蟫史卷之十二

于眾妙得元，則能心在腔里；以兩端求竭，寧解齒為骨余。龜喪十朋，所以益神明之壽；虎無乙字，何須還牝牡之天。

眾謂化醇何以言之，即誦侯書曰：

君往歲陛辭，曾以粵中滅火真人，薦楚軍治妖。上命粵制使石公，召真人來楚。石公屢奏真人玉音遐心者，于今三年矣。茲有峨嵋異僧號剛上人，赴粵行省，自陳得道在滅火真人之前，愿將袈裟半領(lǐng)，裹南伐之旄頭；錫杖一肩，擔(dān)左旋之斗柄。來我楚營，蕆斯苗事。石公奏請于朝，由粵星馳而至。吾念滅火真人，與君證夙因。閫內(nèi)外之徒，靡不搔首延佇，謂宜翩來，贊師干而洗妖穢者，既不可得，乃思其次。剛上人之智力，吾誠不能蠡測而管窺之。然白足請纓，其必有道，君盍與幕下士集謀以報？再副參謀明化醇為剛上人之故人，亟思晤對，且請以其二姬來，別授破苗之術(shù)。吾聞明參謀蜀之迂士。其二姬，皆苗女之英，凡為國家立大功，誠不與鄉(xiāng)黨爭細(xì)行，無論君與吾皆典兵，不以楚材晉用而分畛域，即明參謀受命行間，亦無得議其盡室以行，竊妻而逃者也。又二姬亦嘗為剛上人弟子，非有唐突，且熟商焉即示行止。

誦畢，聞?wù)哌瓦?。樂般曰：“一兄果有此方外交乎？則二姬之瓣香，亦易聞而知也?！被荚唬骸霸谖艺吖套灾訌膸?，未聞有命?！蹦撕趑N兒魔妗出，并叩之。鬘兒曰：“昔十歲時玩月，見一僧冉冉從月中下趺坐前除，云自峨嵋山來者，欲度為女徒。吾驚呼父母持梃出擊乃走去。豈即此剛上人耶？”魔妗曰：“吾在噩王帳中洗盥畢對鏡，忽見鏡中有衲子微笑，回視則已無有。就鏡問之，答云岡刀和尚，囁嚅不已。適噩王至，衲影遂亡，明日復(fù)見，語予云：‘前身是我發(fā)徒，今化形相招，當(dāng)呼師父也?！嵬僦耙鄿纾蚯吧鷰煹?，詎可知之？半鏡顯微真無著處，安得以為口實乎？”甘君曰：“前此播種，今而生稊，剛上人誠與二姬有衣缽因矣；副參之結(jié)納，信有諸乎？”化醇曰：“始嘗入峨嵋山中結(jié)茅，演先后天圖說，一丐僧半面為虎所創(chuàng)，呻吟于床后，吾飼以飲食，兩月愈，再拜求為弟，吾憐而許之。此僧談入幽玄，稍瀹靈腑。問其號，日智镠。一日忽不見，剛上人寧即智镠？”樂般曰：“《尚書注》云：‘镠，剛鐵也。’詎不信然。”甘君遣化醇以二姬往，及中途，值木蘭還營，謂化醇曰：“副參此行，不能救二女徒之厄。吾見甘君后，當(dāng)進(jìn)神速兵，但勿惶懼也?！被技岸е轮x而去。

