指導(dǎo)大概
本文(指《談新詩》第五段,下同)是說明文。胡先生在這一段文字里所要說明的是“做新詩的方法”,其實也“就是做一切詩的方法”①。新詩和舊詩以及詞曲不同的地方只在詩體上,只在“詩體的解放”上①,根本的方法是一致的。胡先生在本篇(指《談新詩》全文,下同)第二段里說,“中國近年的新詩運動可算得是一種‘詩體的大解放’。因為有了這一層詩體的解放,所以豐富的材料,精密的觀察,高深的理想,復(fù)雜的感情,方才能跑到詩里去。”他又“用歷史進(jìn)化的眼光來看中國詩的變遷”,說“詩的進(jìn)化沒有一回不是跟著詩體的進(jìn)化來的”。他說從“三百篇”到現(xiàn)在詩體共經(jīng)過四次解放:騷賦是第一次,五七言詩是第二次,詞曲是第三次,新詩是第四次。解放的結(jié)果是逐漸合于“語言之自然”。他在本篇第四段里說新詩的?音節(jié)是“和諧的自然音節(jié)”。又說,“詩的音節(jié)全靠兩個重要分子:一是語氣的自然節(jié)奏;二是每句內(nèi)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諧?!边@第二個分子也就是“內(nèi)部的組織——層次,條理,排比,章法,句法”。本篇作于民國八年。這二十多年來新詩的詩體也曾經(jīng)過種種的嘗試,但照現(xiàn)在的趨勢看,胡先生所謂“合語言之自然”同“和諧的自然音節(jié)”還是正確的指路標(biāo);不過詳細(xì)的節(jié)目因時因人而異罷了。
做新詩的方法,乃至做一切詩的方法,積極的是“須要用具體的做法”,消極的是“不可用抽象的說法”③;但這里積極的和消極的只是一件事的兩面兒,并不是各不相關(guān)的??墒窃鯓邮恰熬唧w的做法”呢?從本文所舉的例子看,似乎有三方面可說。一方面是引起明了的影像或感覺,一方面是從特殊的個別的事件暗示一般的情形,另一方面是用喻說理。本文所說“明顯逼人的影像”③,“明了濃麗的影像”④,“鮮明撲人的影像”⑤,都是“詩的具體性”③,這些都是“眼睛里的影像”⑦?!斑€有引起聽官里的明了感覺的”⑦,“還有能引起讀者渾身的感覺的”⑧,也該是“詩的具體性”。關(guān)于“眼睛里的影像”,本文的例子都是寫景的,或描寫自然的。這些都是直陳,顯而易見。寫人,寫事便往往不能如此,雖然有時也借重“眼睛里的影像”。那兒需要曲達(dá),曲達(dá)當(dāng)然要復(fù)雜些。“眼睛里的影像”是文學(xué)的,也是詩的一個主要源頭,“聽官里的感覺”和“渾身的感覺”,在文學(xué)里,詩里,到底是不常有的。胡先生有《什么是文學(xué)》一篇小文,說文學(xué)有三要件:一是“明白清楚”,叫做“懂得性”;二是“有力能動人”,叫做“逼人性”;三是“美”,是前二者“加起來自然發(fā)生的結(jié)果”。那文中所謂“明?白清楚”和“逼人”,當(dāng)然不限于“眼睛里的影像”,可還是從“眼睛里的影像”引申出來的?!把劬锏挠跋瘛痹谖膶W(xué)里在詩里的重要性,由此可見一斑。
從引起明了的影像或感覺“再進(jìn)一步說,凡是抽象的材料,格外應(yīng)該用具體的寫法”⑨。這兒“抽象的材料”是種種的情形或道理,“具體的寫法”是種種的事件或比喻。從特殊見一般,用比喻說道理,都是曲達(dá),比直接引起影像或感覺要復(fù)雜些,所以說是“再進(jìn)一步”。文中又提出“抽象的題目”這名字。大概本文所謂“抽象的材料”有廣狹二義;廣義的“材料”包括著“題目”,狹義的和“題目”對立著。就本文所舉的例子說,“前倨后恭”?,“作偽的禮教”,“樂觀”?,獨行其是,不屈己從人(《老鴉》的“題目”)?,都是“抽象的題目”。還有“社會不平等”⑨,文中雖也說是“抽象的題目”,但就性質(zhì)而論,實在和第十節(jié)里的唐代征兵制度,戰(zhàn)禍,民生痛苦,是一類,該跟第十一節(jié)說到的白樂天的《新樂府》里的種種都?xì)w在狹義的“抽象的材料”里。