜不睡，在廊下假寐，偶聞鐘響，促入班，叩頭畢，慌忙走過御街西，因憶前事，復(fù)橫過東。為序班所執(zhí)面糾，奉旨：“拿！”就于丹陛下揪縶，出午門外跪候，冠服皆褫于地。朝退迎送，本所以榮親，而瞬息至此，事變真不可料，皆為之嗟悼。予因憶昔年吳康齋與弼徵聘至京，有旨次日早文華殿引見?？谍S預(yù)擬數(shù)事將口陳，夜宿于朝房，掛其巾于壁。熟寐，因起遲，倉皇戴其巾以入。及見，上詢問再三，與弼俯首不能對，叩頭而已。令左右送出左順門。朝士謂曰：“此正敷陳時也，何以不言？”與弼皺眉，乃去巾觀之，有二三大蝎子嚙其頂，腫痛不可忍。又彭閣老時以狀元及第，次日該上表謝恩，演習(xí)已熟。因先夜勞倦，次早在直房睡熟，忽聞鐘響，趨走不及。鴻臚寺糾奏狀元謝恩不到，奉旨追究，幾危。賴?yán)铋w老諸公救之，乃免。此二事與張頗相類。噫！征君之奏對，狀元之面恩，皆尋常事也，乃至于此。古謂天威不違咫尺，信矣。

近一給事中建言處置軍國事一款：京城士人多好著五尾襯裙，營操官馬因此被人偷拔騣尾，落膘，不無有誤軍國大計，乞要禁革。又一給事中上疏為急救社稷事，曰：“見今北虜款塞，社稷危甚，急如人納粟，以救社稷?！比绱硕瑁芍^之通達治體者乎？一時騰笑于人多矣。嘗聞識者謂考選科道，須要察其文行，不可只拘人物。京師謠云：“選科全不在文章，但要須胡與胖長。更有一般堪笑處，衣裳漿得硬幫幫?！鄙w所由來漸矣。

甲子科因言官建議，欲令京官出主考各省鄉(xiāng)試。惟浙江聘楊月湖廉，山東聘王陽明守仁。時楊為南光祿以終養(yǎng)，王為主事以養(yǎng)病，俱在告。聞聘，皆欣然往。兩省亦頗稱得人，然亦不免南臺論劾。予嘗謂校文得士，自古為難。唐惟稱陸敬輿得韓子，宋惟稱歐陽公得二蘇。此外若呂東萊之知陸子靜、王應(yīng)麟之知文山，亦絕無而僅有者。我朝如胡頤庵之知南陽，姚文敏之知一峰，亦為罕見。又聞周宗伯洪謨初中解元，以減場，時考官彭弼江西人，批云：“七篇之多，不如五篇之純。”周果知名于時。又憶宋末太常蕭達主考，嘗于落卷中拔真西山。不知二公亦有是否乎？

下篇卷四

本朝狀元惟錢與謙無足取，延世如羅一峰，尚矣。前此若商文毅輅、彭文憲時亦有可觀。若曾公棨、曹公鼐之才，劉公儼、任公亨泰之介，張公顯宗，許公觀之節(jié)，皆無忝大科。其他則碌碌無述焉。若彭公教則奪于壽，曾公彥則限于年矣。

南京守備太監(jiān)劉瑯自陜西、河南鎮(zhèn)守至金陵，貪婪益甚，資積既厚，于私第建玉皇閣，延方外以講爐火。有術(shù)士知其信神異也，每事稱帝命以動之，饕其財無算?，樣杏窠{環(huán)，值價百鎰，術(shù)士紿令獻于玉皇，因遂竊之而出?；驗樵娦υ唬骸岸呀鸱e玉已如山，又向仙門學(xué)煉丹?？绽锏脕砜绽锶ィ窕试幌到{環(huán)?！?