木蘭進(jìn)帳，陳黃苗形勢，甘君曰：“矩兒安在？”答曰：“矩兒弟已入慕杜之室，不欲無功而歸。因杜進(jìn)士以見蚺苗，蚺悅其小而善戰(zhàn)，欲以女妻之。矩兒第以未奉將令，稍托詞從容，然蚺夫婦及部下人，均以為巢之居而足之系，此快婿不可失矣。杜進(jìn)士策云，機(jī)不可失，須決之于主人，謗恐其興，請裁之于元老。吾故為此行也！”甘君曰：“吾兒得婦， 蠻之?dāng)?，自在吾掌握中?！鼻渤Ｔ揭砸膺_(dá)斛斯侯，將出帳，仍返報曰：“藥王子隨一老道士至。呼使君出迓。”越自赴大營。甘君肅衣冠出，獷兒呼曰：“主帥可識此老師否？”甘君視之，鶴氅梳于絳霄，鳩筇濯于蒼水，咳唾如聞虎嘯，容儀乃見虬姿，庶幾王者規(guī)模，迥異道流骨相。執(zhí)甘君手而言曰：“前事非幻，后來勿疑，君識我，我始識人矣。不然，昧昧以思，皇皇何益？”甘君答曰：“鼎非無一隙之明也，為至明者所障，遂無能明，顧翳生于目，亦藉金箆刮之而已。老師其夢中之人耶？抑眼中之神耶？”老道士曰：“在使君為意中，在斛斯為夢中耳？”甘君頓悟，乃跪拜謝曰：“冢中見援，未言今晤，老師之降，喜心散而不能收，殆為鼎之于國家也，又殆為真人之于鼎也”迎入坐，復(fù)拜。老道士答拜曰：“此行實非所期，冢中先師之命曰：‘銷兵以泉，洗兵以火，晉氏以炎失德，眾火沸之。爾引之于先，若鮮卑羯與氏羌之屬，皆助薪而投炭者，用爾余烈，洗今之兵，此其運會矣。’故吾行北天，入地下，浮中海，轉(zhuǎn)南極出地，還細(xì)亞細(xì)之壤，至交阯，適小徒李長腳來謁，言使君近日星躔不吉，主名挫而身危，乞吾過訪，道濟(jì)王師，吾不拂其請。至衡岳前，斛斯貴之魂，為故隸所牽，將還酒星之次，吾以斛斯與使君協(xié)恭，不當(dāng)死，爰叱退酒隸，而引其生魂還營。即俾斛斯自告使君也。徒孫樂世治，將救司馬季孫于紅苗中，因但能自變，而不能窮玀鬼之變，迄無成功。吾令之還，待晤使君，別有所授?；梦飰男裕m小徒李長腳在，亦無能制玀鬼耳，況徒孫哉！”甘君問曰：“老師入地，胡復(fù)行海中？”曰：“凡上于天，下于地，俱是水，如雞卵焉。空處盡白，實處盡黃也。吾所行中海，乃四海之宗，所以生中央土者?！蹦恢兄T士，皆入為禮。知古曰：“今辰昏鏡復(fù)吟，疑吾友真人欲來，初不料尊師辱臨，弟子可云罔覺？”樂般曰：“小兒于老師，如耳之拱鼻，宗傳中祖孫之義也?！毕幧唬骸靶▲B不知泰華之峻，細(xì)魚莫測江河之深。桑蜎何人，而瞻古霸王之氣宇？且挹真神物之光華。令我神契元都，而象空濁世。”老道士曰：“瑪生誠異散人，二士亦超余子，此間有符氏之毛后，美而善戰(zhàn)者，聞其轉(zhuǎn)生謝家，今生證妙果矣。何不見吾？”甘君曰：“謝娘方侍明化醇，往斛斯?fàn)I耳？此女前生竟不凡耶？”老道士曰：“試取瑪生之鏡，待吾淬之?！?

知古跪獻(xiàn)其匣，老道士向空叩齒作梵語，一叟翩然而下，揖求所役。老道士頤指匣中物，叟掀髯曰：“如教。但當(dāng)喚吾妻出，吾磨鏡以剛不以柔，慮有折損，陰人亦自藏用，幸吾吞之而來?！北婑斠暎弄q作哽噎態(tài)，硅然有聲，吐一紅杏，如丸轉(zhuǎn)地。叟厲聲喝之漸定，長大為娟秀女，向上客斂衽。老道士曰：“曾摯瓶貯水來耶？”女曰：“渾忘卻矣。且奈何？”叟瞋目而詈，女笑曰：“老傖殊蠢，水在內(nèi)池。不在外海也。”傴倭自尋襦袴間，得蓄水器如桃子大，滴之則涓涓不絕。開匣出鏡，以纖手濯水，不持磨物，而十指作搓銅響，興殊未已。叟驅(qū)之下，捋其髯有涎如珠著鏡，即銀母也，亦以手淬，歌曰：

美人鏡如寶，仙人鏡如草。雌雄兩鏡不相惱，非雌非雄那能保？愛鏡主人卯金刀，圣磨不磷心忉忉。要與萬靈洗疵類，孰云磨鏡無賢豪？兩手化龍與云鏖，云去月來水母逃。夫妻磨鏡主人罵，傭奴誓不還仙曹。

叟歌未畢，女坐地和之，鏡忽作裂聲，視之有痕如割。叟大驚。女曰：“必有聞歌而竊視，以其私穢觸鏡者，爾時之鏡如嬰兒得悸疾，少觸即死也?！备示熘?，乃汕妮失檢點，慶喜以妮犯鏡神戒，命之跪而謝過。女曰：“穢之觸以其婦，腥之解即以其姑，告于甘君，須噩王夫人刺臂血滴之，雖裂亦無縫矣。”慶喜有難色，老道士曰：“菩薩前身不惜九九之命，乃不能以一縷血相舍耶？”喜竟伸其臂引刀刺之，血滴而鏡痕合。老道士喜曰：“三千大千之心廓焉，十里五里之霧開矣?！敝湓疲?

