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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節(jié) 論生利分利

新民說 作者:梁啟超


第十四節(jié) 論生利分利

謂中國而貧國耶?《大學》曰:“有人此有土,有土此有財。”未聞以數(shù)十萬里之地數(shù)十千萬之人而患貧者也。謂中國而富國耶?稽其官府,則羅掘而無所于得,行其閭閻,則憔悴而無以自存。雖有辯者,不能為中國之貧諱也。貧之原因不一端,請先專言民事。

《大學》曰:“生之者眾,食之者寡?!贝搜灾烈樱笫郎媽W家言殖產之術,未有能外者也。夫一國之歲殖者,國中人民歲殖之總計也。綜一國之人,無論或勞力或不勞力,勞力矣或生利或不生利,而其待養(yǎng)于地之所產、民之所出則均。一國歲殖,只有此數(shù);惟其養(yǎng)徒食者數(shù)寡,而后贍能生者數(shù)多;贍能生者數(shù)多,而后國之所殖乃歲進。反是,則其未有不瘁焉者也。

生計家言財之所自出者有三:曰土地,曰資本,曰勞力。三者相需而貨乃成。顧同一土地也,在野蠻民族之手則為石田,在文明民族之手則為奇貨。其故何也?文明人能利用資本、勞力以擴充之,而野蠻人不能也。所謂利用資本與勞力者何也?用之而蘄其有所復也。何謂有所復?用吾力以力田焉,制造焉,被其功于物材,成器之后其值遂長,其所成之物,歷時甚久,猶存人間,可以轉售交易,今日以功成物,他日由物又轉為功,如是則勞力復焉矣;斥吾資以庀材焉,雇傭焉,材由生貨,轉為熟貨,傭以人力,造出物力,已熟之貨,蓄力之物,其所值必馀于前此所斥之資,吾財無損,而且有贏,如是則資本復焉矣。所復者多一次,則所值者進一級。何也?復者必不徒復也,而又附之所以贏,此富之所由起也。一人如是,一國亦然。

夫綜一國之資本、勞力而歲計之,只有此數(shù)也。今年而投諸有所復之地,則明年而其率增若干焉,再明年而其率又增若干焉,歲而增之以至于極富。今年而投諸無所復之地,則明年而其率減若干焉,再明年而其率又減若干焉,歲而減之以至于極貧。故今年同一資本、同一勞力也,一有所復一無所復之間,其結果之相遠,在明年則為一與四之比例矣,再明年則為一與十六之比例矣,又再明年則為一與六十四之比例矣。嗚呼!其可驚有如此者。何以明其增減之率?然也,此其事于資本易見,而于勞力稍難明。一歲之所總殖,其所以用之者不外兩途;其即用而無所復者,命之曰消費,其斥以求贏而企其有所復者,命之曰母財(即資本)。有人于此,今年以千金之母財,而所殖者得千五百焉,使其人一歲消費之率而適五百也,則適盡其所增殖者,而明年仍有千金為母財;仍殖千五百,則其產不進亦不退?;蛴鰰r機,而所殖者忽逾常率,則母財亦隨增矣。(然使偶一歲遇不利而所殖不及常率,則又將必至蝕母財矣。故曰群治以進為期,中止則憂,退則為病,不必退也即中止而已,岌然不終日矣。)使其消費之率歲僅三百也,則明年以今年所殖之余而合諸母,其母財為千二百,而所殖者千八百矣。再明年所殖之余而合諸母,則其母財為千五百,而所殖者二千二百余矣。反是而使其消費之率歲而七百也,則今歲所殖,不足供今歲,而不得不蝕及母財,明年之母財,僅余八百,而所殖僅千二百矣。再明年而再蝕之,其母財僅余五百,而所殖僅七百余矣。蝕者其母,遂并其所生之子而亡之,不及三稔,而千金可以蕩然,此事之最易見者也。夫此等持籌握算之論,士君子每羞言焉,而其義實通于治國。一國之產,而依前者之比例焉,國未有不榮者也;一國之產,而依后者之比例焉,國未有不悴者也。抑一國之浪費,與一人之浪費,理同而形異。一國之浪費有二:其一,國中之人人,皆歲費過于歲殖,于是結集成國,而一國之總歲費過于總歲殖是也。若是者,則其國不數(shù)年,而遂可以滅亡。雖然,天下從無此國民也。(羅馬之末路殆將近是。故史家謂羅馬之亡乃其自亡而非日耳曼人能亡之也。)有善費之民,亦必有善殖之民與之相救。國之所以維持于不敝,賴此而已。其二,國中之人,雖有善費者、有善殖者,而殖者之人數(shù)不及費者之人數(shù),費者一人所費之數(shù)又過于殖者一人所殖之數(shù),截長補短以統(tǒng)計之,而一國之總歲費過于總歲殖是也。今之孱國,比比然也。國之總費既過總殖,則勢不得不蝕及全國之總母財??偰肛斈軒缀危M堪當此歲蝕也?此資本增減之比例率也。至勞力之增減,其事亦與資本相緣。夫母財之為用也,大率庀材者居其半,給餼者居其半。所給之餼,即所以養(yǎng)勞力者也。惟母財豐然后百業(yè)興,百業(yè)興然后給餼眾,給餼眾然后勞力者各得所養(yǎng),而其力有所用。力被于物,復成母財,遞增遞進,而力乃盡其用。今使母財被蝕而無所余,則民有力而無用之之地;其力遂日以漸銷。(生物學之公例:凡一能力久廢不用者,則其能力必浸亡。)斯密·亞丹嘗言:“吾英今日之民,勤于昔者,緣今日國財,斥之為母以贍勞民者,多于三百年前也。三百年前之民,勞而無獲,乃多惰游。其言曰:與其作苦而無獲,不若嬉戲而無余。大抵工商業(yè)廣之區(qū),其民皆母財所贍雇,故其用力恒勤,而酣戲飲博,自以日銷。設其地為都會,養(yǎng)民者不在母財而在支費,則皆呰窳偷生。”(嚴譯《原富》部乙篇三)是資本之增減,與勞力之增減成比例也,明矣。而況夫既奪善殖者之所食以善善費者,則此善殖者雖不窳惰,而亦無以自存,或餓莩,或流亡,有妻不能迎,有子不能舉,勞力之損去者,不可以復續(xù),此又其銳減之跡顯而易見者也。資本蝕矣,勞力萎矣,生財之三要素既毀其二,雖有土地,其將何所緣以產百物耶?國之所有廣土眾民而不免于貧蹙者,坐是而已。