從中國詩的傳統(tǒng)看,寫這種狹義的“抽象的材料”的多到數(shù)不清的程度;但寫“抽象的題目”的卻不常見。全詩里有一兩處帶到“抽象的題目”的并不缺少,如古詩十九首的“青青陵上柏,磊磊澗中石。人生天地間,忽如遠(yuǎn)行客。”“四顧何茫茫,東風(fēng)搖百草,所遇無故物,焉得不速老!”“去者日以疏,生者日以親。出郭門直視,但見丘與墳;古墓犁為田,松柏摧為薪;白楊多悲風(fēng),蕭蕭愁殺人?!薄吧瓴粷M百,常懷千歲憂。”這些都是些“人生不?!钡拇蟮览恚芍惠p描淡寫的帶過一筆,戛然而止,并不就道理本身確切的發(fā)揮下去。所以全詩專寫一個“抽象的題目”的也就稀有;偶?然有,除了一些例外,也都是些迂腐的膚廓的議論,不能算“雅音”。可是新詩,特別在初期,寫“抽象的題目”的卻一時甚囂塵上。胡先生便是提倡的一個人;本文所舉的新詩的例子,可以作證。這大概是從西洋詩的傳統(tǒng)里來的。胡先生在《(嘗試集)自序》里曾說過中國說理的詩極少,并引歐洲善于說理的大詩人撲蒲等作榜樣,可以作這句話的注腳。但是西洋詩似乎早已不寫這種“抽象的題目”了,中國的新詩也早已改了這種風(fēng)氣了。
本篇舉出新詩的好處,也就是勝于舊詩和詞曲的地方,有“豐富的材料”,“精密的觀察”,“曲折的理想”,“復(fù)雜的感情”,“寫實的描畫”等項(第二段)。這些其實也就是詩的標(biāo)準(zhǔn)。舊詩和詞曲正因為材料不夠豐富的,觀察不夠精密的,理想不夠曲折的,感情不夠復(fù)雜的,描畫不夠?qū)憣嵉?,胡先生才說是不如新詩。但這些還不是詩的根本標(biāo)準(zhǔn),“具體的寫法”似乎才是的。用“具體的寫法”是詩⑥,用“抽象的寫法”的不是詩④。用“具體的寫法”的文是詩不是文,用“抽象的寫法”的詩是文不是詩?。還有,“凡是好詩,都是具體的”③??;“抽象的寫法”不會成為好詩????。是詩不是詩,是文還是詩,是好詩不是好詩:這三個根本問題的判別,按胡先生的意思說,“具體的寫法”即使未必是唯一的標(biāo)準(zhǔn),至少也是最主要的標(biāo)準(zhǔn)——說那是詩的根本標(biāo)準(zhǔn),大概不會錯的。但“具體的”和“抽象的”又各有不同的程度。文中說,“越偏向具體的,越有詩意詩味”③。又舉沈尹默先生的《赤裸裸》,說“他本想用具體的比喻來攻擊那些作偽的禮教,不料結(jié)果還是一篇抽象的議論,故不成為好詩”?。用“具體的寫法”有時?也會不成為好詩,甚至于會不成詩,這是“具體的”還沒達(dá)到相當(dāng)?shù)某潭鹊木壒省!俺橄蟮念}目”比狹義的“抽象的材料”更其是“抽象的”,從上節(jié)所論可以看出。不過成篇的“抽象的議論”??的“抽象的”程度卻趕不上“幾個抽象的名詞”④?!熬唧w的”和“抽象的”都不是簡單的觀念;它們都是多義的詞。這兒得弄清楚這兩個詞的錯綜的意義,才能討論文中所舉的那些“是詩”和“不成詩”。
就本文而論,“具體的”第一義是明了的影像或感覺。所謂明了的影像或感覺其實只是某種景物或某種境地的特殊的性質(zhì);某種景物所以成為某種景物,某種境地所以成為某種境地,便在這特殊的性質(zhì)或個性上。如“綠垂風(fēng)折筍,紅綻雨肥梅”(杜甫,《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》十首之五)是暗示風(fēng)雨后濃麗而幽靜的春光,“芹泥隨燕嘴,蕊粉上蜂須”(杜甫,《徐步》)是暗示晴明時濃麗而寂寞的春光,“四更山吐月,殘夜水明樓”(杜甫,《月》)是暗示水邊下弦月的清亮而幽靜⑤,“五月榴花照眼明”(韓愈,《榴花》,題張十一旅舍三詠之一)是暗示張十一旅舍夏景的明麗而寂寞。“雞聲茅店月,人跡板橋霜”(溫庭筠,《商山早行》)是暗示秋晨的冷寂和行旅的辛苦。還有那首小曲,是《天凈沙》小令,相傳是馬致遠(yuǎn)作的,文中說明“這首小曲里有十個影像,連成一串,并作一片蕭瑟的空氣”⑥。