兩大合鏡，五行凝精。氣陽鏡易死，血陰鏡易生。陰陽遇賊晦，陰陽遇配明。新鏡已明，古道將成。磨鏡之人，一雙入吾罌。

袖出一小罌置于中庭，叟先跳入，女繼之。老道士喝云：“去、去！”罌自飛入天末而滅。獷兒請曰：“瑪師之鏡生矣。老師曷以拯正參之死？”甘君問曰：“汝何方遇正參而知其危急？”獷兒曰：“玀鬼中，男猓匿女，女猓致男，女猓共八寨，每寨置五十人，吾蹤跡正參不得，曾以四更后伏地戶聽人言，至第五寨有漢人哦詩，哦畢復(fù)嘆，則涕泣有聲。吾聞其蜀音，以為必正參也。乃鉆地戶出窺之，正參為女猓所制，錮斗室中，見吾而泣告曰：‘始我夜坐，作書紀(jì)夢，步月中庭，坐一山石，無故石載我平地飛起，在石上惟恐墜死，凡一日始入此間，石忽變?yōu)榕?，以刀脅降，我誓死不辱漢，彼又招其伴十人導(dǎo)我淫，夫我守甘使君之節(jié)，懼如明副參之傎，不敢淫也。故吟詠悲泣，不謂小冠軍使聞之，既見我，何以出于火坑？’斯時吾變?yōu)樯撸钫齾ⅡT之出斗室，見一綠發(fā)怪裸體而來，其私處有二物，吾術(shù)為所破，此怪仍劫正參去。吾侘傺時，老師示形，遂從之以還耳。”老道士曰：“世治汝來前，夫變化萬端。其所以變者一元也，汝能變禽獸矣，而不知萬禽皆一鳳之毛，萬獸皆一麟之角。汝能變鱗介矣，而不知一龍藏群鱗，一龜藏群介。汝能變蜾蟲矣，而不知十萬八千之蟲，由于一蠛蠓，得其一，則不變而可以括萬變之囊?！睒钒懵勊拐撘玻淖肥帜≡唬骸八鼓俗円字?，原于不易之易乎？”甘君亦嘆曰：“旨哉！”獷兒問曰：“小弟子方變蛇行，而陰陽之怪乘之，術(shù)遂解，何歟？”老道士曰：“怪即女猓也，以汝能變，轉(zhuǎn)以變克汝。究之，汝不知其一，女猓又知其一而不知其二。此正不能敵邪。而邪亦不足以勝正耳?！鲍E兒跪而請曰：“所以破女猓而歸正參者，惟老師教之。”老道士出一素紙，問獷兒曰：“汝見其篆乎？”答曰：“無所見。”即噓氣顯一神人，張巨口出一手五指，取獷兒吞之。良久，仍吐出，神人不見。復(fù)取紙命獷兒審視，答曰：“見其篆細(xì)于蟭螟，得五千字?！崩系朗苛R曰：“愚小兒，若何有如許字？”獷兒再視，仍素紙焉，點頭曰：“無半字?！崩系朗吭唬骸翱梢印Ｈ耆? 牱江上，縛綠發(fā)怪，仍負(fù)司馬季孫歸，晦鏡之賊亦得也?！鲍E兒拜謝去。

沙明進(jìn)帳云：“來黔撫軍者為區(qū)布政，使人赍書至。問苗中事。”甘君閱之云：

星在粵西，聞足下平枹罕之叛苗，援隴西之知己；持檄祇煩青佩，執(zhí)鞭遂有白蠻。分兵而解李郭之圍，列陣而懸蟫眬之首。當(dāng)日知公有我，不圖遂至于斯。后來許國何人，亦恐難為其繼。徒以功高之累，鹢且退飛；不曾意滿而虧，雷終出奮。星也宣粵無狀，忽膺節(jié)鉞之加；撫黔有憂，竊藉風(fēng)云可接。側(cè)聞苗民逆命，尚有其三；常謂漢將封侯，當(dāng)居第一。思其前績，跂是遠(yuǎn)謨，真人猶在行間，我亦不應(yīng)有疾。天女更來海國，君其何患無成？

