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
非佛教故事的變文,今所見的也不少。為什么在僧寮里會講唱非佛教的故事呢?大約當(dāng)時宣傳佛教的東西,已為聽眾所厭倦。開講的僧侶們,為了增進聽眾的歡喜,為了要推陳出新,改變?nèi)罕姷囊暵?,便開始采取民間所喜愛的故事來講唱。大約,這作風(fēng)的更變,曾得了很大的成功。像上文所引的僧文淑的故事,他便是一個大膽的把講唱的范圍,從佛教的故事廓大到非佛教的人間的故事的。當(dāng)時聽眾的如何熱烈的歡迎,如何贊嘆表示的滿意,我們可于趙磷《因話錄》那段記載里想象得之。
但后來也因為僧侶們愈說愈野,離開宗教的勸誘的目的太遠(yuǎn),便招來了一班士大夫乃至執(zhí)政者們的妒視。到了宋代(真宗),變文的講唱便在一道禁令之下被根本的撲滅了。然而廟宇里講唱變文之風(fēng)雖熄,“變文”卻在“瓦子”里以其他的種種方式重甦了;且產(chǎn)生了許多更為歧異的偉大的新文體出來。
今所見的非佛教的變文,可分為兩類。一類是講唱歷史的或傳說的故事的;一類是講唱當(dāng)代的有關(guān)西陲的“今聞”的。為什么會雜有當(dāng)代的,特別是西陲的“今聞”呢?這恐怕是適應(yīng)于西陲的需要。一部分留在西陲的僧侶們,特別為此目的而寫作的吧。

《伍子胥變文》書影
先講第一類歷史的或傳說的變文。
在這一類里,《伍子胥變文》(題擬)似最為流行。倫敦不列顛博物院藏有殘文一卷(目作《列國傳》),巴黎國家圖書館也藏有殘文二卷(P.2794及 P.3213)。是我們所見,共有三卷了。但把這三卷拼合起來,仍不能成為完整的一部。為了別字和脫漏的過多,讀起來也頗不易。但這部變文的氣魄卻甚為宏偉。大似《季布罵陣詞文》,雖充滿了粗野,卻自有其不可掩沒的精光在著。
伍子胥故事,見于《史記》諸書者,已足令人酸辛。后人卻更將苦難的英雄的一生烘染得更為凄楚。元雜劇有《伍員吹簫》,明有《舉鼎記》,都是寫伍員故事的。的《浣紗記傳奇》,也寫到伍員事。明刊本《列國志傳》寫伍員事也極為活躍(明末本《新列國志》與清刊本《東周列國志》,已把這段活躍的故事刪除了一大部分)。今里,尚有“伍子胥過昭關(guān)”(《文昭關(guān)》)一本,為最流行的戲之一。
(1418-14 95),明代戲曲作家。字仲深,瓊山(今屬廣東)人。作品有戲劇《五倫全備記》、《舉鼎記》、《投筆記》等。
(約1519-約1591),明代戲曲家。字伯龍,昆山(今屬江蘇)人。精通音律,常設(shè)宴度曲。著有傳奇《浣紗記》、雜劇《紅線女》,以及散曲集《江東白苧》、《二十一史彈詞》等。
