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十字街頭的塔

雨天的書 作者:周作人


廚川白村著有兩本論文集,一本名“出了象牙之塔”,又有一本名為“往十字街頭”,表示他要離了純粹的藝術(shù)而去管社會事情的態(tài)度。我現(xiàn)在模仿他說,我是在十字街頭的塔里。

我從小就是十字街頭的人。我的故里是華東的西朋坊口,十字街的拐角有四家店鋪,一個麻花攤,一爿矮癩胡所開的泰山堂藥店,一家德興酒店,一間水果店,我們都稱這店主人為華陀,因為他的水果奇貴有如仙丹。以后我從這條街搬到那條街,吸盡了街頭的空氣,所差者只沒有在相公殿里宿過夜,因此我雖不能稱為道地的“街之子”,但總是與街有緣,并不是非戴上耳朵套不能出門的人物,我之所以喜歡多事,缺少紳士態(tài)度,大抵即由于此,從前祖父也罵我這是下賤之相。話雖如此,我自認(rèn)是引車賣漿之徒,卻是要亂想的一種,有時想掇個凳子坐了默想一會,不能像那些“看看燈的”人們長站在路旁,所以我的卜居不得不在十字街頭的塔里了。

說起塔來,我第一想到的是故鄉(xiāng)的怪山上的應(yīng)天塔。據(jù)說瑯琊郡的東武山,一夕飛來,百姓怪之,故曰怪山,后來怕它又要飛去,便在上邊造了一座塔。開了前樓窗一望,東南角的一幢塔影最先映到眼里來,中元前后塔上滿點(diǎn)著老太婆們好意捐助去照地獄的燈籠,夜里望去更是好看??上г谛y(tǒng)年間塔竟因此失了火,燒得只剩了一個空殼,不能再容老太婆上去點(diǎn)燈籠了。十年前我曾同一個朋友去到塔下徘徊過一番,拾了一塊斷磚,磚端有陽文楷書六字,曰“護(hù)國禪師月江”,——終于也沒有查出這位和尚是什么人。

但是我所說的塔,并不是那“窣堵波”,或是“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”的那件東西,實在是像望臺角樓之類,在西國稱作——用了大眾歡迎的習(xí)見的音義譯寫出來——“塔圍”的便是;非是異端的,乃是帝國主義的塔。浮圖里靜坐默想本頗適宜,現(xiàn)在又什么都正在佛化,住在塔里也很時髦,不過我的默想一半?yún)s是口實,我實在是想在喧鬧中得安全地,有如前門的珠寶店之預(yù)備著鐵門,雖然廊房頭條的大樓別有禳災(zāi)的象征物。我在十字街頭久混,到底還沒有入他們的幫,擠在市民中間,有點(diǎn)不舒服,也有點(diǎn)危險,(怕被他們擠壞我的眼鏡,)所以最好還是坐在角樓上,喝過兩斤黃酒,望著馬路吆喝幾聲,以出胸中悶聲,不高興時便關(guān)上樓窗,臨寫自己的《九成宮》,多么自由而且寫意。寫到這里忽然想起歐洲中古的民間傳說,木板畫上表出哈多主教逃避怨鬼所化的鼠妖,躲在荒島上好像大煙通似的磚塔內(nèi),露出頭戴僧冠的上半身在那里著急,一大隊老鼠都渡水過來,有一只大老鼠已經(jīng)爬上塔頂去了,——后來這位主教據(jù)說終于被老鼠們吃下肚去。你看,可怕不可怕?這樣說來,似乎那種角樓又不很可靠了。但老鼠可進(jìn),人則不可進(jìn),反正我不去結(jié)怨于老鼠,也就沒有什么要緊。我再想到前門外鐵柵門之安全,覺得我這塔也可以對付,倘若照雍濤先生的格言亭那樣建造,自然更是牢固了。

別人離了象牙的塔走往十字街頭,我卻在十字街頭造起塔來住,未免似乎取巧罷?我本不是任何藝術(shù)家,沒有象牙或牛角的塔,自然是站在街頭的了,然而又有點(diǎn)怕累,怕擠,于是只好住在臨街的塔里,這是自然不過的事。只是在現(xiàn)今中國這種態(tài)度最不上算,大眾看見塔,便說這是智識階級,(就有罪,)紳士商賈見塔在路邊,便說這是黨人,(應(yīng)取締。)不過這也沒有什么妨害,還是如水竹村人所說“聽其自然”,不去管它好罷,反正這些閑話都靠不住也不會久的。老實說,這塔與街本來并非不相干的東西,不問世事而縮入塔里原即是對于街頭的反動,出在街頭說道工作的人也仍有他們的塔,因為他們自有其與大眾乖戾的理想??傊挥蓄A(yù)備跟著街頭的群眾去瞎撞胡混,不想依著自己的意見說一兩句話的人,才真是沒有他的塔。所以我這塔也不只是我一個人有,不過這個名稱是由我替他所取的罷了。

(十四年二月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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