甘君得書喜曰：“區(qū)公來撫于黔，為此州稱慶，惟稍隔戎行，無由覿面耳。”因以詩答區(qū)撫軍，遣其使致之云：

人隨地氣北而南，豈謂天功我敢貪。

楊仆頭銜新粵嶠，桓公手植故江潭。

疲于兵事不堪七，宥以國恩何止三？

多愧知交相問訊，心如再熟有春蠶。

因憐后福必先災(zāi)，不遣星文圻上臺。

天女弓衣防寇至，真人藥裹作醫(yī)來。

焉知嶺表豐碑立，已兆黔中大府開。

君自遷喬吾入谷，修翎相習(xí)莫相猜。

此間氛祲總難消，干羽空傳格有苗。

蟻賊頻窺惟恃險，鵝軍驟勝不知驕。

陳師稍看魚龍戲，樹幟多逢草木妖。

至竟勛名誰藉手，漢家終倚霍嫖姚。

使者自去，木蘭曰：“區(qū)公之書，尚不知吾已在營中也；然吾雖在，于事何益？途中見兩女徒赴大營，想早晚危矣，當(dāng)煉玄武神救之?！崩系朗吭唬骸靶渖袼I(lǐng)元緒子弟，蹣跚不利于行，若剛上人化金剛禪為七十二鉆，則皆死矣。不能挫其毫末，且將以妒能戕賊之說，蠱惑斛斯，曲反在我也。”木蘭曰：“投鼠而器不壞，揮斤而鼻不傷，非老師而孰能之？”甘君曰：“斛斯侯以書來，遂有賺副參而攝二姬之事，吾尚疑焉?！蹦咎m曰：“剛上人嘗受術(shù)于唎啞喻，以淫其女弟子，為唎所呵逐，此事點金道人言之，吾早在營，必諫阻副參夫婦之行矣。”老道士曰：“聞之吾師云：‘人有所嗜，必有所制。’吾師銷一世之兵，吾獨不能銷一人之兵乎？”召木蘭至前，授一小盒曰：“以付大女徒謝娘?！蹦咎m拜而行，隱身入斛斯帳，見侯方與明化醇奕，化醇曰：“侯得不毛之地，壞卻萬里長城矣?！滨购钤唬骸半m然，美目之盼，君失其四也?！弊笥疫M(jìn)曰：“此局殊可不完。上人方與二姬談禪，請相詣?！焙钆c化醇攜手入，見剛上人趺坐禪榻，鬘兒魔妗皆侍。侯與化醇列坐其側(cè)，上人問曰：“汝等心上有蟣虱二，孰與捫之而與我食之？”侯答曰：“虱求食于心者，我將使我心食之。”化醇答曰：“捫之在師，食之在畜?！濒N兒曰：“我自捫之，是僧是虱。”魔妗曰：“師自求食而不能捫之，虱得以食師之心矣?！鄙先擞謫栐唬骸皟墒挥埓蟊姵衅潇觥！濒N兒曰：“還叩僧心賊心，何為不與虱延一脈？”化醇曰：“兩虱皆牝，待吾心死，嫁與牡者育之?！蹦ф≡唬骸皟墒阅担埓髱煘橹畤L糞，何謂無嗣？”侯曰：“虱一牝一牡而不肯交，乞和尚說法。”上人喝曰：“是心皆愚，是虱皆智。智能食愚，虱能食心。食虱之智，其鐵師乎？”眾問曰：“鐵師何形？”答曰：“禿頂而圓身。”問：“何色？”答曰：“紫氣而砑光。”問：“何解脫？”答曰：“豎生而橫死?！焙钤唬骸袄献营q龍，仲子若蚓，鐵師之號，獨上人當(dāng)之矣。”剛上人大笑，下坐復(fù)談軍中事?；荚唬骸拔魰r山中所發(fā)，元著超超，今此之云，殊出次乘。”上人曰：“貶道從軍，玄之不能也。況又玄乎？”侯請曰：“黑苗以瘴癘為禍，幾喪我全軍，上人何以教之？行天討而伸士氣也。”上人曰：“凡現(xiàn)神通者，多不自名，傳之其人，如心之使發(fā)。今之夜，祗以明故人夫婦，授小符箓，擒戮黑苗，如治蟣虱耳?！?

侯從之，為設(shè)法壇，戒軍士謹(jǐn)嚴(yán)，勿擅入視。初更，化醇與二姬，沐浴立壇下聽指示。上人登壇布罡而咒，忽現(xiàn)樓閣如仙舍，置化醇于閣下，而二姬各居一樓。木蘭徑入鬘兒樓中，附耳語曰：“吾汝師也，汝將有厄，速以手來接吾盒。剛上人來犯，即開盒自有策應(yīng)。”鬘兒大驚，摸索接其盒。木蘭自隱身出，坐帳外伺之。是時化醇殊悶，聞上人喚，漫應(yīng)之而不得其出戶。魔妗聞呼下樓，則剛上人已將乘鬘兒矣。鬘兒聞有氣息如麝，有足音如鳧，潛開盒，覺一物飛出，如攫嬰兒去者，樓閣俱不見，夫婦仍在壇下。天明不見剛上人，眾卒旁搜之，則在老兵臥所，持其斷具而呻，殆為盒中物所割者。斛斯聞而大駭，以問化醇，對曰：“其幻樓閣也，將甘心于謝氏婢也。彼不受污者，神人以盒授之，而得此，異哉所聞也。侯考剛上人平日行，則苗男女切近者，俱無完體焉。”遣人逐之曰：“上人年且老，不足以當(dāng)閹奴，心不凈者，身已凈矣。盍去之名山，與鐵師同化？”剛上人揮涕言曰：“劉元海以雀兒殘我，我頭未斷，當(dāng)碎軀以復(fù)此仇也。”言訖，攜窮褲走入壁中。斛斯謂化醇曰：“宰割禿廝者，即生我之劉王也。竟安在哉！”