,以“西皮”和“二黃”兩種不同腔調(diào)為主的戲曲。二黃腔源于南方江西、安徽,流傳到湖北后,結(jié)合流行于北方的西皮腔,最終綜合成為獨立的戲曲——皮黃戲。
但把伍子胥的故事作為民間文學(xué)里的題材者,據(jù)今所知的,當(dāng)以這一卷《伍子胥變文》為祖禰。
《伍子胥變文》以倫敦為最完整;巴黎本二卷,均殘闕極甚。P.2794號一卷,為倫敦本中間的一段,我們可以不必注意。但P.3213號的一卷,卻為倫敦本所無,恰足補在倫敦本的前面(但還不能銜接)。大約,今所有者,約已十得其八。所闕的并不甚多。
楚王無道,強奪其子媳為妻,伍子胥父伍奢諫之,不聽,反殺之,并殺其子伍尚。子胥乃亡命在外,欲報父仇。但楚地關(guān)禁甚嚴(yán),子胥不易逃脫。他在逃亡里,遇見浣紗女及漁父,他們都幫助著他。但都犧牲生命來替他隱瞞著。這些,都還是史書里所有的?!白兾摹崩锼鶆?chuàng)造的故事,乃是子胥見姊及子胥二甥的追舅。這一段故事,寫得頗為離奇可怪;把伍子胥竟變成一個“術(shù)士”了。
子胥哭已,更復(fù)前行。風(fēng)塵慘面,蓬塵映天,精神暴亂,忽至深川。水泉無底,岸闊無邊,登山入谷,繞澗尋源,龍蛇塞路,拔劍蕩前,虎狼滿道,遂即張弦。餓乃蘆中餐草,喝飲巖下流泉。丈夫讎為發(fā)憤,將死由如睡眠。川中忽遇一家,遂即叩門乞食。有一婦人出應(yīng)。遠(yuǎn)蔭弟聲,遙知是弟子胥,切語相思,慰問子胥,口不言。知弟渴乏多時,遂取葫蘆盛飯,并將苦苣為齏。子胥賢士,逆知問姊之情,審細(xì)思量,解而言曰:“葫蘆盛飯者,內(nèi)苦外甘也??嘬臑辇W者,以苦和苦也。義含遣我速去,速去不可久停!”便即辭去。姊問弟曰:“今乃進發(fā),欲投何處?”子胥答曰:“欲投越國。父兄被殺不可不讎?!卑㈡⒈У玫茴^,哽咽聲嘶,不敢大哭,嘆言:“痛哉,苦哉!自?;遍?,共弟前身,何罪受此孤凄!”
,似應(yīng)為緘。
曠大劫來有何罪,如今孤負(fù)前耶娘。
雖得人身有富貴,父南子北各分張。
忽憶父兄行坐哭,令兒寸寸斷肝腸。
不知弟今何處去?遣我獨自受凄惶。
我今更無眷戀處,恨不將身自滅亡。
子胥別姊稱好住,不須啼哭淚千行。
父兄枉被刑誅戮,心中寫火劇煎湯。
丈夫今無天日分,雄心結(jié)怨苦倉倉。
倘逢天道開通日,誓愿活捉楚平王。
挖心并戀割,九族總須亡。
若其不如此,誓愿不還鄉(xiāng)。
作此語了,遂即南行。
行得二十余里,遂乃眼瞤。
畫地而卜,占見外甥來趁。
用水頭上?之,將竹插于腰下,
又用木劇倒著,并畫地戶天門。
遂即臥于蘆中,咒而言曰:
“捉我者殃,趁我者亡。急急如律令。”
子胥有兩個外甥子安、子承,少解陰陽。
遂即畫地而卜占。
見阿舅頭上有水,定落河傍,

京劇《文昭關(guān)》劇照
腰間有竹,冢墓城荒,
木劇倒著,不進彷徨。
若著此卦,定必身亡。