申而言之,則國之興衰,一視其總資本總勞力之有所復而已。有所復者,資母孽子,《大學》渭之:“生之者”,生計學家名之曰“生利”。無所復者,蝕母亡子,《大學》謂之“食之者”,生計學家名之曰“分利”。吾將論生利分利之種別。吾聞生計學家言,生利之人有二種:一曰直接以生利者,若農若工之類是也;二曰間接以生利者,若商人若軍人若政治家若教育家之類是也。而其生利之力亦有二種:一曰體力,二曰心力。心力復細別為二:一曰智力,二曰德力,若以生利之事業(yè)分之,則有六種:

第一,發(fā)現(xiàn)及發(fā)明。(發(fā)現(xiàn)者,新覓得天然物或新考出其物之利用也,如哥侖布發(fā)現(xiàn)亞美利加州,又二三百年前新考出煙草中有一種特質足供人用者是也。發(fā)明者將天產物加以新法則能廣其用而其法為前人所未知者,如最近發(fā)明無線電報之類是也。)

第二,先占。(先占者采收未有主權之天產也,如伐木、獵獸、漁魚、采礦之類是。)

第三,用于生貨之勞力。(生貨謂物之未經制造者,如農業(yè)、森林業(yè)、牧畜業(yè)是也。各種制造品之材料皆自此種勞力而來者也。)

第四,用于熟貨之勞力。(如制谷麥為面包,制木材為家具,制土屬為陶瓷,制金屬為機械,制綿絲為布帛,其余各種關于制造者皆屬此類。)

第五,用于交通之勞力。(變更貨物之位置以運輸交通便適民用者也,凡商業(yè)等皆屬此類。)

第六,用于保助之勞力。(若官吏若軍人若醫(yī)生皆所以保護生利者也,雖不能直接以生利,然其職若保險公司然,故非分利。若教育家若文學家所以助長生利者也,雖不能直接以生利,然得此令人智識增長、性質改良,于生利大有所補,故亦不為分利。)