李閣老西涯子兆先，幼穎敏絕人，為文下筆立就。每科場入試輒病，久不中。至是卒，年未三十。西涯公哭之慟，自為墓志，人甚哀之。士夫傳云：昔公之父名淳，金吾衛(wèi)軍余。微時為渡子日，嘗見一婦人早渡午歸，迨晚復(fù)渡，如此者幾月。李一日詰其故，婦曰：“有夫系獄，日往給其飲食，又復(fù)歸膳翁姑耳。所以不憚勞苦。”李聞其言，甚憫之，遂卻其直，早晚任其渡。他日一叟見李告曰：“聞汝素有善念，凡獲善報。汝有親骨未埋，吾當(dāng)為擇吉地瘞之，后當(dāng)有發(fā)?！币蚺c擇一山，指曰：“有白狐臥處，即佳壤也。汝可潛舁親骨埋其中。”李一夕往彼，果見白狐稔眠不起。李恐天明人知，因折樹枝有聲，狐驚聳身，三立而去。遂即其穴理之。明日叟來，詢葬事，李告以故。叟曰：“俟狐自起乃為妙爾，今驚去，當(dāng)中衰。汝子當(dāng)不失為三公?！苯衿溲怨灒怪翢o嗣。

兆先文名甚高，然游俠無度，以是致病。公一日過其書館中，書其幾云：“今日柳陌，明日花街。焚膏繼晷，秀才秀才！”兆先歸見之，亦過公齋，書案云：“今日黃風(fēng)，明日黑風(fēng)。燮理陰陽，相公相公！”傳之以為笑談。然予聞之，成化中眉州萬閣老亦題其子翼書館，翼亦答之同前。豈兆先有所聞，或亦偶然同之乎？

左都御史戴公珊當(dāng)考察，時吏部只欲憑巡按御史考語黜退，公不從。吏部曰：“如是我不擔(dān)怨。”公不然，私謂張考功志淳曰：“果欲如此，吾與子先將御史考核，從其賢者斯可。不可如貴堂上，一概從之。”由是果有所得。公可謂至公無私者矣。予聞之張南園云。

崇仁洪鐘生四歲，隋父朝京以訓(xùn)導(dǎo)考滿之京。舟中朝京與客奕，鐘在旁諦觀久之，悟其行勢，為父行變，累勝客局。比至臨清，見牌坊大字題額，則為父索筆書之，遂得字體。至京師，即設(shè)肆鬻字。京師異為神童。憲宗聞之，召見命書。即地連畫數(shù)十字，又命書“圣壽無疆，”鐘握筆久之，不動。上曰：“汝容有不識者乎？”鐘叩頭曰：“臣非不識字，第為此字不敢于地上書耳。”上嘉其言，即命內(nèi)侍舁幾，復(fù)以蹋鐙立其上書之。鐘一揮而就。上喜，命翰林給廩讀書，其父升國子助教，以便其子。弘治庚戌，年十八，登進士第，授中書。至是不幸嬰疾，未三十而卒。

蕭山何孝子競，其父舜賓原任南道御史，以事謫戍廣西，后遇宥回籍，頗事武斷。當(dāng)涂鄒魯以御史謫官縣丞，升任知蕭山，恃勢妄為，自號蕭然逐客，又改牧愛堂為寄豸堂，時常仍服豸繡。舜賓譏之，成仇。魯欲戕害，乃與二三吏卒謀作廣西移文勾取。遂差強徒十?dāng)?shù)人押舜賓起解，仍搜捕其子姓，寘之獄。及押舜賓行至江西，其吏卒受魯密囑，百般苦楚之。至夜，候舜賓睡熟，乃用沙袋掩口身死。其人還報魯，受賞。競逃匿，日夜思報父冤。一日聞魯已升山西僉事，伺其日出接憑，暗結(jié)親鄰，伏于道左，將魯拖扯下轎，用石灰擦瞎雙眼，用船裝至浙江。臬司當(dāng)將競監(jiān)候，上其事。法司題奉欽依，差給事中李舉、刑部郎中李時往勘其事，擬魯屏去人服食因而致死為首，絞罪；系篤疾，奏請。何競毆本管五品以上官，照例發(fā)口外為民。士論不平，競復(fù)具奏。再差大理寺正曹廉勘問，乃擬魯謀殺人造意，斬罪。余俱為從者，絞。何競為親報仇，情有可矜。奉聞，可之。輿論稱快，遂稱競為孝子云。