不假尋覓,廢我還鄉(xiāng)。
子胥屈節(jié)看看,乃見外甥來趁。遂即奔走,星夜不停。
川中又遇一家,墻壁異常嚴(yán)麗,孤莊獨立,四遍無人。
不恥八尺之軀,遂即叩門乞食。
子胥臥于蘆中,作法自護一事,大似《》里姜尚替武吉禳災(zāi)卻捕的故事(在《武王伐紂書》里已有這故事)。
《》,即《封神演義》。
更奇怪的,“變文”里又添出了一段子胥和其妻相見的事。其妻明知子胥是夫,卻不敢相認(rèn),子胥也不敢相認(rèn)她。
子胥叩門從乞食,其妻斂容而出應(yīng)。
劇見知是自家夫,即欲敬言相認(rèn)識。
婦人卓立審思量,不敢向前相附近。
以禮設(shè)拜乃逢迎,怨結(jié)啼聲而借問:
妾家住在荒郊側(cè),四遍無鄰獨棲宿。
君子從何至此間?面帶愁容有饑色。
落草獐狂似怯入,屈節(jié)攢刑而乞食。
妾雖禁閉在深閨,與君影響微相識。
子胥報言娘子曰:仆是楚人充遠(yuǎn)使,涉歷山川歸故里。在道失路乃迷昏,不覺行由來至此。
鄉(xiāng)關(guān)迢遠(yuǎn)海西頭,遙遙阻隔三江永。
適來專輒橫相忤,自惻于身實造次。
貴人多望錯相認(rèn),不省從來識娘子。
今欲進發(fā)往江東,幸愿存情相指示。
其妻遂作藥名問曰:“妾是仵茄之婦,細(xì)辛早仕于梁。就禮未及當(dāng)歸,使妾閑居獨活。膏莨姜芥,澤瀉無憐,仰嘆檳榔,何時遠(yuǎn)志!近聞楚王無道,遂發(fā)材狐之心,誅妾家破芒消,屈身苜蓿,葳蕤怯弱,石瞻難當(dāng),夫怕逃人,茱萸得脫,潛刑蔥草,匿影藜蘆。狀似被趁野天,遂使狂夫莨菪。妾憶淚沾赤石,結(jié)恨青葙。野寢難可決明,日念舌干卷柏。聞君乞聲厚樸,不覺躑躅君前。謂言夫聟麥門,遂使蓯蓉緩步??淳堼X,似妾狼牙。桔梗若為,愿陳枳鼓。”子胥答曰:“余亦不是仵茄之子,不是避難逃人。聽是途之行出,余乃于巴蜀,長在霍鄉(xiāng);父是蜈公,生居貝母,遂使金牙采寶之子,遠(yuǎn)行劉以奴是余。賤用徐長,卿為貴友。共疫囊阿,彼寒水傷身。二伴芒消,唯余獨活。每日懸腸斷續(xù),情思飄飄,獨步恒山,石膏難渡。彼巖已戟,數(shù)值柴胡。乃憶款冬,忽逢鐘乳。流心半夏,不見郁金。余乃返步當(dāng)歸,芎窮至此。我之羊 ,非是狼牙,桔梗之清,愿知其意?!?
妻答:“君莫急,路遙長??v使從來不相識,錯相識認(rèn)有何妨。妾是公孫、鐘 女,匹配君子是貞賢。夫主姓仵身為相,束發(fā)千里事君王。自從一去音書絕,憶君愁腸氣欲結(jié)。遠(yuǎn)道冥冥斷寂寥,兒家不慣長欲別。紅顏憔悴不如常,相思淚落曾無歇,年華虛擲守空閨。誰能疰對芳菲節(jié)!青樓日夜滅容光,口滌蕩子事于梁。懶向庭前步明月,愁歸帳里抱鴛鴦。遠(yuǎn)府雁書將不達,天塞阻隔路遙長。欲識殘機情不喜,畫眉羞對鏡中妝。偏憐鵲語蒲桃