此皆生利之事業(yè)也。其不在此數(shù)者,皆謂之分利。斯密·亞丹云:“人以多雇工傭而富,以多畜便嬖使令之人而貧。何也?使令者之功,固匪所寄,則莫可轉,事竟力消,而不可得復也?!彼姑苁铣漕愔亮x之盡,則以為分利者不僅便嬖使令之賤者而已,自王侯君公,降至執(zhí)法司理之官吏、稱戈擐甲之武夫,皆此屬也。故其言又曰:“品上者若官吏師儒若醫(yī)若巫若文章之士,品下者若倡優(yōu)侏儒、斗力走馬、臧獲廝養(yǎng),其用勞力也,雖貴賤迥殊,輕重各異,而皆投其力于不可復之地,當生即毀,皆與于分利致貧之數(shù)者也?!彼姑艽苏?,后賢聚訟紛然,吾今不具引,不具辯。吾請取我國中分利者之種類而細論之。

分利者之種類,大別有二:一曰不勞力而分利者,二曰勞力而仍分利者。

第一,不勞力而分利者:

(一)乞丐。其人非老非幼非廢疾,以堂堂七尺之軀,乃至不能自養(yǎng),而行乞于途,是蕩與惰二者必居一也。人即憐而活之,而為虱于一群莫大焉。故此輩非可愍而可憎也。若君上失政、天災流行、干戈劫后,不以此論。

(二)盜竊。盜者未嘗不用體力,竊者未嘗不用心力,然此不得以勞力論也。蓋其所用力,不敢與人共見也。此其分利最易明,不待贅論。

(三)棍騙。棍騙者亦盜竊之一種也。然其操術稍精,其破裂稍難,故其毒害亦較深,而所分之利往往更巨。棍騙之種類繁多,多不可悉舉,如聚賭者,如巫覡,如堪輿、星相、卜筮之流,皆歸此類。不能醫(yī)而冒醫(yī)為衣食者,亦歸此類。

(四)惜道。歐洲教會之牧師神父,識者以為國之大蠹。前所引斯密·亞丹之言,半為彼輩而發(fā)也。至近世革命屢起,奪其特權以儕齊民,然后歐治乃平。雖然,歐之教會雖無實,然猶以覺民為名也。中國之僧道,則名實兩無取矣。

(五)紈袴子弟。西人之養(yǎng)子也,育之使長成,教之以學業(yè),令其足以自營自活,父母之責任,如是而已。及其既能自營矣,自活矣,則析而居之,他日父母遺產之能屬于己與否,非所知也。故其故家子弟,皆絕依賴根性,無敢托庇前人余蔭以自暇逸。中國不然,家有數(shù)畝薄田,其子弟輒驕奢淫佚,一無生產,而豪宦豪商之裔,更不待論。又以同居不析產為盛德,矯偽相效,往往有一家丁口至百數(shù)十人者。假使其家有萬金之產,則其百數(shù)十人之婦女子弟,皆囂囂然曰:吾之家乃萬金之素封家也。曾亦思此萬金者,析之為數(shù)百十焉,各人所占,能有幾何?而此百數(shù)十人,皆以萬金之奉自奉,而于家中生計,絲毫不負責任。吾見所謂故家名門,若此者比比然矣。又不必故家名門也,即以尋常論之,大率一家之中,其生利者不過一二人,而分利者動十數(shù)人。夫以一人之資本勞力而自養(yǎng)焉,雖中下之材,而猶不至于不給;以一人之資本勞力而養(yǎng)十數(shù)人,雖賢智未有能善其后也,故不得不歲耗其母財以為消費,而遂以陷于困窮。我國國民之總歲殖,所以不能多斥以為母財之用者,其大原因未始不由家族制度之不適宜使然也。故俗語曰:“富不過三代。”夫使能善用富,則雖十代、百代可也。而吾中國率不能過三代者,何也?生之者一人,而食之者百人;生之者一日,而食之者百日,雖有巨母,其何足以再世也?西國法律,所以重保護富民者,為其為一國積母財。積之愈久,則其數(shù)愈巨,斥母興業(yè),人己交利,而國殖歲進,喬木世臣所以為貴也。中國則貧有世襲,而富無世襲,此亦母財消耗之明效大驗矣,而其咎實紈袴子弟尸之。紈袴子弟者,真一國之大蟊賊也。雖然,追本窮原,則咎又專在其子弟,而兼在其父兄者既以自累。(己所生之利為子弟所分,故曰自累。)

