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年前,正是他的青春在跳躍的時代。他在杭州德行中學里最高年級讀書,預(yù)備再過一年,就好畢業(yè)了。那時他年輕,貌美,成績又比誰都要好。所以在這校內(nèi),似乎占著一個特殊的地位。這都由他的比其他同學們不同的衣服,穿起一套真嗶嘰的藏青色制服來,照耀在別人的面前的這一種舉動上可以證明。
秋后,學生會議決創(chuàng)辦一所平民女子夜校,幫助附近工廠里的女工識字。他就被選為這夜校的籌備主任兼宣傳員。當籌備好了以后就著手宣傳,這時一位同學來假笑的向他說:
“Mr.章,你有方法使校后的三姊妹到我們這里來讀書么?你若能夠,我就佩服你宣傳能力的浩大了?!?
他隨問:“怎樣的人呢?”
“三姊妹,年紀都很輕,長得非常的漂亮?!?
“就是你們每星期六必得去繞過她們的門口的那一家么?”
“是??!我們是當她花園看待的?!?
這位同學手足舞蹈起來。他說:
“那有什么難呢,只要她們沒有受過教育,而且沒有頑固的父母就好?!?
“條件是合的,她們僅有一位年老的姑母,管理她們并不怎樣好的家。她們是有可能性到我們這里來讀書的?!?
“好,”他答應(yīng)著,“明天我就去宣傳。我一定請到這三朵花,來做我們開學儀式的美麗的點綴?!?
“看你浩大的能力罷?!蹦俏煌瑢W做臉的說。
第二天,他就夾著幾張招生簡章,和一副英雄式的態(tài)度,向校后軒昂地走,他的心是忙碌著,他想好一切宣傳的話;怎樣說起,用怎樣的語調(diào),揀選怎樣的字眼,——一路他竟如此想著。
走進她們的門口,他一徑走進去。但三位可愛的姑娘,好似正在歡迎他一樣,拍手大笑著。在她們的笑聲中,他立住了。唉!真是三位天使,三只彩色的蝴蝶,三枝香艷的花兒。她們一齊停止了笑聲,秀眼向他奇怪地一看,可是仍然做她們自己的游戲了。一位五十余歲的頭發(fā)斑白的老婦人從里面出來,于是問他做什么事,他稍微喘了一喘氣,就和這位慈善婦人談起來了。
談話的進行是順利的,好似他的舌放在順風中的帆上一樣。他首先介紹了他自己,接著他就說明他們所以辦這所夜校和女子為什么應(yīng)當讀書的理由,最后,他以鄰里的資格,來請她們?nèi)ゼ尤脒@個學校了。他的說話是非常的正經(jīng)有理,竟使這位有經(jīng)驗的老姑母失了主張。她們也停止了嬉笑,最幼的一位走到他的旁邊來。于是姑母說:
“章先生,那末這個丫頭,藐姑,一定送到貴校里來,你們實在有難得的熱心?!币贿吽S向藐姑問:
“藐姑,這位章先生叫你們到他校里去讀夜書,愿意么?”
藐姑隨便點一點頭說:“愿意的?!?
于是他說:“好,那末到開課的那天再來接她。”稍稍息了一息,又說,“還有那兩位妹妹呢?”
姑母說:“年齡太大了罷?蓮姑已經(jīng)二十歲,蕙姑也已經(jīng)十七歲了。”
“也好,不過十七歲的那位妹妹,還正好讀幾年書呢!有兩個人同道,夜里也更方便些,小妹妹又可不寂寞了?!?
“再看,章先生,假如蕙姑愿意的話。我是不愿意她再讀書了,而她卻幾次嚷著要再讀?!?
這樣,他就沒有再多說。以后又問了藐姑的年齡,姑母答是十四歲,“她們?nèi)⒚?,每人正相差三歲呢?!庇洲D(zhuǎn)問了他一些別的話,他是很溫柔地答著。姑母微笑了,并囑他以后常常去玩,——這真是一個有力量的命令,頓時使他的心跳躍起來。他偷眼向窗邊一看,叫做蓮姑的正幽默地坐著,她真似一位西洋式的美人,眼大,閃動的有光彩,臉豐滿而潔白,鼻與口子都有適度的大小和方正,唇是嫩紅的,頭發(fā)漆黑的打著一根辮兒垂在背后,身子穿著一套綠色而稍舊的綢夾襖褲,兩足天然的并在地板上。他又仔細地一看,似乎他的神經(jīng)要昏暈去了。一邊聽著姑母說話,他就接受了這種快樂,走了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