,念□雙棲白玉堂。君作秋胡不相識,接亦無心學(xué)采桑。見君當(dāng)前雙板齒,為此識認(rèn)意相當(dāng)。鹿
一飱中不惜,愿君且住莫荒忙?!弊玉惚徽J(rèn),不免相辭謝。萬便軟言相帖寫,娘子莫謗惜錯懺,大有人間相似者。娘子夫主身為相,仆是寒門居草野。倘見夫
為通傳,以理勸諫令歸舍。緣事急往江東,不停留復(fù)日夜。其婦知胥謀大事,更不驚動。如法供給,以理發(fā)遣。子胥被婦認(rèn)識,更亦不言,丈夫未達于前,遂被婦人相認(rèn)。豈緣小事,敗我大儀,列士抱石而行,遂即柯其齒落。
他們夫妻二人竟各不相認(rèn),即別離而去,為了婦人言,“見君當(dāng)前雙板齒,為此認(rèn)識”,子胥竟將雙板齒打落。
這里,子胥妻以藥名作隱語,子胥也以藥名作隱語答她,乃是民間作品里所慣見的文字游戲。前一節(jié),子胥姊的以菜具作隱語,也是如此。
底下寫子胥逃吳,起兵報仇,鞭平王尸,大致和史書無多大的出入。最后寫到吳、越的相爭,寫到子胥的死,寫到吳國的滅亡,也和史書不甚相遠(yuǎn)。
伍子胥被吳王賜以寶劍,要他自殺。

伍子胥墓園
子胥得王之劍,報諸臣、百官等:“我死之后,割取我頭懸安城東門上,我尚看越軍來伐吳國者哉。”煞子胥了,越從吳貸粟四百萬石。吳王遂與越王粟依數(shù)。分付其粟將后,越王蒸粟還吳,乃作書報吳王曰:“此粟甚好,王可遣百姓種之!”其粟還吳被蒸,入土并皆不生。百姓失業(yè)一年,少乏饑虛。五載,越王即共范蠡平章吳國:“安化治人,多取之言。共卿作何方計,可伐吳軍?”范蠡啟王曰:“吳國賢臣伍子胥,吳王令遣自死。屋無強梁,必尚頹毀,墻無好土,不久即崩。國無忠臣,如何不壞,今有佞臣宰彼,可以貨求必得?!蓖踉唬骸皩⒑挝镓浨??”范蠡啟言王曰:“宰彼好之金寶,好之美女,得此物女是開路?更無疑慮?!痹酵趼劮扼淮苏Z,即遣使人麗水取之黃金,荊山求之白玉,東海采之明珠,南國娉之美女。越王取得此物,即著勇猛之人,往向吳國,贈與宰彼。宰彼見此物,美女輕盈,明珠昭灼,黃金煥爛,白玉無瑕。越贈宰彼,宰彼乃歡忻受納。王見此佞臣受貨求之,又問范蠡曰:“吳王煞伍子胥之時,吳國不熟二年,百姓乏少饑虛。經(jīng)今五載?!痹酵鯁痉扼粏栐唬骸肮讶私裼菄?,其事如何?”范蠡啟言王曰:“王今伐吳,正是其時?!痹酵跫磳⒈鴦颖娝氖f人,行至中路,恐兵仕不齊,路逢一怒蝸在道,努鳴,下馬抱之。左右問曰:“王緣何事抱此怒蝸?”王答:“我一生愛勇猛之人。此怒蝸在道努鳴,遂下馬抱之?!北姼靼灼秸?,“王見怒蝸,由自下馬抱之。我等亦須努力,身強力健,王見我等,還如怒蝸相似。”兵士悉皆勇健,怒叫三聲。王見兵仕如此,皆賜重賞。行至江口,未過小口,停歇河邊。有一人上王一瓠之酒?!巴躏嫴槐M,吹在河中。兵事日共寡人同飲。其兵總飲河水。倒聞水中有酒氣味,兵吃河水,皆得醉?!蓖趼劥苏Z,大喜。單醪投河,三軍告醉。越王將兵北渡河口欲達吳國。其吳王聞越來伐,見百姓饑虛氣力衰弱,無人可敵。吳王夜夢見忠臣伍子胥言曰:“越將兵來伐,王可思之。”……“平章:朕夢見忠臣伍子胥言越將兵來……”(下闕)