(六)浪子。浪子者,紈袴子弟居其強半,亦有非紈袴而亦浪子者。此類之人,尚未至為乞丐,尚未至為盜騙,其生涯也,飲酒看花,斗雞走狗,馳馬角戲,六博蹋鞠,吸鴉片,狎游妓,舍此之外,毫無所事,而衣必選色,食必選味。此類之人,其結局也,盜騙、乞丐二者必居一于是。

(七)兵勇及應武試者。生計家之論軍人,有以為生利者,有以為分利者。吾謂今世文明國之軍人,決不可謂之分利,何也?若無國防,則國難屢起,民將不得安其業(yè),故軍人者,實生利之民之保險也。藉曰分利矣,然亦當屬于勞力而分利之一類。中國則不然。中國之兵勇,實不勞力而分利者也。中國之兵勇,實兼浪子、盜騙、乞丐三者之長而有之者也。兵勇既皆分利,其應武試者,若武童,武生、武舉、武進士之流,更不待論。

(八)官吏之一大半。中國之官吏,皆分利者也,然其勞力而分利者居小半,不勞力而分利者居大半。不勞力而分利者,其在京官中,則除軍機大臣、章京及各部主稿司員外,自余各官皆是也。其在外官中,則凡候補需次人員及道班、同通班、佐雜班實缺者之大半皆是也。此類人之性質位置,與下篇第三類略相似。至其勞力而分利者,及其分利之理由,下篇乃論之。

(九)緣附于官以為養(yǎng)者。此等人所包甚廣,官親也,幕官也,胥吏也,仆役也,皂隸也,訟棍也,其性質大略相等,吾不暇遍論,但約括以此名。此類人,大率強而黠者則豺虎也,弱而笨者則蝗蝻也,其害群一也。一州縣衙署,而豢養(yǎng)此輩動數(shù)百人,他可知矣。通計全國衣食于此間者,殆常數(shù)百余萬人,此階級亦幾蔚成大國矣。

(十)土豪鄉(xiāng)紳。土豪鄉(xiāng)紳,大率皆紈袴子弟、讀書人、官吏、及緣附于官者,之四類人所變相也。雖然,亦有不屬于此四類人,而不得不謂之土豪鄉(xiāng)紳者,即本屬于四類,而既已變相,則亦自別成為一孽種。故不得不另立一門以總括之,而此等實分利中之最強有力者也。

(十一)婦女之大半。論者或以婦女為全屬分利者,斯不通之論也。婦人之生育子女,為對于人群第一義務,無論矣,即其主持家計,司閫以內之事,亦與生計學上分勞之理相合。蓋無婦女,則為男子者不得不兼營室內之事,業(yè)不能專而生利之效減矣。故加普通婦女以分利之名不可也。雖然,中國婦女則分利者十六七,而不分利者僅十三四。何以言之?凡人當盡其才。婦人之能力,雖有劣于男子之點,亦有優(yōu)于男子之點,誠使能發(fā)揮而利用之,則其于人群生計,增益實巨。觀西國之學校教師、商店會計,用婦女者強半,可以知其故矣。大抵總一國婦女,其當從事于室內生利事業(yè)者十而六(育兒女、治家計即室內生利事業(yè)也),其當從事于室外生利事業(yè)者十而四。(泰西成年未婚之女子率皆有所執(zhí)業(yè)以自養(yǎng),即從事于室外生利事業(yè)者也。)而中國婦女,但有前者而無后者焉,是分利者已居其四矣;而所謂室內生利事業(yè)者,又復不能盡用,不讀書、不識字、不知會計之方,不識教子之法,蓮步妖嬈,不能操作:凡此皆其不適于生利之原因也。故通一國總率而計,則分利者十六七,而不分利者僅十三四也。

(十二)廢疾。廢疾者之分利,不辯而明。雖然,茍在文明國,有訓盲訓啞等學校,雖有廢疾,而往往使之操作工藝,足以自養(yǎng),故其分利不多。中國茍遇此等無告,則皆有分而無生者也,是非好自為之,而天然之缺憾及政府之失職,使之不得不然也。

