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讀欲海回狂

雨天的書 作者:周作人


我讀《欲海回狂》的歷史真是說來話長。第一次見這本書是在民國元年,在浙江教育司里范古農先生的案頭。我坐在范先生的背后,雖然每日望見寫著許多墨筆題詞的部面,卻總不曾起什么好奇心,想借來一看。第二次是三年前的春天,在西城的醫(yī)院里養(yǎng)病,因為與經典流通處相距不遠,便買了些小乘經和雜書來消遣,其中一本是那《欲?;乜瘛?。第三次的因緣是最奇了。去年甘肅楊漢公因高張結婚事件大肆攻擊,其中說及某公寄《欲?;乜瘛放c高君,令其懺悔。我想到那些謬人的思想根據或者便在這本善書內,所以想拿出來檢查一番,但因別的事情終于擱下了,直到現在才能做到,不過對于前回事件已經沒有什么興趣,所以只是略說我的感想罷了。

我常想,做戒淫書的人與做淫書的人都多少有點色情狂。這句話當然要為信奉“《安士全書》的人生觀”的人們所罵,其實卻是真的。即如書中“總勸”一節(jié)里的四六文云,“遇驕姿于道左,目注千番;逢麗色于閨簾,腸回百轉,”就是艷詞,可以放進《游仙窟》里去。平心而論,周安士居士的這部書總可以算是戒淫書中之“白眉”,因為他能夠說的徹底。卷一中云,“芙蓉白面,須知帶肉骷髏;美貌紅妝,不過蒙衣漏廁,”即是他的中心要義,雖然這并非他的新發(fā)見,但根據這個來說戒淫總是他的創(chuàng)見了。所以三卷書中最精粹的是中卷“受持篇”里“經要門”以下的幾章,而尤以“不凈觀”一章為最要。我讀了最感趣味的,也便是這一部分。

我要干脆的聲明,我是極反對“不凈觀”的。為什么現在卻對于它這樣的感著趣味呢?這便因為我覺得“不凈觀”是古代的性教育。雖然他所走的是倒路,但到底是一種性教育,與儒教之密藏與嚴禁的辦法不同。下卷“決疑論”中云,“男女之道,人之大欲存焉。欲火動時,勃然難遏,縱刀鋸在前,鼎鑊隨后,猶圖徼幸于萬一,若獨藉往圣微詞,令彼一片淫心冰消雪解,此萬萬不可得之數也。且夫理之可以勸導世人助揚王化者,莫如因果之說矣;獨至淫心乍發(fā),雖目擊現在因果,終不能斷其愛根,唯有不凈二字可以絕之,所謂禁得十分不如淡得一分也。論戒淫者,斷以不凈觀為宗矣?!焙苣苊靼椎恼f出它的性質。印度人的思想似乎處處要比中國空靈奇特,所以能在科學不發(fā)達的時代發(fā)明一種特殊的性教育,想從根本上除掉愛欲,雖然今日看來原是倒行逆施,但是總值得佩服的了。

現在的性教育的正宗卻是“凈觀”,正是“不凈觀”的反面。我們真不懂為什么一個人要把自己看做一袋糞,把自己的汗唾精血看的很是污穢?倘若真是這樣想,實在應當用一把凈火將自身焚化了才對。既然要生存在世間,對于這個肉體當然不能不先是認,此外關于這肉體的現象與需要自然也就不能有什么拒絕。周安士知道人之大欲不是圣賢教訓或因果勸戒所能防止,于是想用“不凈觀”來抵御它;“不凈觀”雖以生理為本,但是太撓曲了,幾乎與事實相背,其結果亦只成為一種教訓,務阻塞而非疏通:凡是人欲,如不事疏通而妄去阻塞,終于是不行的。凈觀的性教育則是認人生,是認生之一切欲求,使人關于兩性的事實有正確的知識,再加以高尚的趣味之修養(yǎng),庶幾可以有效。但這疏導的正路只能為順遂的人生作一種預備,仍不能使人厭棄愛欲,因為這是人生不可能的事。

《欲?;乜瘛贰鸾痰摹安粌粲^”的通俗教科書——在有常識的人看了是很有趣味的書,但當作勸世的書卻是有害的。像楊漢公輩可以不必論矣,即是平常的青年,倘若受了這種禁欲思想的影響,于他的生活上難免種下不好的因,因為性的不凈思想是兩性關系的最大的敵,而“不凈觀”實為這種思想的基本。儒教輕蔑女子,還只是根據經驗,佛教則根據生理而加以宗教的解釋,更為無理,與道教之以女子為鼎器相比其流弊不相上下。我想尊重出家的和尚,但是見了主張“有生即是錯誤”而貪戀名利,標榜良知而肆意胡說的居士儒者,不禁發(fā)生不快之感,對于他們的圣典也不免懷有反感,這或者是我之所以不能公平的評估這本善書的原因罷。

十三年二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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