,應(yīng)為宰嚭。
底下所闕的一部分,當(dāng)是寫吳的滅亡的。吳夫差終于因為失去了伍子胥,而招致亡國之禍了。
編目者或因見這變文敘述的一部分是吳、越相爭之事,故便冠以《列國傳》的名目。其實,這變文是全以伍子胥的故事為中心的,故仍以巴黎國家圖書館的目錄名伍子胥為當(dāng)。
《王昭君變文》(《敦煌遺書》作《小說明妃傳殘卷》)藏于巴黎國家圖書館(P.2553),亦為民間極流行的故事之一。這故事,在魏、晉六朝間,似即亦流傳甚廣?!段骶╇s記》里記載此事?!睹麇返淖髡?,在六朝時也不止一人。在元雜劇有馬致遠(yuǎn)的《孤雁漢宮秋》,明人傳奇有《青冢記》及《王昭君和戎記》,又有雜劇《昭君出塞》(陳與郊作)。清人小說有《雙鳳奇緣》。但從《西京雜記》和《明妃曲》變到《漢宮秋》,這其間的連鎖,卻要在這一部《王昭君變文》(題擬)里得之。
這變文當(dāng)為二卷,故本文里有:“上卷立鋪畢,此入下卷”的話。上卷敘的是,明妃到了匈奴之后,蕃王百般求得其歡心。(前半闕得太多,沒有寫出她來到匈奴之經(jīng)過。)但明妃總是思念漢地,郁郁不樂。無窮盡的草原,更無城郭,侷處于牙帳之中,不見高樓深宇。黃沙時飛,天日為暗,目無所見,所見惟千群萬郡的黃羊野馬。那生活是這樣的和漢地不同!單于令樂人奏樂以娛明妃。但她聽之,卻更引起鄉(xiāng)愁。上卷的鋪敘,終于她的終日以眼淚洗臉的情形中。

昭君出塞圖
下卷敘的是單于見她不樂,又傳令非時出獵。但她“一度登山,千回下淚。慈母只今何在,君王不見追去”。遂得病不起,漸加羸瘦。終于不救而死。她死時,叮囑單于,要報與漢王知。單于把她很隆重的埋了,“墳高數(shù)尺號青?!薄?
最后一段,寫到漢哀帝發(fā)使和蕃,遂差漢使楊少征來吊明妃。
明明漢使逢邊隅。高高蕃王出帳趨。
大漢稱尊成命重,高聲讀敕吊單于。
昨咸來表知其向,今嘆明妃奄逝殂。
故使教臣來吊祭,遠(yuǎn)道兼問有所須。
此間雖則人行義,彼處多應(yīng)禮不殊。
附馬賜其千匹彩,公主子仍留十解珠。
雖然與朕山河隔,每每憐鄉(xiāng)歲月孤。
秋末既能安葬了,春間暫請赴京都。
單子受吊復(fù)含滯,漢使聞言悉以悲。
丘山義重恩離舍,江海雖深不可齊。
一從歸漢別連北,萬里長懷霸岸西。
閑時凈坐觀羊馬,悶即徐行悅鼓鼙。
嗟呼數(shù)月連非禍,誰為今冬急解奚?