這兒濃麗,幽靜,寂寞,清亮,明麗,冷寂,辛苦,乃至“蕭瑟的空氣”,都是景物的個性或特殊性,原都是抽象的?!腥苏f這種詩句有繪畫的效用,也許有點兒。但這種詩句用影像作媒介;繪畫用形和色作媒介,更直接的引起感覺。兩者究竟是不同的。所以詩里這種句子不能用得太多;?太多了便反而減少強度,顯得瑣碎,羅唆,怪膩煩人的。詩要不自量力的一味去求繪畫的效用,一定是吃力不討好。這種“具體的寫法”著重在選擇和安排。選擇得靠“仔細(xì)的觀察”作底子,并且觀察的范圍越廣博越好。安排得走“寫實的描畫”的路,才不至于落在濫調(diào)或熟套里。當(dāng)然,還得著重“經(jīng)濟的”。以上幾個例子,文中說“都是眼睛里的影像”⑦,但“雞聲”并不是的。一般的說,“眼睛里的影像”似乎更鮮明些,更具體些,所以取作題材的特別多。
文中又引蘇東坡的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詞。這在本篇第四段里有詳細(xì)的說明。那兒說:“蘇東坡把韓退之的聽琴詩(《聽穎師彈琴》)改為送彈琵琶的詞,開端是‘呢呢兒女語,燈火夜微明,恩冤爾汝來去,彈指淚和聲?!^上連用五個極短促的陰聲字,接著用一個陽聲的‘燈’字,下面‘恩冤爾汝’之后,又用一個陽聲的‘彈’字?!薄盁簟保è扫澹┦恰皑伞甭暷福ㄗ右簦┑淖?,“彈”(ㄊㄢ)是“ㄊ”聲母的字,摹寫琵琶的聲音;又把這兩個陽聲字和“呢呢兒女語”“爾汝來去”九個陰聲字參錯夾用,更顯出琵琶的抑揚頓挫。陽聲字是有鼻音“ㄣ”“ㄑ”收聲的字,陰聲字是沒有鼻音收聲的字。這里九個陰聲顯得短促而抑,兩個陽聲顯得悠長而揚。本文引這個例,說是“引起聽官的明了感覺的”⑦。摹聲本是人類創(chuàng)制語言的一個原始的法子,但這例里的摹聲卻已不是原始的?!皑伞薄皑省蹦傅淖炙坪醢凳九寐曇舻捻懥?,那九個陰聲字和兩個“ㄉ”“ㄊ”母的陽聲字參錯夾用,似乎暗示琵琶曲調(diào)高低快慢的變換來得很急驟。韓退之的聽琴詩開端是“呢呢兒女語,恩冤相爾汝;豁然變軒昂,勇士赴敵場”。歐陽修以為像聽琵琶的詩,蘇東坡因此將它改成那首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。歐陽修的意見大概是不錯的,韓退之那首詩若用來暗示琵琶的聲音和曲調(diào)的個性或特殊性,似乎更合適些,蘇東坡的詞便是明證。所謂“聽官里的明了感覺”其實也是暗示某種抽象的性質(zhì)的,和“眼睛里的影像”一樣。至于姜白石的《湘月》詞句“瞑入西山,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”,文中以為“能引起讀者渾身的感覺”。“這里面‘一葉夷猶’四個雙聲字,讀的時候使我們覺得身在小舟里,在鏡平的湖水上蕩來蕩去”⑧。雙聲字是聲母(子音)相同的字?!耙蝗~夷猶”可以說同是“一”聲母,所以說是雙聲字。胡先生的意思大概以為這四個字聯(lián)成一串,嘴里念起來耳里聽起來都很輕巧似的,暗示著一種舒適的境地;配合句義,便會“覺得身在小舟里,在鏡平的湖水上蕩來蕩去”。在這種境地里,筋肉寬舒,心神閑適;所謂“渾身的感覺”便是這個。舒適還是一種抽象的性質(zhì);不過這例里字音所摹示的更復(fù)雜些就是了。運用這種摹聲的方法或技巧,需要一些聲韻學(xué)的知識和舊詩或詞曲的訓(xùn)練,一般寫作新詩的,大概都缺少這些;這是這種方法或技巧沒有發(fā)展的一個原因。再說字音的暗示力并不是獨立的,暗示的范圍也不是確定的,得配合著句義,跟著句義走。句義還是首要,字音的作用通常是不大顯著的。這是另一個原因。還有些人也注重字音的暗示力,他們要使新詩的音樂性遮沒了意義,所謂“純詩”。那是外國的影響。但似乎沒見什么成就便過去了;外國這種風(fēng)氣似乎也過去了。
本篇第二段里,胡先生曾舉他自己的《應(yīng)該》作例,說“這首詩的意思神情都是舊體詩所達(dá)不出的”。那詩道:?