(十三)罪人。人至犯公罪而系縲刑,必其對于一群之利益,有所侵害明矣。故罪人之本屬分利者,殆十而八九也。(但今日文明未至法律未完,則犯罪者或未必真罪,未必皆害一群公益也。)雖然,及其既犯罪之后,以一群治安所系,不得不置諸囹圄以示懲。既入囹圄,惟受凌虐,一無所事,是使之重分利也。監(jiān)之十年,則其分利者十年,監(jiān)者百人,則其分利者百人,日損公家之母財以畜之,其蠹群抑更甚矣。故各文明國之懲累囚也,不以虐刑而以苦役(古者輸司空、輸城旦、輸鬼薪即是此意),誠得其道也。中國則獄囚充塞,而此輩既自苦,復無以自給,而不得不仰食于縣官或所親,是亦分利之大族也。

兒童不勞力也,何以不為分利?曰:彼未及生利之年,宜儲備其力以為他日生利之用也。兒童者實一國將來之真母財也。(生計學家言,以人身之德慧術智為生產力之一種,亦謂之無形之資本。故凡兒童皆可謂為一國之無形資本也。)老人不勞力也,何以不為分利?曰:彼已過生利之年,其前此所生之利,既有所儲備,而今之所享,非分之于他人者也?!队洝吩唬骸笆韵?,上所長也;六十以上,上所養(yǎng)也。”誠以其在一群之地位當如是也。若夫少年時代,荒嬉學業(yè),不思預備將來所以報效國民之道,致使長成百無一能,若此者則雖未成年,已不得不謂之分利。又如壯年時代無業(yè)游手,曾未嘗致絲毫之力,有所貢獻于其群,及老而廢焉,徒待養(yǎng)于公產,若是者則雖及耄期,仍不得不謂之分利。我中國之兒童老人若此者蓋十而六七焉,故我國兒童老人之分利者,亦十而六七也。

地主往往不自勞力,而生計家不謂之分利(亦有謂為分利者),何也?彼其前此之所以得此土地者,未有不從勞力而來,今之所享,即其前此勞力之所儲備,而用之未盡者也。(與老人不為分利者同例。)若夫藉父兄之業(yè),其所以得此土地“所有權”者,既非經本身之勞力而復一無所事,惟衣租食稅以自豪者,斯不得不謂之分利。故我中國之地主其分利者亦十而六七(萬國皆然)。然此等皆可謂之紈袴子弟,故不為另立一門。

以上說“不勞力之分利者”竟。

第二,勞力而仍分利者。

(一)奴婢。奴婢之勞力,有視尋常人加數(shù)倍者,雖然,其所勞之力,只以伺主人之顰笑,供主人之使令,其力用之而無所復,故謂之分利。此分利種族之最易見者。

(二)優(yōu)妓。優(yōu)妓固有所甚勞甚苦者存,然其勞力皆無所復,且能牽動他人,而使之并為分利者。故其分利之毒亦頗甚。

以上兩者,其分未必為本人之所欲,而有迫之使不得不然者。故分利之罪,不在本人,而在迫之之人。凡有迫而分利者,皆屬此類。(衙署之皂隸與奴婢同類者,彼好自為之,非有迫之者也。故彼輩不可不自負其分利之責任,故謂之不勞力而分利者。)

(三)讀書人。士農工商,號稱國之四民,而讀書人褏然居首焉。據斯密之論,則雖泰西之讀書人,彼且以為分利矣。顧吾平心論之,則西國之讀書人,其分利者雖或十之一二,其生利者猶十之七八。何也?彼其學成之后,非醫(yī)生,則法官也,則律師也,否則傳教也,學校教師也;若其學工商業(yè),直接以生利者,更無論矣。故斯密之說,施諸彼,吾不敢袒焉;若在我國,則至當天以易矣。吾國讀書界之現(xiàn)象,最奇者有二:一曰無所謂卒業(yè)不卒業(yè)也,二曰藉多卒業(yè)矣,而不知其所學作何用也。其潦倒者,則八股八韻,風檐矮屋,磨至頭童齒豁之年,其騰達者,則夸耀妻妾,武斷鄉(xiāng)曲,以為維桑與梓之蠹。謂其導民以知識耶?吾見讀書人多而國日愚也。謂其誨民以道德耶?吾見讀書人多而俗日偷也。四體不勤,五谷不分,偷懦憚事,無廉恥而嗜飲食,讀書人實一種寄生蟲也。在民為蠹,在國為虱也。(若考據家,若詞章家及近今輕薄之時勢家皆分利之尤者也。彼等或以為吾雖無益于群,亦無害于群,而不知其提倡此謬種,以消耗后進之腦力,腐敗國民之道德,害已重矣。藉云:無益亦無害而坐蝕一國之母財,寧得謂非害耶?若講明道學匡翼民德以培國家元氣者,不在此論。而惜乎我國讀書界,能若此者萬億人中不得一二也。)

(四)教師。讀書人中為教師者,宜若非分利然。雖然,所教成者為一群之公益,則謂之生利;所教成者為一群之公蠹,則謂之分利。彼今日之讀書人,實前此之教師所產也;他日之讀書人,又今此之教師所產也。曰產公蠹,謂之不分利得乎?