近來士夫多信地理，程篁墩學(xué)士代謝于朝注《雪心賦》，林見素都憲偕謝評事廷柱遍游閩中。則自朱晦庵已深信之，蓋其天分之高，又與胡五峰、蔡西山、陳北溪諸賢相與，講明益精，其說事多奇中。相傳其墓下有讖書曰：“某橋水漂，子孫入朝?！本疤┕镉蠚q，上問：“朱子有功圣門，子孫世祿否？”禮部奏云：“未蒙恩典?！痹t錄其嫡長子孫一人，世襲翰林院五經(jīng)博士，永奉祀事。其裔孫某入朝之日，墓前水發(fā)，橋為之傾。

工部吳主事某，湖州人，家素饒，號呂山吳家。初中進士，欲壽其父，緘幣求于西涯公。時公為學(xué)士，鄙其為人，不許。吳問其友人曰：“今朝中爵位極大者為誰？”友人云：“英國公太師左柱國也。”吳乃以幣求英公，英不知來意，遂受其幣，令門館作詩與之。吳得詩，夸耀于人云：“說甚麼李學(xué)士，英國當(dāng)朝第一人，乃為我做詩！”人皆掩口而笑。后因考察調(diào)外，將歸，乃以其父好騎驢，且年老，為構(gòu)壽材一副，買驢一頭。到家之日，適其父初度，開宴集賓朋為樂，聞其子至，甚喜?？驮唬骸肮舆h(yuǎn)來，必有奇物為壽?！痹兤渥?，乃曰：“壽器一副，驢一頭?！北娊允涓敢鄳C懊數(shù)日。某呆如此。

王編修瓚，一日自司禮監(jiān)教書出，謂一二同年曰：“今早在左順門，見紅氈衫裹一婦人，不見其面，只見二小足。有人隨去，見二內(nèi)使押送赴浣衣局。守者俱起立迎入，待之異常，不知其由?！焙髷?shù)日，乃聞參送數(shù)人至西曹問罪。內(nèi)鄭旺招系壩上人，有女名某，先年選入掖庭。近聞生有皇子，見在太后宮內(nèi)依住。旺每歲來西華門內(nèi)臣劉林探問，但有新時面麥瓜果，即托林送入，與本宮使女黃女兒說知遞進，悉回有衣服針線等物。旺回家夸耀，鄉(xiāng)人稱為鄭皇親，京城內(nèi)外，人爭趨赴，已二三年矣。近被緝事衙門以妖言訪獲，說者以為有所受也。后內(nèi)批：“劉林使依律決了，黃女兒送浣衣局，鄭某已發(fā)落了，鄭旺且監(jiān)著。”時論以為旨意發(fā)落，意自可見。若果妖言，旺乃罪魁，不即加刑，又鄭氏止云“已發(fā)落了”，尤為可疑。其卷案在刑部福建司，人多錄出，以為或有所待。后乙丑五月大赦，閔司冠即將旺放出，該司執(zhí)言事大須請，閔以為詔書不載者，即宜釋放。蓋亦意有在云。

湖州人以養(yǎng)蠶為生，然蠶神甚異。弘治中太倉孫廷慎行販安吉，往來皂林。見巡司獲盜三人，其人是彼處大族伍氏家丁也。蓋其家每歲畜蠶，因蠶多桑薄，飼之不繼，乃棄蠶十余筐，瘞之土窖中。三人仍駕船往市桑葉，不得。舟還途次，忽一大鯉躍入舟中，約重數(shù)斤。三人喜其罕得，載歸饋主。舟經(jīng)皂林，巡司異其小船而用兩櫓急駕，疑之，遂追捕至。檢其外，見頭倉有人腿一。三人自相驚駭，巡司即縛解浙江按察司，拷掠甚至，詰其身尸所在。三人不勝鍛煉，訴辨得魚之故，變易之端。主司不言，三人者不得已而認(rèn)之云：“殺人，身尸見埋在家隙地內(nèi)?！敝魉炯疵糇淙说妊褐疗浼遥敢坏?，發(fā)之，正是瘞蠶之處，蠶皆不見，惟見一死尸，身軀完全，乃少一腿。事之符合，并家主俱抵罪。此事江南人盛傳其事到京。豈其家害蠶命數(shù)多，有些冤報？然司刑者不可不審也。