木蘭入見侯，告以老道士所授術(shù)。侯向空頂禮老道士，謂木蘭曰：“前者甘君遣常越來，以員小將婚姻酌可否，吾問之剛和尚，彼以為必不可行。反彼之見，必可行矣。其與甘君計，密示小將，觀釁而動，黃苗女不妨篤伉儷也?！敝x化醇及二姬，令與木蘭返，且曰：“寄語甘君，無忘鄔郁歸告之言。破紅苗救張許耳?！彼燹o去。木蘭謂化醇曰：“副參自以矩兒弟婚事歸報甘君，吾自赴張許營相助，不待將令，多輾轉(zhuǎn)矣?！蹦咎m去?；家远w，見甘君，將叩謝老道士。甘君蹙然曰：“昨夜，吾夢老師來別云：剛上人已入南蠻，獻(xiàn)讒于故滇王莊蹻，以鬼兵下戈船，入 牱江助紅苗，其勢將不可敵，吾往迎戰(zhàn)，所謂出其不意也。遂別去。旦而失老師所在，副參夫婦，將于何申謝乎？”化醇又以木蘭赴張許營，并斛斯侯許婚之說告。甘君使常越沙明，仍赴黃苗中，告杜進(jìn)士以矩兒就婚意。越明出，旋各牽一人至，曰是男女猓二人，自投大營，云為樂王子所擒，赴營請死者。越明自赴黃苗，甘君曰：“正參猶未救還耶？請知古鏡之?！敝旁唬骸柏?fù)而飛行，為剛上人所指，仍縛去正參。樂王子徒步歸耳?！备示唬骸袄蠋焿糁醒裕瑒偵先艘阎聊闲U，安得又在途中，截奪正參也？”知古曰：“夫有隱身術(shù)者，必能顯神；有指地術(shù)者，必能分體。是一是二，亦萬亦千。為幻想，非真源也。彼遭閹而不死，乃分其身為二體矣。老師之夢，與吾之鏡，率由幻得真，無庸疑慮?！备示龂@曰：“吾乃知邪正之極處，俱不易窮?！鼻矣嵍＃鼱咳?。男猓名者狨，女猓名矣貍。詰之曰：“汝猓以何邪法，攝司馬正參謀？”矣猓曰：“某變?yōu)槭P庭中，彼坐吾背，即負(fù)而起也。彼見為石，吾自入耳。先汝國中小將竊彼以逃，某變綠發(fā)鬼以陰示之，乃奪汝參謀返。昨者小將又至，某將弄法，小將吐一手攫某，即引藤蔓自縛焉。同者狨投汝營也?！备示懺唬骸拔畚岈敶髱熒耒R，亦即汝猓耶？”者狨曰：“是夜，與矣貍偕 蠻數(shù)人，入汝營中。見一舍光明，將竊取寶物。入之，惟見鏡旁一人臥，呼氣魘其人，取鏡自照，忽下體奇癢。就鏡前搔之，鏡全晦，遂棄之走。汝家小將，既擒矣貍，某亦露下體厭之，小將吐一絲幔障吾目，亦不覺自縛也。”甘君詫曰：“此兩猓皆具陰陽乎？”遣卒士驗之而信。甘君曰：“汝猓尚能變庭石耶，變綠發(fā)鬼耶？”二猓言曰：“試同變之。”由是其縛自解，各就地轉(zhuǎn)為兩石臼。又風(fēng)起，變兩鬼為赤白發(fā)，隨地復(fù)現(xiàn)男女身。甘君曰：“是怪猓，不宜請命于斛斯侯。彼中無道術(shù)人戮之也。”知古曰：“恐刀劍猝不能傷也，以吾鏡誅之而可?！比＄R叩背，咒初遍。二猓狂叫，其身若塵埃飏去。