(五)官吏之一小半。斯密·亞丹以官吏為分利,后人糾之詳矣。雖然,若中國之官吏,則無論為勞力者不勞力者,而皆不得不謂之分利。官吏之勞力者,若京官之軍機大臣、軍機章京、各部署之掌印主稿司員,外官之督撫,乃至實缺之提鎮(zhèn)、司道、府廳州縣,各要局之委員,以及出使大臣、領事等,皆是矣。其數(shù)度不過官吏中十之一二。此輩固自謂盡瘁于王事,鞅掌于賢勞也,至問其勞力所用在何處?在腳靴手版耳,簿書期會耳,問其于國民公益,有絲毫關系乎?無有也。英人邊沁嘗言:“政府者,有害之物也。然所以設之者,以小害物制大害物而已。”日人西村茂樹申其義曰:“政府害民之事少,而能制止他之大害者,謂之良政府;害民之事多,而不能制止他之大害者,謂之惡政府。”若是乎,官吏之分利民賊,固已鐵案如山,不容諱矣,特視其所賊之率多少何如耳。然茍能奉其職以為民捍御他種大災害,則其間所生之利,足以償其直接所分者而有余。故文明國之官吏,不得謂之分利。夫國民之所謂大災害者何也?則水旱癘疫之流行也,豪強之欺凌也,爭閱之枉屈也,盜贓之橫恣也,其尤甚者,則外值之攘奪,喪我主權、失我公產也。若此者,皆不能不仰匡救于政府。政府而能捍衛(wèi)是者,則民雖獻其血汗所得之權利之一二以贍養(yǎng)之,亦不過如營業(yè)者之有保險,而非可吝、非可避者也。若中國則何有焉?民有災而不能恤也,民有枉而不能伸也,餓莩遍道而不能救也,群盜滿山而不能監(jiān)也。浸假而弄兵召戎,一遇挫敗,則割胸脅剝脂膏以為償也;浸假而畏敵如虎,承伺顰笑,則壓同胞媚讎以自固也。由前之說,則有官吏如無官吏;由后之說,則有官吏反不如其無官吏。夫官吏而不能捍民之患,則固已害矣,況以官吏之故,而民患益深且劇焉?是他種之分利分其一,而此輩之分利分其二也。(勞力而分利之官吏,其罪倍于不勞力而分利者。)故中國之官吏,實分利之罪魁,而他種之分利者大率由彼輩而生也。

(六)商業(yè)中之分利者。既執(zhí)業(yè)斯不可謂之分利,雖然,亦有辯焉。吾以為今日中國人所執(zhí)之商業(yè),其不分利者不過十六七,而其分利者尚十二三,如彼投機射利,俗所謂買空賣空者,其操術類于賭博,其用心等于棍騙,斯為分利無論矣。至如劇園酒樓之類,導人于分利之途者,雖主者極勤勢,而不得不謂之分利。又如售賣分利之事物,如鴉片、淡巴菰、酒及一切有害衛(wèi)生之物,脂粉、首飾及一切婦女冶容之物,香燭、楮爆一切神祇供享之物,古董、書畫及一切名士玩耍之物,印刷八股、小說、考據、詞章等無用書籍,乃至文人墨客一切特別精致之物(吾八年前曾與一支行京師琉璃廠,數(shù)其商店不屬于分利者十不得一),諸凡業(yè)此者,皆分利者也。雖然,其罪不在執(zhí)此業(yè)者,而在用此物者。何以故?茍無人焉從而流通之,則其業(yè)不禁自絕故。故此等實分利之果,而非分利之因也。