乙丑松江劉知府琬上疏旌表一節(jié)婦，乃華亭張尚書鎣少子未婚之婦也。少子某，事游蕩，與娼狎，被驚得心疾，遂不起。某原聘京衛(wèi)趙指揮某女，沒時張為御史，居憂于家，即具書慰報于趙，令其別議。趙得訃，報其女。女曰：“千里之音，真?zhèn)挝纯芍??？v有兇說，而此身已生死系于張氏矣?！壁w夫婦素知其女至信，雖有媒妁來議，然不敢許。逾年，公服闋之京。趙往探之，且告以女之言。公恐負(fù)其女，備儀令夫人往慰之，女但唯唯。越數(shù)日，女告其母曰：“彼既來慰我，則盡禮。母親可率兒往展謝之，雖未及睹夫儀容，得拜翁姑，亦名分中事?！备改甘瞧溲裕淳叨Y母子偕往。女留張舍，卒不肯歸，曰：“既已身許張氏，夫死命也，決無他議。留此以事舅姑，盡婦之道。”謂母但歸，母不咈其言，如其志。女時年十八，張與夫人別設(shè)一室，令夫人與俱。既而足不外履，慈惠婉順。張夫人亦嘗論其可嫁之意，女曰：“有死而已?！笔窍ψ钥O，幾絕，賴救免。自是絕不敢道。四方士夫多為文以紀(jì)之。近時戲文盛傳商三元輅事，頗類此。然彼是虛誣，而此則實事也。因記于此以風(fēng)世。

西曹有一對云：“一雙狀元子，兩個探花爺。”是雖資謔，然亦奇事。蓋主事有張恩、王守仁，其父尚書昇、學(xué)士華，皆狀元也。又有劉鳳儀、李瓚，其子內(nèi)翰廷相、內(nèi)翰龍，皆探花也。又一對：“魯鐸分南北，朱袞別妍媸?！鄙w壬戌進士有兩魯鐸、二朱袞，一湖廣人，一永平人，一貌美，一不揚，故云。又丙辰進士有孟春、季春、夏鼎、周鼎，西涯閣老嘗即席命對：“孟仲季春惟少仲?！币讯磻?yīng)聲云：“夏商周鼎獨無商”皆無然奇句也。

乙丑賜昆山顧鼎臣為狀元。尹閣老直家居，謂人曰：“此名未善，蓋臣字與成字同音，鼎成龍駕，名犯嫌諱。”至五月，果然。人謂尹之言亦有自也。蓋景泰辛未狀元乃柯潛，時人云柯與哥同字，未幾英廟還自北，退居南宮，固“哥潛”之讖。又天順癸未春御史焦顯監(jiān)試，有火災(zāi)。時人語曰：“御史原姓焦，科場被火燒?！鄙w宋末亦有“不因南省火，安得狀元焦”之語。當(dāng)時或未之避，然亦偶湊合耳。初，顧之父恂得一夢，云“鼎臣為狀元”，初欲以此名其孫潛，未果，乃命其少子，即鼎臣也。果然。

是錄分上下篇，昉自弘治改元，至乙丑冬而止。上篇事關(guān)廟朝，下篇則臣下事也。皆即一時所聞，或因一言一行之微，漫書之，初非有所擇也。若夫圣政之宏綱大紀(jì)，及諸臣言行之詳，自有國史與諸家文集在焉，茲固其余焉耳。嗚呼！惟我敬皇在御十有八載，明作之功，惇大之化，比隆三代。而又克勤于政，無日不視朝，雖值雨雪傳免，而鑾輿猶御正衙，呼二三大臣參決政務(wù)。故當(dāng)時在朝諸縉紳，下迨蟣虱之微，無一人不欲趨朝以仰承休德，而聞夫所未聞也。愚臣自叨第后，獲綴班行之末，無一日不睹圣顏、聆天語，有所聞見，即銘諸心臆，退從諸鄉(xiāng)先生游，復(fù)悉其顛末，益聞其所未聞，即以片紙敬書，投之緗笥。鼎湖龍遠(yuǎn)，攀髯靡及。乃取而諦觀之，未嘗不泫然流涕，悵然增感也。遂繕寫成帙，釐為四卷，以備遺志，亦將自附于裨官氏之末云耳。

重光大荒落之歲陬月既望，謹(jǐn)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