他也許愛我,——也許還愛我,——
但他總勸我莫再愛他。
他常常怪我;
這一天,他眼淚汪汪的望著我,
說道:“你如何還想著我?
想著我,你又如何能對他?
你要是當(dāng)真愛我,
你應(yīng)該把愛我的心愛他,
你應(yīng)該把待我的情待他?!?
他的話句句都不錯;——
上帝幫我!
我“應(yīng)該”這樣做!
這里好像是在講道理,可是這道理只是這一對愛人中間的道理,不是一般的;“應(yīng)該”只是他倆的“應(yīng)該”,不是一般人的。這道理,這“應(yīng)該”,是伴著強度的感情——他倆強度的愛情——的,不只是冷冰冰的一些概念。所以是具體的,不是抽象的。本文所舉“具體的寫法”的例子中,乍看像沒有這一種,細(xì)看知道不然。這是暗示愛情和禮教和理智的沖突——愛情上的一種為難?!皼_突”或“為難”是境地的特殊性或個性,是抽象的。這首詩從頭到尾是自己對自己說的一番話,比平常對第三者的口氣自然更親切些,更具體些。那引號里的一節(jié)是話中的話。人的話或文字,即使是間接引用,只要有適當(dāng)?shù)倪x擇和安排,也能引起讀者對于人或事(境地)的明了的影像。而通常所謂描摹口吻,口吻畢肖,便是話引起了讀者對于人的?明了的影像。——從以上各節(jié)的討論,便知本文“具體的”第一義還是暗示著某種抽象的性質(zhì),并不只是明了的影像或感覺。
本文“具體的”第二義是特殊的或個別的事件,暗示抽象的一般的情形的。文中所謂“抽象的材料”(狹義)便是這一般的情形?!斗ヌ础匪凳镜摹吧鐣黄降取雹崾恰霸娙藭r代”一般的情形。胡先生在《中國古代哲學(xué)史》里也說到這篇詩。他說,“封建時代的階級雖然漸漸消滅了,卻新添上了一種生計上的階級,那時社會漸漸成了一個貧富很不平均的社會,富貴的太富貴了,貧苦的太貧苦了?!薄坝行┤藢χ诎档臅r局腐敗的社會,卻不肯低頭下心的忍受。他們受了冤屈,定要作不平之鳴的。你看那《伐檀》的詩人對于那時的‘君子’,何等冷嘲熱罵!”又,杜甫的《石壕吏》⑩:
暮投石壕村,有吏夜捉人。老翁逾墻走,老婦出門看。
吏呼一何怒!婦啼一何苦! 聽婦前致詞:“三男鄴城戍。一男附書至,二男新戰(zhàn)死。生者且偷生,死者長已矣!室中更無人,惟有乳下孫。有孫母未去,出入無完裙。老嫗力雖衰,請從吏夜歸,急應(yīng)河陽役,猶得備晨炊?!?
夜久語聲絕,如聞泣幽咽?!烀鞯乔巴?,獨與老翁別。⑩
胡先生在《論短篇小說》里說:“這首詩寫天寶之亂,只寫一個過路投宿的客人夜里偷聽得的事,不插一句議論,能使人覺得那時代征兵之制的大害,百姓的痛苦,壯丁死亡的多,差?役捉人的橫行:一一都在眼前。捉人捉到了生了孫兒的祖老太太,別的更可想而知了?!?
白樂天的《新樂府》?有序說:“首句標(biāo)其目,卒章顯其志,‘《詩》三百’之義也。其辭質(zhì)而徑,欲見之者易諭也。其言直而切,欲聞之者深誡也。一其事核而實,使采之者傳信也。其體順而肆,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??偠灾瑸榫秊槌紴槲餅槭露?,不為文而作也?!薄缎仑S折臂翁》的“標(biāo)目”是“戒邊功”,那詩道:
新豐老翁八十八,頭鬢眉須皆似雪。玄孫扶向店前行,左臂憑肩右臂折。
問翁臂折來幾年,兼問致折何因緣。翁云貫屬新豐縣,生逢圣代無征戰(zhàn);慣聽梨園歌管聲,不識旗槍與弓箭。無何天寶大征兵,戶有三丁點一丁。點得驅(qū)將何處去?五月萬里云南行。聞道云南有瀘水,椒花落時瘴煙起。大軍徒涉水如湯,未過十人二三死,村南村北哭聲哀,兒別爺娘夫別妻;皆云前后征蠻者,千萬人行無一回。
是時翁年二十四,兵部牒中有名字。夜深不敢使人知,偷將大石錘折臂。張弓簸旗俱不堪,從茲使免征云南。骨碎筋傷非不苦,且圖揀退歸鄉(xiāng)土。此臂折來六十年,一肢雖廢一身全。至今風(fēng)雨陰寒夜,直到天明痛不眠。痛不眠,終不悔,且喜老身今獨在。不然當(dāng)時瀘水頭,身死魂孤骨不收,應(yīng)作云南望鄉(xiāng)鬼,萬人冢上哭呦呦。
老人言,君聽取。君不聞開元宰相宋開府,不賞邊功防黷武?又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,欲求恩幸立邊功??