(七)農工業(yè)之分利者。農工業(yè)亦有分利者乎?曰:有。如農之種罌粟、種煙葉,工之制造各種無益有害之物者,皆分利也。然科其罪,則亦與前所論之商業(yè)同,不可謂直接分利。(如種罌粟之分利,人人知之矣,然以塞入口之漏巵,則又反似生利而非分利。雖然,種者愈多,吸者亦愈多,是此業(yè)又轉為分因之因矣。)又如分功不細,成物遲鈍,則工雖勞而亦分利。(如業(yè)針者,以一人始終其事,窮日之力不能成一針;若分其功而各專一事焉,凡為針之事十七八,以十八人分任之,則日可得八萬六千針,是人日四千八百也。一人任之日成其一,是所廢者四千六百七十九矣,此等力皆委之無用,故曰分利。)器械不具,趨事拙久,則工雖勞而亦分利。(若有鐵路三日可達之路,無之則需二十日,是使人廢其十七日于旅行中,其力委之無用,故曰分利。又如有鐵路則十噸之貨物不需人馬之力,不數(shù)日而可以致千里;茍無之而恃車輛焉,以十車載之走半月,馬力人力皆委之無用,斯分利矣。若并車輛而無焉,以數(shù)十人負戴之走一月始達,其力之委于無用者更多,斯益分利矣。又如開礦無機器而百人乃任此役,有機器則數(shù)人任之而有余。推之,凡百工作莫不皆然。夫人只有此數(shù)也,人之力只有此數(shù)也,用之于此則不能同時復用之于彼,以一人一日可成之物而今乃需百人百日,則此九十九人、九十九日皆委之無用也,故曰分利。)此等若充類至盡,則雖以今日極文明國之工藝,庸詎知后人視之,不有以為分利之尤者乎?故以分利之罪罪我傭工不可也,雖然,以今日我國之工與歐美諸國之工比較,固不可不謂之分利。若此者,非民之罪,有司之罪也;非一人之罪,團體之罪也。

以上說“勞力而仍分利者”竟。

吾今日欲取中國民數(shù)而約計之,以觀其生利分利之比較。(中國無統(tǒng)計,雖有巧算萬不能得其真率。不過,就鄙見臆度而已。然諒所舉者有少無多也。

分利人數(shù)

大約四萬萬人中,分利者二萬萬一千萬有奇,自余為生利者。

又分中國人為五大族,稽其民業(yè)之大略而比較之:

(一)漢族。約分利者十之五有奇,生利者十之四有奇。

(二)滿洲族。其在關外者,生利分利之率與漢人等。其在內地者,皆分利者,無一生利者。(因本朝定例禁,滿洲人不許從事工商業(yè),故其人在內地者,非官則兵,非讀書人則紈袴子,否則緣附于官以為食,終無可以生利之道。)

(三)苗族。約分利者十之二,生利者十之八。

(四)回族。約分利者十之三,生利者十之七。

(五)蒙古族。約分利者十之四,生利者十之六。

大抵分利之人,多出于上等社會、中等社會,而下等社會之人殆稀。蓋惟挾持強權者乃得他人所生之利而坐分之也。以上所舉分利諸種族,除乞丐、奴婢、罪囚、廢疾等數(shù)種外,其余大率皆以一人而分數(shù)人之利者也。竊嘗計之,非以三四人之所贏,決不足以償一人之所耗。吾中國四萬萬人,分利者既二萬萬有奇矣,而此二萬萬,又非徒盡蝕彼之二萬萬而遂足以給之也,必二倍焉、四倍焉。嗚呼!若之何民不窮且匱也!亦幸而吾土地之饒,物匯之衍,小民生產力之大且厚,猶足勉強支持彌縫以迄今日也。不然者,吁!無孑遺久矣!然此顧可久恃乎?彼生利之二萬萬人者,自生之而自食之,裕如也,今乃每人加以三倍四倍之負擔,雖強有力,何以堪此?窮之、蹙之至無復之,則不得不轉而入于乞丐、盜賊、棍騙、罪囚之數(shù)途,于是分利者益增,而生利者益減。分利者愈加多,則其余生利者之負擔愈加重,愈不得不折而入于分利。如是遞相為因,遞相為果,極其弊可以使一群之人,分利者七八,而生利者不得一二,高麗是已。夫至以八九人分一二人所生之利,則分之者寧有幸焉?涸轍之魚,相煦以沫,其斃直須時耳。夫以吾中國之民,勤儉善儲,吾固信其無下儕于高麗之懼。雖然,吾中國所處之地位,亦與高麗異。以五洲第一天府之國,擇肉者耽耽于其旁,吾國之總母財既日減,而他國之母財且日輸入,彼利用吾土地、利用吾勞力,以運其母以殖其子,子之所殖,則彼之物而非我之物也,如是彼盈一度,則我朒一度,吾之總母財有歲減而無歲增,其事至易明矣。至于母財無復可斥,而一國之人不聊生矣,印度是也。彼印度之土,豈小于我?其人豈遠鮮于我?而今竟若此!吾念及此,而不禁汗流浹背,淚涔涔其承睫也。我國人之處堂而嬉游釜而戲者,其亦一動心焉否也?