乍可陣頭失卻馬,那堪向老更亡妻。
靈儀好日須安歷,葬事臨時不敢稽。
莫怪帳前無掃土,直為渧多旋作泥。
漢使吊訖,當(dāng)即使乃行至蕃漢界頭,遂見明妃之冢。青冢寂遼,多經(jīng)歲月。使人下馬,設(shè)樂沙場,吉非單布,酒心重傾,望其青冢,宣哀帝之命。乃述祭詞:維年月日,謹(jǐn)以清酌之奠,祭漢公主王昭君之靈:惟靈天降之精,地降之靈,姝越世之無比婥妁,傾國和陟娉。丹青寫刑,遠(yuǎn)稼使匈奴拜首,方代伐信義,號罷征。賢感敢五百里年間:出德邁應(yīng),黃河號一清,祚永長傳,萬古圖書,且載著往聲。嗚呼,嘻噫,在漢室者昭君,亡桀紂者泥妃。 姿兩不團,矜夸興皆言。為
捧荷,和國之殊功。金骨埋于萬里,嗟呼!別翠之寶帳,長居突厥之穹廬。特也黑山杜氣,擾攘兇奴,猛將降喪,計竭窮謀,漂遙有懼于檢枕,衛(wèi)、霍怯于強胡。不稼昭君,紫塞難為運策定單于,欲別攀戀拜路跪。嗟呼!身歿于蕃里,魂兮豈忘京都!空留一冢齊天地,岸瓦青山萬載孤。
以這樣的祭詞作結(jié)束,在“變文”里是僅見。
變文里說起“可惜明妃奄從風(fēng)燭八百余年,墳今上(尚)在”。則這部變文的作者,當(dāng)是唐代中葉的人物(肅宗時代左右)。從漢元帝(公元前48—前33年)到唐肅宗、代宗(公元756—779年)恰好是八百余年;至遲是不會在懿宗(公元860—873年)之后的。因為在懿宗以后,便要說是九百余年了。
《舜子至孝變文》一卷,藏巴黎國家圖書館(P.2721),前面殘闕一部分,后面完全,并有原題及《百歲詩》。作者不詳,寫本的年代,是天福十五年己酉。
舜的故事,《史記》里已有之;后又見于劉向的《孝子傳》(見《黃氏逸書考》)。變文把這故事廓大了,添上了不少的枝葉。成為民間故事之一。大約原來這故事便是很古老的辛特里 型的故事之一,原來是從民間出來的東西。
這卷變文敘的是,瞽叟離家出外,歸來后,見“后妻向床上臥地不起。瞽叟問言:娘子前后見我不歸得,甚能歡能喜。今日見我歸家,床上臥不起。為復(fù)是鄰里相爭?為復(fù)天行時氣?”后妻乃流下眼淚,答曰:“自從夫去潦陽,遣妾勾當(dāng)家事。前家男女不孝,見妾后園摘桃,樹下多里(疑當(dāng)作(埋))惡刺,刺我兩腳成瘡,疼痛直連心髓。當(dāng)時便擬見官。我看夫妻之義。老夫若也不信,腳掌上見有膿水。見妾頭黑面白,異生豬狗之心?!鳖疟銌玖怂醋觼恚f道:“阿耶暫到潦陽,遣子勾當(dāng)家事。緣甚于家不孝?阿娘上樹摘桃,樹下多埋惡刺,刺他兩腳成瘡?這個是阿誰不是?”“舜子心自知之??謧盖?,舜子與招伏罪過。又恐帶累阿娘已身,‘是兒千重萬過,一任阿耶鞭恥。’”瞽叟聞言,便高聲喚了象來,說道:“與阿耶三條荊杖來與,打殺前家哥子?!毕髢鹤呷氚⒛锓坷?,報云:“阿耶交兒取杖,打殺前家哥子?!焙笃抻衷诨鹕霞佑?,同瞽叟說道:“男女罪過須打,更莫教分疏道理。”瞽叟便揀了一根粗杖,把舜子吊打一頓,流血遍地。因為舜子是孝順之男,帝釋“化一老人,便往下界來至,方便與舜,猶如不打相似”。
這是今所見的殘存的《舜子至孝變文》的第一段,也便是舜被大杖毒打而不死的一個故事,也便是他的第一次的磨難。