邊功未立生人怨,請問新豐折臂翁。
《論短篇小說》里說這是“新樂府”中最妙的一首?!翱此麑憽菚r翁年二十四,……偷將大石錘折臂’,使人不得不發(fā)生‘苛政猛于虎’的思想?!庇终f,“只因為他有點迂腐氣,所以處處要把做詩的‘本意’來做結(jié)尾(所謂‘卒章顯其志’);即如《新豐折臂翁》篇末加上‘君不見開元宰相宋開府’一段,便沒有趣味了?!钡顿u炭翁》卻不如此。這一首“標(biāo)目”是“苦宮市”,詩道:
賣炭翁,伐薪燒炭南山中,滿面塵灰煙火色,兩鬢蒼蒼十指黑。賣炭得錢何所營?身上衣裳口中食??蓱z身上衣正單,心憂炭賤愿天寒。
夜來城外一尺雪,曉駕炭車輾冰轍。牛困人饑日已高,市南門外泥中歇。兩騎翩翩來是誰?黃衣使者白衫兒,手把文書口稱“敕”,回車叱牛牽向北。一車炭重千余斤,宮使驅(qū)將惜不得;半匹紅紗一丈綾,系向牛頭充炭直。
這是宮官仗勢低價強買老百姓辛苦作成靠著營衣食的東西。買炭如此,買別的也可想而知?!缎聵犯返木唧w性,這兩首便可代表,《上陽白發(fā)人》從略。這兩首和杜甫的《石壕吏》也都是從特殊的或個別的事件暗示當(dāng)時一般的情形。
白樂天的《新樂府》標(biāo)明“樂府”,序里又說明他作那些詩的用意;他是采取“《詩》三百之義”的。他取“《詩》三百之義”,?不止于“首句標(biāo)其目,卒章顯其志”,并且真?zhèn)€要作到《詩大序》里解釋《風(fēng)》詩的話,“下以風(fēng)刺上,主文(按舊解,是合樂的意思)而譎諫,言之者無罪,聞之者足以誡?!倍鸥Φ摹妒纠簟返仍娨彩菢犯w,不過不“標(biāo)目”“顯志”,也不希望合樂罷了。在漢代,樂府詩大部分原是民歌,和三百篇里的風(fēng)詩確有相同的地方。但風(fēng)詩多是抒情詩,樂府卻有不少敘事詩。《伐檀》是抒情的,《石壕吏》、《新豐折臂翁》、《上陽白發(fā)人》都是敘事的。風(fēng)詩大部分只是像《詩大序》說的“情動于中而形于言”,并不是“譎諫”,漢樂府也只如此。固然也有“卒章顯其志”的,如《魏風(fēng)·葛屨》的“維是褊心,是以為刺”,《孔雀東南飛》的“多謝后世人,戒之慎勿忘”之類,可是很少。杜甫的樂府體的敘事詩也只是“情動于中而形于言”;同《伐檀》一類的風(fēng)詩和漢樂府的一些敘事詩一樣,都只是從特殊的或個別的事件,暗示或見出一般的情形。這一般的情形滲透在那特殊的個別的事件里,并不是分開的,所謂“暗示”,要顯得是無意為之。白樂天的《新樂府》卻不如此。他是有意的“借”特殊的個別的事件來暗示——有時簡直是表明——一般的情形。這有意的“借”,使他往往忽略事件的本身,結(jié)果還是抽象的議論。如本文所舉的《七德舞》,“標(biāo)目”是“美撥亂,陳王業(yè)”,是歌頌唐太宗的功德的,詩中列舉了太宗許多事實,但都是簡單的輪廓,具體的不夠程度,又夾雜了些抽象的說明,弄得那些簡單的具體的事實都成了那些抽象的道理的例子?!端咎炫_》、《采詩官》兩首更其如此?,F(xiàn)在只舉《采詩官》,“標(biāo)目”是“鑒前王亂亡之由”:?