夫以今不及二萬萬之生利者,于自養(yǎng)之外,復養(yǎng)彼二萬萬有奇之三、四倍分利者,而其力猶可以勉支,則我國民之生產力,可以四五倍于自養(yǎng),昭昭然也。使無彼二萬萬之分利者以蝕之,則彼二萬萬生利者之所殖,必四五倍,是全國之總歲殖,視今日增四五倍也。使彼二萬萬分利者更轉而生利焉,則全國之總歲殖,視今日必增八倍乃至十倍,又昭昭然也。吾中國土地第一、勞力第一,生產之三要素既優(yōu)占其二,所缺者獨資本耳。使傅以八倍十倍于今日之母財,則與萬國爭商戰(zhàn)于地球,誰能御之?此猶就分功未精、器械未備時言之耳,使精矣、備矣而復加以人無不盡之力、地無不盡之利,則其富率之驟漲,豈復巧歷所能算也?國富矣,而猶弱于人,吾未之聞也。若是乎,二十世紀生計競爭之世界,果讓我執(zhí)牛耳而莫與京也。雖然,饑人說食,終不能飽,吾奈此蒼生何哉?吾奈此蒼生何哉?

他省吾不深知,吾清言粵事。吾粵自前督南皮張公改闈姓為正餉,合肥李公改番攤雜賭為正餉以來,生計界日益蹙。其鄉(xiāng)市子弟相與語曰:“吾與其力穡于田而日得百錢,何如傭役于博而日得數(shù)百?或且唱雉成盧,一擲巨萬也?!庇谑呛鲜∪粟呏呤辶劣谔锕?、手技、小販、輿夫、負戴等種種雜工,日乏一日。小民何知,謂轉移執(zhí)事以為吾利也,殊不知一省之總勞力,日擲于虛牝;一省之總母財,日耗于尾閭,曾幾何時,今則一金僅易斗粟余矣(此最近報)!疇昔以分利為利者,而究何利也?粵中近日之窘狀,其根原雖非一端,然官吏之開賭以增分利之率,以消蝕此有限之勞力、有限之母財,實其原因之最重要者也。故粵中盜賊之多,亦甲于天下,雖由其俗之偷,抑豈不以生利者之不堪負擔,迫而為此也。使循此不變,十年之后,吾粵民之生利者,將不及二三,而分利者必至七八矣。此吾所謂遞相為因、遞相為果之例也。今也粵人之在諸省中,以最富聞者也,而其弊既若此。嗚呼!諸省可以鑒矣。

讀者勿以吾為家人筐篋之言也,今日生計競爭之世界,一國之榮瘁升沉,皆系于是。君不見聯(lián)軍入京以后,豈嘗索我一抔土,而惟汲汲然擴張其商務權力范圍之為務?彼豈必潴吾宮、屋吾社、系累吾子弟,然后謂之亡?然后謂之滅?剝吾膚焉,鹽吾腦焉,吮吾血焉,馴使我萎黃憔悴干枯瘦死,而其所欲固已給矣。然則吾應之之道奈何?曰政府當?shù)?,固與有責焉,雖然,此必非恃政府當?shù)酪欢酥λ苷纫玻渥钜?,不可不求一國中生利人多,分利人少。其轉移之次第,先求我躬勿為分利者,復闡明學理,廣勸一國人使皆恥為分利者。復講求政策,務安插前此之分利者,使有自新之道,以變?yōu)樯?。天下事無中立,不進則退,此兩者消長之率。若克一變,則吾國其庶幾有瘳乎?雖然,改革之業(yè),相因者也,將欲變甲,必先變乙,及其變乙,又當變丙,語及政策,則誰與思之?誰與行之?嗚呼,予欲無言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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