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們這樣盼望了幾天,聲息終究如沉下海底的鐘一樣。一天傍晚,在蓮姑仿佛的兩眼內(nèi),他分明地走到她的前面來了。他很快地走,走到了她的身邊,將遮住到眼睛以防別人看見的帽子,向上一翻,露出全個苦笑的臉來。在她的眼內(nèi),臉比從前清瘦許多了。蓮姑一時戰(zhàn)抖起來,垂下頭,說不出話,只流淚的。他用手去彈了她頰上的淚,姑母進來了,立刻大喊:
“章先生,你來了么?”
“來了,”他說,“讓我休息一下罷?!?
他就走向蓮姑的床邊,睡倒,臉伏在被上,悲傷起來。姑母說:
“讓你休息一下罷,你們還是孩子呢!”
她又避開出去,好像避了悲哀似的。蓮姑走到他的身邊,坐上,向他問:
“你沒有回到家里去過么?”
“沒有。”
“這許多天在什么地方呢?”
“上海?!?
“什么時候回來的呢?”
“就是此刻?!?
“你來看我們的么?”
“為你來的?!?
靜寂一息,她又問:
“你能在這里住長久么?”
“不能。”
“打算怎樣呢?”
“到北京去?!?
“到北京去么?”
蓮姑的聲音重了,在她,北京就和天邊一樣。他答:
“是的,我沒處去了。家里,我不愿去,無顏見父母了。還是到北京去,努力一些,再回到這里來和你結(jié)婚,爭得一口氣?!?
“過幾時回來呢?”
“總要三年。”
“三年?”
“三年,那時我二十五歲,你呢,二十三歲,——不過兩年也說不定。可以什么時候早回來,我還是早回來的?!?
這樣,蓮姑是坐不安定了,將頭伏在他的胸上,嗚咽的:
“哥哥,你帶我同去罷!你帶我同到北京去罷!我三天不見你,就咽不下飯了,三年,三年,叫我怎樣過得去呢?哥哥,你帶我同去罷!”
他這時似乎無法可想,坐起來說:
“好的,再商量罷。妹妹,你不可太悲感,你應(yīng)該鼓勵我一點勇氣才好。”
姑母拿進茶來,蕙姑也在后面跟進來,她一句不響地坐在門邊,蓮姑就向她的姑母說:
“姑母,章先生說要到北京去呢!”
姑母也大驚問:
“到北京去?什么時候去呢?”
“在這里住三天。就要動身了。”
“什么時候回到這里來呢?”
“三……我想將蓮姑……不,再說罷!”
他就將頭靠在床邊,凝視著不動了。姑母悲傷地搖搖頭,好似說:
“那么我的蓮姑要被你拋棄了!”
一邊她開口道:
“章先生,你為什么要闖這個禍啊?我們聽也聽得心碎了?!?
他垂著頭說:
“變故要加到你的身上來,這是無法避免的?!?
房內(nèi)沉靜了一息,蕙姑說道:
“章哥哥,你可以在這里多住一下么?”
“不能,我一見這座學校,就氣起來。而且住得長久,一定會被他們知道,又以為我來鼓動同學鬧風潮了?!?
停了一息,又說:
“我想早些到北京去,也想早些回來,中間我當時時寄信來。除了你們?nèi)⒚?,我再沒有記念的東西了。”
這樣,他又凝視著不說。
蓮姑這時也深深地在沉思:眼前的這位青年,是她可愛的丈夫,她已委身給他了。除了他,她的前途再也不能說屬于誰人??墒撬齻z的幸福生活還未正式的開始,苦痛已毫不客氣地將她們拉得分離開來了。他從此會不會忘記了她!這實在無人知道,三年的時間是非常悠遠的。她求他同他去,這是一個夢想,她還不是一位女孩兒么?經(jīng)濟與姑母們又怎樣發(fā)付呢?她不能不感受心痛了!她想,莫非從此她就要落到地獄里去么?但他若真的忘了她,她也只好落到地獄里去,去受一世的罪孽,她已不愿再嫁給誰了?!@時,她抬頭看一看身邊的他,誰知他也想到了什么,禁不住苦痛的淚往眼角沖上來了。他轉(zhuǎn)一轉(zhuǎn),斜倒頭說:
“給我睡一睡罷!不知怎樣,我是非常的疲倦了!”
姑母也受不住這種凄涼的滋味,開口說:
“你們姊妹應(yīng)當給章先生一點笑話,章先生到北京去還要等到后天呢?!?
恰好這時,藐姑從外邊回來,這位可愛的小妹妹,她卻來試著打破這種沉寂的悲情的冰凍了。她不敢聲張的起勁說:
“章先生,你偷偷地來了么?警察會不會再將你捉去?”
“不會的,小妹妹,你放心?!?
他隨取她的手吻了一吻。始終,他知道他在她們?nèi)⒚弥惺怯行腋5?。一邊,這位姑母去給她們預(yù)備晚飯了。
夜色完全落了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