采詩官,采詩聽歌導(dǎo)人言。言者無罪聞?wù)哒],下流上通上下泰。
周滅秦興至隋氏,十代采詩官不置。郊廟登歌贊君美,樂府艷詞悅君意。若求興諭規(guī)刺言,萬句千章無一字。不是章句無規(guī)則,漸及朝廷絕諷議。諍臣杜口為冗員,諫鼓高懸作虛器。一人負(fù)扆常端默,百辟入門兩自媚。夕郎所賀皆德音,春官每奏唯祥瑞。君之堂兮千里遠(yuǎn),君之門兮九重閟。君耳唯聞堂上言,君眼不見門前事。貪吏害民無所忌,奸臣蔽君無所畏。
君不見厲王、胡亥之末年,群臣有利君無利!君兮君兮愿聽此:欲開壅蔽達(dá)人情,先向歌詩求諷刺!?
這里只有“君之堂兮千里遠(yuǎn)”四語可以算是“具體的寫法”,別的都是些概念的事實和抽象的議論。白樂天原偏重在抽象的道理,所謂“迂腐氣”;他的《新樂府》不違背他的意旨,但是不成詩?!缎仑S折臂翁》和《賣炭翁》是詩;可是《折臂翁》結(jié)尾表明“本意”,“便沒有趣味了”。“本意”是主,故事是賓,打成兩橛,兩邊兒都不討好;“本意”既不能像用散文時透徹的達(dá)出,詩也只是手段,不是目的,降低了身分,讓人不重視。白樂天在《新樂府》序里也明說這些詩和一般的詩不同;所以他編集時別稱為“諷諭詩”。但他之所以成為大詩人卻并不在這些“諷諭詩”上。
本文引李義山詩“歷覽前賢國與家,成由勤儉破由奢”,說“這不成詩”,“因為他用的是幾個抽象的名詞,不能引起什么明了濃麗的影像”④。這是“詠史”詩,全詩是:?
歷覽前賢國與家,成由勤儉破由奢。何須琥珀方為枕?豈得真珠始是車?運去不逢青海馬;力窮難拔蜀山蛇。幾人曾預(yù)《南薰曲》?終古蒼梧哭翠華!?
這里第一聯(lián)是抽象的道理,以下三聯(lián)倒都是具體的事例。第二聯(lián)譏刺服用的“奢”,第三聯(lián)引用漢武帝和秦惠王的故事的片段,說好邊功的終必至于耗盡民財,無所成就而止。這自然也是“奢”。第四聯(lián)引舜的《南薰曲》,那歌曲的末二語是“南風(fēng)之時兮,可以阜吾民之財兮!”舜自己“土階茅茨”,卻想著“阜民之財”;這才是一位“勤儉”的帝王,值得永遠(yuǎn)的慕念。舜的“成”是不消說的,中二聯(lián)所說的“奢”的事例也都暗示著“破”的意思。這大概是諷刺當(dāng)時的詩。只可惜首聯(lián)的抽象的道理破壞了“詩的具體性”,和《新豐折臂翁》的短處差不多。不同的是這一聯(lián)只靠“勤”、“儉”、“奢”幾個極寬泛的概念作骨子,那是上文引過的幾首白樂天的詩里都沒有的。這種高度的抽象的名詞卻能將李義山的“本意”明快的達(dá)出,不過比白樂天那幾首里的概念的事實和抽象的議論是更其散文的,更其抽象的了。
本文“具體的”第三義是比喻,用來說道理的。這道理便是文中所謂“抽象的題目”。“抽象的題目”大都是高度抽象的概念。舊詩和詞曲里也寫這種“抽象的題目”,但只是興之所至,帶說幾句,很少認(rèn)真闡發(fā)的。這種是“理語”,卻不算“抽象的議論”,因為有“理趣”的緣故。就上文所舉古詩十九首的例子看:第一例“陵上柏”、“澗中石”都是具體的材料用來和“人生”比較的,“遠(yuǎn)行客”是比喻;這當(dāng)然不會是“抽象的議?論”。第二例“所遇無故物,焉得不速老!”是從“四顧何茫茫,東風(fēng)搖百草”而來的感慨;第三例“去者日以疏,生者日以親”是從“出郭門直視,但見丘與墳……”而來的感慨;這些是抽象的道理,可是用迫切的口氣說出,極“經(jīng)濟的”說出,便帶了情感的暈光,不純?nèi)皇抢浔牡览砹?。因此,這兩例里抽象的和具體的便打成一片了。第四例“人生不滿百,常懷千歲憂”,也是迫切的口氣,“經(jīng)濟的”手段,也是帶了情韻的道理。這些也都和“抽象的議論”不一樣。又如,陶淵明《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》詩開端道,“人生歸有道,衣食固其端。孰是都不營,而以求自安!”說得太迫切了,又極“經(jīng)濟的”,便不覺得是散文的議論了。胡先生在《白話文學(xué)史》里說淵明的詩里雖也有哲學(xué),但那是他自己從生活里體驗得來的哲學(xué),所以覺得親切。這話是不錯的。謝靈運《從斤竹澗越嶺溪行》詩結(jié)尾道,“情用賞為美,事昧竟誰辨!觀此遺物慮,一悟得所遣?!薄扒橛觅p為美”,也是靈運游山玩水體驗得來的道理,這是“片言居要”,不是“抽象的議論”。但下面三語卻是的?!妼懸粋€“抽象的題目”的極罕見,我們愿舉一個特別的然而熟悉的例。這是朱熹的《觀書有感》,詩道:
半畝方塘一鑒開,天光云影共徘徊。問渠“那得清如許?”“為有源頭活水來?!?
