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抵一個人在他的少年時代總有一兩件可笑的事情,或是浪漫的戀愛,或是革命的或是復(fù)古的運動?,F(xiàn)在回想起來,不免覺得很有可笑的地方,但在當時卻是很正經(jīng)的做著;老實說,這在少年時代原來也是當然的。只不要蛻化不出,變作一條僵蠶,那就好了。
我不是“國學(xué)家”,但在十年前后卻很復(fù)過一回古。最初讀嚴幾道林琴南的譯書,覺得這種以諸子之文寫夷人的話的辦法非常正當,便竭力的學(xué)他。雖然因為不懂“義法”的奧妙,固然學(xué)得不像,但自己卻覺得不很背于迻譯的正宗了。隨后聽了太炎先生的教誨,更進一步,改去那“載飛載鳴”的調(diào)子,換上許多古字,(如踢改為踶,耶寫作邪之類,)——多謝這種努力,《域外小說集》的原板只賣去了二十部。這是我的復(fù)古的第一支路。
《新約》在中國有文理與官話兩種譯本,官話本固然看不起,就是文理本也覺得不滿足,因為文章還欠“古”,比不上周秦諸子和佛經(jīng)的古雅。我于是決意“越俎”來改譯,足有三年工夫預(yù)備這件工作,讀希臘文,豫定先譯四福音書及《伊索寓言》,因為這時候?qū)τ诹智倌暇囊了髯g本也嫌他欠古了!——到了后來,覺得圣書白話本已經(jīng)很好,文理也可不必,更沒有改譯之必要:這是后話。以上是我的復(fù)古的第二支路。
以前我作古文,都用一句一圈的點句法。后來想到希臘古人都是整塊的連寫,不分句讀段落,也不分字,覺得很是古樸,可以取法;中國文章的寫法正是這樣,可謂不謀而合,用圈點句殊欠古雅。中國文字即使難題,但既然生而為中國國民,便有必須學(xué)習(xí)這難題的文字的義務(wù),不得利用種種方法,以便私圖,因此我就主張取消圈點的辦法,一篇文章必須整塊的連寫到底,(雖然仍有題目,不能徹底的遵循古法,)在本縣的《教育會月刊》上還留存著我的這種成績。這是我的復(fù)古的第三支路。
這種復(fù)古的精神,也并不是我個人所獨有,大抵同時代同職業(yè)的人多有此種傾向。我的朋友錢玄同當時在民報社同太炎先生整夜的談?wù)撐淖謴?fù)古的方法;臨了太炎先生終于提出小篆的辦法,這問題才算終結(jié)。這件事情,還有一部楷體篆書的《小學(xué)答問》流行在世間來作見證,這便是玄同的手筆。其后他穿了“深衣”去上公署,那正是我廢圈的時候了。這樣的事,說起來還多,現(xiàn)在也不必細說,只要表明我們曾經(jīng)做過很可笑的復(fù)古運動就是了。
我們這樣的復(fù)古,耗廢了不少的時間與精力,但也因此得到一個極大的利益,便是“此路不通”的一個教訓(xùn)。玄同因為寫楷體篆書,確知漢字之根本破產(chǎn),所以澈悟過來,有那“辟歷一聲國學(xué)家之大狼狽”的廢漢字的主張;我雖然沒有心得,但也因此知道古文之決不可用了。這樣看來,古也非不可復(fù),只要復(fù)的徹底,言行一致的做去,不但沒有壞處,而且反能因此尋到新的道路,這是的確可信的。所以對于現(xiàn)在青年的復(fù)古思想,我覺得用不著什么詫異,因為這是當然,將來復(fù)的碰壁,自然會覺醒過來的。所可怕者是那些言行不一致的復(fù)古家,口頭說得熱鬧,卻不去試驗實行,既不穿深衣,也不寫小篆,甚至于連古文也寫得不能亨通,這樣下去,便永沒有回頭的日子,好像一個人站在死胡同的口頭硬說這條路是國道,卻不肯自己走到盡頭去看一看,只好一輩子站在那里罷了。
(十一年十一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