忽獷兒入，撫掌曰：“快哉鏡乎？惜不持照剛和尚，使彼奪正參以歸?！备示唬骸袄蠋熡蛛[去，正參何日生還耶。”獷兒曰：“剛上人將以獲正參功，自媒于噩青氣，令彼兩人有魚水之雅，以剛惡濟(jì)猓兇，我軍中直無勝策，請與瑪師偕，吾自得以變化行反間耳。”甘君乞知古攜鏡與之行，至 牱江邊，知古覓漁艇匿其跡，獷兒變男猓入寨中，聞群猓語曰：“前夜劫張許營者，為一女將擒去十三人，今早遁歸矣。大王征求師相，有剛上人擒獲漢參軍，愿居左右，大王悅，命宮中張宴，以客饌，不以僧齋，亦寨中新氣象也?！鲍E兒雜諸小猓入內(nèi)，侍酒筵。傳剛上人至，噩降階迎入，坐論軍務(wù)，歡若平生。噩曰：“張許營中，時為我兵掠，昨被擒多人，雖以術(shù)逃歸，然亦挫折矣。聞其用女將也，上人其前知乎？”剛答曰：“即漢廷所封天女，東海龍女酈仲離也。在師中名木蘭?！必唬骸叭粍t吾亦知之，是嘗伏谷中以地雷敗我?guī)熣?，上人無能為役歟？”剛切齒曰：“彼之于吾，仇不可解，誠假大王之威，雪一劫之辱，吾安得便好休也？”噩曰：“何仇何辱，吾不足以知之。”剛蹙容曰：“本體之不全，靈根之已 ，在周為巷伯，在漢為史公，能不悲乎？行自愧矣?！必Χ鴳z之曰：“愿陳洗腆之情，為上人澆塊壘也。”遂入宴燔炙，俱過常珍，羹湯亦嘗異味。剛饜飫既多，莊嚴(yán)漸失。既而歌惟雜劇，興甚藏鉤。噩遣猓童之佼，跪進(jìn)一卮。剛還引滿，為大王壽。噩飲先醉，詞益多，舉巨 屬剛盡之。剛亦醉。噩曰：“上人所擒司馬季孫，吾勿殺也，須遣說甘鼎，易還吾故夫人?！眲傇唬骸按笸醴蛉酥雷u，布于幽明，而不獲奉大王以終身，洵有情而無望者也。吾請以小術(shù)攝之歸，俾吾王大快于心耳。”噩大喜，復(fù)拍案叫曰：“吾將以猓艷數(shù)人，為上人薦寢，試觀羅什之吞針。惜乎此道淪亡，媾將何及矣?！眲傇唬骸拔嵋延胁粔闹恚瑪酂o常虧之性，呼吸而還具體，摩挲亦返元神也。始雖自有而無，終亦以損為益。”噩自捋其須，神色稍動曰：“明當(dāng)封拜上人，為吾夫婦一合其鏡。”剛曰：“易易，惟索還宮酒食耳?！贝筻宥T飲。

是夕，獷兒變剛上人之形，入噩宮中，調(diào)其所幸之苗婢。婢卻之，又入噩寢室，見噩方醉而不能動，兩苗妃為之按摩。獷兒故作窸窣聲。噩朦朧見之，笑曰：“上人來窺形色，得毋顧影自憐耶？”兩苗妃皆赧赧。獷兒答曰：“吾醉后神游，偶來王宮，非食指動也。”忽不見。其明日苗婢以訴，噩曰：“始窺我，乃無害。吾以為仙佛出神，試凡目者。乃狎侮群婢，則道心蕩矣。宜為人所宮哉。”嗣后不復(fù)封拜，亦罕與談兵。獷兒伺季孫，乃閉置于剛之右舍，不食已三日矣。一小猓跪進(jìn)其餐，泣且稽首，獷兒謂之曰：“彼漢囚也，即餓死，于我輩何傷乎？而作此態(tài)。”小猓曰：“大王有命，不殺漢囚。其餓死，則殺進(jìn)食者?！鲍E兒曰：“若然，大王何不歸漢？”小猓曰：“聞吾父兄曰，大王嘗為漢小將所窘，在沙礫中倚馬賭射，小將避腹貫臂，拔矢裹襟，存大王之命，故終身以不殺漢囚報之。吾亦笑其愚也，如子云云，何不歸漢？”獷兒見季孫瞑目不語，呼曰：“非人不能救爾，爾不能受人救也?！奔緦O張目視之，叱曰：“猓奴乃敢誚漢參謀也哉！”獷兒笑曰：“參謀參謀，再囚再囚，有人負(fù)汝再矣。而皆為人所奪，以人而反不如石乎？”