這兒“抽象的題目”似乎是“讀書可以明理定心”。朱熹《答江端伯書》說:“為學(xué)不可以不讀書。而讀書之法,又當(dāng)熟讀沉思,反復(fù)涵詠。銖積寸累,久自見功;不唯理明,心亦自定?!边@?節(jié)話可以用來說明本詩的意旨——就是那“抽象的題目”。本詩是用比喻說道理——還是那“抽象的題目”——;那“水塘”的比喻是一套兒,卻分為三層,每層又各有“喻體”和“喻依”。鏡子般清亮的“半畝方塘”是喻依,喻體是方寸的心,這是一?!疤旃庠朴啊笔怯饕溃黧w是種種善惡的事物,這是二。“源頭活水”是喻依,喻體是“銖積寸累”的知識,這是三。喻依和喻體配合起來見出意旨。第一層的意旨是定下的心,第二層是心能分別是非,第三層是為學(xué)當(dāng)讀書。這兒每層的喻體和喻依都達(dá)到水乳交融的地步,而三層銜接起來,也像天衣無縫似的。這是因為這一套喻依里滲透了過去文學(xué)中對于自然界的情感,和作者對于自然界的情感;他其實并不是“用”比喻說道理而是從比喻見出或暗示道理——這道理是融化在情感里的。所以本詩即使單從字面的意義看,也不失為一首情景交融,有“具體性”的詩。
本文引傅斯年先生《前倨后恭》的詩,說是“抽象的題目用抽象的寫法”,結(jié)果是“抽象的議論”?。又引沈尹默先生《赤裸裸》的詩,說“他本想用具體的比喻”,“結(jié)果還是一篇抽象的議論”?。《前倨后恭》里也并非沒有用具體的材料,如文中所引的一段里便有“你也不削一塊肉”,“你也不長一塊肉”的句子。再說全詩似乎用的是“對稱”的口氣,意思也是要使這首詩成為具體的一番話。但那些“話料”沒有經(jīng)過適當(dāng)?shù)倪x擇,多是概念的,便不能引起讀者對于詩中境地的明了的影像。這其實是具體的不夠程度。《赤裸裸》里用的“衣服”的比喻也是一套兒,卻有三方面:“赤裸裸”“沒污濁”的“清白的身”是喻依,自然而率真的人性是喻體,這是一。“重重的裹著”的“衣服”?是喻依,禮教是喻體,這是二?!拔蹪岬摹鄙硎怯饕?,罪惡是喻體,這是三。全詩的意旨在“攻擊那些作偽的禮教”。這里“清白的”和“污濁的”都是抽象的詞;三個喻依里面,有兩個只是概念,不成其為喻依。這還是具體的不夠程度。還有那三個問句,“這是為什么?難道……不好見人嗎?”“就算免了恥辱嗎?”也是表明的,不是暗示的;這里缺少了那情感的暈光,便成了散文,不是詩了。關(guān)于“具體的”和“抽象的”程度,本文雖然提出,可沒有確切說明。我們在上文里已經(jīng)補充了一些,這里還想找補一點兒。本文第五、六節(jié)所引的例子,胡先生似乎以為它們有同等的“具體性”,細(xì)看卻有些分別。“紅綻雨肥梅”,“四更山吐月,殘夜水明樓”,“五月榴花照眼明”,這幾句里“肥”字“吐”字,第二個“明”字,似乎都是新創(chuàng)的比喻。這些比喻增加影像的活潑和明了的程度,也就是增加了詩的“明白清楚”和“逼人性”,所以比別的例子更具體些。
本文舉了兩首“抽象的題目用具體的寫法”的成功的新詩。這兩首詩都反映著我們的啟蒙時代。一首是沈尹默先生的《生機》?。這詩里“冷的天氣”,“草木”,“生機”,都是喻依,喻體依次是惡劣的環(huán)境,人事,希望;全詩的意旨是“樂觀”。另一首是胡先生自己的《老鴉》,這兒只引了第一節(jié)??!袄哮f”是喻依,喻體是社會改造者;“啞啞的啼”,“不吉利”,“呢呢喃喃”(的燕子),是喻依,喻體是苦口良言,不合時宜,同流合污的人,全詩的意旨是獨行其是,不屈己從人。這首詩全是老鴉的自述的話,這是增加“具體性”的一個法子。但這兩首詩的喻依并沒有多少文學(xué)的背景,而作者們滲進(jìn)去的情感也不大夠似的;單從字面的意義看,沈先生對于“草木”的態(tài)度,?胡先生對于“老鴉”的態(tài)度,好像都嫌冷淡一些。他們兩位還是“用”比喻說道理,不是從比喻見出或暗示道理;所以不免讓讀者將那些喻體和喻依分成兩截看。還有,《生機》那一首也欠“經(jīng)濟”些。那時新詩剛在創(chuàng)始,這也無怪其然。從那時起,漸漸的,漸漸的,喻體和喻依能夠達(dá)到水乳交融的地步的作品,就多起來了。