舜的第二個磨難是,舜即歸來書堂里先念《論語》、《孝經(jīng)》,后讀《毛詩》、《禮記》。后妻見之,嗔心便起,又對瞽叟說,舜子大杖打又不死,不知他有甚魔術(shù),怕堯王得知,連累了她。快把離書交來,她當(dāng)離去。瞽叟道:“只要有計除得他,無不聽從。”后妻說,既然如此,那是小事?!安唤?jīng)三兩日中間后妻設(shè)得計成?!彼嬖V瞽叟說,要舜子去修理后院空倉。他們卻在四畔放火,把他燒死。瞽叟道:“娘子雖是女人,說計大能精細(xì)?!北阋缽牧怂挠?,叫舜子上倉。舜子討了兩個笠子,便上了倉舍。剛剛上去,他們便在下放起火來,紅炎連天,黑煙迷地。舜子恐大命不存,權(quán)把兩個笠子為助翼,騰空飛下倉舍。因他是有道君王,感得地神擁護,不損毫毛。

舜耕于歷山
這是第二個磨難了。舜子度過這個磨難,又歸來書堂里,先念《論語》、《孝經(jīng)》后讀《毛詩》、《禮記》。
后娘見之,嗔心便起。又對瞽叟說舜子大杖打又不死,火燒不煞,怕有些魔術(shù)。若堯王得知?連她也要遭帶累。快把離書交來,她當(dāng)離去。瞽叟道:“只要有計除得他,無不聽從?!焙笃拚f,既然如此,那是小事?!安唤?jīng)三兩日中間后妻設(shè)得計成?!彼嬖V瞽叟說,要舜子到廳前枯井里去淘井,等他下井后,取大石填壓死。瞽叟道:“娘子雖是女人,設(shè)計大能精細(xì)?!北阋缽牧怂挠?,叫舜子下井。舜子心知必遭陷害,便脫衣井邊,跪拜入井淘泥。帝釋密降銀錢五百文人于井中。舜子便把銀錢放在罇中,教后母挽出。數(shù)度已盡,舜子說道:“上報阿耶娘,井中水滿錢盡,遣我出井吧?!钡笃抻秩ブe報瞽叟,用大石把井填塞了。但帝釋化一黃龍,引舜通穴,往東家井出。恰值一老母取水,便把他牽挽出來,與他衣服穿著。老母對他說道:“你莫歸家,但到你親娘墳上去,必見阿娘現(xiàn)身?!彼醋颖阋姥缘搅擞H阿娘墳上。果然見阿娘現(xiàn)身出來。舜子悲泣不已,阿娘道:“你莫歸家。但取西南角歷山躬耕,必當(dāng)貴。”舜依言,與母相別,到了山中。群豬與他耕地開墾,百鳥銜子拋田,天雨澆溉。
這一節(jié)故事,更是辛特里 型的正宗的結(jié)構(gòu)了。見到親娘的魂,受到她的指示,而得發(fā)達亨泰,豈不是每一個正宗的辛特里
型的故事所必具的情節(jié)嗎?
卻說,那一年,天下不熟,舜卻獨豐,收得數(shù)百石谷。心欲思鄉(xiāng),報父母之恩。走到河邊,見幾個商人,問他家事。他們說,有一個姚姓家,自遣兒淘井,填塞井門殺了他后,阿耶即兩目不見,“母即頑遇,負(fù)薪詣市。更一小弟,亦復(fù)癡顛,極受貪乏,乞食無門?!彼磳⒚淄局?,見后母負(fù)薪易米。每次交易,舜卻依舊把糶米之錢安著米囊中還她。如是非一。瞽叟怪之,疑是舜子。后妻牽他到市。他與舜對答,識得音聲道:“此正似我舜子聲乎?”舜曰:“是也?!奔辞氨Ц割^,失聲大哭。舜子見父下淚,以舌舔之,雙目即明,母亦聰惠,弟復(fù)能言。市人見之,無不悲嘆。瞽叟回家,欲殺卻后妻,又為舜苦苦求免。自此一家快活,天下傳名。堯帝聞之,妻以二女,后傳位于他。
這變文至此而寫畢,但不知是抄者或是作者,卻在紙末,引《百歲詩》及《歷帝記》二書關(guān)于舜的記載,作為考證。這兩部唐代通俗之書的引用,在我們今日看來,卻是頗為有趣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