季孫聞其言異，知獷兒善變，乃為隱語曰：“君知者耶？”曰：“然?！庇謫枺骸吧陾柡瓮酰俊痹唬骸霸?。”季孫乃少進(jìn)飲食，小猓去，獷兒曰：“以明鏡來，棖也不足懼矣?！彼斐鲋翝O艇，告知古以所為，且事在旦夕。知古曰：“吾于道術(shù)之事，有體無用，沖舉隱形，皆未之傳也。何以贈之，而事斯語?！鲍E兒曰：“君載寶至重，吾不能提挈之，請變君之面目為老猓，作橐駝狀以負(fù)爾鏡，何如？”知古曰：“異哉，我不能自變，而人變我，又何尤乎？”獷兒張口吐一手，揉知古面目，上下摩其身，儼老猓焉。相率入寨，更鼓動矣。聞剛上人呼其侍者云：“今夕風(fēng)不吉，宜防賊來。”侍者曰：“我輩乃賊也，尚有賊中之賊耶？”知古掩笑。二更后，獷兒潛來季孫室，小語云：“起起，吾不能復(fù)負(fù)汝，試抱此竹夾膝行?！奔緦O抱之，入懷者固一鱗物也。穿戶出走，作風(fēng)雷聲，獷兒為前導(dǎo)。剛上人大驚，掣錫杖投之，變?yōu)槲宕笮侨邕B珠，絡(luò)其身登天際。知古叩鏡背咒不已，珠落地而剛亦無跡，獷兒自以季孫還營中，噩帳下群猓無敢出斗者。知古始得從容負(fù)鏡出寨，呼司馬季孫者三，道旁一人出曰：“季孫已歸，瑪大師盍于此小?。俊敝旁唬骸昂嗡瞥Ｔ秸Z。”遂從之行。歷里許，乃入一草庵，挑燈對照時，知古及其人相視而各駭。知古問曰：“汝漢人耶，吾在漢營中實未見汝？”其人曰：“君猓夷耶，吾在猓寨中，亦從未識君?！敝蓬D覺其變形，初未復(fù)本相，叩其人姓名，答云：“真無欲。嘗與司馬正參交，聞其脫于險阻，此地來相迎耳。不謂值吾子。”問知古姓名。知古暗思：“彼呼我為瑪大師，誠知之矣。因面目非而復(fù)詰，何勿紿之？”答云：“者珂。以噩王命侍剛上人，今聞其追季孫，因而助之呼也，子可識剛上人乎？”其人視知古背，問所負(fù)何物。答云：“此瑪知古之鏡也。”其人曰：“知古安在？吾見此鏡，以為子即知古矣，何者珂之云？”答曰：“二更后，知古敲鏡于中庭，吾自其后而掣之，鏡乃歸我，知古想亦歸漢營耳。”其人忽厲聲曰：“汝老猓得此無用，送我何如？”知古不肯。其人指戶內(nèi)數(shù)人出，喝曰：“汝輩何不奪取此寶？”數(shù)人皆諾。知古曰：“我即不畏汝，亦當(dāng)贈汝，但須假吾攬鏡自照，庶不虛此一生。照畢，以付汝，又何如？”其人曰：“若爾爾，吾不于汝乎靳也。速自鏡?！敝砰_視之，其人即剛上人，所變形數(shù)人，則山中斷樹枝也。方駭間，其人攘臂來奪。知古度不能支，投鏡大罵。其人曰：“汝非瑪知古，何得發(fā)訕？”忽又一人進(jìn)草庵云：“鏡不必奪，我亦聞公等之言矣。瑪知古失鏡而大慟，將自死以索剛上人之命，我因代之訪鏡，既公等以此爭競，盍以付我？轉(zhuǎn)還知古哉?！逼淙舜笈瑥綋]毒手擊之。此一人倒地，拾鏡出門去。其人引數(shù)人追之。

天既明，草庵如洗，乃在空冢中。知古匍匐出，見木蘭忻然攜鏡至，曰：“幸哉斯鏡，出君之背，入吾之手也。語以剛上人與吾斗法物，已擊走之?！庇中υ唬骸艾攷煵唤馕嵫裕胬镶Ｒ?。”

東日才上，木蘭吸氣數(shù)十口，對知古噴之，嚏而復(fù)其本相。始受鏡而謝曰：“天女何自來援也？”木蘭曰：“吾為兩都督擒男猓十三人，盡被逃去，因以百人劫紅苗營，求司馬正參蹤跡，適已為樂王子護(hù)歸，知瑪師同行而不見，冥搜至此，不期得護(hù)神鏡也。張許亦望吾師至其軍，請以鏡護(hù)可乎？”知古曰：“吾之鏡，那如天女之盒。盒中物，能使剛為不完人；鏡中光，不能使剛為無住客。盒常在天女手中，則鏡常在吾背上矣?！蹦咎m曰：“盒中靈雀即鏡中神龍，吾之養(yǎng)雀，即師之豢龍也，忍相離乎？”知古與木蘭往張許營，張大都督迎出曰：“瑪師天女之來，所以助懷亮者至矣?！贬橅緝蓭煟鄰? 牱江浮出，以待濟(jì)艱，遂偕入。許大都督曰：“始得天女協(xié)力，已免傷殘，偕以瑪師，噩苗可盡也？”針砭二師謂知古曰：“鏡破則道壞，鏡完則道圓，明心見性，省無數(shù)修士工夫，亦不煩真伽激勸，劉老師之傳衣傳缽，視吾徒夙種根荄也。我二人遭唎啞喻震雷之劫，體變鱗介，尋交阯道院，得滅火真人，稍求解脫。真人云：‘耳目手足之疾，不宜急求醫(yī)人，抱疾而安之，則終自治?！叶顺劣谌跛?，養(yǎng)體有時，值劉老師過斯，投羽扇而不溺，知其下有疾痛之徒，出舌幻兩針，各治其患處。我二人始脫于鱗介，化為云霞之軀，轉(zhuǎn)以痼疾進(jìn)妙明境，遂入 牱江至此，以待唎啞喻矣?！蹦咎m曰：“ 牱江不能載一羽，即弱水之支流，吾嘗閱《海藏經(jīng)》得之。唎以借臂遁去，復(fù)入色界，非還自滅耶。”二師曰：“唎與其徒智镠，皆由滅得生，亦其隨化之理。”兩大都督曰：“眾善會歸，奚敢作孽，紅苗誠蜾蟲，不足彈一仙指。甘君與吾軍同患者，當(dāng)以此告之?！敝旁唬骸拔徵R先嘯而后吟，甘君或有所侵害，而藉二師救，亦神人相遇之占也?！毖晕醇龋氖轮?，云：“樂王子以司馬季孫歸，甘君喜可知矣。”中夜賦詩共賀。既寢，夢老師返，授一鐵丸吞之，云：“吞此則胸中長甲兵，鎮(zhèn)虛憍之魔鬼。甘君覺而腹痛，丸塞其胸，捫之可畏，吾試展徹土作稼之文觀之。其字曰：