本文論到“詩的具體性”,說“越偏向具體的,越有詩意詩味”?。胡先生在《什么是文學(xué)》里說,“達(dá)意達(dá)得好,表情表得妙”的便是文學(xué)。詩自然也不外乎此。所謂“達(dá)意達(dá)得好,表情表得妙”,便是選擇并安排種種的材料,使情意的效力增加到最大的限度。這種種材料是描寫的,確切的,也就是具體的。因為“確切”,便不能是尋常的表明而該是特殊的暗示了。這種“描寫的確切”不在使人思而在逼人感。這需要“精密的觀察,高深的理想,復(fù)雜的感情”,以及“寫實的描畫”——這需要創(chuàng)造的工夫。那增加到最大限度的情意的效力,便是“詩意詩味”。這種“詩意詩味”卻并不一定在詩的形式里。本文提到有一個人在北京《晨報》里投稿,說傅斯年先生《一段瘋話》最后的十六個字是詩不是文?。那十六個字是:
我們帶著孩子,跟著瘋子走,走向光明去。?
胡先生也承認(rèn)這是詩,因為是“具體的寫法”?,這該是“具體的”第三義;暗示“社會改革者不合時宜,只率性獨行其是”的意旨。由此可見詩和文的分界并不是絕對的。就形式上說,從前詩有韻,文無韻,似乎分得很清楚。但歌訣也有韻,駢文?雖不一定有韻,卻有律,和近體詩是差不多的。到了新詩,既不一定有韻,更不一定有律,所有的好像只是“行”罷了。但是分行不像韻和律那樣有明白的規(guī)則可據(jù),只是靠著所謂“自然的音節(jié)”。我們所能說的只是新詩的詞句比白話散文“經(jīng)濟”些,音節(jié)也整齊些緊湊些罷了。這界線其實是不很斬截的。就內(nèi)容上說,文是判斷的,分析的,詩不然。但文也有不判斷不分析而依于情韻的,特別是駢文;古文和白話文里也都有。傅先生的那一句便是白話文的例子。這兒我們所能說的只是,特別私人的,特別強度的情感,寫成詩合宜些。但這界線也是不很斬截的。胡先生在《什么是文學(xué)》里說到他不贊成純文學(xué)雜文學(xué)的分別;配合本文的討論,他大概也不贊成詩文的絕對分別。本來,這個分別不是絕對的。還有,本篇將舊詩和詞曲都叫做“詩”,這也不是傳統(tǒng)的觀念。從前詞是“詩余”,曲是“詞余”——不過曲雖叫做“詞余”,事實上卻占著和詞同等的地位。詩和詞曲不但形式不同,而且尊卑有別;詩是有大作用的,詞曲只是“小道”,只是玩意兒。這種尊卑的分別似乎不是本質(zhì)的而是外在的。本篇將它打破也有道理。本篇所謂“詩”,具體的說,包括從“三百篇”到“新詩”,范圍是很大的。抽象的說,詩的根本標(biāo)準(zhǔn)是“具體性”,所謂“詩意詩味”;這是抽象的“是詩”或“不成詩”的分界,卻不是具體的詩和文的分界?!鋵崱熬唧w性”也不限于詩。演說、作論文,能多用適當(dāng)?shù)睦雍瓦m當(dāng)?shù)谋扔?,也可以增加效力。即如本文,頭緒不多,也不復(fù)雜,只因選擇了適當(dāng)?shù)睦?,適當(dāng)?shù)陌才胚M(jìn)去,便能明白起信。不過這種“具體性”趕不上“詩的具體性”那么確切和緊張,也不帶情韻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