三口吐金煉一爐，水經(jīng)注之爐無金，金水蕩滌之，金口兩絕。

其機(jī)甚奧，吾意瑪師之鏡，有金水之義，急而相詣，得非是歟。”知古嘿然，針師曰：“吾往視甘君?！奔促蓮氖氯ィ霂ぶ?，甘君氣縷縷將絕，小語針師曰：“夢中之鐵，適從何來，吾師點金，恐無此速化?！贬槑熢唬骸拔崴c者頑金，所成者神鐵。君所夢吞之鐵，乃美疢而妖者也。夫妖生于夢，而慧結(jié)于因，吾知之矣?！蓖陆饛椫渲笕珑R，照見甘君胸中之鐵，乃是一鬼臂耳。問甘君曰：“剖腹而出之乎，不然，沃癸水，亦可潛消也。”甘君喟然曰：“元老則有比干，小臣非無金藏，吾何求哉！得死亦樂矣?！睒钒慵盎迹云驷槑熢唬骸捌手旅?，請從其消焉者?！贬槑熢唬骸拔粼趲熤校⑿蘖_之少主，尚居噩帳，今歸漢矣。取諸其懷，非少主而奚屬？”化醇曰：“若是其取也，其主人實病。”般曰：“禮，梱內(nèi)外言不出入，況彼其未亡人乎？”蠋生曰：“臂血之勿吝，即公忠可知矣。愿因副參之二姬以請，則免于褻也?！被家愿骠N兒等，就慶喜室中凂之。喜曰：“未來之前，已煉其液，出一蠟丸，云送呈針師，此金丹不求報禮矣?！濒N兒因副參獻(xiàn)其丸，眾未之信，獨針師贊嘆曰：“彼亦換姹女之骨矣，去道夫何遠(yuǎn)哉。”復(fù)揖眾而言曰：“蠟丸之投，震驚不少，幸無少見多怪，以待盈虧之自然?！北娊栽唬骸笆咕A(chǔ)之身，一寄于不龜手之技，敢或駭諸！”乃熔蠟丸，傅甘君之足底，一時而腹中鐵鳴。甘君瞠目，謂針師曰：“不忍于一剖，此時腹中物，跋扈何如？”即瞑目逝。季孫不勝悲愴，謂同幕曰：“即有七日之復(fù)，已無一息之存，想來岑之被刺，巡遠(yuǎn)之遭屠，其慘毒有如此矣！夫前夜使君賀我，又寧知今夕我唁使君，天留此人，世可無我。何其道盡于鐵腸，悲深于銅淚，而騰槽之馬，嘶憶將軍；在幕之烏，啼為吊客。雖不至西州重過，東閣再窺，然俯仰生平，亦可見師未捷而身先死者。古今同此其感也。”

其次日，斛斯侯使人來訊：“甘君疾革，曾有未了之事欲留之言否？”獷兒對曰：“未了者須自了之，欲留者不能留也。主兵無恙，乞侯秘之?！笔谷顺觯Ｔ缴趁饕跃貎壕突辄S苗，歸而報命。聞甘君不起，踴而入，針師叱曰：“東海漁人，毋得誤搶地，撓使君煉鐵之功。”越明曰：“嘗見使君病矣，婁萬赤所遣赤蜈蚣，繞頸三匝而氣未絕，今其尚可活耶?！?

筆冢啾啾若有憑，每于索隱得禪燈。

休疑運去庭逢鵬，會見神來?；i。

喜懼相忘人亦廢，陰陽不戰(zhàn)帝何能？

鬼才自欲窮蚊睫，洞徹閻浮最下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